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周三是他们两个人的「案件会议日」,相互报告目前的工作状况和进度。良平把来到银行柜台的「潜力客人」告诉健太,健太也告诉他上周之前的「客人」是否真的有潜力。考虑到两个人租屋处的距离,所以每次都约在五反田见面。
「──良平,你真的没朋友唉。」
健太在昏暗的店内嘀咕着,拿起啤酒杯喝了起来。他们正在一家知名炭烤酒吧的包厢内,健太的发言和店内播放着古典音乐的成熟气氛很不相衬,但不可思议的是,他说的话听起来没有任何恶意。
「上了大学之后,就和国中、高中的同学越来越疏远了。」
「对了,良平,你以前参加什么社团?」
「我没告诉你吗?我参加了棒球社。」
良平在说话时,感到胸口一阵刺痛,喉咙深处也有疼痛的感觉。
「你打得很好吗?」
「不,很差。我们学校是升学学校,所以运动方面很差。」
于是,良平就把当时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健太。在即将迎接最后一次比赛时,先发阵容上没有他的名字。教练说是因为他的练习态度不佳,所以做出了这样的决定。良平无法接受教练把态度挂在嘴上,说一些什么努力比实力更重要的论调,于是反唇相讥,和教练发生了冲突,因为这个原因退出了棒球社。之后和棒球社的同学相处得很尴尬,也就渐渐和他们保持距离。
「──不必讨论我的往事。侦探先生,赶快告诉我近况。」
「华生,你别着急。」
「我为什么变成了助手?」
虽然良平嘴上这么说,但他知道这样的分工很合理。因为自己非假日时,从早到晚都在银行上班,根本不可能全力投入可说是兴趣延伸的「侦探工作」。更何况当初是健太提出这个建议。那天晚上,受到健太的气势影响点了头,但冷静思考之后,就不由得觉得健太对「星名」这么执着有点匪夷所思。只不过是刚好遇到「星名」在街头表演,就特地上网找她的粉丝俱乐部,未免有点夸张。总之,以健太对她感兴趣的程度,必然该由健太来当福尔摩斯,自己扮演华生的角色。
「先说结论,就是成果很不理想。我来说明一下理由。」
健太慢慢从包包里拿出纸和铅笔画了起来。
「你想像一下浮在海面的冰山。」
转眼之间,他就在纸上画了代表海面的一直线,以及浮在海面上的冰山。不愧是自称漫画家的人,三两下就画出了很逼真的画。露出海面的冰山占整体的一成左右,其他大部分都沉入海中。海面下的部分,颜色也有深浅之分,越深的地方,冰山的颜色也越深。不知道是否为了呈现立体感,他还为冰山画了阴影,但应该和正题无关。
「在搜寻记忆之前,我先去请教了纯哥。我当然没有告诉他是为了侦探工作的需要,所以你不必紧张。我随便找了一个理由,问他如何有效率地找到想找的记忆。我接下来的说明,就是他告诉我的内容。」
健太用铅笔的笔尖,指着露出海面的冰山一角。
「假设某个记忆是一座冰山,这个部分就是人的五感,据说视觉和听觉所占的比例相当大。以你被你妈断绝关系的记忆为例,就是你妈骂你:『你这个笨儿子去死吧!』然后挂上电话,你仰头看着天花板的部分。」
「我妈并没有骂我『你这个笨儿子去死吧』,我也没有仰头看天花板,但我知道你想表达的意思。」
「很好。然后我们碰到水晶球时,只能感受到这个部分。」
换句话说,就好像必须把整座冰山从海里打捞起来,才能看到冰山的全貌一样,如果想知道记忆的全貌,就必须把记忆从水晶球中取出来,也因为这个原因,光是碰触水晶球,无法唤醒和记忆相关的感情。假设记忆是「冰山」,水晶球就是「大海」。
「然后是海面下,靠近海面的部分。」
健太用铅笔的笔尖指着海面下方,靠近海面的地方。
「这里是『感情』,高兴、快乐、悲伤、懊恼。虽然我不知道你被你妈断绝关系后的感情为何,总之,和记忆相关的所有感情都在海面下方,靠近海面的地方。比方说,有时候听一首歌时,不是会回想起当时的感情吗?那是因为五感和感情非常接近,才会发生这种现象。」
这也很容易想像。虽然感情的优先顺序不如五感,所以沉入了海中,但偶尔也会被拉出海面。即使现在听到当年参加社团活动时,每天来回的路上所听的歌曲,仍然会有一种心被揪紧的感觉,八成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但是,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记忆还有更『下层』的部分,就是这里。」
原来他刚才在画海面下的冰山时,颜色有深有浅就是为了说明这种情况。良平顿时恍然大悟。冰山的最深处是最深层的感情,也是图中面积最大的部分,健太画上了阴影的黑暗领域。
「沉睡在这里的是『无意识』。」
「『无意识』?」
「比方说,你妈和你断绝关系是什么季节?时间又是几点?你当时读大学几年级?住在什么地方?再问你一个问题,你妈叫什么名字?」
良平听了这些问题后愣了一下。因为这些问题只要想一下,就可以马上回答,但是在思考该如何回答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
「十二月。我刚回国,我妈就不再寄生活费给我。我记得当时是深夜,在我复学之前,所以是大二的时候,那时我住在读大学时租的房子,所以在吉祥寺。我妈的名字……叫明美。」
「你刚才所回答的内容,全部都是沉淀在记忆深处的『无意识』部分。有些事只要想一下就知道,但有些事完全没有意识,即使想了也不知道答案。一个记忆中隐藏了无限的资讯,但是纯哥似乎也不太瞭解『无意识』的领域到底有多大,据说可以认为是在那个记忆刻在某个人的大脑之前,『人生所有的一切』。到这里为止,你瞭解了吗?」
「非常瞭解,我甚至觉得比起漫画家,你更应该当老师。」
「谢谢你为我的将来指出了新的方向。那接着就来说明,刚才所说的内容在搜寻记忆时有多重要。」
良平像往常一样开着玩笑,但内心很兴奋。虽然在「店」里工作了将近三年,但至今从来没有人向他说明过有关记忆的理论。他对于「买卖记忆」这种听起来很不正当的事情背后,竟然有明确的理论感到惊讶。
「先说结论,我只找到这个确定是『保科瞳美』相关的记忆。」
健太说完,拿出一个小瓶子放在桌上。
「你带出来了吗?」
良平惊讶地问,但健太一脸若无其事。
「店」里的业务员为了推销,可以带一个记忆在身上。让客人亲身体验别人的记忆,无疑是让客人相信的确存在那家「店」最简单的方法,他们第一次去「店」里的那天,纯哥在居酒屋也对他们做了同样的事。但是,业务员只能把一个记忆带出来,而且带出来时,必须由老板审查记忆的内容后决定是否核准。也就是说,健太谎称是为了工作,把保科瞳美的相关记忆带了出来。
「你先看了再说。」
健太把小瓶子里的记忆喷雾喷向良平。
良平的脑海中立刻出现了影像。
狭窄脏乱的房间内,男人发出郁闷的叹息。在主持人耸动的介绍下,萤幕上出现了一名少女。少女轻盈纯洁,态度毅然。细腻的歌声宛如玻璃工艺品。比赛结果公布。电视遥控器被丢向墙壁──。
「──怎么样?」
健太一脸严肃的表情看着良平。
良平的意识回到了餐厅内的包厢,用小毛巾擦了擦脸。
「我认为保科唱得绝对比柊木琉花更出色。」
「是啊,我也这么认为,但这并不是我想表达的重点。为什么只找到这个记忆──这才是重点。」
健太说完,又在「冰山」的画上画了起来。
「人在进行记忆这项作业时,会区别资讯的优劣。在你被你妈断绝关系的那一幕中,『母亲的破口大骂』这项资讯的价值比较高,相反地,『当时的季节』就不是什么重要的资讯。在记忆这个行为中,随时都在进行这种取舍的选择。我相信你应该已经瞭解了,价值高的资讯就相当于浮在海面上的冰山,资讯的价值越低,就越沉入海底深处。」
健太画了两个人。一个人站在冰山上,另一个人穿了全副武装的潜水装备潜入海中。
「要看到露出海面的部分很简单,只要站在冰山上就好。只要有阳光,就可以轻而易举看到冰山的形状,但是──」
健太圈起了潜入海中的人。
「这个家伙需要有潜水的重装备才能潜入海中,而且如果想在阳光照不到的海中确认冰山的全貌,就需要灯光。直觉敏锐的华生,你应该已经知道我想要表达的意思了吧?」
「你的意思是,我们还没有『氧气瓶』和『潜水服』吗?」
健太满意地点了点头,指着放在桌上的小瓶子。
「在这个记忆中,『保科瞳美』是占压倒性优势的资讯,所以虽然我只知道她的姓名和长相,也能够轻易查到,但是,如果无法用和她相关的其他资讯加强装备,就无法抵达她被埋没在冰山最深处的部分,不过,我认为答案一定沉睡在那里。」
回想一下就知道,良平和健太到目前为止,所接触的都是极其简单的记忆。「赛跑获得第一名的记忆」、「和女朋友接吻的记忆」、「小时候和姊姊一起泡澡的弟弟的记忆」、「被劈腿的女人的记忆」,虽然经手了很多案件,但全都是站在冰山上,只看到「在那个记忆中,资讯价值比较高的部分」。
但是,这次不一样。想要真正瞭解「保科瞳美」这个人,必须照亮被挤到海面下的部分,否则就不可能解开关于她的谜团。
「怎么样?你不觉得用来测试的案件太费力气了吗?」
健太说话的语气很愉快。
「嗯,是啊。明天还要上班,真的有点累。」
「那今天就到此为止?」
「不,我想再看一次记忆。」
「这就对了嘛。」
时钟指向七点多钟。两个人又加点了高球鸡尾酒。
2
「──不行,我还是搞不懂。」
健太自暴自弃地把小瓶子放在桌子上。原本装得满满的浅蓝色液体只剩下一半了。
「如果看太多次就会用完,要小心点。」
虽然良平这么说,但又无法接受白忙一场,至少希望可以有一点成果。
「柊木琉花虽然获得了冠军,但并没有什么出色的表现。」
健太在滑手机的同时嘟哝着。良平也拿出手机,查了柊木琉花的情况。搜寻到的第一笔资料,就是她所属经纪公司的官方简介。柊木琉花比良平和健太大两岁,不过简介中列出的代表曲,都是连歌名也很陌生的歌曲,上电视节目的演出经验,也都是一些地方电视台的节目,连听都没听过。
「但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良平说完,又拿起小瓶子说:「最后再试一次。」
雾状的液体包围了全身。视野开始模糊、摇晃和融化,眼角扫到健太低头看着手机,但也只有短暂的刹那,下一瞬间,良平坐在昏暗的房间内吃着零食。
在体会他人的记忆时,最大的特征就是可以同时体验「第一人称」的视角和「第三人称」的视角。在用和记忆原本的主人相同的视角体会当时情境的同时,还可以保持自己的意识,从「第三者」的视角看那段记忆。
在那段记忆中,良平最关心的当然就是歌唱比赛节目。舞台变暗,她开始唱歌。无论歌词和旋律都很模糊,听不清楚,只能看到她在电视中的样子。她的黑色长发飘逸,戴着闪亮的银色耳环,晶莹剔透的白皙肌肤就和之前在涩谷车站看到时一样,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不是同一人。理由很明显。首先是因为头发的长度不同,上次看到她时,她戴着一顶针织帽。最大的不同就是眼镜,有没有戴眼镜,给人的整体印象完全不一样。剪了头发又戴上眼镜,感觉就大不相同了。
萃取液的效力消失,记忆之旅突然结束了。
「怎么样?有没有新发现?」
健太仍然低头看着手机问。听他问话的语气,显然一开始就不期待能够听到什么满意的回答,良平也只能摇头。
不一会儿,他们聊天的话题转移到案件会议的正题──「店」内业务上。既然对保科瞳美的调查遇到了瓶颈,当然就需要改变话题,只不过在这方面双方也都没有什么好消息。良平在周一到周三这段期间并没有遇到理想的客人,健太手上的客人也没有太大的进展。
「──好!那我们就去棒球练习场。」
当案件会议陷入一筹莫展的气氛时,健太提议道。
「为什么要去棒球练习场?」
良平向来认为,即使再怎么烦恼,事态也不会好转,这种时候,最好的方法就是赶快回家睡觉。只不过健太一旦想做某件事,就不会轻易放弃。
「做一些平时不会做的事,有时候会获得意外的灵感。」
「真的假的?」
虽然良平这么说,但也觉得继续耗在这里,并不会有什么生产性。
良平急忙穿好西装上衣,拿起帐单站了起来。
他们从五反田车站搭了二十分钟的电车,一起来到秋叶原的棒球练习场。来这里的路上,醉意渐渐出现。可能是因为无法解开保科瞳美之谜的烦躁,和对「案件」不足的焦躁,让他刚才喝酒的速度加快了。
良平步履蹒跚地走去买击球用的代币。虽然看到了「禁止酒后练习击球」的警示,但他完全没放在心上。
「退役棒球队员,加油!」
健太走进旁边的打击区叫嚣着。照理说,如果不练习打击就不能走进打击区,但练习场内没什么人,所以应该没问题。
「球来了!」随着这个声音响起,第一颗球飞了过来。
良平挥棒落空。
「喂,太逊了!你这样怎么可能打进甲子园!」
健太可能也醉得不轻,舌头都打结了。
「少啰嗦,你给我闭上嘴巴仔细看清楚!」
第二球又是挥棒落空。
太奇怪了。良平直觉有问题。照理说,不可能连续两球都没打到。
这时,他想起某场正式比赛的击球。记得是夏季甲子园的地区预赛。投手投出的白球好像无视物理法则般停在良平眼前,欢呼声变得遥远,周围陷入一片寂静。他左脚用力,重心前移,全身好像钟摆一样摆动,球棒打向静止的球。周围的声音立刻回来了。清脆的击球声被狂热的欢呼声淹没,他的眼角扫到投手转头看向背后球飞出去的方向,他的钉鞋蹬着地面冲了出去──每次击出满意的球让全场沸腾时,都会发生这种现象,而且不止一、两次而已。当时的自己也超越了物理法则。最后一次握球棒是在十八岁时,也就是八年前──这段空白并不短,但身体早就牢记了击球的动作,即使扣除喝醉酒的因素,照理说也不至于完全打不到球。
「你的准备姿势一看就打不到球!有时间环游世界的话,应该多练习挥棒!」
「早知道去美国时,应该去看大联盟,好好取经一下。」
良平输人不输阵地回了嘴,但第三球又是挥棒落空。
「妈的!」
良平骂了一句,重新把球棒握得短一点。首先要打到球──即使没有打到球的中央也没关系,即使是界外球也没关系,首先必须把感觉找回来。本业和斜杠的副业都乏善可陈,如果连打棒球都这么逊,那就真的没戏唱了。
「你打得这么烂,美国人不会让你入境的!」
健太的话音刚落,便响起了低沉的金属声。虽然良平的双手感到打中白球瞬间的「重量」,但有一种拖泥带水的感觉。是一记没什么威力、打到投手面前的滚地球。健太看着球的去向,发出了像是叹息的声音。
良平重新握好球棒,隔着隔开打击区的网子问:
「怎么样?现在可以让我入境了吧?」
「应该不行,人家会怀疑你是不是真的参加过棒球社,然后会把你遣返。入境检查很严格的。」
就在这时。
良平脑海中闪现了往日的记忆。那是他在曼谷「廊曼机场」入境时的场景。由于旅途中一直没有刮胡子,胡子因此留得很长,当他出示护照时,移民官便怀疑他「不是照片中的人」,迟迟不让他入境。那次之后,他开始知道入境时,除了要拿下帽子和眼镜,还必须事先刮胡子。
「──我知道了。」
投球机投出了第五颗球,但良平完全没有挥棒。
「喂喂喂,你至少也该挥一下球棒啊。」
良平听不见健太向他喝倒彩。
「我知道了,我知道刚才哪里不对劲了。」
他按下「中止击球」的按钮,把球棒放回原来的地方。虽然没有击出任何好球,但他完全不在乎。
「我们来继续讨论『侦探』的事。」
「为什么突然讨论?」
「你别问这么多了。」
他们离开了棒球练习场,走去附近的小公园。冷清的公园内只有一盏路灯,完全没有其他人,是讨论秘密的理想地点。
「──那就请你说说让你只打了五球就放弃练习的重大发现。」
健太在长椅上坐下后,立刻催促道。
「那是我环游世界时,在曼谷机场发生的事。那一阵子我都在东南亚国家,觉得刮胡子很麻烦,所以就一直没刮,结果在入境时,移民官说我和护照上的照片不像。」
因为醉意尚未完全消退,他自己也意识到说话有点没有重点,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那次之后,我在入境时,除了会拿下帽子和眼镜,也会记得刮胡子。」
「那真是太好了,但我不瞭解重点是什么。」
「在看刚才的记忆时,我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不对劲?」
「因为我们知道『现在看的是与保科瞳美相关的记忆』,所以看到在电视中唱歌的保科,也毫不怀疑就是她本人──」
她在歌唱比赛中晋级到决赛,最后铩羽而归。正因为知道这个结果,所以在记忆之海中找到了唯一的冰山。不可能同时有两个境遇相同的「保科瞳美」,记忆中的女人一定就是他们正在找的保科瞳美。
「但是,如果我们没有事先瞭解这些情况,直接看那个记忆的话,会有什么结果?我们可能不会认为电视上的女生是『保科瞳美』,因为她和我们在涩谷看到时完全不一样。如果没有人告知,不可能发现是同一人。我告诉你其中的原因。因为头发长短不同,而且还戴了帽子和眼镜。」
健太立刻拿出小瓶子,闭上眼睛,喷向自己的胸口。
「──没错,在你说之前,我都没有发现。」
健太再次确认了茧居年轻男子的记忆,佩服地点了点头。
「你并不是因为知道她的长相,而是因为符合『名字』和『在歌唱比赛中获得亚军』这两个条件,才在记忆的大海中找到了那个记忆。因为『我们认识的保科』,和『电视中的保科』看起来根本是不同的人。」
「原来如此,所以我们看了那个男人的记忆,得到了『保科瞳美改变造型前的样子』这个新的线索。」
「没错,你明天可以再去『店』里调查一下,说不定可以找到没有戴眼镜和帽子的保科。」
健太听完良平的说明后,轻声笑了起来。
「有优秀的助手真不错啊。」
「你现在才发现吗?」
「虽然打棒球完全是大外行。」
「因为我喝醉了,你下次再敢这么说,小心我揍你。」
「别这样,别这样,正因为做了平时不会做的事,才产生了新的灵感啊。」
两个人一如往常地相视而笑。
3
隔天下午一点。吃完午饭后,睡意无情地袭来。
昨晚不小心喝太多酒,而且又在公园讨论到深夜,所以良平坐在电脑前,必须比平时更用力忍着呵欠。电脑萤幕上是「高资产贵宾名单」的Excel档案,上面有满满的客户名字。这些客户在分行的存款都超过一定金额,却迟迟无法对这些客户下手。他根据这份名单打电话,请客户来分行。幸好良平七月的业绩达成率很理想,就连爱找碴的分行经理也无话可说,所以他才有闲工夫揉着几乎快闭起来的眼睛。这就是他平凡而无聊的日常。
「这是怎么回事?别闹了!」
他差一点打起瞌睡,听到柜台前传来怒吼声,慌忙坐直了身体。
「这是我太太的钱!我是她的家人,为什么不能领钱!」
发出怒吼声的是一名白发老人,面黄肌瘦,满脸疲惫,很担心他太用力大声说话,眼珠子会掉下来。
「不好意思,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课长无法袖手旁观,走向柜台,老人仍然怒气未消。
「你问我『有什么问题』?那我就再告诉你一次,让我把钱领出来!」
银行规定,基本上只有存户本人才能从帐户提领现金。如果是活期存款,即使不是本人,也可以在自动提款机用提款卡领钱,但是在柜台提款就不行,必须向本人确认后,才能让客户领钱。不瞭解这种状况的存户家属,经常会为了这件事在柜台前大发雷霆。
「我们必须向你太太确认,她是否想要解约──」
「开什么玩笑!我太太连我是谁都不认识了,怎么可能知道是否要解约定存!再这样下去,钱就不够用了!」
「即使你这么说──」
「你知道我太太在这里存了多少钱吗?你们银行只顾着收钱,却不愿意让人领钱吗?你查一下石冢由香里,看一下她有多少存款?」
良平立刻像被电到似地看着电脑萤幕。石冢由香里是名单上的第五个名字,存款总金额是四千二百万,其中有四千万是定期存款,的确是「高资产客户」。
「我每天从早到晚都去探视她,即使知道她已经没办法好起来也一样,我怎么能够放下她……」
说到最后,他几乎哭了出来。他越说越无力的语气令人鼻酸,觉得继续从他们身上榨取钱财根本是畜牲,但是,他在便利贴上抄下了石冢由香里的基本资料──地址、电话号码、年龄和家庭成员后,一脸若无其事地继续看着电脑。
那天晚上,他回到宿舍后马上打电话给健太。健太可能也在等他的电话,第一声铃声还没有响完就接起了电话。
「华生,你好。」
健太轻快的声音很有活力。听到他的说话声,就知道有了某些进展。
「你心情这么好,是不是掌握了什么?」
「你说对了,首先就由我来报告『侦探游戏』的事?」
「好,我洗耳恭听。」
「那你就听我说。我先说结论,今天有很大的收获。」
良平内心的期待让他激动起来,他倒在床上。
「首先,我找到了咖啡店的记忆。记忆的主人是在那家咖啡店打工的女生,她把咖啡送去给客人时,仔细打量了客人中那个女人的脸,觉得那个女人很漂亮。」
「那个人就是保科?」
「对,错不了,和她之前上电视时的长相一样。」
果然不出所料,与「保科瞳美」相关的记忆,未必是「知道那个人就是保科瞳美的记忆」,也就是说,如同健太这次找到的记忆,完全有可能发生记忆的当事人「并不知道对方就是保科瞳美」,但是「因为印象深刻,所以记下了长相并留在记忆中」的情况。
「──保科在那家咖啡店和男人发生了争执,但很有趣的是,那个男人提到了柊木琉花。」
「柊木琉花就是那个柊木琉花吗?」
「对,那个男人说,『柊木琉花是靠她爸爸的财力得到冠军』,也就是靠人脉,所以我马上调查了柊木琉花的情况。虽然上次对她没有太大的兴趣,但在调查之后,才发现她的家世很惊人,你听了不要吓到,她竟然是『帝都家族』现任当家的第三个女儿。」
「真的还假的!」
良平忍不住叫了起来。这也不能怪他,因为「帝都家族」是以经营饭店为中心,同时也经营健身俱乐部和餐厅的「帝都控股株式会社」的创办人,绝对是日本首屈一指的富豪。既然柊木琉花是现任当家的女儿,她背后的财力显然相当惊人。
「但是,那个男人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事?」
良平把内心想到的疑问说了出来。
「那个男人好像是经纪公司的星探,也就是所谓的同行,所以才会直接向保科提出忠告。」
「忠告?」
「他要保科千万别去『希尔维亚经纪公司』,可能那家经纪公司的人希望保科加入。听说那家经纪公司很恶劣,专门骗年轻女生去拍A片。」
原来如此,这种事并不让人感到意外。虽然保科瞳美不幸败给了柊木琉花,但保科的歌唱实力更好,外形也更好,那天上台演出当然引起了很多业界人士的注意。
「还有另一件事,保科对那个男人说了令人在意的话。」
「令人在意的话?」
「她说那个男人是『杀人凶手』。」
健太说的没错,这句话的确很耐人寻味。情侣之间吵架会说「我要杀了你」或是「那你杀了我啊」之类的话,不过骂对方是「杀人凶手」就没那么单纯了。
「──那个男人是谁?」
「关于那个男人的情况就是这次收获的核心。那个男人名叫刚志,不知道他姓什么,反正就是叫刚志。」
「听起来不像是什么重大收获。」
「你先别着急,这个刚志不是普通的刚志,他是和保科一起长大的儿时玩伴。」
「你怎么知道?」
「因为保科对他说『刚志,我们都长大了,难道你又要扯我的后腿吗?』所以保科和刚志从小就认识,绝对不会错。」
良平觉得事态好像有了很大的进展,至少找到了有助于瞭解她过去的线索。
「但是,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我死马当活马医,用『保科瞳美』和『刚志』这两个关键字查了一下。」
「结果呢?」
「我找到了一个记忆。虽然保科瞳美本人并没有出现在那个记忆中,但她的名字出现了。那是某个少年的记忆,应该是小时候的记忆。在那段记忆中,刚志打算在庙会的会场,把昆虫箱里的昆虫都丢在保科身上。」
「显然是很小的时候,差不多是读小学的时候?」
「而且还进一步瞭解到一件事,那就是刚志应该喜欢保科,所以经常招惹她。」
健太认为,瞳美和刚志从小就认识,而且刚志喜欢她。正因为喜欢她,所以才会把昆虫丢在她身上,还经常招惹她。经过十年的岁月,瞳美参加了选秀节目,结果败给「帝都家族」的三女儿柊木琉花,放弃了进入演艺圈的梦想。但是因为那次上了节目,被「希尔维亚经纪公司」相中。刚志得知后试图劝阻她,她在当时骂刚志是「杀人凶手」。
听了健太的说明,显然接下来的任务就是查明「刚志」的身分,并不光是因为他和瞳美从小就认识的关系,总觉得他和保科瞳美以「星名」这个名字成为流浪歌手有某种程度的关系。重点在于星名并没有加入任何经纪公司──以结果来看,她听从了刚志的建议,拒绝了「希尔维亚经纪公司」,选择不加入任何一家经纪公司展开歌唱事业。
「既然这样,接下来就要查明刚志的身分。」
「我就猜到华生一定会这么说,所以我当然调查了『刚志』的情况。」
「但是?」
「资讯实在太少了。如果只查『刚志』,有太多相符的记忆,所以必须进一步缩小范围。」
「反正这个星期六我们会去『店』里,到时候你让我看一下那个捕虫少年的记忆。在亲眼看到之前,很难表达意见。」
「保科的情况差不多就是这样。在『本业』方面,目前星期六只有一名客户预约,而且是纯哥的客人,我们只是代打。」
「只有一个案件吗?……这有点惨啊。」
他们两个人经常为纯哥代打,接手他的客人。当纯哥有更理想的客人预约,在日程上调整不过来时,就会把「比较差的案件」转给他们。比起完全没有客人,有机会接待转介的客人也不错,一旦顺利签约,就可以更快完成目标,所以他们求之不得。只不过他们做这一行也有一段时间了,不可能对这种别人「吃剩的」案件感到满足。
「我找到一个很有意思的客人,那位老先生想要筹措太太的疗养费,没想到他的太太还满有钱的。」
良平提供了下一个「猎物」的资讯。
「既然是有钱人,为什么要筹钱?」
「首先要瞭解一个大前提,就是想要去银行提领存款时,必须由存户本人亲自提领。但是,那位老先生的太太目前住在安养院,而且恐怕罹患了失智症,连她丈夫也不认得了。如此一来,就无法向本人确认是否同意提领,即使银行里有再多钱也领不出来。」
「你的意思是说,那些钱也无法用来支付给『店』里吗?」
健太说的没错,即使石冢由香里的丈夫能顺利成为客户,既然除了由香里本人以外,他人无法动用她的存款,就无法领出四千万圆的定期存款。这是本案最大的瓶颈。
「你说的没错。但是,他们一定急需要用钱,而且既然知道他们有这么多存款躺在银行,没理由放过这条大鱼。」
「好,那就同时考虑一下要怎么处理这件事。如果能够想出解决的方法,有可能成为我们史上最大的交易。」
「对,你想一下有没有什么对策。」
「好,如果有其他预约的案件,我会再通知你。」
「瞭解,那就周六见。」
无论刚志的事还是石冢由香里的事都很有趣,只是目前还缺乏决定性的解决方案,但良平内心仍然很兴奋,也许是因为合作对象是健太的关系。每次都觉得只要和他携手,任何难题都有办法解决。
他看了一眼挂钟,已经深夜十一点多了。
4
隔天傍晚,事态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今天要举行临时晚会,请大家集合一下。」
经理下令后,行员纷纷聚集。在人事异动的季节经常会有临时晚会,但是七月的异动已经公布,无论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寻常,所以当大家聚集在经理周围后,都露出了讶异的表情。良平当然也是其中一人。
「我先说结论,目前怀疑我们分行有人泄漏客户的个资。」
分行经理缓缓看向所有人说道。他用整发剂固定的头发反射了日光灯的灯光,油光满面的脸露出比平时更加不怀好意的表情,似乎表示不会漏看行员任何心怀不轨的动向。
经理的话引起一阵哗然,良平觉得背脊发凉。周围的声音越来越远,视野开始摇晃,好不容易才能够站稳。
「虽然还没有确定,但是总部接到了暗示这种可能性的电话,目前暂时省略说明详细的情况,客户认为其他人知道了客户只有告诉银行的事。」
握紧的拳头渗着汗水。
良平之前并不是完全没想过可能会发生这种事,但也的确认为可能性微乎其微──总之,他太大意了。
「虽然目前并没有要追查是谁干的,但还是要提醒各位注意。因为我相信不可能有人会做这种蠢事。」
良平的视线不敢从经理身上移开。因为他觉得如果最先移开视线,经理就会知道是他干的。
「我说完了,散会!」
原本围在经理座位旁边的人都同时散开,但是良平吓出一身冷汗,暂时愣在原地无法动弹。
「──岸,你现在有空吗?」
良平大吃一惊,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经理打开了会客室的门,正在向他招手。他脑袋一片空白,但当然不敢违抗。
「你先坐下。」
良平在经理的示意下,在会客室后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经理确认良平坐下后,也一屁股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突然把你找来,你可能会很紧张,但不必担心,我只是想向你确认一件事。」
经理说话的声音很亲切,但他的眼睛没有笑。
「我在周一接到总部的通知,是一位女性客户打的电话。她说她女儿想要从她的户头领钱,当时告诉一名男性行员说是要拿钱去堕胎。」
就是那个家伙。良平马上就知道是谁。就是星期六在最后关头拒绝去「店」里的那个女人──良平做梦都没有想到,竟然会以这种方式被卷入麻烦。
「几天后,客户的女儿接到了一通奇怪的电话,而且打电话的人知道她女儿没有钱堕胎。」
良平什么话都没说。不,正确地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一切都完蛋了。现在回头想一想,就发现这的确是极其危险的手法,之前不知道哪根筋出了问题,竟然认为可以平安无事。难道以为在那家「店」工作的自己「很特别」,所以永远都会顺风顺水吗?他不由得对自己的肤浅感到生气。
「最后,客户的女儿因为筹不到钱,所以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了母亲,那个母亲对那通神秘的电话产生了怀疑。听说她女儿也曾经和几个关系很好的朋友讨论过这件事,所以严格来说,这件事并不是『除了银行以外,没有告诉其他人的事』。」
良平一脸认真的表情点着头,但内心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笑容。既然这样,就不可能查出结果。看来老天还没有放弃自己。他正在这么想时,经理又继续说了下去。
「──但是,为了以防万一,我确认了行内所有监视器的影像,结果发现你在接待客户时,经常会在便条纸或是便利贴上写东西,你在写什么?」
他就像挨了一记反击拳,眼冒金星,脸颊发烫,好像快喷火了。要不要告诉你,我在写什么?我在抄客户的个资!良平有点自暴自弃,很想这么大叫。经理一定已经看出来了,只不过现在承认,真的一切都完蛋了。正因为良平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必须坚持到最后。
「我会把办理手续时容易忘记的事写下来作为备忘录。」
虽然他故作镇定,但没有自信别人是否也认为如此。
「──既然这样,就没问题了。」
经理笑了笑,站了起来。
「只是提醒你注意。如果是我误会,要跟你说声对不起。因为向你确认这些事好像在怀疑你,你心里一定不舒服。你可以回去了。」
良平目不转睛,和经理的视线对峙。虽然经理说话的语气很亲切,但双眼仍然紧盯着他不放。
他站起来,向经理鞠了一躬,然后走出会客室。短短几分钟就让他的精神极度耗损,甚至很想吐。虽然幸好没有被发现,但他清楚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恐怕无法再打临柜客人的主意了。
「──你没有被开除就该感到高兴啊。」
隔天是星期六。
良平和健太在「店」内的休息室见面后,马上把这件事告诉了他。
「虽然是这样,但以后不能再利用银行的客人了。」
「那也没办法,我们再找新的方法。」
健太若无其事地说,良平只能咬着嘴唇。因为他想起在这家「店」工作初期的辛苦。
当时,他们两个人每天晚上都上街找客人,用这种方式找喝醉酒的上班族,或是末班电车结束后坐在车站前的女人,但是,要把这些人成功带到「店」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即使把记忆小瓶子里的记忆喷雾喷向醉鬼,对方也说是「因为我喝醉了,所以才会看到奇怪的影像」,根本不相信他们。那些女人则是问他们「如果我坐上你们的车,你们要给我多少钱?」即使奇迹似地把人带来「店」里,他们身上也不可能带很多钱,经常遇到交易金额少得可怜的情况。正因为曾经体会过这种辛酸,才终于慢慢累积了一些经验──客人有什么「需求」,如何才能有效地把客人带来「店」里。有了这些经验之后,才能够以在银行搜集到的资讯为武器,获得相应的成果。正因为如此,之后无法动临柜客人的脑筋,无疑是致命的打击。
「而且经理调动了我的座位,我的座位在经理的正前方,以后不再负责柜台,而是要跑外勤。」
「虽然座位太糟了,但跑外勤不是很好吗?可以有更多独处时间。」
「问题就在于并不好。」
昨天傍晚,经理告诉他,之后要以「业务负责人」的身分去跑外勤。一般来说,进入银行第二年便以「业务负责人」的身分单独跑外勤是代表升迁的意思,但是这次的安排未必如此。
「我被分配到的地区几乎没什么大客户,是前辈都不想负责的区域,而且有了负责的地区之后,年度业绩目标也会增加,我只能拼命跑外勤,才能完成业绩。」
「但是你们经理为什么要你跑外勤?照理说,不是把你困在座位上,随时监视你比较好吗?」
「我们经理心机重出了名,每次出问题都会把责任推卸给下属。如果有看不顺眼的下属就会整天找人麻烦,说什么『姿势不佳』、『眼神不把别人放在眼里』,逼迫对方离职。我猜想他一定会每天都会逼问我业绩,否定我这个人,让我整天在根本没有客户的地区做白工。」
以后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忍着呵欠,只有客人临柜时,才介绍一些投资信托或是保险商品混日子了,经理一定会逼迫他完成更高的业绩目标。如果业绩不佳,就如了经理的意。而且和之前一样,在「店」这里也必须做出成绩,如今却无法继续在银行柜台「狩猎」,简直就像一下子被逼到了悬崖边。
「──我太大意了。」
叹气也于事无补。平时都会在这种时候调侃几句的健太,今天也没有再继续说什么。
大约十分钟后,身穿西装的纯哥走了进来。
「怎么了?为什么愁眉苦脸?」
纯哥察觉到凝重的气氛,看着他们的脸,但他们两个人都沉默以对。
「深受期待的年轻搭档愁眉不展,就太伤脑筋了。该不会是因为我把客人推给你们,所以你们不高兴?」
纯哥在良平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今天只有下午有一个预约的案件。因为纯哥逮到了更理想的客人,所以把这个案件转给他们。平时健太会嘟哝「赚不了什么钱」,但目前的状况下,无论交易金额再低,也不能错过任何一起案件。因为这关系到他们是否能够达到一千万的目标。
「我们反而很感谢你,因为目前的状况不太妙。」
良平把之前做生意的手法,和无法再用相同方式的现状一五一十告诉了纯哥。
「我只是假设,假设我们无法赚到一千万会怎么样?」
──也许无法达成目标。
以前从来不曾有过这种念头,自己向来毫无根据地认为,和健太两人一定能够达成目标。但是以后的情况不一样了,原本被赶到脑海角落的危机感渐渐抬起了头。
「我老实回答你们。」纯哥收起了平时的笑容。
「无法达到目标金额的业务员会被删除记忆后赶出去。因为这家『店』不需要没有赚钱能力的人。之前不是告诉过你们吗?营利活动是这家『店』唯一的存在意义。你们之前应该曾经看过多位只见过一次的业务员。」
良平这才发现自己除了纯哥以外,几乎不认识其他业务员。虽然有时候会和陌生人擦身而过,或是一起坐在休息室内,但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深入交往过。之前一直以为是别人对自己没有兴趣,但其实答案更简单又残酷──他们从这家「店」消失了。
「你们真的很厉害,这不是吹捧。这几年内除了你们以外,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够如此逼近目标。」
健太似乎无法理解地探出身体问:
「但是,你们不是经常到处去挖角一些很厉害的业务员吗?为什么那些人没办法赚到钱?」
健太的疑问很有道理。听说经常有各行各业赫赫有名且「手腕高明」的业务员主动上门接洽,这些人意外得知了这家「店」,当然想要来这个「赚钱更快的地方」,既然这样的话,纯哥却说「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够赚到目标的金额」,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阿健说的没错,的确有很多业务员来这家『店』。他们的业绩目标当然比你们两人更高,所以无法在相同的水准讨论这个问题,但其实他们会从这家『店』消失,不光是因为目标金额的问题。」
纯哥说话的语气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可怕。
「──什么意思?」
健太催促纯哥继续说下去,纯哥的嘴角露出了笑容。
「因为很多人都不小心在和营利目的无关的情况下提到了这家『店』。」
良平立刻想起「那一天」的事。老板给他们的白色锭剂是监视记忆的「守门人」──是约束「店」内业务员的铁律。
「这家『店』的确有魔力。我在刚开始时,也曾好几次差一点向朋友提起『店』里的事。」
良平抖了一下,看向健太,但健太不动声色地注视着纯哥。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如果我们现在互看,我们的「企图」就会被纯哥发现。
「如果告诉朋友,会有什么后果?」
健太发问时的表情一派轻松。
纯哥从外套胸前的口袋拿出菸盒,把一支菸叼在嘴上。
「──那个人、会死。」
「会死?」
他们两个人异口同声地重复了纯哥的这句话。因为这句话太唐突,也没有真实感。
「没错,会死。对了,今天刚好机会难得,就由我来向你们说明。其实这件事和你们等一下要接待的客人也有关系。」
纯哥点了菸,用力吐出一大口烟。
「『守门人』一旦侦测到『有问题的记忆』,就会消除那个人最重要的记忆,于是,那个人就不知道『自己是谁』而走向死亡。即使没有死,也会变成废人。」
良平感到背脊冻结,说不出话。
「之前不是曾经告诉过你们吗?只有记忆可以证明自己是自己,一旦失去了成为证明的记忆基础,人就无法维持正常,最糟的情况会失去生命。你们两个人都要小心。」
纯哥笑着开玩笑,但良平完全笑不出来,觉得纯哥似乎看透了他们的「侦探游戏」。他平时都很小心谨慎,避免不小心提到「店」的事,在居酒屋和健太讨论时也都会尽量压低声音,以免被别人听到。但是,他们现在开始进行「侦探游戏」,的确会因为实际需要,比之前更常提到有关「店」的事。如果稍有不慎的话,很可能会落入和那些消失的业务员相同的下场。
「『守门人』是根据是不是为了营利目的进行判断吗?」
良平在提问时,身体忍不住向前倾。因为他认为既然有可能被夺走记忆,如果不明确瞭解这个问题就会极其危险。
「好问题。」
纯哥拍了一下手,夹在手指上的香菸菸灰掉在桌子上。
「重要的是『有没有转移记忆的意图』。」
「转移记忆?」
「在向他人提到『店』的事时,只要有转移记忆的意图就没问题,如果没有,就会有问题。不知道你们是否还记得老板说过的话,他那天对你们说,除了『出售』、『购买』和『收取』以外,都不可以提到『店』的事。『转移记忆』只是这三件事的共同要素,实际赚多少钱并不是问题。考量的重点是,只要有『转移记忆』的预定,就会被认为没有问题。」
纯哥可能察觉到良平脸上的表情,立刻举了具体的例子。
「那我问你一个问题。假设打算用搜集到的记忆找人,然后向别人提起『店』的事,结果会怎么样?」
这个行为本身并没有转移「记忆」的意图,所以答案很明确。
「我想应该不行。」
「那如果用找人作为幌子说服客人,然后打算把找到的记忆卖给客人呢?」
「──那就没问题?」
纯哥眯眼笑了起来,用来代替回答「答对了」。
「关键就在于心态。不必要的约束会导致业务员失去机动力,所以只要有把客人带来『店』里进行交易的意图就没问题。放心吧,我知道你们不是有不良企图的人。」
良平无法判断纯哥是真心这么认为,还是用这句话牵制他们。
「言归正传。」
纯哥在菸灰缸里捻熄了香菸。
「我刚才说到,人一旦失去了记忆基础就会造成异常。这件事和我今天请你们协助接待的客人有密切的关系。」
纯哥拿出一张纸放在桌上。
「这就是她──啊,我还没有告诉你们对吧?这位客人是女性,总之,她是迷上这家『店』的老主顾。」
纸上写了九位数的号码。显然是那名客人的识别号码。
「但是,有一个棘手的问题。至于哪里棘手,那就是她会出售自己的记忆,然后用那些钱购买别人的记忆。」
良平一时不知道哪里有问题,但健太似乎马上知道了。
「会因为出售太多自己的记忆而走向死亡吗?」
纯哥轻轻点了点头。
「即使得到了别人的记忆,那并不是在自己身上扎根的记忆。如果不断出卖自己来得到记忆,一直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死。在电梯内,不是会确认是不是本人吗?其实还有另一个意义,当客人继续失去记忆会发生危险时,就会出现红色的数字,这算是某种警告。」
当面对镜子时,头顶上会出现九位数的数字。每次代表良平的数字烟雾都是白色──这代表良平的记忆并没有失去到「危险的程度」。因为良平从来没有出售过记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是对有些人来说,就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如果太沉醉于这家「店」,一再舍弃自己的记忆,之后就会出现极其危险的结果。
「对本『店』来说,如果客人死了就会出现不好的传闻,会导致负面影响。」
镜子中的现象乍看之下没有意义,完全没想到竟然还有这种意义。良平得知这件事,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一旦被夺走记忆,最糟的情况就是死路一条。
「所以,希望你们走进电梯后,注意一下数字是什么颜色。除此以外,现在的你们都可以搞定。」
5
中午之前,纯哥走出了休息室。
接手的客人预计在下午五点抵达,他们还有充裕的时间。
「──你感到害怕了吗?」
刚才聊了那么沉闷的事,健太却一派轻松。
虽然良平不至于感到害怕,但不安的种子的确在内心深处萌芽,如果表现出来的话会遭到嘲笑,于是他逞强地说:
「──也没有啦,只不过即使和之前一样提高警觉,不要因为不小心而把『店』里的事告诉别人,但如果在十月底之前没有赚到剩下的两百万,记忆就会遭到删除,被赶出这家『店』。」
「我也有同感,我无法忍受这么有趣的『店』的相关记忆被删除。」
良平忍不住咬着嘴唇,再次体会到事态的严重性。要在剩下的三个月赚到一百六十三万,就必须完成大约六百万的案件。目前手上只有「纯哥转介的老主顾」和「有一大笔钱却领不出来的老夫妻」,而且原本靠在银行柜台找客人的方法也行不通了。
良平用力摇着头,甩开不愉快的想法。
「──你先给我看『刚志』的记忆。」
虽然心情郁闷,只不过继续烦恼也无济于事。
「好,就这么办。」
看到健太满不在乎的轻松样子,良平就觉得自己没必要把事情想得这么严重。虽然内心的焦躁和不安并没有消失,但健太散发出无忧无虑的气氛,让良平的心情也变得稍微舒坦了些。
他们立刻去了三楼,进入其中一个房间。面对面在水晶球前坐了下来,健太闭上眼睛后,把手放在水晶球上,水晶球内部的白烟立刻开始旋转。
「好,可以了。」
听到健太的指示,良平也把手放在水晶球上。
两段影像立刻出现在他眼前。那是在咖啡店打工的年轻女生,和少年在暑假捕捉昆虫的记忆。
「──怎么样?」
良平的手缓缓从水晶球上移开,看到了眼前正看着自己的健太。
他看到的内容和事前听说的内容相同,正如健太所说,并没有发现任何有助于进一步瞭解「刚志」的线索。咖啡店的记忆中,除了他可疑的打扮以外,并没有什么有用的资讯,捕虫少年的记忆中,除了「刚志是孩子王」以外,也没有任何有价值的内容。
「老实说,有点无计可施了……」
他有一种走投无路的感觉。
如果没办法赚到目标金额就会被赶出这家「店」──之前从来没有主动考虑过这个问题,但「失去一部分记忆」的确很可怕,因为自己的所见所闻全都会消失。到时候,「消除记忆后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还能够说是同一个人吗?
良平独自思考这件事时,健太缓缓开了口。
「──你知道『沼泽人』吗?」
良平从来没听过,忍不住歪着头。
健太告诉他,那是一个思考实验。一个男人走在沼泽中,不幸被雷击中而丧了命,但刚好又有另一道雷击中了沼泽,因此产生的化学反应让泥土形成了一个和死去的男人无论在形体和质量上都完全相同的复制体。新产生的这个生物就称为「沼泽人」。
「沼泽人在原子构成上和死去的男人完全相同,大脑的状态当然也一样,所以和死去的男人拥有相同的记忆和知识。从沼泽中诞生的沼泽人就这样回到了家,隔天早上,去了死去的男人工作的职场上班,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你认为沼泽人和死去的男人是『同一个人』,还是『不同的人』?」
良平有点难以理解,但隐约知道健太想要表达的意思。
「──你是说会变成相反的情况吗?」
「没错。如果我们无法在接下来的三个月达成目标,我们就会变成相反的情况。虽然『沼泽人』和原本的男人是不是同一人有讨论的余地,但是相反的情况很明确,所以为了让我们还是我们,无论如何都要赚到那些钱。」
健太说完这番话笑了起来,对成功没有一丝怀疑。良平在感到安心的同时,也更加焦虑了。
约定的五点到了,两人一起下楼来到地下停车场。黑色轿车已经停在地下停车场,熊哥和一个女人在车子旁聊天。
「喔,你们来了。」
熊哥举起手,开朗地笑着。
「啊哟,不是平时那位先生。」
女人仔细打量着他们──女人的年纪看起来四十岁左右,但她干涩的头发都分了岔,脸上有很多细纹,也许实际年龄更大。
「他们是很受期待的年轻搭档,你可以放心,而且年轻男人不是更理想吗?」
熊哥用手肘轻轻戳着她说,女人也开心地笑了起来。
「是啊,不错不错。」
良平对女人露出亲切的笑容,然后对着健太咬耳朵说:「速战速决。」
「那我们上楼吧。」
健太请女人走进电梯,良平也跟着走进去。和女人并排站在一起时,发现她的个子很矮,只到自己的胸口。额头上有黑斑,脖子上可以清楚看到蓝色血管,无论如何都称不上是健康的人。
「我今天要来出售和奶奶的回忆。」
女人面对电梯内的镜子,小声嘟哝着。镜子中的白色烟雾缭绕。
「然后我想买很多不幸的人的记忆,俗话不是说,别人的不幸甘如蜜吗?记忆内容越残酷越好。想到有人一心想着『我要舍弃这种记忆!』我就会乐不可支,然后就可以体会到自己的人生多么幸福。」
叮。电梯响起熟悉的声音停了下来。镜子中的数字是一如往常的白色。良平没有忘记核对镜子中的数字,和纯哥刚才写在纸上的数字。
「──我可以说正经事吗?」
下班后,两个人一如往常地来到了涩谷那家连锁居酒屋。
第一杯啤酒送上来后,健太立刻说了这句话。
「你认为『店』的存在意义,真的只是营利吗?」
「你为什么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我看了那个女人购买的记忆──就是遭到虐待的女孩的记忆,想到了这个问题。」
健太说的是刚完成的交易。女人出售了「和奶奶之间的回忆」,用这些钱购买了受到残忍虐待的少女记忆。少女每天都被后母挑剔咒骂,拳打脚踢。
令人伤脑筋的是,女人临走时,把小瓶子中的记忆对着他们喷了几下。
──你们看,她承受了这么大的痛苦!你们能够体会自己的生命多么宝贵了吧?
内心被那些记忆激发的感情难以用笔墨言词表达,因为那些记忆无法用「承受痛苦」这么简单的文字形容。他们两个人各赚了十三万,但内心只有不愉快和空虚。
健太注视着桌上的一点,静静地继续说了起来。
「老板之前说,放弃自己记忆的家伙是垃圾。但是,放弃那些记忆的少女,真的是垃圾吗?因为心灵创伤而无法向前看的人,心灵受到伤害的人──如果这些人花钱舍弃这些记忆后,能够迈向新的人生,不也是一件有意义的事吗?」
「我也有同感。」
老板说,花钱摆脱这些苦恼的人太天真了,背负这些苦恼,仍然继续活下去,是身为一个人的痛楚。
真的是这样吗?
健太的问题是正面质疑老板说的话。
「良平,我认为老板说的那些话只是理想论。如果人能够克服那些苦恼,的确可能会变坚强,但是如果可以用钱解决,有人愿意花钱解决,我认为也不是问题。你应该也感受到了吧?刚才那个女人购买的记忆──遭到那种虐待,要那个少女接受一切继续活下去也未免太残酷了。」
「没错,但你为什么突然想到这件事?」
「我认为必须改变思考方式。」
良平忍不住被健太吸引。因为健太总是和他分享不同的见解,他对健太借由这次交易到达的新境界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怎么改变?」
「不要把赚钱放在首位,而是要优先思考如何利用这家『店』帮助有困难的人。」
「银行也经常说这句话。」
「虽然听起来也像是理想论,但我觉得答案就在这里。」
健太一脸严肃的表情,把毛豆放进了嘴里。
「你之前不是提过有一对老夫妻很有钱,却没办法把银行的钱领出来吗?那是银行留给我们最后的『救命稻草』──虽然目前还没有具体的解决方法,但我觉得只要妥善运用『店』的机能就一定能够破解。」
说起来当然很简单。虽然良平这么想,但他并没有说出口。
「对不起,好像变成说教了。」
健太自言自语地嘀咕着,然后就没有再说话。
虽然良平有点失望,但也没有再说什么。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在一片白色空间中,健太越走越远。
──我问你,你为什么不认得我了?
无论他怎么问,健太仍然歪着头纳闷。
──你忘了我吗?
健太仍然一脸悲伤地看着他,紧闭双唇。
──你怎么了!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不一会儿,健太变成了光的颗粒,渐渐融化在空中。良平伸手拼命想抓住健太,但什么都没抓到。
──快努力回想!是我啊!我是──。
我是谁?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是谁,不仅如此,而且也想不起为什么这样拼命叫住眼前的男人。自己和这个男人到底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内心这么痛苦?
──我是谁?
自己也变成了光的颗粒,即将消失了。
──不!我不想忘记!我不想消失!我是、我是──。
许许多多的场景像跑马灯般一一闪现。没朋友的自己在教室时,一个男生主动过来搭话;午后,两个人一起躺在草皮上看着阴沉的天空;经常去打发时间的咖啡店;做记忆生意的「店」;在夜晚的街头徘徊的日子。
──我想记住!我想记住所有的一切!
泪水不知不觉顺着脸颊滑落。
过去的无数景象涌不断上心头。那些都是无可取代的日子。然后──最后出现的是保科瞳美。
风温柔吹拂着她一头黑色长发,她向自己招手。她的笑容很脆弱,好像轻轻一碰就会破碎。
──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正想问这个问题时,世界突然变黑。良平踢开被子坐了起来。他满身大汗,心跳也有点快。房间内的挂钟指向半夜三点。明天还要上班,这种时间醒来很令人生气,但幸好他还记得自己是自己。
6
良平把银行的公务车停在便利商店的停车场,自己坐在车上。他把驾驶座的椅子放倒躺了下来,手上的手机播放着音质有点差的音乐。前辈转去负责「肥沃」的地区,把寸草不生的地区交给良平时告诉他:「业务员成功的秘诀,就在于学会适度偷懒。」他决定听从前人的智慧,从周一开始跑外勤后,一有机会就把公务车停在停车场内偷懒。虽然他并不是不想工作,但也没有斗志。即使成果不佳,银行也不会开除他。更何况眼前最大的问题,就是如何增加在「店」里的业绩。只不过他无法轻易想到解决方法,于是就只能在车上滑手机。
这一天,他在可以免费上传影片的网站中发现了「星名」以前的演唱影片。这首名为《牛郎星安魂曲》的歌曲和《星尘夜骑士》一样,都是很受欢迎的歌曲。观看次数远远超过五十万次,良平甚至觉得之前竟然不认识她的自己和健太才是异类。
这首歌的歌词也很独特,和《星尘夜骑士》一样,她歌曲中的「你」所说的话都很精彩。这个「你」就是她在寻找的「那个人」吗?他思考着这个问题,然后又点开了「非官方粉丝专页」。根据出没消息栏内所提供的内容,她昨天在横滨街头表演。前一天在名古屋车站前,仍然神出鬼没。接着他又点开了「粉丝交流论坛」,一目十行地浏览论坛的内容后,有一段文字吸引了他的眼球。
『在《牛郎星安魂曲》中也有提到故乡,星名的故乡到底在哪里?』
他又找了其他留言,但是完全没有关于她故乡的内容,于是他随手在记事本上写下了「保科的故乡是哪里?」这行字。
回到分行就要进行业务报告。他必须向经理报告一整在外面跑业务的情况,同时必须详细说明这个月可望达成的业绩和材料。这是良平每天最忧郁的时间。通常都是向课长层级的主管报告,但他有了直接向经理报告的「特别待遇」。表面上是经理要指导年轻行员,但事实并非如此。
「你不要对我说你进银行才两年这种借口。」
经理比他想像中更加阴险,因为经理的真正目的是不同于表面理由的「欺压」。
「既然对方不接电话,你有没有试过其他方法?有没有去对方家找人?你以前在柜台前接待客人时,都会把注意事项写在纸上,对工作充满热忱,现在怎么了?」
「不,这是──」
「所以现在的年轻人都无法信任,只要主管没看到就开始偷懒。如果只是偷懒也就罢了,还可能做一些影响银行评价的坏事,真是完全不能大意。」
良平当然不可能反驳,只能在内心暗想「那我们走着瞧」。
「如果你认为自己进银行才第二年就可以降低标准,那可就大错特错。」
「是。」
「不要只回答『是』,回答不重要,重要的是成果。」
「…………」
「你到底有没有听懂?如果你有意见也可以直接说出来。」
「……没有。」
「既然这样,就代表你听懂了?」
「……是。」
最后还不是要自己回答……。但良平也只能在心里顶嘴。
他无力地鞠了一躬,走出经理办公室,反手用力关上了门,试图摆脱在背后盯着他的黏腻视线。虽然知道这种行为很没礼貌,但他只能用这种小小的抵抗动作发泄一下。
「──你越来越像上班族了。」
又到了每周三的讨论会。他们这天在五反田的冲绳料理店见面。
良平干杯后,就开始抱怨工作上的事──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每次聊天,从头到尾都是聊「店」里的事,至少这是良平第一次在和「店」里的业务无关的情况下提及本业。
「──对不起,我不再提这件事了,来谈『店』里的事吧。」
「你这么说,我就很伤脑筋了。」
健太皱起眉头,吞吞吐吐地说道。自从上周六接待了纯哥那个「脱离常轨的女人」之后,交易情况不如预期。健太可能觉得很过意不去,无力地垂下了头。
「──对了,我做了这个。」
片刻的沉默后,健太拿出了自制的名片,似乎想要化解眼前的尴尬气氛。名片的设计很简单,上面只写了「文字工作者 如月枫」。
「这是什么?」
良平把健太递给他的名片放在眼前,仔细打量着。
「就是你看到的,是名片。」
「你是文字工作者吗?」
「我挑选了一个可以扩大解释的头衔。」
「既然这样,你也符合漫画家的头衔啊。」
「不必追究细节。」
他是为了「侦探工作」,制作了这张名片。
「因为我认为当侦探时,会有很多机会和他人接触,只不过没必要告诉对方自己的真实身分。虽然没必要告知,不过既然要追根究底问对方的事,手上就必须有免死金牌,当然也就需要有一个工作上的名字。我还比较无所谓,如果你用本名在江湖上走跳,恐怕就会有很多后患。」
健太的意见十分有道理。尤其是良平,如果在自我介绍时说出真实姓名,的确极其危险。原本就已经被经理盯上了,而且银行禁止行员从事副业,更何况无法保证副业的事不会传入经理的耳朵。之前就因为错估形势,才会导致目前的状况。
「所以请你也想一个工作上要用的名字。」
「随便取个普通的名字就好。」
「不行,普通的名字会被埋没。尽可能取一个令人印象深刻、很酷炫的名字。」
良平抱起双臂,仰头看向天花板。
「二阶堂──二阶堂昴这个名字怎么样?」
取这个名字并没有特别的理由,就只是刚好想到而已。
「很不错啊,很酷,又令人印象深刻,只是会觉得害羞到全身发痒……」
「这是称赞吗?」
健太露出爽朗的笑容,连续点了好几次头。
「不,真的很棒。枫和昴,简直堪比『该隐和亚伯』。」
「什么意思?」
「那是《旧约圣经》中的兄弟,你会不会太缺乏文化素养了?」
「才不是这个意思,你是想说『看来你很缺乏常识』。」
良平发现自己笑了起来──虽然要承认这是拜健太所赐有点害羞,也有点不甘心,却是无庸置疑的事实。
──枫和昴,搞不好真的不错。
良平喝着啤酒,暂时陶醉在充实感之中。
这天吃饭时喝了很多酒,短短一个小时,两个人都有了醉意。健太一如往常,脸红得发紫,良平说话时,舌头也打结了。
「──对了,之前我在跑外勤时,找到了星名的影片。」
良平缓缓拿出手机,从影片播放纪录中找出了《牛郎星安魂曲》,放给健太听。
「喔,我知道这首歌,是不是描写等待牛郎星回来的少女心?」
「啊,对了,我想起一件事──」
良平临时想到,从公事包里拿出记事本,翻到写了「保科的故乡是哪里?」那一页,递到健太面前说:
「歌词中不是也曾经提到吗?『等待每年一度,你回到故乡的日子』。」
「对,的确有这一句。」
「不知道保科的故乡在哪里?」
健太立刻露出了不一样的眼神。
「的确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对不对?」
「而且,自己的故乡是很重要的资讯,但平时很少会意识到这件事。」
「所以就属于『无意识』的部分。」
良平在说话时,回想起那个捕虫少年的记忆。那到底是在哪里?至少不像是东京。虽然这是毫无根据的直觉,但总觉得是外地。
也许是因为情绪高涨的关系,良平比平时更健谈。
「虽然很容易关心刚志的真实身分这个比较引人注目的部分,但我们应该回到原点,脚踏实地搜集更基本的资讯。」
健太听了良平的想法,点了好几次头表示同意。
「我明天再去『店』里看一下捕虫少年的记忆,重新确认一下记忆中的人说话有没有口音,或是有没有出现町名的标识。」
虽然事态终于有了进展,但以目前的进展速度,恐怕在期限之前都不会有结果。所谓的期限,当然就是必须在十月底赚到一千万的日期。即使酒过三巡,他们仍然知道问题的本质并没有解决。赚钱是继续进行「侦探游戏」的唯一方法,否则前几天的「恶梦」就会变成现实。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自己能够依靠的对象──答案很明确。
隔天,良平一大早就离开分行,开车前往某个住址。
「那个地方」刚好就在自己目前负责地区的角落。他在干线道路上开了二十分钟,进入岔路后又开了一段路就看到了目的地。在一片农地的正中央有一栋外墙已经变得灰暗,看起来像工厂的房子,旁边是一栋两层楼的住家。他把车子停在房子前,确认了门牌,在写了「石冢」的牌子上方,还看到了「株式会社 石冢纸器工业」的招牌。
石冢由香里的丈夫石冢岩是石冢纸器工业株式会社的前老板,由于那家公司也和分行有业务往来,在调查交易纪录后,发现是在五十年前创业,石冢岩是第二代老板。客户是大型和菓子制造商,石冢纸器工业是专门制造包装盒的下游厂商,年营业额只有十亿左右的中小企业,十年前为止,公司的业绩都很稳定,但之后就持续下滑,两年前公司结束营业,所以他只是前老板。
根据之前负责的窗口所记录的交涉内容,五年前,老板娘由香里就考虑过结束营业。如今,由香里已经连丈夫都不认得了。想起这些目前掌握的情况,良平的内心就感到郁闷。没有继承人的中小企业结局都很悲惨。
不一会儿,就看到石冢岩从家中走了出来。虽然公司已经结束营业,但他仍然穿着灰色工作服。他坐进白色轻型汽车后,驶向干线道路的方向。良平立刻追了上去。良平猜想他应该是去看妻子,因为那天他在银行柜台前吼叫「我每天都去探视她」。
石冢岩的车子在稍微偏离干线道路的某家安养院的停车场停了下来。安养院是一栋三层楼的房子,白色外墙看起来很干净,屋顶附近写了安养院的名字。
「山毛榉之家安养院」。
良平立刻拿出手机查了一下,发现是专门照顾失智症病患的安养院。他在停车场观察了安养院片刻,然后才走下车,以免引起怀疑。
外面是酷暑的炎热天气。停车场旁的行道树上,蝉鸣声此起彼落,柏油路面冒着阵阵热气。他观察了周围的环境后,再度回到车上,拿出手机继续搜集关于安养院的资讯。
7
日子一天天过去,八月已经迈入了第二周。良平仍然没有任何成果,分行经理每天都对他唠唠叨叨,他只能在自己负责的地区跑业务,但他没有忘记抽空去看「山毛榉之家」。虽然稍微偏离了他负责的地区,但由不得别人说什么。
有一天,他遇到了一个转机。他在「山毛榉之家」旁边的公园,看到了石冢夫妇。这是和他们接触的大好机会。推着轮椅的岩停下脚步,在喷水池周围的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良平见状,慌忙下了车。他挽起衬衫的袖子,假装是跷班偷懒的上班族,缓缓走了过去。岩和上次一样,穿着灰色工作服,他前面的轮椅上,坐了一个看起来像是他太太的年迈女人。
「天气真热。」
良平在岩的身旁坐了下来,若无其事地对他说。
「是啊,真的很热。」
岩说话的语气很平静,难以想像他上次在柜台前大吼大叫。
「这位是你太太吗?」
良平看着轮椅问。
「咦?彻也回来了吗?」
岩还来不及回答,由香里听到良平的声音,立刻有了反应。
「老婆,不是,他不是彻也。」
「彻也,你不要老是为难爸爸……」
「老婆,他不是彻也──」
太太由香里看起来很虚弱,眼神空洞无力,瘦得好像快被风吹走了。而且还误把良平当成是「彻也」──可能是他们的儿子。她说「你不要老是为难爸爸」,可能他们的儿子很叛逆。总之,她的症状已经严重到认不出丈夫和儿子了。
良平从长椅上站起来,在轮椅前蹲了下来。
「对,我是彻也。」
良平说完,对由香里露出笑容。她松了一口气般笑了起来,但立刻皱起了眉头。
「你不要说什么不愿意继承公司,赶快回来吧。」
「好,没问题。」
良平配合着由香里说话,眼角扫到岩一脸为难地轻轻笑了笑。
「你很乖,不要再让爸爸伤脑筋了。」
由香里莞尔一笑,突然失去了兴趣,自顾自地哼着歌。
良平慢慢站起来,又在岩的身旁坐下来。
「──谢谢你,」岩拍了拍良平的肩膀说:「彻也是我们的儿子。」
良平还没有开口问,岩就自己说了起来。
「他是独生子,原本希望他能继承公司,但他坚决不同意。于是就大吵了一架,之后就失去联络。但是现在想一想也不能怪他,因为我以前整天埋头工作,完全不顾家,这是报应。」
「你说希望儿子能继承公司──所以你是公司老板吗?」
虽然良平早就调查清楚了,但还是这么问。
「对,只不过是一家小公司,我们公司的产品以前曾经很热门。」
「好厉害。」
「有厉害吗?」
岩注视着地面,无奈地说:
「我老婆一直对我说『你只要考虑工作的事就好,家里的事就交给我』。而且为了以防万一还拼命存钱,她对我说:『万一你有什么状况,我可以保护这个家。』但是没想到,反而是她先变成这样──」
大滴的泪水夺眶而出,但岩并没有擦眼泪。
「不好意思,和你聊这些伤感的事。」
「别这么说。」
良平把手轻轻放在岩的肩上。他骨感的身体比看起来更瘦,一定扛起了很多压力。
「你是上班族吗?」
「嗯,是啊。」
「上班族很辛苦,上司和客户都很不好对付。我上次也在银行破口大骂,其实我明知道他们也无能为力,所以觉得很对不起他们。」
「你为什么会发脾气?」
良平当然知道当时的状况,但还是明知故问。
「因为银行说,如果没办法向我太太确认,就无法提领我太太名下的定期存款。你也看到了,我太太这样,根本没办法确认。但是老实说,我真的有点吃不消了,因为安养院的费用也不便宜。」
良平想起之前调查这家安养院时,看到一年的费用时吓了一跳。他们无法靠儿子,公司也已经结束营业,在经济上必定捉襟见肘,也难怪他之前会在银行柜台前大发雷霆。
良平逮到了机会,进一步打听。
「那目前怎么解决钱的问题?」
岩拿出面纸后擤着鼻涕回答说:
「我并不是没有存款,而且工厂的机器也可以卖一些钱,但是──」
「但是?」
「那些钱都差不多见底了。虽然之前做好了可以卖掉所有值钱东西的心理准备,但还是不想放弃房子和土地。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太天真,但还是希望能够把土地和房子留下来。明知道可能性很低,但很希望可以和老婆再次在那个家一起生活。」
大部分情况都和良平之前预料的差不多,但他并没有对岩说「其实你还有其他可卖的东西」。千万不能操之过急──首先必须打好扎实的基础。
于是,他改变了话题。
「这是你公司的工作服吗?」
岩愣了一下,但立刻露出了笑容。
「嗯,是啊。」
岩得意地指着灰色工作服的胸口说:
「你看,这里不是有公司的名字吗?这是我们公司的工作服。因为我整天都穿这身衣服,所以现在穿着这个的时候,我老婆有时候会想起我。」
良平恍然大悟。那天他在银行大发雷霆时,似乎也穿了这身衣服。
──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从由香里的手上滑落,掉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声响。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块扁平的大石头。
岩从长椅上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捡起石头。
「这是什么?」
岩转过头,露出害羞的笑容,把手上的石头出示在他面前。
「你可以看一下。」
良平接过石头,举到眼睛前方。原本以为只是一颗普通的石头,没想到表面画了五彩缤纷的鸟。蓝色羽毛和尖嘴看起来很剽悍。角落用很小的字写着「八月十日 茶腹䴓 蛇纹岩」。
「我从小就很喜欢鸟,只要一有空就会看鸟类图鉴。长大之后,只要有时间就会去赏鸟。」
「你画得很好。」
良平在归还石头时,坦率表达了内心的想法。岩眯起眼睛,似乎在凝望远方。
「──我一直很希望成为画家,虽然无可奈何地继承了家业,但还是无法放弃画画,然后有朋友告诉我这个。据说这叫做『石画』,于是我就把在旅途中看到的鸟,画在旅途中捡到的石头上,其实并不一定要画鸟。」
「你也很瞭解石头吗?」
不知道是不是良平的问题偏离了重点,岩发出声音笑了起来。
「怎么可能!虽然我只要听到鸟的声音就知道是什么鸟,但对石头就一窍不通了。」
「但是,这上面不是也写了石头的名字吗?」
「告诉我石画的朋友原本就对石头很熟,也就是所谓的『石头迷』。无论任何石头,他只要看一眼就知道石头的名字。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奇人,我也是在问了那位朋友后才知道这是蛇纹岩,有时候与其自己查半天,还不如问内行人更快。」
良平顿时感觉到冲击贯穿了全身。
──问内行人更快。
这个新发现有可能可以摆脱陷入瓶颈的现状。
「这个茶腹䴓是我最初完成的『作品』。当初拿给老婆看时,她显得很高兴,笑得脸都皱成一团说:『会画画的老板太棒了。』所以我现在让她抓在手上。」
但是,良平几乎没有听到岩说的这些话。因为他的「新发现」隐藏了巨大的可能性。
「──不好意思,突然找你聊天。我跑外勤时经常来这里偷懒,下次有机会遇到时再请多多指教。」
「好,也请你多指教,下次欢迎你再来这里偷懒。」
良平鞠了一躬后从长椅上站起身,克制着激动的心情回到了银行的公务车上。一坐上驾驶座,他立刻拨打了电话。不知道是不是非假日的白天无所事事,马上听到电话中传来对方的声音。
「──怎么了?真难得啊。」
健太在电话中的声音听起来很惊讶。因为至今为止,良平从来不曾在上班时间打电话给他。
「有工作要委托漫画家。」
「喔?今天吹的是什么风啊?」
「我今天学到一件事,『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奇人』。」
「良平,你也是奇人一个,竟然会把每天学到的收获告诉我。」
良平不理会健太的玩笑话,进入了正题。
「这个世界上不是有所谓的『石头迷』吗?」
「虽然我没见过,但应该有吧。」
「既然这样,你不认为也会有『庙会迷』吗?」
「──也许吧,你就是『说话没有重点迷』。」
虽然很火大,但现在没时间反驳他,于是良平决定无视他说的话,直接切入重点。
「你能不能把捕虫少年看到的庙会风景画下来?」
即使隔着电话,也可以感受到健太立刻察觉了一切,倒吸了一口气。他一改刚才搞笑的态度,两个人之间充满了紧张。
「──原来如此,你太聪明了。」
「画好之后,在网路上问大家『有没有人知道这张画所在的地点?』」
之前因为过度受到不可对外透露「店」的事这项规定的束缚,从来没有想过可以向他人求助,更从来没有想过可以和他人分享在「店」里看到的记忆。
但其实只要能够将在记忆中看到的风景画出来,就完全有可能做到。因为记忆无法拍照,也无法录音,但可以画下来。最重要的是,健太很会画画──岩的那番话把原本看起来七零八落的点完全连在了一起。
「我再去『店』里看一下。」
他们结束了通话。
良平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靠在驾驶座的椅背上。
隔天,结束外勤工作回分行的路上,胸前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竟然在上班时间打电话给我,难道是有什么重大发现吗?」
良平把车子停在路旁,用一如往常的语气接起了电话。
「──你说对了。」
健太说话的语气让良平不由得激动起来。如果是平时,健太一定会先说一句幽默的玩笑话。
「有什么发现?」
「我按照你昨天说的,把庙会的情景画了出来。」
「然后呢?」
「接着又按照你说的方法,找到了庙会迷出没的网站,把那幅画上传到论坛上,问大家『有没有人知道这是哪里?』」
良平说话时故作平静,但内心兴奋不已。
「然后呢?」
「结果就知道那里是哪里了。」
良平不知不觉中握紧了拳头,做出了胜利的姿势。
「所以是在哪里?」
「高知县星守郡犀川町,是人口不到一万人的小城镇。」
即使听了健太的回答,良平仍然忍不住纳闷。因为从健太告诉他的内容中,完全没有任何可以称为重大发现的线索。
「──这哪算什么重大发现?」
「我用星守郡犀川町这个新的关键字查了一下,发现了和保科相关的一个记忆。那是在庙会那天晚上,和保科一起走在河边的女生的记忆。」
「那个记忆有很大的问题吗?」
「不,并没有什么问题,真正有问题的是另一个记忆。」
良平的心跳加速,但他完全无法想像会有什么问题。
「是怎么有问题?」
健太故弄玄虚地停顿了一下,然后缓缓说出一个名字。
「那就是刚志的真实身分。」
「刚志?」
虽然事态的发展出乎意料,但良平还是有点泄气。刚志和保科是同乡,只要知道保科的故乡,也可以瞭解刚志的过去。只不过即使知道刚志的真实身分,也无法成为破解「星名之谜」的「重大发现」。
「你一定也知道刚志。」
「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因为姓那个姓氏的人少之又少。」
「姓氏?」
「御菩萨池刚志──他就是一家五口烧死事件中唯一的幸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