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看什么?」
良平抬头看着书架,听到背后传来少女的声音,转头看着她。
──敌人来了,赶快打败他!
刚才他被人从身后架住,一根很粗的木棒打向他的头。已经包扎好的额头仍然隐隐作痛,但是看到她的身影就觉得似乎不痛了。她戴着一顶草帽,一头黑色长发,纯白色洋装很耀眼。
少女走到良平身旁,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那是一本漫画。虽然良平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漫画这种东西,但这是第一次亲眼看到。
他从小身边就有很多书,虽然父亲说「看文字书以外的书会变笨」,但他觉得沉浸在书的世界很开心。他每天都在教室后方看书、翻阅图鉴,从来不觉得「无聊」,从来不曾羡慕每到下课就跑去操场玩的同学。因为和辽阔的书籍世界相比,小学的操场太渺小了。
他翻着少女递给他的单行本。漫画中的角色在狭小的格子内英勇奋战,对话框的大小和形状会根据不同的场景发生变化,对话框中有各种文字,所有的一切既生动又新鲜,让他惊叹不已。他抬起头,再次看向书架。
「──这些全都是漫画吗?」
「嗯,对啊。」
「太厉害了,这么多──」
少女得意地挺起胸膛说:
「很厉害吧!」
少女踮起脚,又从书架上抽出几本书。
「这本也很有趣,还有这本,以及这本──」
良平的手上堆满了双手几乎快抱不动的漫画,但他并不在意,因为他被少女的纯真和率直所吸引。
这时,少女停下了手,好像想起什么似地歪着头问: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原本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听到这个问题,一下子冷静下来。虽然只是很普通的问题,但是他无法马上回答。因为至今为止,他从来没有和同年纪,而且长得超可爱的女生说过话。
「你没有名字吗?」
少女讶异地注视着他,但他仍然说不出话。
「那我就叫你无名氏。无名氏,你从哪里来的?」
必须赶快回答。越是这么想,声音越是卡在喉咙。
一句话就好,只要回答一句话就好──。
「──东京。」
他总算挤出了答案,少女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啊?你是从东京来的!你从东京来这里,也太帅了。」
「──你觉得我很帅?」
良平忍不住问。
「对,很帅。」
「真的吗?」
「我不是已经说了吗?」
少女不解地皱起眉头,然后笑了起来,「好奇怪。」
这就是他和瞳美的相遇。
那次之后,他就开始期待每年中元节回奶奶家探亲。
「──无名氏,你看完了吗?那接下来看这本喜不喜欢。」
在犀川町期间,白天的时候他几乎都在瞳美奶奶开的二手书店。
他们在那里聊了很多事。在学校发生的趣事和她未来的梦,但是更多时间是和她坐在一起看漫画。看漫画本身当然很有趣,但是最高兴的是,他每看完一本,瞳美就会问他感想。平时在学校表演会上要表演什么节目,或是合唱比赛的选曲,都是由班上那些个性活泼的同学决定,那是和他完全不会产生交集、另一个世界的人。虽然身处同一个教室,却「不是同一国」。在班会表决时,「每一票的重量」并不平等,所以至今为止,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投下的一票可以改变世界。但是和瞳美在一起时不一样,自己的一票可以传到她的手上,那是平时在教室角落看书的「无聊」日常中,绝对无法体会到的兴奋。
「──你不觉得太多漫画因为主角是主角就幸运得救吗?应该规定『故事中的主角只有一次机会,会因为是主角的身分而获得帮助』。」
「但是,『原本以为死了的主角,最后竟然还活着』,你不觉得这种故事设定超有趣的吗?」
「虽然是这样没错,但得救必须有相应的理由。」
「啊?是吗?」
如果暑假结束后新学期开学时,自己从班上消失,应该也不会有人发现。他一直这么认为。
──但是,也许并不是这样。
和她在一起时,竟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你看,好看吗?」
小学四年级的夏天,他第一次参加了夏季庙会。当她穿着有花瓣图案的水蓝色浴衣出现时,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平时总是披在肩上的黑发绑成了丸子头,化了淡妆的脸看起来很成熟,不像是同年纪的人。
他们一起捞金鱼、买面具,玩过所有的摊位之后,一起坐在石阶最上方。从夜空中降落的沉默笼罩着他们,完全不会令人感到不自在。
他们怔怔地看着下方晃动的庙会灯光,瞳美突然开了口。
「──对了,你有没有看过《终极莱拉》?」
「没有。」
「超好看的。」
瞳美眉飞色舞地向他说明故事情节──她比手画脚,表情丰富地表演漫画中的人物,他忍不住看得出了神,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当瞳美说完故事之后说的一句话。
「此时此刻,地球上只有作者知道这个故事的后续发展。不知道作者在想什么,真希望他可以偷偷告诉我。」
他立刻知道为什么这句话打动了他。
「──这句话好美。」
两个人相视而笑,一起抬头仰望夜空。
「──对了,有一件重要的事,你还没告诉我。」
瞳美微微歪着头,露出腼腆的笑容。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那我就叫你无名氏。
他想起了那一天,自己在她面前完全说不出话来。因为她为自己取了「无名氏」这个名字,所以并不影响他们聊天,但现在才发现还没有告诉她自己的名字。
他直视着瞳美的双眼。现在可以轻松说出自己的名字。
「我叫岸良平。但是──」
「但是?」
「直接叫我的名字太无聊了,你可以叫我『骑士』。」
瞳美瞪大眼睛,重复了那个名字。
「『骑士』?你是说《太空骑士的冒险》的『骑士』吗?」
那是他很喜欢的漫画名字。前一年暑假借回家的漫画中,不小心把第一集放了进去。这套以前的漫画已经绝版,但漫画中充满无限的梦想和希望。这一天的白天,他也在瞳美奶奶家看得出了神,只剩下最后一集还没看。
「──既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什么意思嘛!好奇怪。」
瞳美嘟起了嘴,但小声叫了一声「骑士」,又忍不住笑起来,「但是这个名字不错,叫起来很顺口。」
那天晚上,良平变成了「骑士」。
「──别担心,一定很快就会好起来。」
庙会隔天,八月向晚的天空被染成一片宛如燃烧般的橘色。经过了梦幻的一夜,等待他们的是无情的现实。他们并肩一起坐在秋千上,等待瞳美的父母从医院回来。漫画突然不见后,瞳美和奶奶发生了口角。即使从她口中瞭解了情况,良平也只能说一些乏善可陈的安慰话。
这时,他们听到好几辆脚踏车同时在附近停下的声音。良平认识那几张在公园入口探头张望的脸。
「刚志,你看,保科和男生在一起。」
「那家伙是谁啊?」
那个叫刚志的高大少年向前跨一步,手上高举着什么东西。原来那是《太空骑士的冒险》最后一集。瞳美发出分不清是尖叫还是惨叫的声音,从秋千上跳了下来。
「你不是一直和这个家伙在看这套漫画吗?」
刚志指着良平,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说。
「还给我!」
瞳美想要跑过去,刚志把漫画用力摔在地上,踩在脚下。周围的跟班都发出欢呼声,瞳美蹲在地上大哭起来。良平在原地无法动弹。
「──你不觉得不甘心吗?那就来打我啊。」
刚志冷笑着挑衅他,但他仍然无法举起气得发抖的拳头。
自己总是待在教室角落、操场的角落,没有人注意自己,永远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瞳美带自己进入了不同的世界,瞳美改变了自己。她哭得这么伤心,但自己──。
「──你是谁啊?」
桥下的河流发出哗哗的水流声。
「你到底想干嘛?」
刚志把字条出示在他面前吼道。
『如果想拿回签名球,放烟火之前桥上见。』
良平拿走了刚志的签名球,留下了字条──刚志按照指示,在放烟火之前,来到了沉下桥。
良平戴上了英雄战队的面具,不让刚志看到自己的脸。那是去年夏季庙会时,和瞳美一起买的面具。虽然戴上面具后视野变狭窄了,但他并没有感到害怕。
──你不觉得不甘心吗?那就来打我啊。
时间过得很快,一年过去了。那天之后,良平一直在思考自己能够做什么。他无法像在漫画世界英勇善战的英雄一样神勇地打倒敌人,所以拼命思考个子矮小又无力的自能够战胜刚志的方法。他在漫画中找到了灵感。漫画中多如牛毛的敌人和叛徒──他们逼迫主角就范的方法都一样。那就是绑架「人质」。
良平高举刚才从刚志房间偷来的签名球。
「你的行为根本是小偷。」
「我们半斤八两。」
「我会要你好看。」
「我也会要你好看。」
「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
良平把签名球丢进了湍急的河中。
「啊──」
刚志立刻想去捡球,但可能被平时很少穿的木屐绊到了,身体摇晃后,从桥上掉了下去,被浊流冲走了。
那年冬天,奶奶去世了。守灵夜和葬礼结束,在回东京的前一天晚上,良平和瞳美一起坐在「饭团山」半山腰开阔的广场上。两个人默默抬头看着夜空,都没有说话。因为他们都有预感,无论说什么,都是离别的话。
「──夏季庙会那一天,刚志从桥上落水,差一点溺死。」
瞳美先开了口。
「『骑士』,是不是你?」
「我怎么了?」
他假惺惺地装糊涂。
──我等一下把签名球丢掉。
当时,他只是这么告诉瞳美,并没有告诉她之后的计画。
「我看到了,我看到刚志从桥上掉进河里的那一幕。他和另一个人面对面站在桥上,那天我约你一起去参加庙会,但你说身体不舒服,就先回家了。」
「嗯,因为我不舒服,所以就在奶奶家睡觉。」
他继续说谎。
「──好吧,那就算了。」
瞳美轻轻笑了笑,把旁边的小石头丢向树丛。
「那天晚上也和今天一样,星星很美。」
她指着夜空说道,良平也跟着抬头看向天空。冬天的空气很清澈,所以看得到满天星空,实在太适合作为「作品」的题目了。
他从放在旁边的背包中,拿出一本笔记本。
「给你。」
「这是什么?」
那是他投入所有心血,献给她的「故事」──瞳美接过笔记本之后,一页接着一页翻阅着。
「──你觉得怎么样?」
他确认瞳美看完了最后一页,战战兢兢地问。
瞳美阖上笔记本,整个身体都转向他。
「接下来的剧情呢?我觉得比我之前看过的任何一部漫画都更有趣,这绝对不是在奉承。」
瞳美把笔记本小心翼翼地抱在胸前,笑了笑说:
「你赶快画后面的故事!」
良平移开了视线。因为他觉得眼泪快要流下来了。
「──我以后可能不会再来犀川町了。」
这是迟早要说的话。即使不愿面对,但现实迟早会出现在眼前。既然这样,就必须由自己说出口。
「但是,如果有朝一日,《星尘夜骑士》要改编成动画,就要由你来唱主题曲。」
「啊──」
「你的梦想不是成为歌手吗?我也会开始画你想要知道后续发展的漫画,我们一言为定。」
瞳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但立刻点了点头。
「──好,那就一言为定。」
他们勾了手指约定后,一起躺在草皮上。结束了孤独旅程的星星把光洒在他们身上。
良平忍不住对着夜空张开双手。因为他觉得天空中会突然出现沙漏的星座,让时间停在这一刻。
「──你在干嘛?为什么伸出手?」
「我在想事情。」
「想什么事?」
「如果从那颗星星看地球,搞不好人类还没有诞生。」
「什么意思?」
「相距一亿光年的星星,要在一亿年后,光才会照到现在的地球上。反过来说,现在看到的星空是一亿年前──从那里看到的是恐龙时代的地球,搞不好暴龙和无齿翼龙都还活着。」
瞳美连续点了好几次头,好像在咀嚼他这些话的意思。
「──如果是这样,现在就是永远。」
瞳美的回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大吃一惊。
「难道不是吗?如果我们的光照到相距百亿光年的星星上,不就意味着我们在百亿年之后还活着吗?」
他闭上眼睛,想像着百亿光年后的某颗星星。因为数字太惊人,所以无法具体想像。但是如果百亿年后的那颗星星上有人发现自己和瞳美,那无疑是天大的奇迹。
他睁开眼睛,指着夜空的一角说:
「虽然宇宙中有好几亿、好几兆颗星星,但只有一小部分的星星才能把光照到地球,而且在这些星星中,能够成为星座,或是被取名字的星星更是微乎其微。那里的猎户星座则是万中选一,因为在无限的星星中,只有特别的星星才能够被取名字。」
「是啊。」
「为了让百亿光年后的那颗星星能够找到我们,我们要尽情绽放光芒,我相信满天星斗的夜空一定会记得我们。」
「是啊。」瞳美好像自言自语般小声嘀咕,对着他嫣然一笑。
奶奶的葬礼之后,良平一直没有机会去犀川町,但是他们因为有「约定」,所以继续保持联络。最好的证明就是良平每年生日时,都会收到瞳美寄来的新歌,和看了他漫画之后的「读后感」,那是他每年最翘首以待的日子。
国中二年级的时候,良平拆开瞳美寄来的信时,忍不住情绪激动。因为他收到的录音带背面用圆滚滚的可爱文字写了《星尘夜骑士》这几个字。他从二楼自己的房间冲下楼梯,跑进了客厅,不理会一脸讶异的母亲,把录音带放进了手提音响。
手提音响中立刻传来瞳美的声音。
「我省下零用钱,拼命存钱,终于买了自己的吉他。虽然因为练习过度,手指都长了茧,但是终于完成了这首歌。虽然有点害羞,不过我希望可以唱给你听。以下是保科瞳美的《星尘夜骑士》。」
她煞有介事地介绍歌曲的声音比前一年听起来更成熟。随即响起了前奏──不知道是否因为录音设备不佳的关系,不时会出现杂音,但良平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她唱的《星尘夜骑士》太震撼了。
良平在那一年回信的时候,比平时更充满热忱。之前都是用铅笔画漫画,这是第一次开始描线,同时正式使用了漫画稿纸,当然也没有忘记附上对她那首《星尘夜骑士》的听后感想。
『太厉害了,我听了之后泪流不止。』
他内心充满期待,在瞳美生日时,把「梦想的续篇」寄了出去。
但是隔年之后,就再也没有收到她的回信。
「──我去了之后超失望,大家都只是随便画一画,在同好会内交流而已,我原本还以为至少会遇到一个以新人奖为目标、有雄心壮志的家伙。」
岁月流逝,良平也终于上了大学。身穿夏威夷衬衫和短裤,拿着杯子喝水的男生站在他面前。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交到男性朋友。在新生训练营结束,社团招募的旋风中,良平忍不住在其中一个摊位前停下脚步,然后就看到了那个男生。
──你也有兴趣吗?那我们下次再一起去看看。
──我叫田中健太,笔名是「如月枫」,有朝一日会让整个漫画界为我疯狂。
──我们竟然住在同一间公寓,真是太有缘了。良平,以后也请多指教。
一起去参观漫画同好会的那一天,他们很快就失望地离开,走进了学校附近的一家咖啡店。正如健太所说,参加漫画同好会的都是一些玩票性质的漫画迷,只是把漫画视为兴趣的延伸,并没有任何人的目标是成为漫画家,于是他们都没有加入。
「──话说回来,你这个人很有趣。」
良平说出了他对漫画的热忱后,健太笑着说道。良平当然也毫不隐瞒地分享了他和瞳美之间的约定。自己向来无法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也不曾留在任何人的记忆中,但自己有必须继续留在这个世界的理由。她期待自己写下的「故事」的后续──最令健太感叹的,就是良平创作的漫画。
「超有趣,我认为你完全有可能获得新人奖。」
「但是最近的创作每况愈下。」
「你不要轻言放弃,我已经向你挂保证,故事很有趣,绝对可以得奖。」
「是吗?」
「只不过我自己也一直落选。」
健太玩着插在杯子里的吸管,看向窗外。
「老实说,我很羡慕你,竟然能够想到这么有趣的故事。」
良平也跟着看向窗外。
良平很高兴健太对《星尘夜骑士》赞不绝口,正因为两人同是以漫画家为目标的竞争对手,所以更感到高兴,但是──。
他忍不住在来往的人群中,寻找她的身影。
──我觉得比我之前看过的任何一部漫画都更有趣,这绝对不是在奉承。
那天晚上,她说的这句话是谎言吗?是不是随着年岁增长,她长大成人之后,就「从梦中清醒」,所以不再回信给自己?
「──你要继续画下去,瞳美也一定会看到。」
即使健太这么说,自己也只能发出叹息。
「──今天就来好好庆祝一下!」
大学一年级的冬天,《星尘夜骑士》获得了《和平少年周刊》的新人奖。
「庆祝二阶堂老师迈出重要的一大步!」
二阶堂昴这个笔名并没有特别的意义。
──二阶堂昴?我觉得这个名字很不错啊。
──大型新人搭档「枫和昴」不是超赞吗?简直堪比「该隐和亚伯」。
在投稿之前,和健太讨论笔名时,刚好想到这个名字,但看到杂志上出现「星尘夜骑士 二阶堂昴」这行字时,还是格外感动。虽然手上的茧始终好不了,只画了一条线就揉成一团丢弃的稿纸不计其数,还曾经连续一个星期足不出户,也不去学校上课。经过这样的生活,终于得到了一点自信。
「──老实说,我很嫉妒你。」
健太因为喝了太多啤酒而红着脸说道,然后打了一个嗝。
「因为我画得绝对比你好。如果我和你合作,绝对天下无敌。」
良平一时无法判断健太这句话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总而言之,你得奖也激发了我的动力。」
两个人一直喝酒到深夜。
又过了一段时间的十二月某个晚上。
明天就是新人奖截止收件的日子,良平烦恼不已。之前获得佳作让他信心大增,但现实并没有这么简单。一次又一次落选让他深陷苦恼,尤其是期末考试和新人奖的投稿期限重叠这件事,更是令他头痛的问题。为了作品伤透脑筋之际,根本无暇读书,为考试做准备,所以留级了两次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健太也因为相同的原因留级两次,被父母断绝了关系,成为他唯一的安慰。
时钟已经指向深夜一点,正确地说,截止日不是「明天」,而是「今天」。虽然是以邮戳为凭,只不过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但桌上还有六页没有描线的稿子。
手机突然响起来电铃声──萤幕上显示了「妈妈」两个字。母亲有时候会传电子邮件询问他的近况,但很少打电话来,而且他现在必须分秒必争。
他有一种不安的感觉,按下了通话键。
「喂?」
母亲的声音听起来很慌乱。
「怎么了?」
母亲在电话中告诉他父亲病危的消息,刚刚被送到医院,母亲正在候诊室。
「你也赶快来医院。」
「啊?现在吗?」
他看向画到一半的稿纸。母亲敏锐地捕捉到他的犹豫。
「你怎么了?难道还有其他重要的事吗?」
「那倒不是──」
「你该不会说你不想错过新人奖的投稿期限这种蠢话吧?」
母亲的话太出乎意料,他忍不住怀疑自己听错了。
「啊?你怎么──」
「妈妈并不反对你成为漫画家,但实在无法原谅你在这种时候,仍然把漫画放在第一位。」
母亲说的话很有道理,但这不是重点。
「你怎么知道我想成为漫画家?」
他听到母亲在电话另一头倒吸了一口气的声音。
父亲和母亲应该不知道这件事。虽然他们知道良平读小学时,经常和瞳美一起沉浸在漫画的世界中,但良平从来不曾告诉他们,自己的梦想是「成为漫画家」。他又问了母亲一次:「你怎么知道?」
短暂的沉默后,母亲终于向他坦承了一切。
「──你不是一直在和瞳美通信吗?」
良平感到背脊发冷。
「爸爸和妈妈都知道,但是在你读国中三年级之前,都完全不知道你们在聊什么。」
那正是他突然再也没有收到瞳美回信的时间。
「爸爸很担心你,担心你爱上女生,然后都不好好为考高中做准备。」
良平握着手机的手颤抖起来。虽然他已经猜到了大致情况,但亲耳听到时,还是没有自信能够保持平静。
「所以爸爸每年都提醒我,避免让你收到『瞳美寄来的信』。良平,这一切都是为你好──」
良平再也听不下去了。他全身的血液沸腾,全都冲到头上。
「开什么玩笑!」
他忍不住怒吼道。
「良平,你听我说!」
「闭嘴!我绝对无法原谅!」
──如果有朝一日,《星尘夜骑士》要改编成动画,就要由你来唱主题曲。
──好,那就一言为定。
那天晚上的「约定」就像闪光一样浮现,良平在懊恼的泪水中,看到了她在勾完手指后露出笑容的身影。
良平在上大学之前,就没有再提笔写信给她。之前抱着一线希望,觉得她也许会想起来写信给自己,但这份淡淡的期待每年都落空,他的神经不够大条,无法再厚着脸皮继续写信给她。
没想到,其实她一直有写信给自己。
不知道她每年都带着怎样的心情看自己寄给她的信?她应该都寄了新歌给自己,但自己的信中完全没有提及听了之后的感想,而且有时候还会写「我相信你有看我的漫画」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最后终于再也没有收到信。
「但是,良平,爸爸是为你──」
「关我屁事!这是报应,既然这样,就让他去死!」
「喂,你在说什么!你竟然说这种话──」
「我说了这种话就不再是你的儿子吗?好啊,那就断绝关系啊。」
「好啊,不管你死在哪里,都不关我的事,因为你不再是我的儿子。」
良平挂上电话,把手机丢向墙壁。只听到啪的一声碎裂的声音──那也许是自己内心崩溃的声音。
「──喂,良平,你在家吧?」
十二月中旬,整个世界都在为圣诞节和之后的新年开始欢腾。紧闭的门外传来健太的声音。
和母亲断绝关系的那天晚上开始,良平就不曾坐在书桌前。他失魂落魄地整天躺在床上,也锁上了以前从来不锁的玄关门。健太每天都在门外问他:「你怎么了?」但他都假装不在家,这天他也打算躲在关了灯的房间内,等待健太离去。
「我知道你在家,所以不管你听不听,我都告诉你。你赶快打开电视,电视上有一个叫保科瞳美的女大学生。你之前告诉我的,就是这个女生吧?」
良平跳了起来,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他克制着激动的心情,不停地转台寻找──。
出现在电视萤幕上的不是别人,就是瞳美。小学五年级的冬天最后一次见到她,所以已经超过十年了。他的视线盯着萤幕,心跳像打鼓般加速。
『──迎战的是目前还在读大学的保科瞳美小姐!』
晶莹剔透的白皙肌肤、一头优雅的黑发都和当年一样。
电视中的瞳美站在麦克风前,舞台的灯光转暗,只剩下正上方的聚光灯。她终于要开始唱歌了。
但是,她在决赛时唱的歌,并不是自己期待的那首歌。
「危险!」
突然有人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回月台中央。快速电车从他们身旁经过。
「你怎么了?为什么愁眉苦脸?」
一个看起来像是干练业务员的男人,抓住了良平的手臂。
正确地说,良平甚至没有「自杀的决心」。他和以前一样,没有「魄力」做出这种决断,但是在旁人眼中,一定觉得他想跳轨。他的眼神涣散,头发凌乱。看到这样的人走在月台边缘,谁都会认为他想自杀。
「──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你说什么?」
「我失去了所有的『理由』。」
「原来是这样。我知道一家『店』,很适合这样的人。如果你不介意,愿意把详细情况告诉我吗?」
「──你听了我刚才的说明,有什么想问的吗?」
听了关于这家可以买卖记忆的奇妙「店」家的说明后,男人又把水晶球拿了过来。
「你看一下这个。」
那个自称纯哥的男人要求良平把手放在水晶球上,然后他自己也把手放在水晶球上,闭上了眼睛。良平看到一家咖啡店内的景象。在火药味十足的气氛中,一个男人和瞳美发生了争执,瞳美一脸厌恶地站了起来,然后记忆就结束了。
「──你刚才要我『把手放在水晶球上,回想一些往事』,我找到了这个。」
纯哥佩服地点了点头。
「太厉害了,那么一下子就找到了?」
「这是很最近的记忆,记忆的主人应该遭到霸凌,所以想摆脱原本打工地方的记忆。但是,这也让我下定了决心。」
「决心?」
纯哥诧异地皱起眉头,良平语气坚定地对他说:
「请你再多告诉我一些有关『记忆移植』的详细情况。比方说,是否可以调换所有的记忆──」
纯哥听完他所有的计画后,用力叹了一口气。
「──我劝你打消这个念头,因为不可能做到。」
「为什么?理论上没有问题。」
「但这只是理论上,实际的『记忆移植』并没有这么简单。比方说,如果发生这种状况,你要怎么解决?」
纯哥接着提到了调换所有的记忆可能会发生的风险,但良平都做出了明确的回答。
「──我可以设定去环游世界,如此一来就可以说明留级了两年、和母亲断绝关系,以及放弃追求『梦想』的事。只要护照遗失,就无法调查之前的出入境纪录。」
「并不至于要设定成环游世界……」
「我想成为『另一个人』,不要和目前的自己有任何交集,而是彻彻底底的『另一个人』。那个人从小就是意见领袖,和别人一样拥有梦想,但是久而久之,有一种看开了的感觉──我想成为这种普通的人。」
纯哥抱着双臂,听着良平的反驳,最后终于让步了。
「──好,既然你这么坚持,那就去见老板。」
他们一起搭电梯来到四楼,良平跟着纯哥走进了老板的办公室。坐在办公室后方的是一个看起来很疯狂的老人,纯哥简单说明情况后,老板仔细打量着良平。
「──你真心想要成为『彻彻底底的另一个人』吗?」
「对,我已经失去了当年的约定,没必要再以自己的身分存在。」
「我认为人就是要背负这种苦恼生存。」
「也许是这样没错,但我并不是因为任性才提出这样的要求,而是希望可以借助这家『店』的力量,向两个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报恩。」
「什么意思?」
老板很诧异,眼镜后方的双眼发亮。
「我可以给健太『自信』,也可以给瞳美『金钱』,这都是他们缺乏的东西。」
老板听完他的想法,最后问了一个问题。
「──我瞭解了。但是假设那个女人靠那么大一笔钱顺利踏入歌坛,大家不是会心生怀疑吗?」
「应该会。但是,无论怎么怀疑,都不会有人找到『正确答案』,因为刚好发生『御菩萨池全家』烧死事件,只会导向错误的推论。」
老板听了他的剧本后,笑弯了腰。
「──我说阿纯啊,你刚才说『也许他很有才华』,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纯哥吞了吞口水后回答:
「因为他听了『记忆合并症』所产生的风险后,不加思索地针对每一个可能存在的风险说出了完美的回答,我太惊讶了,明明他前一刻才刚知道这家『店』的情况。」
老板满意地点了点头。
「好,那我们就来确认他的才华。」
他们搭电梯前往二楼。老板率先走进了「施术室」。
「这里是『记忆移植』的地方,现在就来实际进行。」
良平听完说明后,立刻着手「加工记忆」,他精湛的手艺让老板也难掩惊讶。
「──太了不起了,也许真的可以完成前所未闻的『自杀』──」
「──我想自杀。」
健太听到良平这么说,拿着咖啡杯的手停了下来。
「我并不是在开玩笑。」
良平已经忘了多久没有和健太见面了。
这一天,良平约健太在附近的咖啡店见面。健太很惊讶,但听到良平说「我想和你讨论漫画的事」,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良平又接着详细说明了自己的计画。如今失去了约定,没必要再以自己的身分存在。他打算出售自己所有的记忆,同时拼凑别人的记忆植入大脑。老板已经答应将原本「店」里会赚取的两千多万现金交给瞳美。
健太听他说完之后,问了两个问题。
「──虽然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是第一个问题,你说要和我讨论漫画的事是什么意思?」
因为良平用这个理由约他出来,他当然会产生这样的疑问。
良平用力深呼吸后,把「委托内容」告诉了他。
「我想把《星尘夜骑士》托付给你。」
「啊?什么意思?」
「你之前不是曾经说,『如果我和你合作,绝对天下无敌』吗?虽然我会从这个世界消失,但我不希望《星尘夜骑士》也被埋葬。」
「等一下,所以──」
「可不可以把得到佳作时的记忆,以及我脑袋里的构想都植入你的脑袋?」
「你──」
「拜托了。即使我死了,也不要让《星尘夜骑士》的灯灭了。」
「不好意思,我完全无法理解。」
「你不需要理解。总之,我会把《星尘夜骑士》托付给你,然后从我的记忆中完全删除。」
「为什么要做到这种程度?」
「因为你记得我,你是我唯一的朋友。这个计画成功的前提,就是这个世界上不可以有任何一个人记得我。」
健太难以理解,惊讶不已。
「我无法马上答应,这和我接下来要问的问题也有关系──」
健太指着良平问:
「如果她还记得你,也记得《星尘夜骑士》怎么办?有关作品的记忆原本属于你,移植到我身上之后,不是会出问题吗?」
良平当然不可能没有考虑到这种可能性,但是──。
「瞳美已经忘了我。」
「你怎么知道?你问过她吗?」
「如果她没有忘记我,为什么没有在决赛的舞台上唱《星尘夜骑士》这首歌?」
良平加强了说话的语气。
「虽然是这样──」
「那我问你,我和瞳美持续怀抱『梦想』,结果等到了什么样的未来?那些龌龊的大人破坏了我们的『梦想』!我已经受够了!」
健太被良平的气势吓到了,但最后又问了一个问题。良平无法立刻回答这个问题。几天之后,自己即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原本以为已经整理好自己的心情,但是当健太直球对决,问了这个问题之后,他发现内心还有尚未得出结论的问题──。
「──其实我也搞不懂自己。」
「什么意思?」
「我希望瞳美忘记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