1
连续枪击案在传说级剧作家建造的天女馆落幕,因此引起世人的关注,产生各式各样的臆测与想像。不过,因为戏剧社成员的口风都很紧,所以话题很快就退烧,于是新闻版面再次被疫情占据。正如遗体会被泥土埋葬,资讯也会被其他资讯埋葬。
须贝遭到逮捕,正在等待审判,但我并不想知道细节。没有人发现樱庭千都世的尸体是别人。因为她没有亲属可以依靠。
案件告一段落,我们再次回到日常生活。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但我却已经回不去。我从此足不出户。冷气机坏了,不再开凿隧道。三郎也不知去向。季节在不知不觉间进入秋天。我一个人窝在常温且无声的房间里,也不去参加戏剧社的练习。
我在半夜因恶梦而惊醒时,想起了鹿紫云同学说过的话。
「一直待在阴暗的房间里,就能看清自己的灵魂。我想了解真正的自己,所以卸除了多余的零件。就像把洋葱的皮一层一层剥掉,一点一滴地……」
接下来的三天,我都只靠喝水过活。期间,我一直在窥视自己的灵魂。
其中──有舞台。
与悲伤同色的蓝色光,以及与怀念同色的金色光,淡淡地照亮了舞台。舞台上没有我,只有美里。只有她永远是唯一的演员。我也跟鹿紫云同学是同类。
有一天,阿望学长来拜访我。
「你还好吗──?」他非常温柔。
我们一边喝茶,一边闲话家常。聊到戏剧相关的话题,我便感到心痛。我们又聊到蛭谷学姊的诅咒,于是自然而然地提起阿望安尊夫妻的名字。
「现在想想,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也是一种诅咒。奶奶被爷爷诅咒而死,爷爷也被奶奶诅咒而死。一定只有《吉祥天女》可以破除这道诅咒。因为奶奶的喉咙长了一个小小的肿瘤,他们就永远失去了机会……到了这个地步,就只能说是人的业障了。而且,我也一样受到了诅咒……」
然后,阿望学长留下了《辙之亡灵》的DVD。道别的时候,他说:
「我会等你,耐心等着你一个人。只有你能破除我的诅咒──」
但是,我没有勇气打开来看。DVD一直被我扔在房间角落,折磨着我的心。
十月底的时候,我收到一个包裹。我完全没有头绪,疑惑地拆开包裹。
因此屏息。
里面是雷内•马格利特的《恋人》复制画。
我终于想起来了。前往院濑见学长家那天,我提早去了那家古董店一趟,买下这幅画,并安排在千都世学姊生日前寄达。我以为这么做就可以骗过美里的眼睛……
画里的情侣用白布罩住头部,在看不见的情况下,隔着布料接吻。我想起自己与千都世学姊──与美里隔着口罩的那一吻,难过得胸口发痛。
然后,我终于看了《辙之亡灵》的影片。
千都世学姊的演技深深震撼了我的心。美里为了避免秘密被揭穿,故意演得比较差,但即使如此仍然很精湛。
『噢,人的命运就是如此吗?脆弱得难以依靠,刚强得难以摧毁……』
德翁临死的最后一幕是由已经死去的两名演员饰演。那已经是彼岸的世界。不存在于人世的美丽充满了整个画面。
『所以,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呢……』
千都世学姊的德翁骑士流下一滴滴泪水。那副模样真的很悲伤,勒紧了我的胸口。
美里究竟是什么人呢?
为什么她不惜赌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救我?
美里与千都世学姊,究竟何者才是真正的她呢──?
天崎学姊的伊莉莎白说道:
『不过,我喜欢这个人。』
我流下一滴滴泪水。
不论美里究竟是什么人,我都喜欢她。
2
某天,鹿紫云同学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来访。我一瞬间将她误认为美里。
「好久不见了。这是我们第三次碰面。」
「第三次──?」我一脸疑惑,然后发出「啊」的一声。「那天,穿着黄色雨衣,假装成美里来到港口边的人就是你吧!」
鹿紫云同学点头。
「是柚叶学姊吩咐我那么做的。我也知道学姊能看见未来。我还知道你这号人物,以及你跟学姊之间发生的事……」
她遥望远方,脸上挂着混合哀伤与超然的复杂表情。然后,她对我递出一个水蓝色的信封。
「这是柚叶学姊要给你的信。」
「美里给我的信──?」
「那么,我要告辞了。今后还请你多多关照。」
「今后──?」
鹿紫云同学留下谜一般的发言,在转眼间离去。
我回到房间,望着信封。背面写着「来自死者的信」。心脏剧烈跳动着。我感到头晕。好不容易调整好呼吸以后,我用颤抖的手指打开信封。
给阿窈:
一开始请让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对于持续说谎骗你的事,还有擅自代替你死去的事,我真的感到非常抱歉。你还记得我们两个人一起沿着荒川的堤防,往五色樱大桥走去的那天吗?现在,我要实现当时的承诺。我会一五一十地解释自己为何喜欢上你,以及我究竟做了些什么。
我是一个孤儿,在兵库县内的某间育幼院长大。
一开始,我预知未来的能力很微弱。例如隐约觉得保母要回来的时候,保母就真的回来了;或是隐约觉得某个盆栽明天会破掉,那个盆栽就真的破掉了──大概是这种程度。但是我的能力随着成长而不断增强,让我渐渐获得接近神的双眼。虽然我为了骗过你,诱导你低估我的能力,但我预知未来的能力其实更加万能。
同一间育幼院里,有个女生跟我非常要好。在恶劣的环境中,她是我唯一的心灵支柱。就算说她是我的另一半也不为过。
八岁的某一天,我看见了那个女生死去的未来。然后,我也得知了命运的性质。死亡的命运无法轻易改变。如果要改变,就必须用他人的性命作为交换。
不过,那个女生死去的机率是五成。她在现场遇见的陌生男孩勇敢地牺牲自己的性命拯救她的机率,就是剩下的五成。
或者,除非我代替她死去,否则没有方法能拯救她。
当时还年幼且弱小的我,没有办法作出任何选择。我只能躲在育幼院的壁橱里,用毛毯包裹自己,害怕地等待神明掷出硬币。
于是,那个女生在冰冷的雨中,痛苦且孤独地死去。
这个瞬间,我的地狱开始了。
我就像是一个得到万能兑换券的小孩子。只要交出我的性命,就能拯救他人的性命。而且能拯救的性命只有一条。除此之外,全都必须见死不救。如此蛮不讲理的沉重罪过让我感到十分痛苦。这份痛苦超乎我的想像。只要短短的几天,人格就会因此扭曲。我要坦白告诉你,我甚至曾经考虑成为杀人犯。因为如果能成为杀人不眨眼的人,就能从这份罪恶感中获得解脱。
某一天,育幼院收到了一封信。我从窗边看见一个男生亲手将信投进信箱。我打开那封信,感到非常惊讶。
「来自死者的信」──
没错,那正是你所写的信。你碰巧撞见那个女生死去的场面,基于良心与使命感,为我写了一封信。当时你的字写得歪歪扭扭的,却非常努力地拯救我脱离悲伤。而且,你还把那个女生当天原本要买给我的樱花发夹放进了信封里。我赶紧观看你的未来,看见你正在收拾乳牛造型的存钱筒碎片。你几乎为我花光了自己的零用钱。我非常高兴,真的得到了救赎。那个发夹的造型很成熟,还不太适合我,但我后来每天都戴着它。
我无论如何都想见救了我的男生一面。
我找出了自己跟你相遇的未来。未来的你和我是一对情侣。我也爱上了未来的我所爱上的你。我从过去就一直陶醉地看着与你一起度过快乐时光的自己。感觉就像是迷上迪士尼公主般的浪漫爱情故事。
不过,好景不常。我看见了你死去的未来。我一开始看见的死亡只是单纯的交通意外。你想救一个差点被小客车撞上的女孩子,因此死去。而且惊人的是,发生的机率是百分之百。小时候,没能拯救当时那个女生的你一直很后悔,于是以惊人的意志力救了这个女孩子。看见这段未来的我从根源阻止了车祸的发生,女孩子便平安地过着正常的生活,但你却会因为别的原因而死去。
你和我,加上两个女儿与一个儿子──我一直梦想组成这样的幸福家庭,但却得知这个愿望已经不可能实现,所以我成天以泪洗面。
于是,我下定决心用兑换券来拯救你。我以为事情会很顺利,就像打预防针一样,只要忍耐疼痛,一下子就结束了。
可是,要拯救你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你会透过我的眼睛看见未来,试图拯救我。而且,你不这么做的未来根本不存在。你看见未来的行为成了奇异点,使时间轴的分歧出现爆炸性的增长──这对宇宙而言是某种重生,也是谁都无法改变的命运。
我持续寻找能够确实拯救你的方法。时间轴的分歧随之不断增加,我在未来的行动变得愈来愈巧妙,你的死亡也变得愈来愈复杂。它就像有上百只脚的蜘蛛,呈现相当怪诞的模样。虽然连续杀人案是注定会发生的命运,但你原本与此无关。当我摸索着各式各样的可能性,情况就自然而然地演变成这个样子了。
不过,我终于找到了突破僵局的方法。
要确实拯救你,我就不能够与你相见。
这是一条伴随许多牺牲的道路,所以我害怕得不禁犹豫。
不过,我在如此拯救你之后的未来看见了一道光芒。于是我朝那道光芒迈出步伐。
我观看未来的体感时间早已超越生活在现实世界的时间。还不存在的未来就如同梦境,稍有闪失就会像泡沫般消逝。比起现实,我更像是活在梦境之中。我在梦里遇见你,在梦里爱着你。
可是,梦境与现实的界线究竟存在于何处呢?
究竟谁有资格嘲笑梦境呢?
为了骗过你,我磨练演技,假装在空难中丧生。而且,为了成为另一个人──樱庭千都世,我对身体动刀、矫正牙齿,改变了自己的长相。为了伪装自己的身高,用偷袭的方式吻你一下,我穿起了高跟鞋。悲哀的是,因为我的身高太矮,所以如果不靠这种方法,就有很高的机率会被你躲开。
接下来的事就如你所知了。
为了避免让你混淆,我用过去式来书写这封信,但其实我现在还没有见到你。写完这封信之后,我会在切酪梨的时候不小心受伤,稍微哭了一下,然后去见你。我有点紧张,也有点兴奋。
我这边是春天,盛开的樱花非常漂亮。
我用道歉开头,所以决定用道谢来结尾。
你给了我这颗心,甚至喜欢上我。
真的很谢谢你。我爱你。
美里上
信封里放着一支樱花发夹。
我想起了一切,蹲坐在地上哭泣。
3
季节进入冬天,天上开始飘起雪花。
我还待在黑暗之中,就像开凿漫长隧道的铁门海上人一样。想要代替美里受死的想法就是挥之不去。
因为我一直没有处理坏掉的空调,所以房间非常寒冷。我随时把自己裹在毛毯里,连饭都没有好好吃,发着呆忍耐胸口的痛楚。
我为什么会输给美里呢?最大的败因一定是不了解「时间」。小精灵的世界与人类世界的时间流逝并不相同。美里有许多时间。而且,我不知道一个人耐着性子慢慢培养一份意念,就能达成多么巨大的成就。
我差点变成肉身佛,于是打开冰箱寻求热量。院濑见学长给我的三瓶草莓牛奶之中,还有一瓶顽强地留在冰箱里。我看到樱花色的包装,想起千都世学姊说过的话。
『如果你答应跟我约会三次,我就协助你』──
『别忘了还有最后一次约会喔!』──
结果,我们只有约会两次──我心想。她是为了骗我,才会多设定一次吗?还是说,跟美里一起散步的那一次也被算在内了?我怎么也想不通。感觉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这个时候,我听见一阵喀哩喀哩的声音。我「啊」了一声,奔向落地窗。三郎正在抓着玻璃。我赶紧打开窗户,用手温暖它的身体。
「你跑到哪里去了,变得这么瘦……!」
我把草莓牛奶的一半分给三郎喝,然后用毛毯替窝在我腿上的三郎取暖。看到它舒服得昏昏欲睡的模样,我的眼眶缓缓渗出泪水。
「别再乱跑了。因为你是我的家人……」
然后,我发现它变得跟初次相遇的时候一样脏,心想得帮它洗个澡。
这个时候,一股电流窜过全身。
初次相遇的时候──
我想起自己跟美里第一次对话时的事。
『对阿窈来说,这是初次见面呢。我叫作柚叶美里。写法是柚子的叶子,还有美丽的里程。』
『阿窈……?』
『未来的窈一允许我这么称呼你。当我在盛开的樱花树下,第一次遇见窈一的时候』──
我还没有允许美里称我为「阿窈」。鹿紫云同学说过的话在我的脑海中复苏。
『你只是以为自己见过她,本质上却错过了她。你根本还没有「真正遇见她」』──
没错,我们还没有相遇。
我们才正要相遇。
「我们去见美里吧,三郎。」
4
我们从东京车站搭上东海道、山阳新干线,在新大阪车站转乘东海道、山阳本线。
穿越六甲隧道以后,我吐出一口气,低声说道: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
兵库已经下起了雪。
我在加古川车站转乘加古川线,在粟生车站下车。
我打开外出笼,把三郎放出来,它便好奇地踩着雪,留下肉球形状的脚印,一脸满足地摇起尾巴。我抱着三郎在雪中漫步,越过平交道,经过住宅区之间,沿着加古川走着。雪花轻飘飘地落入深灰色的河面而消失。
忽然间,三郎从我的怀里跳了出去。
「三郎,等一下!」
三郎一路沿着河岸边狂奔,越过粟田桥。我拼了命追上它。等等我,不要走,不要丢下我。空气很冰冷。我感到难以呼吸。心脏正在猛烈跳动。眼眶渐渐渗出泪水。
三郎在对岸的河边停下脚步。它回头看着我,摇着尾巴等待。
我这才发现。
这里已经是「小野樱花河堤回廊」了。
道路两旁有成排的樱花树,现在枝头上积着白雪。全长四公里,约有六百五十棵樱花路树──在我跟美里的故乡兵库,说到樱花就会想到这里。
我深深吸气,然后吐气。
我抱起三郎,窥视它的眼睛──
美里就站在我面前。
眼里的她站在盛开的樱花树下。金丝雀色的裙子、白色的衬衫、无限延伸的樱花隧道、春日阳光,以及在孩提时代还不适合的樱花发夹──她巧妙地穿起这一切,以美丽的姿态站在那里。
「初次见面。」
美里这么说道。眼泪从我的眼中溢出。我说:
「初次见面。」
美里很腼腆,露出既高兴又哀伤的表情。我对她说:
「那个发夹很适合你。」
「谢谢你。」美里红了脸,触碰头上的发夹。「我一直很珍惜它。」
「不枉费我把零用钱花光了。」
我用又哭又笑的语调说道。美里也同样又哭又笑。
「你的手──」我说道。「是因为切酪梨才受伤的吗?」
「嗯,真的很痛──」
美里握住食指上的OK绷,这么说道。一想到会因为这种小伤而哭的美里接下来将会对身体动刀来改变容貌,最后甚至被短剑贯穿,我的胸口就体会到难以忍受的疼痛。
「美里──」
你不救我也没关系。
你不遇见我也没关系。
我希望你能在温暖又美丽的地方过着幸福的生活。
我很想这么说。
可是,美里不让我这么说。
「窈一,我有东西想给你看。请你窥视我的眼睛,然后看看我所迈向的『光芒』。」
我犹豫了。
不知为何,我隐约觉得一旦看了那道「光芒」,一切都会改变。
「……好吧。」
我最终还是点了头,窥视美里的眼睛。
──然后,我在转瞬之间体验了一切。
那是《三界流转》三部曲的最后一部作品。我饰演主角,鹿紫云同学则饰演女主角。地点就在阿望学长重建的新「天女馆」的圆形舞台上──
那是命运的舞台。
音乐的最高杰作是「无声」。
小说的最高杰作是「白纸」。
电影的最高杰作是「黑暗」。
戏剧的最高杰作是「停顿」──
正如阿望学长所说,无中有全,全中有无。
未来的我感觉得到,美里的眼睛就存在于观众席的黑暗中。其中也包含过去的我的眼睛。阿望学长、神田川先生、阿望安尊、阿望幸惠、黑山学长、天崎学姊……所有生者与死者的眼睛也都在那里。
铁门海上人、雀与云雀──横跨好几世的故事及业障,都在天女的降临之下得到了救赎。天女轻轻飘向空中,天花板便敞开,无限的光芒从天上的太阳洒落。
「光明遍照」──
所有的黑暗都被彻底扫去,空无一人的观众席在光芒中浮现。
光芒笔直照向过去,照亮了那条道路,直达美里的眼睛,使她的灵魂作好一切觉悟。
我完全领悟了。
我已经明白,美里的决心不可能动摇。那已经是命运的一部分。而我今后会不断在那道光芒照亮的道路上前进。我要付出任何牺牲,重复呕心沥血的努力,在走过猫道才能抵达的舞台,让美里看见「光芒」。
到了那一刻,所有的诅咒都将被破除──
一阵强风吹来。
风自由地穿越时间,同持吹起雪花与樱花。
我随之颤抖。
美里拨起头发,微笑着问道:
「窈一,我可以叫你阿窈吗?」
我闭上眼睛,然后再次睁开,用微笑回望她,说道:
(插图017)
「嗯──当然可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