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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章 星尘夜骑士

1

良平看完记忆之后,仍然抱着双臂。

周三是两人定期开会的日子。他们面对面坐在一家消费不便宜的中餐厅包厢内,远处传来厨房热闹的声音。

「──怎么样?」

健太一脸认真的表情问。

御菩萨池刚志──那个男人的确这么说。长相也和捕虫少年记忆中的刚志很像,所以应该就是他们在找的那个刚志。高知县星守郡犀川町这个地名──正是那起事件发生的地方。那起事件的幸存者和自己同年,所以几乎不用怀疑,这个御菩萨池刚志就是他们要找的人。他继承了家族的庞大资产,独自活了下来。御菩萨池刚志的儿时玩伴保科瞳美,在比赛中输给了财力雄厚的帝都家族当家的三女儿柊木琉花,无法实现成为歌手踏入歌坛的梦想。但是几年之后,她成为在全国各地流浪、小有名气的歌姬。她为了寻找「那个人」在全国各地奔走,但没有人知道她的交通费从何而来──。

「刚志可能是她背后的金主。」

良平说,健太满意地用力点了点头。

「没错,完全有可能。只不过如果是这样,就难免会有更多负面的想像。」

良平知道健太在想什么,因为他也一样。良平压低声音问:

「你是说纵火事件吗?」

「当有钜额的金钱流动时,通常都会思考谁是得利者──从这个角度思考,在这起事件中,刚志就是那个得利者。也许保科也涉入其中,但这只是假设刚志真的是她背后金主的情况。」

「你该不会想说,是他们共谋纵火吧?」

「不知道,但是并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

良平脑海中立刻浮现了保科瞳美的身影。清纯透明──「杀人」应该是离她最遥远的事物,但真相有时候很残酷。身为侦探,不能因为和她的形象不符,就排除她是「嫌犯」的可能性,但更令人在意的是她之前说过的话。

「──保科在咖啡店说刚志是『杀人凶手』到底是怎么回事?」

「真不愧是华生昴,我也在想相同的问题。如果保科是共犯,就不可能说那种话。」

「现在真的越来越有侦探的味道了。」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也帮你制作了这个。」

健太拿出一大叠印了「二阶堂昴」这个名字的名片。头衔和他一样,都是「文字工作者」。

「昴,也许我们正准备踏入可怕的黑暗中,我猜想全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发现那起全家烧死事件和『星名之谜』有关的可能性。」

这是根据「店」内的那些记忆,终于推断出的一个假设。从公开的资讯中,不可能瞭解那起事件和星名之间的关系。虽然为终于有点侦探的样子感到高兴,但也同时知道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眼前最大的问题,就是动机之谜。

良平把「二阶堂昴」的名片收进包包,问了健太内心最不解的疑问。

「但如果我是刚志,会为了提供资金援助不惜杀了全家吗?不光是这样,如果我是保科,会为了追求梦想不惜做出这种事吗?」

虽然不能完全排除他们两个人共谋纵火事件的可能性,但是直觉告诉他,这个可能性并不高。

「──未必不会这么想。」

健太的眼神很严肃。

「当想法很强烈时,有时候会影响人做出正常的判断。这种时候,内心的道德观念就变成一个相对的问题。因为原本无法平衡的天秤其中一端,加了强烈想法这个砝码,当砝码的重量超过一定的量,道德观念就会被抛在脑后。」

「听你说话的语气,好像有亲身体验过。」

「否则怎么可能花父母的钱,却以新人奖为优先,留级两次呢?」

健太说这些话可能想博良平一笑,但良平笑不出来。

──自己认为什么事比父亲的死更重要呢?

照理说,就算再怎么讨厌父亲,不为父亲送终都是天大的不孝。虽然他知道有些亲子关系不睦,但他不认为自己和父亲属于这种情况。而且自己为什么会讨厌父亲?难道只是因为父亲说什么「你和别人不一样」这种不负责任的话,让小孩子认为「自己可以成为『一号人物』」吗?

「──岩的情况怎么样?」

健太的发问把良平的意识拉回现实。

「如果不赶快搞定他,很快就十月底了。」

健太事不关己的态度让良平有点生气,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

「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愿意出售所有可以变卖的东西。」

「简直就像飞蛾扑火。」

健太若无其事地说,但良平的心情很复杂。虽然认为岩出售一、两个记忆,为妻子筹措安养院的费用也无妨,只不过这么做无法解决问题的本质。因为持续出售记忆,人最终会走向死路。只要石冢由香里无法恢复,就必须持续支付安养院的费用。用膝盖想也知道,电梯内的镜子迟早会对岩发出「警告」。

「──我不想让岩出售记忆。」

「为什么?」

「因为这样无法帮助他们。」

健太听到良平这么说,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这真不像是你会说的话。我还以为你的优点就是为了赚钱,可以变得没血没泪没心肝。」

「我并没有放弃赚钱。只不过我很清楚,让他出售记忆这种程度的交易,无论对他还是对我们来说,都只是应付眼前而已。」

虽然不知道岩的记忆能够卖多少钱,但最多也只有一百万左右。这些钱根本不足以支付安养院的费用,对他们业绩的贡献也只是杯水车薪──既然这样,关键就在于如何解决那四千万定期存款的问题。

「──但是我完全同意华生昴的意见。」

健太抱着双臂,深深地坐在椅子上。

「正如我之前所说的,我们要改变思考方式。不要只追求眼前的利益,而是要思考能够为岩做什么。虽然感觉像在绕远路,但我确信这样一定能找到答案。」

「我打算明天去『山毛榉之家』,虽然并没有具体的方案,但我会试着和岩聊天,引导他去『店』里。」

「好,那我明天也去『店』里,找出至今为止所有的记忆。在掌握刚志是事件幸存者这个前提下重新看那些记忆,也许会有什么新发现。」

健太的这番话让良平产生了烦躁的感觉。

──这当然没问题,但你也要去找客人啊。你非假日不是整天都有空吗?

虽然这种「愤怒」很快就躲进了内心深处,但心里的确在瞬间产生了以前从来不曾有过的不爽。一定是因为失去了余裕的关系。虽然努力不去想,但仍然对自己产生了影响。不久之前做的那个「恶梦」──失去了健太,也不知道自己是谁的那个「恶梦」,即使努力想要抹除,但当时产生的恐惧牢牢黏在内心深处,想甩也甩不掉。

良平粗暴地抓起啤酒杯,一口气把酒喝光。

隔天,良平第一个离开分行,飞快地前往「山毛榉之家」。岩的白色轻型汽车不在停车场内。

他把公务车停在停车场角落,拿出手机打开了搜索引擎。

『失智症 症状』

他逐一确认了查到的几个网站,发现虽然统称为失智症,但症状各不相同。分不清时间、季节、目前所在地点的认知障碍。徘徊、妄想、暴力、言语暴力,以及失禁、玩粪便。还有执行功能障碍和记忆障碍──。

他滑动画面,想瞭解记忆障碍的详细情况。

记忆障碍有多种不同的症状,大致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种是「忘记刚才吃过饭」的短期记忆障碍,另一种是长期记忆障碍,就是「忘记家人的名字、长相和以前的事」等这些照理说不可能忘记的事。

良平看了这些内容后,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在石冢由香里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夺走一个人的记忆,就等于抹杀了那个人的人生。这个人一路走来的感受、想法都会被埋葬在黑暗中,生命中曾经遇过的人也都变得不存在了。一旦记忆被夺走,「那个人」就不再是那个人。

良平想起不久之前的那名妇人。她消除了关于丈夫的记忆,她的丈夫就变成从来不曾出现在她的人生中。对由香里来说,岩正慢慢变成相同的情况。如果自己关于「店」的所有记忆都被消除──。

这家「店」让他相信自己是一个特别的人,一旦「店」从记忆中完全消失,自己就会被埋没在芸芸众生之中──他无法否认因为很瞭解这一点,所以才希望能够紧紧抓住这家「店」。

但是,此时此刻内心对「店」的执着,是另一个层次的问题。

那是更加根源性,也更深远的问题──「我是谁?」

这时,一辆熟悉的白色轻型汽车驶入了停车场。良平把手上的手机塞进口袋,立刻下了车。

「你好。」

良平主动打招呼,走到车子后方,正准备打开尾门的岩惊讶地回头看着他。

「喔,好久不见。」

岩一如往常地穿着灰色工作服,消瘦的身影和说话的声音都完全没变,但是有一个地方和上次不一样──他的右眼上方贴了一块很大的白色纱布。良平不由得感到不安。

「这里怎么了?」

良平故意用轻松的语气问。

「喔,你问这个啊。」

岩打开了尾门,从里面拿出一个大纸箱,用双手抱了起来。纸箱看起来很重,岩重心不稳,摇晃起来,良平立刻伸手协助。

「不好意思,可以请你帮我搬去房间吗?」

虽然岩没有回答良平的问题,但良平点了点头,和他一起走向安养院的柜台。

「这是我公司以前雇用的年轻人,我请他帮忙做一些体力活。」

岩先发制人地对投来讶异眼神的女职员说,她正想说什么,岩又说了一句「拜托你通融一下」,女职员终于被他说服,笑了笑并对他们点了点头。

「探视有一大堆规定,简直烦死人了。到处都是规定、规定,变成一个日子越来越难过的时代。」

他们搭电梯来到三楼,良平抱着纸箱和岩一起走进其中一个房间。房间深处有一张可移动的医疗床──石冢由香里躺在床上,床头柜上插了一朵花,花的旁边摆了几个岩画的石画。

「老婆,我今天为你带来这个。」

良平把纸箱放在地上后,岩从里面拿出了相簿和几个小盒子。四方形的盒子、略带弧度的椭圆形盒子,还有富士山形状的盒子。

「这是我们公司以前生产的和菓子盒子。」

岩拿出一个盒子递到良平面前。

「每个盒子都要贴上画了图案的纸,然后组合起来,就变成漂亮的包装盒。但是,不同种类的包装盒组合的顺序不同,贴纸的形状也不一样。有些可以用机器完成,有些就只能靠手工,所以也很费事。」

岩递到良平面前的是灯笼形的纸盒。乍看之下很普通,但良平完全无法想像,要经由几道工序才能完成这个纸盒。

「我现在每天都会带一些能够激发我老婆回忆的东西过来。」

但是,由香里完全没有看一眼放在床头柜上的纸盒。

「──那是前天发生的事。我给她看了我们结婚时的相簿,她突然大叫起来。『你怎么会有这个?你是谁!』然后就把相簿朝我丢了过来。相簿角打中了我,所以我的眼睛上方受了伤。」

岩把两张铁管折叠椅放在床边。

「坐吧,不要站着说话。」

良平在岩的示意下坐了下来,但仍然看着手上的纸盒。

岩一辈子都在生产这些纸盒──最后等待他的,是照顾看了照片之后,突然情绪失控的妻子。良平不会说这样的人生没有意义,虽然可能只是一家小公司,但是岩持续生产令人赏心悦目的和菓子纸盒。这件事本身很出色,很值得骄傲。

──但是,这也未免太残酷了。

这些年来,妻子是他最亲近的人,但他的身影却渐渐从妻子的记忆中消失。对由香里来说,岩正渐渐成为她生命中「不曾存在的人」。然而,更不幸的是即使如此,岩仍然记得由香里这个现实。两个人记忆的落差──这正是岩苦恼的根源。

「我忍不住对她发脾气,『你连我也不记得了吗?什么叫我是谁!难道你以为我是窃贼吗!』」

岩的视线看向窗外。良平无从得知他看到了什么,只觉得这一刻,窗外的蓝天和耀眼的阳光很可恨。

「结果我老婆就哭了,嘴里不停重复地说着『好可怕,好可怕』。我这才恍然大悟,我老婆不是对我感到害怕,而是对什么都不记得的自己感到害怕,简直就像自己不再是自己一样。」

良平无言以对。因为任何安慰听起来都会很空虚。

「不瞒你说,曾经有好几次,我觉得死了反而更轻松。」

良平惊讶地看向岩的方向。

「但是,不可以逃避,即使老婆忘了我,我也必须记住她。因为这是我目前能够做到的事,也是我唯一能够做到的事。」

良平立刻想起了老板说的话。

──每个人都有一、两个必须带进坟墓的苦恼。

老板还说,想要摆脱这种苦恼的人都是垃圾。姑且不论这句话的对错,至少岩选择了面对苦恼。他没有逃避,决定正面对决。

「──我去买饮料。」

岩站了起来,他的双眼湿润。

良平立刻也想跟着站起来,岩把手放在他的肩上,语带哽咽地说:

「谢谢你刚才帮忙搬东西,很重吧?」

看到岩的笑容,良平暗自决定了一件事。

这天晚上,良平一回到家就马上打电话给健太。平时只要电话铃声响个几声,健太就会接起电话,但今天迟迟没有接电话。良平只好把手机丢在床上。

──无论如何都要救石冢夫妇,这是最优先事项。

他原本想打电话说服健太,但这种想法就这样无疾而终。

当他回过神时,发现已经快十一点了。他洗完澡,正准备睡觉时,才终于接到健太的回电。

他心情烦躁地拿起电话。

「这么晚才──」

「喂,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进展。」

健太的声音很兴奋──八成是「星名之谜」有了某些进展,但是对良平来说,石冢夫妇是目前最优先的事,所以他有点冷淡地问:

「喔,是什么样的进展?」

「你听了可别惊讶。」

「到底是什么事?」

「我和保科见了面。」

原本烦躁的内心萌生了好奇。

「真的假的?」

「对,千真万确。星期六时,我会在『店』里让你看所有的过程,敬请期待吧。」

难道是时机不凑巧吗?良平内心开始动摇。

──无论如何都要救石冢夫妇,这是最优先事项。

难道原本想对健太这么说的自己错了吗?

「──你找我有什么事?」

健太仍然难掩兴奋,良平苦笑着回答说:

「不,没关系,我星期六再告诉你。」

2

健太的手放在水晶球上的同时,良平也把手放了上去。

「我提醒你喔,每一秒都要看仔细。」

「我知道啦。」

良平在说这句话的瞬间,就已经身处健太的房间。

那一天,健太待在家里画漫画。他看着桌上的闹钟。时间是晚上八点多。他放下笔,伸了一个懒腰,然后随手打开了手机,点开星名的非官方粉丝专页,点了「最新出没消息在此」的栏位。

★今天的现场演唱似乎在原宿车站前!大家快冲!

这则发文同时附上了星名背着吉他唱歌的照片,已经有好几个「赞」了。

健太立刻冲出家门,拦了计程车,告诉司机「我要去原宿」。大约二十分钟后到了车站,发现有一群人围在车站前的角落。

「──谢谢大家!」

人群中响起如雷的掌声。星名的现场演唱刚结束。

许多粉丝都在刚唱完现场的她面前排队,有人和她合影,有人索取签名。健太站在队伍的最后方。

等了十五分钟,终于轮到健太。她的外形和之前在涩谷见到时无异,戴着白色针织帽和黑框平光眼镜。富有光泽的嘴唇上擦了厚厚的唇蜜,但除此以外的妆都很淡,即使在夜晚的黑暗中,也可以清楚看到她秀丽的脸庞。她以为健太也是粉丝,脸上露出了和刚才相同的笑容。

「这是我的名片。」

健太递上印了「文字工作者 如月枫」的名片。

瞳美接过名片后,惊讶地皱起眉头,一双大眼睛在皱成八字的眉毛下眨了好几次。

「杂志社规划做一个追寻梦想的年轻人特辑,所以很希望有机会采访你。」

她听了之后露出为难的笑容,把名片交还给健太。

「虽然很荣幸,但恕我婉拒。」

她说话时的声音和唱歌一样清澈宏亮。

「为什么?」

「那我就实话实说了,不是有人自称要采访,借机接近女生吗?虽然我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但我没有能力分辨。」

她说的话很有道理,但健太不可能轻言放弃。

「──因为御菩萨池刚志这么对你说吗?」

瞳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就像他之前提醒你,『千万别去希尔维亚经纪公司』那样吗?」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健太,嘴唇微微发抖。

「为什么──你为什么知道这件事?」

「还要我透露更多吗?你为什么说刚志是『杀人凶手』?」

她轻轻摇着头,似乎难以置信。

「对不起,我并不是要吓你,只是我瞭解的状况超过你的想像。我想在这个基础上采访你。」

瞳美立刻巡视周围,然后踮起脚,凑到健太的耳边说:

「竹下通后面的那条路上,有一家名叫『遭多梦』的咖啡店,三十分钟后,我们在那里见面,可以吗?」

影像暂时中断。因为健太的手从水晶球上移开了。

「怎么样?是不是很有趣?」

「你在情急之下,竟然能够编出那么有模有样的故事,太佩服你了。你的厚脸皮偶尔也可以发挥作用。」

「因为我每天都确认她的出没消息,好不容易终于等到了机会,我想听听你到目前为止的感想。」

良平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健太提到刚志的名字时,她脸上惊讶的表情──如果戴上有色眼镜,也可以认为她是听到「共犯」名字时慌乱不已。即使说「共犯」太夸张,但她绝对知道健太为什么从她众多朋友中,只提刚志的名字。

「虽然现在还无法断言,但我认为保科知道自称是文字工作者的男人,为什么会在她面前提到刚志的名字。」

「答对了,那就继续看下去。看完之后,我想洗耳恭听华生昴的意见。」

健太再次把手放在水晶球上,良平也放了上去。

下一刹那,良平发现自己坐在「遭多梦」咖啡店的座位上。

这家咖啡店的装潢很考究,木质基调的昏暗店内放着唱片机和留声机之类的古董,后方还有一个可以实际使用的火炉,店内所有的灯光都是间接照明,气氛柔和平静。抬起头,可以隔着天窗看到夜空。如果不是在都市,一定可以欣赏满天星斗的绝景。

「我很推荐这家店的招牌冷萃咖啡,可以吗?」

「好。」健太回答后,再次打量店内。

瞳美仍然一脸僵硬的表情对他说:

「我老家在乡下开了一家小型咖啡店,和这家咖啡店的气氛很相似,所以每次来这里就会感到安心。」

「你老家开咖啡店吗?」

「是啊,你没查到这件事吗?」

瞳美抬头看向天窗,「我老家的咖啡店也有天窗,可以看到满天的星空。」

「是星守郡犀川町,对吗?」

「对,店名就叫『星雨咖啡店』,是不是很直白?」

「『星名』的『星』这个字,也是来自那里吗?」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店员送来了咖啡,他们的谈话暂时中断。健太喝黑咖啡,瞳美加了大量糖浆和牛奶。

「──那就进入正题。」

健太放下杯子后开了口,「我在调查你之后,发现了两大谜团。网路上的非官方粉丝专页上也提到──」

瞳美也放下了杯子,露出警戒的眼神看着他。

「你在寻找的『那个人』到底是谁?我知道这样问很失礼,但真的有这个人吗?这是第一个疑问。」

瞳美直视着健太,轻轻点了点头。

「第二个疑问,就是你如何张罗去各地表演的交通费。今天你刚好在原宿,所以我可以来找你,但如果是在仙台或是高松之类的地方,我就无法说走就走,去看你的表演。」

健太笑了笑,但瞳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我首先注意到这两个疑问,因为你不可能利用表演的空档打工,所以恕我失礼,我认为你背后可能有金主。」

「所以你认为那个金主就是刚志吗?」

「这只是可能性之一,但有趣的是──不,说有趣太不厚道了,我后来发现,刚志刚好是医生全家烧死事件的幸存者。」

瞳美恍然大悟地轻轻笑了笑,露出挑战的眼神看了过来。

「你的意思是,刚志拿到遗产之后就成为我的金主吗?不,你是不是甚至认为,我们是共谋纵火?」

健太坦率地点了点头。

「因为这样很合理。」

「你说的有道理。」

瞳美说完这句话,缓缓拿下眼镜,脱下针织帽。原本藏在帽子下的短发散开了。

──没想到,她又接着做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她用熟练的动作抓住头发,用力向上一拉,立刻发现短发下面是一头黑色长发。

「我戴了假发。因为我目前唱歌都瞒着家人,但他们可能已经知道了。」

她甩了两、三次头,黑色长发跟着摇晃,很快就恢复了原来的发型。眼前这个女生和之前参加电视歌唱比赛决赛时一样,就是保科瞳美。

「因为我希望不是以『星名』的身分,而是以真正的我──『保科瞳美』的身分面对你。」

「谢谢。」

「老实说,我很惊讶你居然调查得这么清楚,而且我凭直觉认为,你想瞭解的是真正的我。虽然认识你才几分钟而已,但我有这种感觉──」

「你说的没错。」

「好,那我就把真相告诉你。」

瞳美移开了视线,仰头看着天窗。

「真的有『那个人』。他是我从小就认识的朋友,只有每年中元节期间会回来犀川町的奶奶家。他很不起眼,也很懦弱,运动能力也很差──虽然很不引人注意,但他教会我很多事。每次和他聊天就会充满惊讶,好像整个世界都完全不一样了。」

「所以你歌词中出现的『你』,就是代表他吗?」

「对,歌词中提到的内容,几乎都是他实际告诉我的,我至今仍然记得很清楚,就好像不久之前才发生的事。『满天星斗的夜空,一定会记得我们』──你不觉得很美吗?也很浪漫。」

「你不知道他目前在哪里吗?」

瞳美闭上了嘴,犹豫了一下,低下头,脸上带着一丝阴郁。

「──对。其实我甚至想不起他叫什么名字。」

「连名字都不记得?」

「因为我都一直叫他的『绰号』。」

「绰号?什么绰号?」

瞳美低着头,尴尬地露出了腼腆的笑容。

「叫『骑士』。」

「『骑士』?」

健太惊讶地叫了起来,瞳美抬起头,不服气地嘟起了嘴。

「你不要笑啦,那是小学时的事。」

「对不起,因为太出乎意料了。」

「没关系,反正以前就觉得,这件事早晚会告诉别人。」

「为什么叫『骑士』?」

「我已经忘了,反正『骑士』就是『骑士』。」

瞳美轻轻地笑了笑,视线看向桌子的角落。

「小学五年级冬天,『骑士』的奶奶去世了。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就是在他奶奶的葬礼上,之后『骑士』就没有再来过犀川町。」

「你不知道他的联络方式吗?」

「其实我们每年都会在彼此生日时写一次信,让对方能够在生日的时候收到。我至今仍然清楚记得,在信封收件人的地方写了『骑士』寄给他。反正只要地址正确,信就可以寄到……」

「请等一下,」健太打断了她,「你曾经和『骑士』通信吗?」

「我们只是交流彼此朝向『梦想』努力的情况,我会把录了自己创作歌曲的录音带寄给他,还有把他寄给我的漫画感想写下来告诉他。因为那时候我们都没有电子邮件信箱。」

「你刚才说漫画吗?」

「对,『骑士』的梦想是成为漫画家。在最后一次见面时,我们互相约定,如果有朝一日,『骑士』的漫画改编成动画时,要用我的歌作为主题曲。」

「那首主题曲就是『星尘夜骑士』吗?」

「那是他每年寄给我一次的漫画名。星尘夜骑士──日文中的夜晚和骑士发音相同,所以带有双重意思。虽然很直白,但是不是充满巧思?」

瞳美瞥了一眼手表。

「你等一下还要去其他地方吗?」

「对,我要搭夜车,所以差不多该走了。」

「那最后请教你一个问题,漫画《星尘夜骑士》是什么样的故事?」

「说来话长。」

「那至少告诉我结局。」

「我……不知道结局。因为在结局完成之前,他就断了音讯。不,其实之前就有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

「因为我们通信的内容完全是鸡同鸭讲。他既没有提到任何我寄给他的歌曲的感想,还曾经在信上说『我相信你有看我的漫画』,我明明全都看了,而且还寄了感想给他,然后他就突然断了音讯。」

「所以你一直在找他。」

「──是啊,可以这么说。」

来到大马路上,瞳美举起手,拦下了计程车。

「那我就先告辞了。」

「路上请小心。」

「啊,这个给你。」

瞳美把街头表演使用的器材全都塞进行李箱后,递给健太一张便条纸,上面写了手机号码。

「你留电话给我没问题吗?」

「这是我第一次把『骑士』的事告诉别人,让我有一种怀念的感觉──我很开心。」

「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见到『骑士』。」

瞳美正准备坐上车,听到这句话,立刻愣住了。

「──你怎么了?」

她沉默不语,好像拼命把已经到喉咙口的话吞下去。

「你怎么了?」

健太又问了一次,她似乎终于下定决心,缓缓开了口。

「『骑士』好像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

「怎么回事?」

「──改天有机会再聊。」

计程车扬长而去,把健太的问题留在原地。

3

「──这就是所有的情况。」

健太把手从水晶球上移开,良平的意识也回到了昏暗的房间。「在瞭解这些情况后,我想再听听你的意见。」

良平抱着双臂,靠在椅子上,斩钉截铁地断言:

「胡说八道,根本不值得相信。」

虽然无法具体说明哪里有问题,但实在太荒诞无稽了──这就是他真实的感想。

「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难道你认为她说的是真的吗?」

「如果是情急之下编出来的故事,倒是很有真实感。」

健太的话的确有道理,尤其是关于「骑士」的设定,连细节部分都经过充分的推敲。如果是虚构故事,「彼此写的信鸡同鸭讲」这件事,就有点画蛇添足。

「我也同意很有真实感,但我还是很怀疑。」

良平说完,用鼻子发出一声冷笑。

「而且『骑士』想要成为漫画家的设定,很像是某人。」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健太抓着头笑了起来,但他的表情很紧张。

「你问她《星尘夜骑士》是什么样的故事,是想抄袭故事的设定吗?」

「开什么玩笑,我还没堕落到这种程度。」

健太开玩笑地说,但全身散发出和平时不同的感觉。

「──话说回来,昴,你真的很务实,我只是纯粹希望可以相信她说的故事。」

「我也觉得很有趣啊,但无论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可能,而且她最后还说什么『好像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

健太和瞳美的接触,的确可说是重大进展,这一点千真万确,只是目前更增加了事态的混乱程度。各种资讯错综复杂,不解之谜接连出现。虽然调查瞳美说的故事是真是假的确很有趣,问题是目前是否有这样的余裕,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于是,良平决定把昨天下定的决心告诉健太。

「──我们先冷静一下。目前首先必须要解决『店』里的业绩问题,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根本没时间理会这种虚无缥缈的事。」

「我瞭解。」

健太虽然这么回答,但显然有点心不在焉。

「不,你并不瞭解。我就趁这个机会把话说清楚,你是不是也可以努力找一下客人?你非假日的白天不是都没事吗?你可以像以前那样,在街上搭讪找客人。」

「你说的对,对不起。」

「如果被『店』踢出来,也就没办法继续『侦探游戏』了。」

「我知道啦。」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我想和你讨论一件事。」

良平说完后,把石冢夫妇的状况和他的想法全都说了出来。从岩的兴趣,到他太太用相簿丢他的情况,都一五一十告诉了健太。同时说出了内心对找不到帮助他们的方法感到烦躁和焦急,以及对失去记忆的恐惧,和认为当两个人的记忆产生落差会导致不幸等等,都一口气说了出来。也许这是良平这辈子第一次把内心所有的想法都告诉健太,可见他已经豁出去了。

健太听良平说完后,又一如往常地做出了用手指撑着额头的姿势,但并没有说出可以起死回生的妙计。

「──不好意思,我非常瞭解你的想法,但如果问我能不能马上想出好方法,我只能说暂时想不出来。」

良平用力叹了一口气后站了起来。

「既然这样,一直留在『店』里也无济于事,我们去街上。」

「──好吧。」

健太看起来意兴阑珊,但良平没有理会他,走出了房间。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他们在涩谷街头徘徊,但最后无法顺利钓到猎物。身心俱疲,只剩下徒劳感和焦躁感。

「搭讪本领退步了。」

健太看着在全向交叉路口来往的人群嘟哝道。在旁人眼中,一定觉得是两个把妹不成的逊咖站在那里。

「不知道纯哥都是从哪里找到那么多客人。」

良平忍不住语带怨恨地说。原本并不期待会听到回答,没想到健太竟然知道答案。

「喔,很简单,是客人介绍的。纯哥告诉我,他有几个客人是政府高层,这些人的朋友也都很有钱,所以对这种『特殊癖好』也很感兴趣。」

经常有人说,一流的业务员就是靠人脉提升业绩,至于良平和健太的客人中是否也有这种可以带来其他生意的客人,恐怕希望很渺茫。

「──咦?等一下,虽然这么说好像在推翻自己说的话,但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健太似乎发现了什么,抬头看着半空中。

「虽然和石冢夫妇的事,以及保科的事都完全没有关系,你回想一下,我们被带去那家『店』的经过。」

即使健太这么提示,良平也完全不知道哪里奇怪。

健太摸着下巴,好像在自问。

「既然纯哥手上有这么多大客户,为什么还要把我们带去『店』里?」

「──当然是因为他看到你喝醉酒,认定可以在你身上捞钱。」

「你刚才说『可以在我身上捞钱』,这就是重点。『店』里的业务员除了『出售』的案件以外,都可以自行设定价格。当时纯哥说可以花一万圆收取我的记忆,既然他手上有很多政府高层的大客户,对他来说,一万圆的生意算是『捞钱』吗?」

健太的话太有道理,良平无言以对。

「即使对现在的我们来说,不是也会觉得一万圆的生意『根本赚不了钱』吗?」

「的确会这么想。」

「对不对?虽然这不能证明什么。」

不知道该如何收场的健太露出了害羞的笑容。

「这代表无论是好是坏,我们都成长了。虽然累积小金额的案件也很重要,但如果要达成业绩,当然最好一口气做一大笔生意。」

「重点是?」

「就是石冢夫妇。下个星期一,我也和你一起去见他们。」

健太的提议具备了把良平内心的郁闷一扫而空的威力。

「好主意。」

「就这么定了。」

不一会儿,两个人回到了「店」里,再次面对面坐在水晶球前。

「我终于又成功把你带回『店』里了,我可以继续说『星名之谜』吗?」

良平有一种上当的感觉,忍不住笑了起来,但和健太一起去见石冢夫妇的确是有趣的主意。虽然还不知道实际见面后会产生什么样的化学反应,但总觉得事态会有进展。这么一想,就觉得暂时放下石冢夫妇的事,思考「星名之谜」也不坏。

「好啊。」

「好,那就先整理一下现状。」

健太从长裤口袋中拿出一张折起的纸。

「这是我在和保科接触的那天晚上总结的内容。」

纸上写了「保科」、「刚志」和「骑士」的名字,名字旁边分别罗列了一些和当事人相关的关键字。「刚志」的名字旁写了「纵火事件」、「喜欢保科」、「十足的坏胚子」等内容。

「这个故事中有三个人物──保科、刚志和『骑士』。首先是保科和刚志的关系,他们两个人是同乡,刚志喜欢保科。相隔多年后,当保科在比赛中败给柊木琉花后,刚志去找她。在他们见面时,保科骂他是『杀人凶手』。至于保科和『骑士』──他们也是儿时玩伴,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和保科与刚志之间的关系大不相同。『骑士』每年都会去犀川町,和她谈论梦想,即使之后不再去犀川町,每年也都会相互写一封信,但是他们写信的内容有点鸡同鸭讲,最后就失去了联络,而且保科认为『骑士』目前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

「简直杂乱无章。」

良平完全不认为这些资讯有什么意义,保科根本是吹牛吹过头了。

「没错,的确杂乱无章。尤其是『骑士』那个家伙出现之后,事态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良平听着健太的说明,看着从「保科」延伸出去的两条线。其中一条线和「刚志」相连,另一条线和「骑士」连结,但三个人的关系并没有形成三角形。

「华生昴,你说的没错,要认定『骑士』这个家伙不存在很简单。但是,假设保科所说的话是事实,虽然每年只有一次,但他每年都会去犀川町。你不认为刚志也有可能认识他吗?」

健太从胸前口袋拿出一支很短的铅笔,用线把图上的两个名字连了起来。

「所以接下来我打算和御菩萨池刚志接触。」

良平猜到他会这么说,但还是忍不住插嘴说:

「──你要小心点。」

无论怎么看,刚志都不像是规矩人。如果和他接触时稍不留神,想必铁定会吃不完兜着走。

良平明明是出于关心说这句话,没想到健太瞪大眼睛,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在说什么啊,我以为你当然会和我一起去。」

「什么?」

「我要去见石冢岩,你不去见刚志吗?」

原来他在打这个主意。良平忍不住苦笑起来。好吧,好吧。既然已经上了贼船,事到如今,当然不可能轻易下船。

「──这个时代真是太可怕了。」

健太滑着手机,自言自语地说。

「网路的论坛上充斥着个资,一旦出了名就彻底完蛋了。最好的证明,就是在讨论医生一家纵火命案的论坛上,有太多御菩萨池刚志的个资了。你看。」

健太递过来的手机萤幕上,有满满的相关资讯。

刚志的全名是御菩萨池刚志,他在老家的工业高中读到高二时退学,之后来到东京。目前在中坚演艺经纪公司「蛭间艺能」当星探。顺手查了一下「蛭间艺能」这家经纪公司,发现风评也不好。虽然星探对女生声称「可以出道成为清纯派偶像」,最后却逼迫女生成为AV女优,而且经纪人因为职权骚扰和性骚扰被告的传闻不断。

「根本和『希尔维亚经纪公司』做的事半斤八两。」

他自言自语道,又确认了经纪公司的所在地,发现地址在港区赤坂。

「──好,那就去守在经纪公司门口。」

健太立刻缓缓站了起来。

「啊?现在就去吗?未必能够见到他啊。」

「心动就要马上行动,但是我要先去拜托柚姊一件事,这就是所谓有备无患。你去楼下等我。」

柚姊是老板的得力助手,在这家「店」工作已经有二十年的资历。虽然良平不知道健太要去拜托她什么事,但他没有理由反对。

良平做好出发的准备,在楼下等了十多分钟后,健太若无其事地出现了。

「你刚才去干嘛?」

「你别多问了,反正一旦形势不利,就交给我处理。」

下了计程车后,两个人站在一起,仰头看着那栋并不高的大楼。

只是一栋破旧的住商大楼──即使再怎么昧着良心,也无法说这栋离大马路有点远的大楼很气派。

「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感觉啊。」

良平在说话的同时打量周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小路的两侧都是差不多的大楼,给人一种压抑感。头上的电线后方,是大都市狭小的天空。他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傍晚五点了。

「喂,你看那个。」

顺着健太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一辆计程车正朝向他们驶来。

两人走去大楼入口旁,不一会儿,计程车就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后车门打开,一个高大的男人下了车。这个身穿黑色订制西装的男人,正是他们要找的那个人。

「运气太好了吧。」

健太小声对他说,但良平担心被对方听到,所以假装没听见。

御菩萨池刚志露出诧异的眼神看了他们一眼,走进了大楼。

「走啰。」

健太拉着良平的袖口,打算跟着刚志走进大楼。

「喂,等一下,你是认真的吗?」

「不然呢?难道就傻傻地等在这里吗?」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你们两个吵死了!」

突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吼叫声。正在等电梯的刚志怒目圆睁地看了过来。

「你们在这里干嘛?」

「啊,我是自由文字工作者。」

健太迫不及待地拿出名片,独自大步走向电梯厅。良平吓得立刻躲了起来,内心对健太佩服不已。

「文字工作者?」

刚志接过名片,上下打量着健太。

「我们目前正打算做一个『追寻梦想的年轻人』特辑──」

「你叫如月枫?你是在唬我吗!」

叮。电梯门打开了。

刚志撕破名片,盛气凌人地走进电梯。被他撕破的名片飘落在电梯厅的地上。

「我不知道你想干嘛,趁我还很冷静,赶快给我滚。」

「保科瞳美为什么说你是『杀人凶手』?」

即将关上的电梯门又缓缓打开了。

「──你刚才说什么?」

刚志在电梯内瞪着健太,他的表情显然很慌乱。

「我刚才问你,保科瞳美为什么说你是杀人凶手。」

刚志走出电梯,逼近健太面前。

「你为什么知道这件事?你是谁?」

「请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你不要得寸进尺。」

刚志一把抓住健太的胸口,把他按到墙上。

「我只是想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你。虽然你小时候是个不良少年,但说你是杀人凶手未免太难听了。」

「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有什么目的?」

良平正打算去找救兵时,健太从长裤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瓶子,对着刚志喷了几下。

刚志立刻松开了健太。

「这、这是──」

刚志愣在原地,健太气定神闲地说:

「我在一家只介绍给特别贵宾的『店』工作,如果你有兴趣,请拨打刚才那张名片背面的号码。」

4

隔天星期天,良平忙着为夏季庙会做准备。

附近神社举办庙会时,分行人员就会全体出动,协助进行准备工作,这是分行多年来敦亲睦邻的传统。平时他都会在内心咒骂,但今天他在搬运器材时,心里想着其他事。

昨天晚上,健太的手机接到一通陌生来电。当然就是御菩萨池刚志打来的。

──幸好我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健太带了「捕虫少年的记忆」以备不时之需。出门之前,他去向柚姊申请将记忆带出门。虽然实际是由老板进行审查,但必须透过柚姊办理申请手续。

用记忆喷雾喷在刚志身上,得到了两大重要成果。首先避免了危险发生,其次吸引了刚志的兴趣。

健太和刚志约好,星期天晚上七点在西麻布见面,但良平要协助庙会的准备工作,无法一起参加。

──虽然很可惜,但也没办法。星期一再让你看见面的情况。

他们星期一要一起去和石冢岩见面,到时候,健太应该会把自己的记忆萃取在小瓶子中带去。

良平擦着额头的汗水,继续思考着「纵火事件」。

认为瞳美和刚志是同伙似乎有点太牵强。即使刚志真的想到可以借由纵火继承遗产,瞳美听了之后也不可能点头。虽然只是直觉,但从水晶球中看到的瞳美,不像是会参与「杀人」这种事的人。应该是刚志单独犯案,瞳美只是接受了他的资金援助。这种情况比共犯说更有真实味。

──我有言在先,我还没有原谅你,你这个杀人凶手。

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之前就感到不解,但无论怎么想,都不像是普通骂人的话。如果是说「我要杀了你」就是「未来式」,但瞳美当时说的那句话是「过去式」。也就是说,刚志当时就已经做了「杀人」的事。

他想到这里,听到有人大喊「来帮忙搬神轿」。良平被拉回现实,转头看向声音的方向,举起手回答:「我来了。」

星期一。

良平确认了「わ」开头车牌的白色轻型汽车停在「山毛榉之家」的停车场后,走下了公务车。

「嗨,盛赞打混中的业务员良平。」

健太从租来的车子上走下来,一身拘谨的西装。因为他今天要假装是良平的同事,所以不能穿平时的夏威夷衬衫,但也许是因为没看过他穿西装,总觉得越看越怪。

他们一起走去旁边的公园,喷水池前的长椅空着,他们一起坐了下来。

「──你说岩都会在中午过后才来这里,所以可以先解决『刚志的事』吗?」

他们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约了十一点见面。

「我不会先告诉你任何情况,你在看这个时,不要有成见。」

健太拿出小瓶子喷向良平。周围的景色开始扭曲,下一刹那,良平就立刻坐在昏暗的酒吧包厢内。

「──要谈重要的事时,我都会来这家店。」

御菩萨池刚志比约定时间晚了五分钟,走进了位在西麻布的酒吧。他掀开隔开包厢的厚帘子走进来后,在健太对面坐了下来。

「因为等一下还有其他工作,只能停留一个小时。」

「没问题,那我们就直接说重点。」

健太喝了一口刚才点的生啤酒润了润喉。

「首先我想请教你关于那起事件。」

刚志拿出用胶带黏起来的名片,举到眼前。

「『文字工作者 如月枫』──你这个人很没礼貌,而且神经也很大条。」

虽然刚志嘴上这么说,但看起来心情很愉快。

「因为你说你赶时间。」

「是啊,那好吧,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瞭解事件的概况,只要你知道的范围就好。」

刚志深深地坐进皮革沙发里,静静地开了口。

「事件发生在四年前的十二月三十日,时间应该是深夜两点到三点之间,没有目击证人。根据媒体报导,起火地点是在玄关,从延烧的情况来看,也几乎可以断定是这样。虽然没有发现被泼煤油之类的痕迹,但遭到纵火的可能性相当高,这些你都已经知道了吧?」

「对,我知道。」

「──那就只有这些。」

「啊?」

「很遗憾,我不知道更多的情况,也没有兴趣。」

「也没有兴趣吗?」

「因为全家人都讨厌我──他们根本当我不存在,所以这起事件对我来说,只不过是『和我毫无关系的人死了,结果我很幸运地得到了一大笔钱』。」

暂时不讨论这番言论是对是错,健太继续问道:

「你怎么处理那笔钱?」

「啊?什么叫我怎么处理?」

「那我换一个方式问你,你是不是把那笔钱给了保科瞳美?」

刚志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然后呵呵呵笑了起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

「什么意思?」

「你见过保科了吗?」

「对,我们聊了一下,但时间很短。」

「她有告诉你,她的资金来源吗?」

「没有,因为时间不够,来不及问这个问题。」

「所以我猜是这样,你为了写追寻梦想的年轻人之类的特辑,调查了保科的事,结果发现她和我之间有交集。她在日本各地表演,只有继承了一大笔钱的我有办法提供她资金。是不是这样?」

健太坦率地点了点头。

「很可惜,差得太远了。」

刚志拿出香菸,用打火机点了火。

「我在四年前最后一次见到她,在原宿的咖啡店那次就是最后一次。」

「也就是你劝她『千万别去希尔维亚经纪公司』,而她骂你是『杀人凶手』的那一天吗?」

「你还知道得真清楚。该不会是因为她说我是『杀人凶手』,所以你就怀疑我是纵火犯?果真如此的话,那真是飞来横祸。」

「虽然她说你是『杀人凶手』令人在意,但我目前并不认为和那起事件有关。」

「既然这样,那就无所谓了,但我补充一件事。我和她在咖啡店见面,是在事件发生之前。我在电视上看到她的那一次是现场直播节目,我记得播出的日子是圣诞节前一周,时间的先后顺序绝不会错。在节目播出之后,我听到了一些奇怪的传闻,于是就马上去找她了。」

「你说的传闻,是柊木琉花收买了评审吗?」

「嗯,正确地说,不是传闻,而是事实。在台面下,这是稀松平常的事,但是想到老朋友被卷入『业界的肮脏手法』,就无法袖手旁观。」

老朋友──正确地说,是他喜欢的对象,但健太没有提这件事。因为一旦岔题,很可能还没问到「骑士」的事,时间就结束了。

「你去找她?」

「我守在大学门口。目前这个时代,要查一个人的资料很简单,我很快就查到她读的是表参道上的一所私立大学。」

「所以,你们在原宿的咖啡店见面之前,真的已经有好几年没见了?」

「对啊,没错,真的很久没见面了,久到我甚至忘记多久没见了。但她那天始终臭着一张脸,最后还说我是『杀人凶手』,真是太过分了。至于我到底想表达什么,就是她说我是『杀人凶手』是在那起事件发生之前,和那件纵火案没有关系。」

「既然这样,保科说你是『杀人凶手』是什么意思?」

会产生这样的疑问很理所当然。如果他说的话属实,就代表保科是基于不同脉络的原因,说他是「杀人凶手」。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

刚志将抽了几口的香菸在菸灰缸捻熄后,又拿出一支菸。

「以前,我从她奶奶经营的二手书店偷了一本漫画。」

「保科的奶奶开二手书店吗?」

「她家都在做生意,她父母开咖啡店。」

刚志从瞳美祖母经营的二手书店偷了一本漫画──他们的往事中再次出现了关键字。「骑士」也想当漫画家,这难道只是巧合吗?

「总之,我偷走了一本漫画。至于为什么会偷那本漫画?我已经忘了原因,但对她来说是很重要的漫画,我知道对她很重要,所以才会偷走那本漫画。结果她就怪她的奶奶,说『不可能没有,好好找一下』。虽然我并没有实际听到她们的对话,但我猜想她八成说了类似的话。」

两人的谈话又朝向奇怪的方向发展。这件事和瞳美说刚志是「杀人凶手」,到底有什么关系?

「于是她奶奶就硬撑着年迈的身躯,去主屋的二楼找那本漫画,在那里发生心肌梗塞昏倒了。」

刚志用力叹了一口气。

「然后她奶奶就没有再醒过来。如果要问她奶奶去二楼是不是引发心肌梗塞的直接原因,当然没有人知道。也许不去二楼,也会发生心肌梗塞,但是如果我没有偷那本漫画,她奶奶就不会去二楼,也不会因为昏倒在二楼,没有及时被人发现。」

健太一脸诚恳地点了点头──虽然因为这个原因说刚志是「杀人凶手」有点过分,但也不是无法理解瞳美的心情。

「虽然自己说有点那个,但我从小就不学好,做了很多可能会被警察抓走的坏事,但是我从来没有愧疚感。只是现在回想起来,只有那件事会让我难过──」

刚志从嘴里吐出一大口烟,仰头看着天花板。他眼中看到的,一定是年幼时「小小的后悔」。

「──我差不多说完了,接下来换你回答我的问题。」

刚志的双眼紧盯着他。

「什么问题?」

「你昨天给我看的那个是什么?是新型毒品吗?」

他说的「那个」,当然就是健太喷向他的「捕虫少年的记忆」。他不可能想到这个世界上可以用记忆做交易,以为是某种毒品带来的幻觉。

「差不多吧。」

「果真如此的话,那种毒品太了不起了,竟然可以看到别人的记忆,也太好玩了。除此以外,还有其他效果吗?」

「也可以用不同的方法彻底消除记忆,比方说,可以消除无法遗忘的心灵创伤。」

「可惜我没有任何想要消除的过去。」

「真的完全没有吗?」

刚志可能想到了什么,他轻轻笑了笑说:

「嗯,真要说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

「是什么记忆?」

「那是小学五年级夏季庙会的日子,那天真是太惨了。」

「夏季庙会?」

「那一天,那家伙害我弄丢了心爱的签名棒球,还差一点在水位暴涨的河里溺死。也许是因为我偷了漫画,才会受到『惩罚』。」

「那是同一年发生的事吗?」

「不,我记不太清楚了,但应该是在前一年的夏天偷了漫画。」

「──原来是这样啊。」

「话说回来……那家伙到底是谁啊?」

影像中断,良平的意识又回到了公园的长椅上。

转头看向身旁,发现健太正盯着自己。

5

「──看了之后有什么感想?」

听到健太的问题,良平回想着刚才看到的「健太的记忆」。因为资讯量太大,他很希望有时间好好整理一下,但是有一句话太令人好奇了。

「刚志最后问『那家伙到底是谁啊』,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也想到了相同的问题,但是之后我想问他这件事,他却一直嚷嚷『我要买那种新毒品』,没有回答我。」

「这样啊──」

至今为止,看到了四个「有关保科瞳美的记忆」。捕虫少年、茧居年轻男子、咖啡店的年轻女店员,以及京都的不良少年──但是,刚志告诉健太的情况,似乎和这四个记忆都没有关系。

「──我猜想你目前的想法和我一样,我可以继续说下去吗?」

健太露出探询的眼神问道。

「其实还有其他你不知道的记忆。你还记得吗?就是根据我画的庙会风景,得知那里是星守郡犀川町的时候,我当时对你说『真正有问题的是另一个记忆』。」

「你好像这么说过。」

「当时只关心发现了御菩萨池刚志真实身分的『不良少年的记忆』,但完全没有关心同时找到的另一个少女的记忆。」

「那个记忆很重要吗?」

「和刚志说的话完全吻合,其实我很想把那个记忆也带出来。」

「店」里规定,只能带一个记忆出来,这次已经带了「健太和刚志见面」的记忆,所以无法把那个「少女的记忆」也一起带出来。虽然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但当然吸引了良平的兴趣。

「──记忆的内容是什么?」

「那名少女和保科一起走在河边,看到有两个人影站在前方的桥上。两个人影一高一矮,然后高大的人影掉进河里,被奔腾的河水冲走了。」

「掉进河里?为什么?」

「那个比较矮的人影用力一挥,高大的人影就掉进河里,简直就像傀儡一样。」

良平无法想像。如果健太说的话属实,就代表那个比较矮的人影可以在完全不碰对方的情况下,把对方推入河中。

「昨天和刚志见面之后,我马上回去『店』里,把那个记忆萃取出来。第一次是隔着水晶球看到,所以无法瞭解记忆主人的感情,昨天萃取出来之后看了一下,终于瞭解了。」

「瞭解什么?」

「那个高大的人影是刚志,记忆主人的少女也确信这件事。」

「那个比较矮的人影呢?」

「那就不知道了。」

良平从健太意味深长的笑容中,立刻知道他想要表达的意思。

「──你该不会认为,那个人就是『骑士』?」

「喂喂,除了他以外,还会有谁呢?」

「这也太扯了!」

良平忍不住叹着气。附近树上的麻雀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的声音吓到,同时振翅飞上了天空。

「太荒唐了。如果保科的话属实,『骑士』是个懦弱、不起眼的少年,运动能力也很差,这种人怎么可能和当地的孩子王作对?」

「但是记忆就是这样。」

「记忆可能发生错误。他们可能在打架,结果刚志掉进河里。」

「如果是这样,刚志不可能说『那家伙到底是谁』这种话。」

「因为对方不是他的同学。因为是夏季庙会,国中生也会来参加。」

健太没有再说什么,但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并没有同意良平的看法。

──但这未免太扯了。

正因为良平这么认为,所以他极力强调。

「我们绝对走在错误的方向,我认为将焦点锁定在保科和刚志这两个人是不是纵火事件的幕后黑手这件事更有意义。你不是也看了捕虫少年的记忆吗?刚志讨厌他的父亲,这就意味着他有纵火的动机,我们只要找出证据。」

「我能理解你的意见。」

健太看着天空嘟哝着。

「但是,你不会好奇『骑士』到底是谁吗?」

「嗯,我当然很好奇,如果『骑士』真的存在。」

两个人的意见无法产生交集,健太很顽固,很难改变他的想法。目前的确可以看到刚志和「骑士」之间有一条很细的线能够把他们连起来,但无论那条线多细,健太也一定会紧抓不放。只不过这一次,良平也不打算让步。

──实在太荒诞无稽了。

这是有常识的人正常的感觉。

这时,一辆白色轻型汽车驶入了停车场。

「是岩,他来了!」

健太还想说什么,但良平没有理会他,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岩今天也从尾门搬下东西,一看到良平,轻轻举手向他打招呼。额头上的白色纱布已经换成了OK绷。

「今天不是一个人来啊。」

「他是和我同期进公司的同事,我今天找他『一起偷懒』,然后就溜出来了。」

健太向岩深深鞠了一躬。

「我叫如月枫。」

「你叫如月啊,请多指教。」

岩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头看着良平说:

「我好像还没有问过你的名字。」

良平发现他们好像真的没有彼此自我介绍过,虽然他不太想欺骗岩,但还是笑着回答说:「我叫二阶堂昴。」

「啊哟啊哟,你们两个人的名字都好像艺人。」

岩从车上拿下一个小纸箱,夹在腋下。

「我帮你拿。」

良平伸出手,岩摇了摇头说:

「不用了,我还没这么不中用。」

岩眯眼笑了起来,但他的表情中,似乎透露出一丝无奈。

由香里的房间布置看起来似乎和之前不太一样,放在床头柜的石画数量增加,变得热闹起来,而且除了那些鸟以外,还有一张全家福。岩穿着工作服,由香里系着围裙──两个人看起来都三十多岁,中间站了一个腼腆的少年,他应该就是彻也。良平上次来这里时,并没有看到这张照片。

「怎么样?看起来很年轻吧?」

岩发现他们两个人都看着照片。

「对啊,而且很像。」

健太把脸凑到照片面前。

「那当然啊,那就是将近三十年前的我。」

「不不不,我是说你们的儿子,长得和你很像。」

「他是个不孝子。」

「我们的父母应该也觉得我们两个人是不孝子。」

「──是啊,放下工作跑来和陌生的老头聊天,的确不是值得称赞的行为。」

岩说话的语气听起来很愉快。他把纸箱放在地上,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这是石画吗?」

健太问。岩停下了手。

「你知道石画?」

「对,因为我的专长是画画。」

良平事先把岩的兴趣告诉了健太,所以健太理所当然知道石画,但重点在于「画画」这个关键字,是否能让健太和岩产生交集──由此产生的化学反应,将可以成为突破口。

「你的专长是画画吗?」

「要不要我来画点什么?」

健太说完,从衬衫胸前的口袋拿出记事本和短铅笔。

「画什么呢──」健太打量了室内后说:「我知道了。」

他立刻用铅笔在记事本上快速画了起来──他画的每一条线都有意义。无论少了哪一条线,绘画就会缺乏生命,相反地,也没有任何一条多余的线。不到五分钟,健太把纸撕了下来,递到岩的面前。良平也绕到岩的身后,探头张望起来。

「──画得太棒了。」

纸上画的是石冢由香里看着这里,露出笑容的样子。目前坐在床上的她,脸上的表情宛如冰霜,但健太的笔让她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你有没有想过成为职业画家?」

岩拿出三张铁管折叠椅,在其中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然后示意他们也坐下。于是他们也跟着坐了下来。

「其实我想成为漫画家。」

「在工作之余追求梦想吗?」

「因为梦想无法填饱肚子。」

「梦想往往就是这样。」

「说来惭愧,因为我太想成为漫画家了,所以大学时曾经留级过两次。」

「这样啊,那的确是『不孝子』。」

岩低头看着手上的纸,泪水在他眼眶中打转。

「是心爱的『不孝子』,老婆,你说对不对?」

「──但是,如果说我完全不曾有过犹豫,当然是骗人的。我也曾经感到不安,觉得这样好吗?但是,我不想放弃。因为一旦放弃,太愧对之前追寻梦想的自己了……」

健太目不转睛地看着地上,他放在腿上的拳头握得很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用力的关系,拳头都有点发白。

「──我以前也曾经想当画家。」

原本低头看着画的岩抬起头,看向床头柜的「作品」。

「你说的没错,梦想无法填饱肚子,所以我最后继承了家业,成为中小企业的老板,但是──」

岩说的话铿锵有力,想必他内心充满了不可动摇的坚定信念。

「我认为决定为了某个人放弃梦想的决心,和决定一辈子追寻梦想同样宝贵。」

健太一脸诚恳的表情认真听着,然后轻轻点了一下头,似乎在咀嚼岩这番话的意思。

「人生就是持续不断的选择。比起『自己的梦想』,我选择了『不让老婆吃苦』,我对自己的选择没有丝毫的后悔。虽然你们年轻人可能觉得我在自我辩解,但这绝对就是我的真心。」

岩没有擦拭流下的泪水。

「所以,完全不必逞强,如果觉得梦想变成了束缚自己的『枷锁』,就可以放弃。为某个人放弃梦想的『某个人』,当然也包括自己,所以心情要放轻松。」

岩拿出面纸擤完鼻涕后,轻轻笑了笑。

短暂的沉默后,岩嘟哝道:

「──只不过现在真的快走投无路了。」

良平原本分散在房间各处的意识,一下子重新集中。

「我查了很多资料,听说只要运用成年监护制度,我也可以去领取我老婆的存款,只不过搞不懂要怎么申请,而且也没有这么多时间──」

岩说的没错,只要运用成年监护制度,就可以代替被认为罹患了失智症等导致判断能力不足的本人,管理银行的存款,但是必须向民事法庭声请,并向银行申报,步骤相当繁琐复杂,而且家人被选任为监护人的可能性并不高。无论如何,在目前的状况下,岩选择这种方法并不现实。

「如果离家更远,就会有比较便宜的安养院,但我总觉得『便宜没好货』,而且我也希望每天可以来看老婆。如此一来,这里离家最近也最方便。我这个人太挑剔了,但是,既然当初决定『不让老婆吃苦』,我希望可以采取让自己满意的方式。」

健太紧闭双唇,意味深长地向良平使了一个眼色。良平察觉到他的想法,对他点了点头。可惜并没有想到任何起死回生的方法,他应该也一样。看到岩被逼进了死胡同,自己只能做一件事。虽然只能发挥救急的作用,但至少可以协助他筹措到一定金额的钱。如果要向他提「店」的事,就只能趁现在。

「──不瞒你说,我们还斜杠了一项副业。表面上会说自己是上班族,有时候也会说自己是文字工作者,但其实这些都是伪装。」

良平静静地开了口。

「也许说出来你不相信,我们在一家『买卖记忆的店』工作,所以如果你愿意出售某些记忆,或许有助于你筹到一笔钱。」

良平也觉得听起来很可疑,但是他只能这么说,而且他觉得与其遮遮掩掩,还不如实话实说,更有可能让人相信。

「老实说,我原本很犹豫该不该向你提这件事。因为这必须夺走你宝贵的记忆,只不过我很想助你一臂之力──。我不会勉强你,但是如果你愿意相信,可以随时告诉我。」

良平从西装内侧的口袋拿出了「二阶堂昴」的名片,递给了岩。

「──让我考虑一下。」

岩接过名片后嘀咕了这句话。虽然他半信半疑,但至少没有认定「根本是胡扯」。

「我们该走了,不能一直偷懒。」

良平起身鞠了一躬,健太也跟着鞠躬。

岩没有看他们,皱着眉头,看着良平的名片。

这天晚上九点多,良平下班后回到单身宿舍。他从信箱里抽出晚报,把皮鞋塞进鞋柜后,就快步走进了房间。同期进银行的几个同事应该在食堂吃晚餐,但他不想被同事问东问西,所以都在外面吃完晚餐才回宿舍。他打开门,把晚报丢在房间的地上。如果不会太累就会看一下报纸,但今天应该会直接把报纸丢进垃圾桶。

──这时,他发现了一件事,忍不住停下正在解开领带的手。

他发现有一个牛皮纸信封夹在折起的晚报中。他拿起信封,举到灯下观察,里面似乎有一张纸,但信封上没有写寄信人的名字,感觉有点奇怪。他用力撕开信封,拿出了信封内的东西。那是一张折起的信纸,他产生了疑问,但还是打开了信纸,没想到上面写的是完全出乎他意料的「警告」。

『不要再和保科有任何牵扯。』

6

「这是怎么回事!」

分行经理大发雷霆,把桌上的一叠资料丢向良平。

「你八月的这种业绩,是在开玩笑吗?」

良平站在地上一大堆资料的正中央,无言以对。

「姑且不论你每天都一大早离开分行,难道是跑去哪里睡午觉吗?」

良平直视着经理,小声地说:「对不起。」他可以感觉到背后的视线,其他同事应该都露出同情的眼神看着自己。

「我完全感受不到你的热忱,感受不到你想努力赚钱的气魄!」

从八月开始跑外勤至今大约一个月──良平的业绩几乎挂零。他既没有争取到新的客户,也没有和旧客户签下任何保险契约,各个项目的业绩都挂零。

「你之前坐柜台时,做事还稍微有点动力,把注意事项写在纸上,以免自己忘记。」

这时,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听到略微沙哑的声音,良平知道是代理课长。

「──经理,不好意思,自动提款机有客人遇到了困难。」

「你们处理就好了啊。」

「不,因为客人是外国人──」

分行所有人都知道良平在念大学期间曾经环游世界。他在录用考试时提过这件事,所以人事纪录上有这项内容,经理看了之后,在良平被分配到这家分行的第一天,就告诉了所有人。

──他很优秀,在大学时就曾经环游世界。

──只要有外国客人,都可以交给他处理。

虽然良平当时觉得经理「很多话」,但又觉得那句话也许会在日后对自己有帮助。至今为止都没有这样的机会,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出现,真可说是不幸中的大幸。

「好,那你去处理一下。」

经理不悦地说,然后皱起眉头看着电脑。

他鞠了一躬,转身离开,和代理课长一起走向自动提款机。

「辛苦你了。」

代理课长总是把一头略带棕色的长发绑在脑后。她说话不拖泥带水,有时感觉很凶,但是很会照顾别人,所以大家都很喜欢她。

「其实我可以搞定简单的英语。」

代理课长耸了耸肩,从背后轻轻推了推良平说:「那就交给你了。」

良平走向在提款机前不知所措的外国客人。

但是,他脑袋里在想别的事。

──良平,你也收到了吗?

昨天晚上,良平收到那封来历不明的警告信之后,立刻打电话给健太,然后惊讶地发现,健太也收到了相同的信。

──那个人知道我们正在追查保科的过去。

──而且我们追查这件事,会对那个人不利。

答案很明显,就是御菩萨池刚志──在目前的状况下,除了他以外,没有人会警告他们。星名靠来源不明的资金四处表演,和他一起长大的朋友刚志意外获得一大笔钱,然后有两个文字工作者掌握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出现在他们面前。如果刚志是纵火犯,就可以合理说明所有的情况。良平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健太难得表示了同意。

──华生昴,你说的对,只不过有一个疑问。

良平没有吭气,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为什么你也会收到警告信?

良平一时不瞭解其中有什么问题。

──我问你,有谁知道我们是「搭档」?

只有刚志。除了他以外,没有人知道。

良平不加思索地回答,健太在电话另一头轻轻笑了起来。

──那我问你,刚志知道你是谁吗?

良平立刻想起之前埋伏在「蛭间艺能」前的情况。健太的疑问很有道理,那天只有健太和刚志说话──良平从头到尾都屏住呼吸躲在外面,甚至没有拿名片给刚志。

──而且,你最好小心一点。

健太在电话中难得用严肃的声音说话。

──即使刚志记得你这个人,这件事还是很奇怪。

──他怎么知道你在银行上班?

良平听到健太这句话,觉得整个视野开始摇晃。

警告信会寄到单身宿舍的信箱,就代表对方已经查到,「在银行上班的『岸良平』在调查保科的过去」。

──如果被经理知道,绝对不可能只是痛骂一顿而已。

良平只能抓着手机愣在原地。

──无论是谁寄了这封警告信,那个人都很厉害。老实说,如果小看这个人,后果不堪设想。

电话挂断之后,良平仍然呆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呃,那个、所以──」

良平比手画脚,努力和外国人沟通,但还是鸡同鸭讲。虽然良平有点心不在焉,但不管怎么说,自己也是曾经环游世界的人。当时的英文并没有特别好,但只要用动作辅助,都可以顺利沟通。今天苦战了数十分钟才终于搞定。原来那个外国人不是要来银行,而是想去邮局。良平为现在的自己和过去的自己之间的落差感到失望。

八月结束,终于迈入了九月。白天的阳光稍微柔和了一些,天空被染成橘红色的时间明显提早了。秋天的脚步逼近,让他不得不想起十月底是达成「店」里业绩的期限,只不过目前还有其他需要伤脑筋的事。一方面是因为经理紧迫盯人,所以他在正职工作上也要好好努力。即使没有达成银行的业绩目标也不至于被开除,只不过良平也有自尊心。他之前无论做任何事都比别人更出色,对于现在只能把工作没有起色推给「没有什么好客人」感到很不甘心。

「身为你的朋友,看到你对银行的工作这么投入,很为你感到高兴。」

又到了周三固定开会的时间。这一天,他们约在五反田车站附近的烤肉店见面。

「──谢谢你喔。」

良平拿夹子把横隔膜翻了面,用没有感情的声音道了谢。

「岩还没有打电话给你吗?」

健太吃着有点烤焦的横隔膜嘟哝问道。

「如果一个星期还没有接到他的电话,我打算再去找他。」

良平把夹子交给健太,为凉拌豆腐淋了酱油。健太察觉到良平示意换他烤肉,就开始烤牛舌。

「──对了,我昨天晚上见到了保科瞳美。」

「什么!」健太突然透露这么重大的事,良平忍不住大声反问:「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你当然不可能知道,因为我没告诉你。」健太若无其事地说。

「她昨天在下北泽表演,所以我就鼓起勇气,打电话给她。」

「然后她就和你见面了吗?」

「对,就在上次那家咖啡店。」

健太一个劲地翻着肉,完全没有抬头看良平。

「──有没有进展?」

「大有进展,你保证会大吃一惊。但是,我忘了萃取,所以不好意思,只能请你忍耐到周六了。」

良平凭直觉认为不对劲。

健太对「星名之谜」那么热衷,既然有这么大的进展,不可能忘记萃取记忆,而且他昨天没有告诉良平「等一下要去和她见面」或是「又和她接触」的事实也很不自然。因为收到了警告信,彼此应该更加提高警觉,没想到健太竟然没有向良平打一声招呼就独自行动,未免太草率了。健太不可能不知道这么理所当然的事。

「因为我在岩的事上没有想出解决方案,我担心你看到我又在关心『星名之谜』会生气。」

「既然这样,你不是应该把昨天见面的事瞒着我吗?」

「──那倒是。」

「我们才刚收到警告信,也未免太危险了。」

「你说的有道理。」

「所以见面之后,证实是刚志寄了那封警告信吗?」

良平拼命克制内心的各种疑问,故作平静地问。

「──不,不是,并不是刚志向星名提供活动资金。」

「如果不是他,那是谁啊?」

「不知道,但那起纵火事件和『星名之谜』没有关系。」

「──既然你这么肯定,真期待周六啊。」

虽然目前状况不明,但良平拿起啤酒杯一饮而尽。

转眼之间就到了周六。

「让你久等了,现在就请你看一下第二次见面的纪录。」

看到健太把手放在水晶球上,良平也把手放了上去,闭上眼睛。他的眼前立刻出现了上次那家位在原宿的「遭多梦」咖啡店。

「──谢谢你打电话给我。」

坐在对面的瞳美害羞地低下了头。

「没有啦,因为我得知了你在下北泽表演的消息。」

两个人的面前都有一杯「招牌冷萃咖啡」,这次除了两杯咖啡以外,还有一盘挤了很多鲜奶油的松饼。

「我原本就有点期待,不知道如果在东京表演,你会不会打电话给我。上次不是和你聊了『骑士』的事吗?那天聊得很开心,既充满怀念,又有一种眷恋的感觉……但是,我又想到还没有回答你上次说的『关于我的活动经费之谜』,所以我内心有点期待,如果在东京表演,你可能会和我联络。」

「很荣幸成为一个没有辜负你期待的人。」

瞳美拿起刀叉切着松饼,觉得很好笑地笑了起来。

「你尽管问,我有问必答。」

「那首先请你告诉我漫画《星尘夜骑士》的故事。」

瞳美可能没有料想到健太会提出这个要求,她的手停了下来,但立刻满面笑容地点了点头。

「好,没问题。」

瞳美小心翼翼地把分好的松饼放在两个小盘子内,把其中一个给了健太,在自己的松饼上加了满满的枫糖浆。

「时间是银河历两千年,『银河联盟』统治了宇宙,并由联盟直属的骑士团『星尘夜骑士』守护和平,那是一个物阜民安的时代。银河角落有一颗被遗忘的小行星,小行星上有一名少年抬头看着星空。他的名字叫做『利奥』──银河中所有的小孩子都梦想加入『星尘夜骑士』,他是唯一的例外。」

她说故事的样子和唱歌时一样优雅,而且乐在其中。

「『利奥』梦想成为天文学家,他整天都想着浩瀚无垠的宇宙。他的同学都嘲笑他是『没出息的胆小鬼』,但是,他有一个朋友。在那颗行星上,每年夏天不知道从哪里出现的神秘少女『席娜』就是他唯一的朋友。」

瞳美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很像你和『骑士』之间的关系,虽然设定有微妙的不同。」

瞳美点了点头,似乎在说:「是不是?」

「『利奥』很喜欢观星,他搜集了太空船上的废品,自己组装了望远镜。那个望远镜性能超强,可以从望远镜中看到其他星球上人类的生活──性能就是这么强。」

瞳美用叉子叉起松饼,张开嘴咬了一大口,害羞地笑着说:「不好意思,我超爱吃松饼。」然后用餐巾擦了擦嘴角。

「『利奥』和『席娜』每年都会用望远镜看不同的星球,每颗星球都很和平,他们看了也感到无比幸福。有一次,『利奥』接收到来自深太空的神秘讯号。」

「──哇,越来越有趣了。」

「他破解了讯号,发现讯息的内容是『星空遭到了窜改』──他完全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于是问了『席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没想到席娜立刻收起脸上的表情对他说:『千万不可以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瞳美越说越激动。

「有一天晚上,神秘的宇宙舰队攻打了他们的星球,城市遭到毁灭,人们全都遭到杀害。『利奥』和『席娜』一起逃走,但是敌人紧追不放。『这样下去只有死路一条,真希望有可以对抗的武器。』──他对着夜空祈祷,结果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星空中出现一道光,然后出现了剑的形状的星座,接着,从夜空中掉下一把和星座形状完全相同的剑。」

瞳美举起双手,好像握住了一把肉眼无法看到的剑。她就像是迷恋英雄故事的小学生般,整个人的表情动作都很生动活泼。

「『利奥』拿着剑对抗敌人,可惜最后『席娜』还是被敌人抓走了。敌人抓了她之后就离开了。敌人的目的就是要抓走『席娜』。」

瞳美放下了手,脸上带着一丝忧郁的表情。

「敌人就是俗称的『暗物质』,想要得到『银河联盟』正在寻找的七块『起源石』。『起源石』是什么?为什么『暗物质』要抓『席娜』?她到底是谁?还有,深太空发出的讯息『星空遭到了窜改』到底是什么意思?『利奥』遇到太多不解之谜,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为了打败『暗物质』,营救『席娜』,他在十年后加入了『星尘夜骑士』的基层组织。这就是《星尘夜骑士》第一集的内容。」

7

「──故事构思得很精彩。」

情节发展完全不像是出自小学生之手,良平坦诚地表达了惊讶。

「反正作者已经死了,你要不要抄袭后拿去投稿?」

良平开玩笑说,健太不理会他。

「虽然你可以继续看下去,不过因为会花很多时间,就先省略这个部分。之后,主角『利奥』加入了『星尘夜骑士』,在宇宙之旅中,逐渐解开一个又一个谜团,在此过程中,得知这个宇宙有一个名叫『流星十字军』的集团,他们是想要推翻『银河联盟』的反叛军,实在太有趣了。『利奥』之前不是收到『星空遭到了窜改』的讯息吗?主角他们用望远镜看到的『星球的和平』都是假象,『银河联盟』不择手段,用各种残暴的方法控制了宇宙,然后为了掩盖自己的过去而造假。」

「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满天星斗的夜空一定会记得我们』。」

星空是「过去」,也是宇宙的「记忆」。比方说,地球上看到的月亮,严格来说并不是此时此刻的月亮,月光照射到地球会有时间差。越是遥远的星球,时间差就越大,正因为如此,从那颗星球看到的地球,很可能是人类诞生之前的地球。「银河联盟」试图阻止因为这种时间差,导致「不可告人的过去」摊在阳光下的设定很有说服力,同时这种着眼点也令人惊艳。

「『起源石』是什么?」

虽然和「星名之谜」完全没有关系,但还是忍不住被《星尘夜骑士》的内容吸引──他知道自己很奇怪,但还是无法不问。

「『起源石』造成了大爆炸,宇宙就诞生了。当时,具有巨大能量的『起源石』碎成了七块,消失在宇宙的某个地方──『银河联盟』想要找到『起源石』,借由无敌的力量统治宇宙。『星尘夜骑士』表面上是维持银河治安的部队,但其实建立这个骑士团的真正理由有两个。那就是开拓宇宙的边疆,以及和掌握了『起源石』的异文明接触时,以启蒙之名征服他们。『流星十字军』就是为了阻止他们,要让真正的历史公诸于世而奋战的集团。」

原来如此。良平再次把手放在水晶球上。

「我已经知道这个故事很精彩了,让我继续看下去。」

「接下来的内容更精彩。」

健太话音未落,良平就再度面对瞳美。

「──故事真的很长,这就是漫画《星尘夜骑士》的所有内容。但是,故事就停在主角『利奥』和『流星十字军』一起冲进『银河联盟总部』,终于要和『星尘夜骑士』的最高干部展开最后决战这一幕,无法得知『席娜』的真实身分,以及『暗物质』抓她的理由,连故事的结局都不知道。」

「是因为你们没有继续通信,对吗?」

「是啊。」

瞳美拿起杯子,静静地喝了起来。

「我可以再详细瞭解一下你和『骑士』认识的过程吗?」

「当然可以。」

瞳美好像突然想起般,把一口松饼放进嘴里。

「我是在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认识他。刚志他们一群人在路上欺负他,因为是乡下小地方,只要有陌生面孔在街上出现就会很显眼。刚志他们发现年纪相仿,看起来很懦弱的陌生男生,当然不会放过大好机会。然后──」

瞳美说到这里,用力皱起了眉头。

「刚志用手上很粗的木棒用力打向『骑士』的头。」

「太过分了……」

「『骑士』的额头流了血,我大叫着:『我要告诉老师!』把刚志那群人赶走了,然后把『骑士』带去我奶奶家。虽然也可以带回我家的咖啡店,但那里离奶奶家更近。」

「那就是你们第一次见面吗?」

「对。我想当初带『骑士』去奶奶家这件事很重要。奶奶为他包扎后,他好奇地看着店里书架上的漫画。啊,我忘了告诉你,我奶奶开了一家二手书店。」

「这该不会就是『骑士』立志成为漫画家的契机……」

「不,当然不是只有这个理由而已,但是『骑士』在那里第一次瞭解到漫画的魅力。因为他爸爸很严格,所以他从来没有看过文字书以外的书──那天之后,他整天都泡在奶奶家的二手书店。」

「整天都泡在那里?」

「他每年待在犀川町的时候,几乎都和我一起泡在奶奶的店里。我们一起看了很多漫画,他还曾经借了好几十本漫画回去,说『明年暑假再还给你』。他尤其喜欢一套当时已经绝版、以太空为题材的冒险漫画。我忘了漫画的名字,我相信是那部漫画带给他《星尘夜骑士》的灵感,但是──」

瞳美露出了阴郁的表情。

「那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骑士』最爱的那套漫画的最后一集──前一天还在书架上的那一集不见了。」

「漫画不见了?」

虽然健太知道其中的理由,但故意夸张地皱起眉头。

「所以我就责怪奶奶,『这么冷清的店,不可能有人来买书!所以不可能会不见!你赶快去找找看啦。』奶奶听到我这么说,就去了主屋的二楼,结果在那里发生心肌梗塞昏倒了。」

瞳美用力咬着嘴唇。

「后来才知道是刚志偷走了那本漫画。他知道我每天都和『骑士』在奶奶的店里看那套漫画,所以故意偷走了最后一集。但是,我因为这件事责怪奶奶,最后奶奶离开了人世。我无法为这件事向奶奶道歉,至今仍然是我内心的遗憾──」

健太默默喝了一口咖啡。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说刚志是『杀人凶手』。」

瞳美用衣服的袖子擦了擦眼泪,小声地说:「对不起。」

「我完全能够理解你这么说他的心情。」

健太想要安慰她,但她摇了摇头说:

「不,是我太不成熟了。刚志关心我,特地来提醒我,要我不要加入『希尔维亚经纪公司』,但我还是无法原谅他。我一直对小时候的事耿耿于怀,忍不住对他说了这种伤人的话。」

「这──」

健太的话说到一半,瞳美露出恳求的眼神看着他。

「所以我不可能和刚志合作,不要说和他狼狈为奸一起纵火了,即使拿到一大笔钱的刚志提出要协助我,我也绝对不可能答应。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件事。」

健太无法承受她诉说的眼神,低头看着手表。

「──你的时间没问题吗?」

已经晚上十点十五分了。

「嗯,对,差不多该走了。」

「那我最后再请教你一个问题。因为没时间了,所以我就直接问了,请你见谅。我想请教的是上次来不及问的另一个谜,既然你说『绝对不可能和刚志合作』,那你的活动资金是哪来的?」

「──我想即使说了,你应该也不会相信。」

「不,我相信。」

瞳美吸了吸鼻子,挺直身体,重新坐好,好像下定了决心。

「──那我就告诉你。」

健太吞了吞口水,竖起耳朵细听从她口中说出的「真相」。

「你知道我在大学四年级时,曾经上过电视节目吗?」

「我知道,你在决赛时输给了柊木琉花,但我在调查后发现,她的冠军是买来的。」

「既然你已经知道,那说起来就简单了。」

瞳美眯起眼睛,开始说明当时的情况。

「我输给柊木琉花后,就在这家店从刚志的口中听说了台面下那些事。几个月后,我记得是在初春的季节,一名年迈的绅士来找我。」

「年迈的绅士?」

健太惊讶地问。

「那位年迈的绅士递给我一个手提公事包,然后对我说:『希望你可以用来实现自己的梦想。』我战战兢兢地打开公事包后,简直怀疑自己的眼睛。」

「里面是什么?」

「是两千万现金。」

「怎么会!」

健太忍不住惊叫起来。

「我当然马上拒绝,并对那位年迈的绅士说:『我不能收下。』因为我很惊讶,而且也觉得有点可怕,结果他对我说了一番话。」

「他说什么?」

「『这笔钱是关心你的人用自己的生命交换,为你准备的钱。请你先收下,至于要不要用,由你自己决定。』我在比赛时输给了柊木琉花的财力,那么一大笔钱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至少有了这笔钱,我就不需要为了租Live house拼命打工,也不需要为要不要买新吉他烦恼了。我当时忍不住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瞳美继续说道,完全没有半点迟疑。

「最后,那名年迈的绅士对我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帮你,因为在故事中,主角只有一次机会,会因为是主角的身分而获得帮助。』」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是『骑士』说过的话。他之前在我奶奶家看了很多漫画,透过几部漫画建立了自己的哲学,这句话就是其中之一。他经常说,『太多漫画因为主角是主角就幸运得救。故事中的主角只有一次机会,会因为是主角的身分而获得帮助。』」

「『骑士』真的很有意思。」

「所以我确信一件事,送这笔钱给我的就是『骑士』,但是如果是他,年迈绅士说的话就很奇怪。他说『用自己的生命交换』,如果按照字面的意思,就意味着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所以上次见面时,你才会说『他好像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

瞳美靠在椅背上,抬头看着天窗。

「但是,我无法相信,所以就在日本各地飞来飞去,一直希望可以和他不期而遇,或是他听说了我,然后来找我──就好像『利奥』在宇宙四处寻找『席娜』的下落。」

「所以,你用『骑士』留下的那笔钱,在日本各地表演。」

「这就是『流浪歌姬星名』之谜的全貌。」

8

「即使是小学生,也可以编出更像样的故事。」

良平的手一离开水晶球,就立刻说了这句话。

──不管怎么想,都太荒唐了。

无论任何人,只要稍微有一点常识,都会有相同的感想,但是看了健太的表情,显然他并不这么认为。

「昴,那我问你,正常的大人会认为这种谎言有办法骗人吗?」

「既然这样,就代表保科瞳美不正常。」

「你这个人太没有梦想了。」

健太冷笑一声,似乎觉得良平是一个无趣的人。

但是,良平确信这一次,自己的想法更合理。

「那我反过来问你,如果真如她所说,谁有必要警告我们?」

良平并不是无法理解健太想要相信她的心情,如果她说的话属实,的确比「纵火杀人事件说」有趣好几倍,但是如果这么想,就无法解释他们收到的恐吓信。目前只有刚志知道他们两个人在调查保科瞳美的过去,如果刚志和这件事没有关系,他们就完全猜不透到底是谁寄了那封信。

健太沉默不语,良平又继续问道:

「为什么要我们『不要再和保科有任何牵扯』?难道担心我们有可能揭发,『保科瞳美收了别人两千万现金,但没有缴赠与税』吗?」

「──这个太好笑了。」

「既然这样,就只有一个答案。一旦『刚志为了保科杀了全家』这件事曝光,就会对星名身为歌手的形象造成极大的伤害。即使保科不是共犯,接受杀了全家而获得大笔金钱的男人援助,持续进行表演活动,也完全不是值得称赞的行为。」

虽然室内只有灯笼的灯光,但可以看到健太用手指抵着额头。

但是,无论健太怎么思考,良平都不认为他有办法推翻自己的想法。因为瞳美说的话未免太缺乏真实感。

「──好,我完全同意你的观点,但是可以在这个基础上,请你思考一个问题吗?」

健太露出了挑战的眼神。

「有没有方法可以证明她说的话是事实?」

这个问题的重点,就在于是否有办法证明「骑士」的确存在,而且「骑士」送了两千万给瞳美。这就是他们正在追查的「星名之谜」的答案,也是核心。

例如,刚志和瞳美都有提到的「刚志偷窃事件」呢?这的确是关于「骑士」的事,两个当事人说明的内容也没有矛盾,但如果他们事先充分讨论过,也就不足为奇。而且严格来说,只有瞳美把这件事当作有关「骑士」的回忆,刚志完全没有提到「骑士」的存在。从这个角度来看,很难用这件事来证明「骑士」真的存在。那么,是否有办法证明骑士送了两千万给瞳美──这恐怕更加困难。要证明那个年迈绅士的存在就已经很困难,更遑论要证明在年迈绅士背后的「骑士」,无疑是难上加难。但是,健太竟然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

良平感到有点不快,但仍然斩钉截铁地说:

「──不,不可能证明。」

「真的吗?」

虽然健太露出老神在在的表情,但无论怎么想,都不可能有办法证明。

──因为「骑士」只存在于瞳美的记忆中。

就在这时,良平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骑士」的确存在。而且如果存在,就只会在那里。

「你该不会──」

「你说对了。只要能够看到保科瞳美的记忆,就可以知道是真是假。」

听到健太说出自己预期的答案,他忍不住叫了起来。

「别说傻话了!你难道忘记了吗?如果不是因为营利目的而提到『店』的事,记忆就会被消除,甚至可能会送命!」

「我知道,所以正在思考妥善的方法。」

「别闹了,太危险了。你为什么对保科这么执着?有什么原因吗?」

「你不要激动,我不会乱来。再怎么样,我也不可能冒这么大的风险。」

「不,现在的你很可能会做这种事,这根本就是我们之前最害怕的情况!难道你忘了那些消失的业务员吗?」

「不瞒你说,我一直都会想到他们──」

健太的话还没有说完,良平放在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等我一下。」

他一看手机萤幕,发现上面显示了陌生的号码。

「喂──」

一个熟悉的沙哑声音传入良平的耳朵。

「我终于下定了决心,请你带我去那家『店』。」

下周六上午,石冢岩会来「店」里。

──如果会被你们两个人骗,我也迟早要完蛋。

岩在电话中的声音听起来很憔悴。他一定陷入了困境,一筹莫展,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打了这通电话。

「──我下周六去接你,那就先这样。」

「终于有了进展。」

良平刚挂上电话,健太就迫不及待地说。

「只不过不知道岩有没有可以出售的记忆。」

良平只能低吟一声,抱起双臂。身为生产和菓子包装盒的中小企业老板,他的人生本身固然有价值,只不过很难判断是否会发生「有行无市」的情况。岩的记忆有可能高价「转售」吗?如果答案是否定的,老板的核定价格不可能高。

「──总之,你把下周六的时间空出来。」

良平在说这句话时,健太的手机接到了电话。

「今天真热闹啊。」

他说完拿出了手机,然后瞪大双眼。

「是谁打来的?」

健太没有回答良平的问题,立刻接起了电话。

「怎么了?你又要在东京表演了吗?」

听到「表演」这两个字后,良平立刻知道对方是保科瞳美。没想到她会主动打电话给健太。

「──啊?这是怎么回事?」

健太皱起眉头。难道出了什么事吗?

「──我瞭解了,你不必担心。虽然原本有事,但我会想办法安排,所以到时候请你把那张纸一起带来。你不必担心,呃……或许我没什么本事,但是,我绝对──绝对会保护你。」

这时,良平确信了一件事。虽然没有任何根据,也许是因为健太说话的语气,也许是声调,或是第六感之类的东西,察觉到健太生理节奏的变化。当他带着这份确信回顾目前为止所发生的事,就可以解释他之前所有的行为。

健太爱上了保科瞳美。

正因为如此,他在上次开会时,才没有萃取「第二次见面的记忆」。如果他事先告诉良平,他要和瞳美见面,良平一定会提醒他把记忆带来,所以他事先秘而不宣,见了面之后才告诉良平。因为萃取在小瓶子里的记忆会把当事人的感情──「对瞳美的爱」,传达给看到记忆的人。

「──保科也收到了『警告信』。」

健太挂上电话后,用力叹了一口气。

虽然这是令人担心的状况,但良平同时也担心健太的安全。为了解开自己爱上的女人过去的谜团,不惜利用这家「店」──这就是健太打算做的事。

「她刚才发现,在下北泽表演后收到粉丝给她的信中,有一封写着『不要和奇怪的文字工作者有任何牵扯』。」

健太用很快的语速告诉良平──良平平时根本不会在意他说话的语速,但现在觉得那是他为了掩饰内心对瞳美感情的伎俩。

──健太真的不会破坏「店」的规定吗?

──他会不会不小心把「店」的事告诉她?

这些疑问在良平内心翻腾。

「她感到很害怕,所以打电话给我。」

「──所以你要保护保科瞳美?」

健太害羞地抓了抓头,轻轻咳了一下说:

「她下周六要来东京,希望我看一下她收到的信。」

健太尴尬地移开视线,良平猜到了接下来的发展。

「她约我星期六上午见面。对不起!我可以去和她见面吗?」

──猜对了。

健太刚才说,虽然原本有事,但他会想办法安排,其实就是「说服啰嗦的华生」的意思。虽然两通电话一前一后,但健太在接电话之前就已经知道石冢岩要来店里,他仍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瞳美,身为搭档的良平当然不可能没意见,正因为这样,所以他才会对瞳美说「我会想办法安排」。

但是,良平内心感到的不安更胜于愤怒。

──健太真的能够不向瞳美提及「店」的事吗?真的能够不触犯禁忌吗?

最后,他们决定下周六分头行动,只是两个人之间产生了难以用言语形容的隔阂。

9

周三的定期会议取消了。

在银行的分行,只要当天结帐时有一圆的出入,就必须停止所有业务,全部的行员都要一起调查哪里出了差错,这一天,良平任职的分行出现了一笔将近一万二千圆的出入。提领的总金额和提领单的合计金额不符,最后所有人一直忙到晚上八点,才发现其中一张提领单被放进了碎纸机。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良平打电话告诉健太,今天没办法和他开会时,他在电话中这么说,但总觉得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松了一口气。

这一周,良平和健太完全没有见面。

即使没有见面,良平也不是没在思考「星名之谜」的问题。姑且不论健太的感情,瞳美也收到了警告信,这个谜就更让人费解了。

首先,难以瞭解寄信人的目的。在认为「刚志是纵火杀人犯」的前提下,刚志寄警告信给他们两个人的理由很明确,一旦刚志和星名的关系公诸于世就会造成困扰──这是最简单,也最容易理解的理由。

但是,瞳美收到相同警告信的理由是什么?如果硬要找一个理由,难道是瞳美和刚志「自导自演」吗?

但是,这个说法太牵强。因为如果瞳美和刚志是同伙,她不可能冒着危险和健太见面两次。第一次是健太直奔她在原宿的表演现场,她防不胜防,但是第二次不一样,当她接到健太的电话时,她也想和健太见面。

其次,瞳美收到的警告信中,「不要和文字工作者有任何牵扯」的内容太令人匪夷所思──并不是文字的内容有问题,而是在现阶段,除了刚志和瞳美以外,并没有人知道他们两个人是自称文字工作者在外活动。

在良平茫然地思考着这些事时,转眼之间就来到了周六。

他开着租来的车子前往惠比寿车站。这是良平指定去接岩的地方。虽然离「店」更远的车站比较理想,但良平希望能够赶快把岩带来「店」里。

「让你久等了。」

良平在车站前停了车,坐在长椅上的老人缓缓举起了手。

「嗨。」

岩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良平下车去迎接他。

「──原本我还以为你不会打电话给我。」

「我在电话中也说了,如果会被你们两个人骗,我也完蛋了。」

岩笑着说道,良平请他坐在车后座。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在抵达『店』之前,可以请你戴上这个吗?」

良平递上眼罩。

「因为规定『不能让客人知道地点』。」

岩坐在椅子上后,毫不犹豫地戴了起来。

「好,没问题。如果不这么做,你会被主管骂吧?」

「是啊。」

「上班族真辛苦。」

良平的脑海中闪过老板那张难以取悦的脸。老板会为岩的记忆核定什么价格呢?

「请放心,很快就到了。」

良平放下手煞车,缓缓踩下油门。

岩一走进房间,就好奇地打量起来。

「请坐。」

灯笼的灯光下,可以隐约看到木桌和木椅,以及水晶球。

他们面对面坐下。即将和石冢岩进行交易。

「关于这家『店』的情况,我刚才在车上已经向你说明了。」

岩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

「关于今天的交易内容,因为你的目的是筹钱,所以『出售』是唯一的选择。」

「好,没问题。」

「首先请你回想一下你打算出售的记忆,然后把手放在水晶球上。本店可以马上取出记忆进行核定。不出十分钟就会收到一张写了价格的纸,如果你认为价格合理,交易就可以成立,你会失去『出售的记忆』,核定金额扣除报酬手续费,就是你可以拿到的金额。」

良平看到岩再次点头后,和往常一样,开始说明「新客方案」。

「本『店』有『新客方案』,想要『出售』或『收取』的客人适合使用这个方案,还可以选择一觉睡醒之后,关于这家『店』的记忆也彻底消除。」

「为什么需要这种项目?」

「因为有客人希望『消除失去记忆的记忆』。比方说,摆脱不愉快记忆的人,一旦连这家『店』也忘记,就可以变成『全新的自己』。」

「原来是这样。」

「『出售』的情况也一样。好不容易得到一笔钱,如果一直记得『自己失去了可以卖这些钱的记忆』,就会被自己卖掉的记忆束缚,进而导致不幸。」

「我……希望记得这件事。」

良平早就猜到岩不会选择「新客方案」,以他的性格,应该会正面挑战──比起「早晨醒来之后,手上莫名其妙地多了一大笔钱」,他更希望瞭解这笔钱「是我为了由香里,出卖自己的记忆得到的钱」,并带着这个记忆继续活下去。而且如果他选择「新客方案」,对良平也比较不利。因为当岩再度为钱发愁时,一切又必须重新开始,所以对于有可能再次来「店」里的客人,让客人记住这家「店」更方便。

「──假设无论如何都想恢复出售的记忆,可以『购回』,但是必须支付相当于核定金额两倍的价格。当然,如果记忆已经被别人买走就没办法了……」

「太卑鄙了。」

没错,这家「店」的做法的确很卑鄙。只要不选「新客方案」,客人就会一辈子记得这家「店」的事,在未来的漫长人生中,一定有相当数量的人,想要找回一度失去的记忆。

「店」里的业务员「转卖」记忆可以获得很大的奖励,所以客人「出售」的记忆,往往不久之后就被买走了。已经属于他人的记忆当然无法购回,这种情况下就会利用「新客方案」,「收取」之前「因为出售记忆而感到后悔的记忆」。即使原本「出售」的记忆很幸运地没有卖出去,「购回」记忆也需要相当大一笔钱,反正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对当事人来说都很不幸。

「──请问你有什么疑问吗?」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岩满面愁容地皱起眉头,看着头顶上方的灯笼。

「『购回』的记忆会如何处理?」

良平没有理解这个问题的意思,忍不住问:

「如何处理是指什么?」

「就是会不会作为自己的记忆重新回到自己身上。你刚才不是说,『购买』时,记忆会装在小瓶子中带回,但是如果记忆装在小瓶子里还给我,我也很伤脑筋,那些记忆真的能够回到我的脑袋里吗?」

良平一时语塞。

因为至今并没有遇过想要「购回」的客人,所以从来没有想过整个流程的情况。

但是,他能够理解岩的意思。如果「购回」的记忆是装在小瓶子中回到手上,严格来说,称不上是恢复原状。虽然记忆回到了手上,但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一旦决定出售自己记忆的人,就无法再恢复以前的自己了吗?

岩看到良平突然陷入沉默,抓着头笑了起来。

「不,我并不是要为难你,只是好奇而已,你可以忘记我的问题。」

「──好,那我们正式开始。请问你已经决定你要『出售』的记忆了吗?」

「对,是工作的记忆,也可以说是我的人生。」

之前的那一抹不安掠过良平心头。

──工作的记忆值钱吗?

但是如果不试一下,无法知道结果。虽然不知道理由,反正只要老板认为「这个可以卖出去」,就有可能核定高价。

「好,那请你回想打算出售的记忆,把手放在水晶球上。」

「这样吗?」

岩把双手都放在桌上的水晶球上。

「这样没问题。」

良平大声宣布:

「那就开始啰!」

传来敲门声后,柚姊走了进来。她一如往常地化了浓妆,猜不出她的年纪。她的脸上带着笑容,递上写了核定金额的纸。

「──什么!」

岩一脸愤慨地瞪着柚姊。

「这么便宜?开什么玩笑!」

「对,不好意思,这已经是最高金额。」

「你是说,我的人生这么不值钱吗?」

「不,并不是这个意思──」

「重试一次!」

良平忍不住站起来,挡在两个人中间。因为他们继续争执下去,岩很可能会一把抓住柚姊。

「你看,才七十万!我的人生竟然只值七十万!」

岩递过来的纸上的确写了这个金额。扣除自己的报酬,岩只能拿到五十六万。虽然良平无意说这样的金额太低,但这是岩奉献一辈子的工作记忆所值的金额,而且是为妻子筹措的钱,就不得不说实在少得可怜。

柚姊一脸为难地耸了耸肩说:

「──虽然你这么说,但是谁会需要这个『记忆』呢?内容只是每天埋头工作,我反而很惊讶竟然值七十万。」

岩涨红了脸,瞪着柚姊。很遗憾,柚姊说的话完全正确。如果要问自己有没有自信可以用超过七十万的价格转售「只是每天埋头工作的记忆」,当然无法回答「有」。

「即使我出卖自己的人生,也无法救老婆吗?」

岩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

「这就是我的人生。」

良平看着岩,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你的人生真的只有工作而已吗?

岩每天都去「山毛榉之家」,然后把充满回忆的物品带给由香里。放在由香里床头柜的石画和全家福。良平脑海中浮现了各种景象。在完全看不到光明未来的状况下,岩仍然咬着牙,为妻子做所有自己力所能及的事。虽然或许有其他更好的方法,但他用自己的方式尽了全力。正因为良平瞭解这些情况,所以更觉得必须下定决心说出口。

──你的人生并不是只有工作而已。

虽然原本不想碰触这件事,但现在顾不了这么多了,岩还有其他可以出售的记忆。

「──你需要多少钱才能解决问题?」

「一百五十万──只要有这笔钱,就可以摆平。」

「摆平?」

「对。」

虽然良平不知道「摆平」这两个字代表的意思,但是光靠出售工作的记忆,根本无法筹到这笔钱。

「──你是否愿意出售关于你太太的记忆呢?」

良平从喉咙深处挤出这句话。

「并不需要出售所有关于你太太的记忆。比方说,第一次遇到她的记忆──光是这件事,一定可以比工作的记忆更值钱。」

岩露出锐利的眼神看了过来,但良平并没有退缩,继续说了下去。

「因为深爱一个人的记忆应该更值钱。」

良平的眼角扫到柚姊露出笑容,似乎觉得他很会说服客人。但是,这的确是良平的真心话,既不是矫情,也不是敷衍。岩对妻子由香里的关心──不可能不值钱。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难道要我为了老婆,失去我对她的记忆吗?」

「但是目前没有其他方法。活在你记忆中的太太固然很重要,但如果执着于记忆中的她,无法帮助现实生活中的她,根本是本末倒置。我其实也不想说这种话,但是,你之前曾经说过,为了某个人舍弃『梦想』的决断也很宝贵。目前的情况也一样。为了心爱的人放弃已经一去不复返的『过去的记忆』,这样的决断不是也同样宝贵吗?」

片刻沉默后,岩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来试试。」

岩再次把手伸向水晶球。

「我要出售『第一次和老婆相遇的记忆』。」

看到柚姊走进房间时的表情,良平确信自己的预测完全正确。岩看到纸上的金额,终于点了点头。

「这就没问题了。」

他握在手中的纸上写了「两百万圆」的数字。从中扣除自己的报酬四十万之后,岩可以拿到一百六十万圆。虽然良平很想把全额都给岩,但目前他和健太也面临「自己的记忆会不会被夺走」的关键时刻,所以只能把心一横,领取自己应得的报酬。这个四十万加上前一次──其实已经是将近一个月前的事了──和那个脱离常轨的女人交易赚到的十三万圆,距离达成业绩还剩下一百一十万圆。虽然离完成目标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但的确更接近目标金额了。

「──谢谢你。」

完成交易后,良平决定送岩回家。虽然原本没必要这么做,但如果不这么做,他会感到不安。

岩下车后,立刻向他鞠躬道谢。

「不瞒你说,彻也可能会帮忙。」

「是吗?那就太好了。」

良平只能模棱两可地回答。

岩有点不知所措地笑了笑,把手放在良平的肩上。

「你很努力拉生意,领取报酬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是──」

「已经没事了。因为彻也终于打电话回家,之后事情应该会往好的方向发展,所以需要一百五十万,现在没事了。」

岩一再重复「没事了」,听起来像是在逞强。

「──而且我还有很多关于老婆的回忆。你说的没错,为了帮助现实生活中的老婆,出售其中一个记忆根本小事一桩。」

「听你这么说,我稍微放心了。」

他和岩用力握手。

「有空再来玩。」

岩的手还是那么骨感干涩,但是很有力。

良平回到「店」里之后,立刻去了四楼找柚姊。

──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去找柚姊。

在决定由良平独自和岩进行交易时,健太最后对他说了这句话。柚姊就在老板办公室隔壁的房间。

「稍等一下。」

良平敲门后,门内传来轻快的回答。

「请进。」

良平打开门,探头张望的同时走了进去。

「啊哟,真是稀客。有什么事吗?」

房间内和良平原本的想像完全不同。明亮的灯光下,到处都是大型观叶植物,打造出热带的气氛。房间两端有两根大柱子,中间挂着吊床。正躺在吊床上看书的柚姊对良平露出满面笑容。

「──呃,我有问题想要请教。」

柚姊用眼神示意他去房间角落。那里有一张木桌,木桌抽屉上有黄铜的把手,还有一张小椅子。良平听从柚姊的指示,战战兢兢地坐了下来。

「你想问什么事?」

柚姊从吊床上坐了起来,身体悠然地摇晃着。

「刚才的客人问了一个问题,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然后他把岩刚才的问题告诉了柚姊。在「购回」之前出售的记忆时,记忆要如何回到客人身上。

柚姊呵呵笑了起来,突然压低声音说:

「好问题。好,那我就来回答你的问题。『购回的记忆』并不会萃取在小瓶子内还给客人。」

「那怎么还给客人?」

「本『店』并不是只能把记忆从脑袋中取出而已,也可以做相反的事,就是把之前抽取出来的记忆重新植回脑袋里。」

10

「植回是什么意思?」

良平忍不住问。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让记忆重新回到脑袋中。」

「有办法做这种事吗?」

「既然可以取出,当然也可以做相反的事。」

柚姊跳下吊床走了过来,她缓缓拉开黄铜的抽屉把手,从里面拿出一个空的小瓶子。

「取出的记忆有一个很大的弱点,你知道是什么吗?」

柚姊摇晃着手指夹起的小瓶子,良平马上想到了答案。

「──如果看太多次,瓶子就会空掉吗?」

「没错。但是只要植入脑袋,在拥有记忆的人忘记之前,都不会消失。」

良平立刻想起之前反覆看「茧居年轻男子」的记忆时的情况。为了瞭解星名的情况,一次又一次使用喷雾后,小瓶子里的喷雾越来越少。萃取在小瓶子中的记忆,可以让看的人体会包括感情在内的鲜明情境,问题是能够看的次数有限。

柚姊把空的小瓶子放回抽屉后,继续说了下去。

「让原本就属于自己的记忆恢复原状很简单,但是──」

她说到这里,似乎有点在意隔壁房间,于是压低了声音。

「你这么聪明,应该已经发现了,植入的记忆未必都是原本属于自己的记忆。」

良平感到背脊发冷。如果她所说的话是事实,那就是违反人道的行为。

「你的意思是,『也可以植入别人的记忆』吗?」

「对啊。」

「──真的有办法做到吗?」

「理论上可以,只是极其困难。你能够瞭解吗?」

良平忍不住歪着头表示不解。

「那我给你一个提示。你认为植入别人的记忆会发生什么状况?答案很简单,就是别人至今为止的人生进入『无意识』领域后,便会和被植入记忆的人至今为止的人生发生不一致,结果就会产生拒绝反应。」

「什么意思?」

「比方说,『不会游泳的人』被植入了『会游泳的人的记忆』,你认为会发生什么状况?」

「──会溺死吗?」

「当然啊。因为大脑留下了并非实际体验的记忆。」

柚姊说完,指着自己的侧头部说:

「──但是,以前『店』里曾经进行过『记忆移植』。」

「是吗?」

「正如我刚才所说的,经常发生『记忆合并症』的情况,很多人最后都陷入错乱,甚至失去了生命。『记忆移植』虽然很赚钱,但闹出人命会影响『店』的风评,所以目前除了『购回』以外,都不再植入记忆。」

「──最后一次进行『记忆移植』是在什么时候?」

「我记得是大约三年半前。」

「所有接受『记忆移植』的人,脑筋全都出了问题吗?」

良平和健太来这家「店」工作前不久,还持续进行的「记忆移植」──在「店」里进行的这种「第四项交易」充满可疑,足以让他产生浓厚的兴趣。

「千万别让老板知道是我告诉你的。」

良平用力吞了吞口水,点了点头。

「只有一个人例外,就是『天才』。」

「天才?」

「对,他就是天才──老板一看到他就发现了。虽然也有后天的要素,但他天生就是『作家』。」

「『作家』是什么意思?」

「人生就是故事。也就是说,在记忆移植时,『前后相符,没有矛盾』很重要。假设在一本书中插入另一本书的某个章节,如果完全不修改就会很奇怪,所以必须修改新加入的章节,或是改编整本书的架构。他在这方面是天才,简直就像有魔法一样──他事先就瞭解所有『无意识的不一致』可能会导致的摩擦。」

「那个天才目前人在哪里?」

柚姊抖动肩膀笑了起来,似乎觉得良平很傻很天真。

「──他自杀了。」

「什么?」

连他都知道自己发出了惊叫声。

「你没听到吗?他自杀了。」

「为什么──」

柚姊没有回答,走到观叶植物旁,拿起了插在其中一盆观叶植物中的活力素安瓶。

「他的『作品』很完美,即使之后进行追踪调查,『作品』也持续过着日常生活,完全没有任何异常,简直就是奇迹。」

她把安瓶空瓶捏扁,好像代表谈话结束了。

「你想问的就只有这些吗?」

柚姊再次坐在吊床上,脚底往地上一蹬。良平觉得柚姊快要赶人了,就逮住机会问了另一个问题。

「──柚姊,你为什么会在这家『店』工作?」

但是,她只是默默摇晃着吊床。

「我无意打听你的隐私,只是好奇而已。不光是你,我还很想知道纯哥和熊哥这些在这家『店』工作了好几年的人,都是怎么来到这里──」

柚姊迟迟没有开口。

自己问得太深入了。良平开始感到后悔。

「──老板的父亲在他年纪很小的时候,就抛妻弃子,离家出走了。」

柚姊突然开了口。

「但是,老板的妈妈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说过他父亲一句坏话。她是个坚强的女人,我觉得她很了不起。但是,她一个女人含辛茹苦地把老板养大,累坏了身体,很早就死了。」

她的吊床静静地摇晃着。

「不久之后,老板去找他的父亲,想用充满嘲讽的语气告诉父亲,妈妈去世的消息,但是遇到了意想不到的打击。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父亲竟然不记得他了。『你是谁?』听到父亲这么问,老板感到绝望。因为他一刻也不曾忘记抛弃他们的男人,一直背负着这件事长大,但是对方忘记了儿子的样子──那次之后,老板开始嫌恶『忘记重要的事物』这件事。」

──每个人都有一、两个必须带进坟墓的苦恼。

这句话中隐藏了老板的过去。这就是他这么轻视、讨厌放弃记忆的人的理由。

「──比方说,阿纯。你知道他以前是摔角选手吗?」

「不,我第一次知道。」

「他当初来『店』里,是希望可以『收取』他的记忆。他想要遗忘的记忆,就是『打死比赛对手的记忆』──他当然不是故意的,但是不小心打中对方的要害。被阿纯击倒的对手之后没有再清醒,就离开了人世。」

良平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向来很会照顾别人,总是面带笑容的纯哥──原来他也背负着这么悲壮的过去。

「那次比赛后,他就无法再站上擂台,所以他想摆脱这个『心灵创伤』,但是──」

柚姊把双脚放在地上,摇晃的吊床停了下来。

「他在最后一刻想到了对方的家人,比赛对手的妻子和年幼的婴儿──他们必须带着失去家人的伤痛继续活下去,不能只有自己忘记这件事,继续向前迈进。正因为这个原因,他决定在这里工作,现在仍然每个月都把大部分赚来的钱寄给对方的家人。」

柚姊露出了悲伤的笑容。

「在这家『店』工作多年的人,都有不得不在这里的理由,我相信大家的共同点,就是『背负着不能遗忘的过去』。」

「『不能遗忘的过去』──」

「熊哥也一样。他为了抓到撞死他儿子的卡车司机,一直在这里等待有人出售那个瞬间的记忆。」

良平再次说不出话来。

──如果那个纵火犯来出售纵火瞬间的记忆,一定会有很多买家。

之前看到周刊杂志刊登「医生全家烧死事件」的报导时,熊哥曾经这么说。当时良平只想到那个记忆能不能卖钱的问题,但是熊哥的这句话中隐藏了不同的想法。等待凶手来出售「肇事逃逸的记忆」──无论这是多么难以承受的事,为了抓到凶手,他做好了亲眼目睹「儿子被撞死瞬间」的心理准备。

「老板看起来是个没血没肉、冷酷的人,但是他对『决定背负过去』的人很温柔。这家『店』的确是为了营利目的而存在,但绝对不是只有这样而已。如果你能够发现这个矛盾,一定可以开拓新的世界。」

这时,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开始震动。一定是健太打来告诉自己,他和瞳美快乐的「探侦游戏」结束了。

但是,良平没有接电话。正确地说,是无法接起电话。

──在这家「店」工作多年的人,都有不得不在这里的理由。

自己和健太是否跟他们一样,背负了某些东西?自己是与众不同、特别的人。这种微不足道的自我表现欲,可以成为继续留在这家「店」的理由吗?

「──啊,对了,我还没有回答你的问题。」

柚姊好像突然想起似地笑了笑。

「我只是在这家『店』赖着不走,老板也错过了把我赶走的时机,就只是这样而已。至于我为什么要赖着不走,就是因为我无法忘记旧情人。虽然他是个人渣,却是我唯一真心爱过的人。我完全不知道他目前人在哪里,在做什么,也不想见他。但如果可以让我许一个愿,我希望能够再次见到活在别人记忆中的他,我只想远远地偷看他一眼。无论记忆的主人爱他还是恨他,我都会感到高兴,但可能同时也会感到难过。」

柚姊说完这番话的同时,口袋里的手机也终于放弃震动,陷入了沉默。

不一会儿,健太来到「店」里,他们在三楼的房间内面对面坐了下来。

「──不好意思,岩的情况还顺利吗?我也有不小的收获。现在就让你看一下我们第三次见面的纪录。」

健太说完,把手放在水晶球上,但良平一动也不动。

「──喂,你怎么了?」

健太惊讶地皱起眉头。「你该不会还在生气?」

──不要小看这家「店」。

良平知道是自己搞错了生气的对象。因为自己也或多或少小看了这家「店」。没有人知道的「副业」──从事这项副业的自己「与众不同」,这种感觉让他感到骄傲。他无法否认,这家「店」之前是满足自己自尊心的工具,但是,看到这家店的其他人都「背负了某些东西」,就觉得羞愧得无地自容。

──自己并没有「不可以忘记的过去」,也没有「背负某些东西的心理准备」。

原本以为是自己唯一归属的这家「店」,似乎也变得很遥远。他感到坐立难安,只能把内心的这种烦躁发泄在眼前这个被瞳美迷得神魂颠倒的男人身上。

「──你是不是喜欢保科瞳美?」

健太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啊?为什么?」

「你不要装糊涂,所以每次都只透过水晶球让我看你们见面的情况。」

健太哑口无言,移开了视线。

「这家『店』是我们唯一的归宿,你有没有搞清楚这件事?」

内心的想法一旦说出口,就无法踩煞车了。

「──没这回事吧。」

「不,就是这样。事到如今,我就把话说清楚。如果我们没有了这家『店』,还剩下什么?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上班族,和一个追求梦想的自由工作者,不是吗?」

「你不要激动。」

「我们只有这家『店』了!你要追求成为漫画家的梦想是你的自由,但是要看清楚现实!如果被赶出这家『店』,我们就什么都没有了!不仅如此,还会变成另一个人继续活下去。我无法忍受这种事!我不想失去这家『店』,也不想失去你,不想失去任何事!所以现在根本没空去找不知道到底是否存在的『骑士』!」

「你没有资格评断我的梦想。」

「不,我有资格。因为我和你是命运共同体!我们不是要一起赚一千万吗?如果你被梦想或是女人迷惑,我会很伤脑筋!你到底在想什么!你每次和保科见面,问的全都是关于《星尘夜骑士》的剧情!是希望她喜欢你吗?还是你打算抄袭?总之,你的心已经完全被夺走了!我劝你赶快清醒!」

「但是──」

「『骑士』根本不存在!因为你喜欢保科,所以才希望可以相信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你全都是为了自我利益。你基于这种理由利用这家『店』,怎么对得起纯哥和熊哥!」

良平把刚才承受的冲击全都告诉了健太。老板这么讨厌遗忘的理由、纯哥成为业务员的经过,以及熊哥笑容背后的决心。

「难道你要利用这家『店』,调查自己迷恋的女人说的那些不合逻辑的话吗?开什么玩笑!」

他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前进的方向了。他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健太和他看向不同的方向。

──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他只能把这些失去出口的激情对着健太宣泄。

不一会儿,健太静静地开口了。

「──首先,我要为一件事向你道歉。」

哼。良平用鼻子哼了一声,动作粗暴地靠在椅子上。

「只有一件事吗?」

「我的确爱上了保科瞳美,这件事我承认。」

他面色凝重地注视着水晶球,嘴唇微微颤抖。

「但是,我这么在意她,不光是因为这个原因。」

健太在措词上很小心谨慎,也许即将触及问题的核心。

「当初我提出『我们来当侦探』是有原因的。虽然我那时对你说要利用这家『店』的资料偷偷进行,但这不是真正的理由。」

「那你倒是说说什么是真正的理由。」

健太原本看着水晶球的双眼直视着良平。

「我之前不是告诉你,我只有一部作品获得了新人奖的佳作吗?」

「对,所以呢?」

「──完全一样。」

「什么?」

「名字和情节都完全一样。」

良平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你在说哪件事?」

「我在车站前第一次听到星名的歌时,简直难以置信。因为我之前获得佳作的作品名字,也叫《星尘夜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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