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席恩娜目送布莉吉特去学院后,前往王都购物。
主人布莉吉特在魔法学院上课期间,席恩娜也有事情要做。
挑选布莉吉特使用的化妆品、衣服、鞋子、饰品和配件,是席恩娜身为专属侍女的一项重要工作。
今天她去经常光顾的服饰店,挑选一些适合布莉吉特的衣服。
布莉吉特在作为未婚夫的第三王子•约瑟夫的授意下,曾一度只购买华丽的化妆品和粉红色礼服。
但是她现在已经从约瑟夫的魔咒──席恩娜认为的──解脱,因此,席恩娜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可爱的主人打扮得比任何人都还要漂亮。
席恩娜换另一手拿着刚买的一套衣服。
(其实我本来是想和布莉吉特大小姐一起来的……)
布莉吉特的体型、喜欢的颜色和花纹等讯息都已经烙印在席恩娜的脑海里。
然而,颜色的感觉,以及实际试穿后的触感等并不好掌握。
尤其是一头橘红色头发、身材娇小的席恩娜,根本没办法代替拥有鲜艳红发,以女性来说身材高挑的布莉吉特。
……这些都是借口,她其实只是单纯想和布莉吉特一起出门。
(不可以,马上就想独占大小姐是我的坏习惯。)
为了打起精神,席恩娜捏了捏脸颊。
即便如此,席恩娜还是忍不住心想。
──布莉吉特现在在做什么呢?
解除婚约后布莉吉特接连几天都郁郁寡欢,但现在变得开朗许多。
大概要归功于她在学院认识尤里、尼帕尔和琪罗这些朋友。
布莉吉特在学院也获得新的立足之地。
席恩娜在感到开心的同时也觉得有点难过,因为知道自己没能帮到主人。
(毕竟我从一开始就做错了很多事……)
带着自责想法,席恩娜想起痛苦的过去。
梅堤尔家别宅的佣人很少。
因为他们原本都是在本宅工作的佣人,后来被梅堤尔伯爵以能力不足为由分派到别宅。
席恩娜也是其中一个。
起初,席恩娜作为见习侍女在本宅工作,但在受到指责态度冷漠、与其他佣人相处不融洽后,就被赶到刚竣工的别宅。
席恩娜出生的家族与梅堤尔家族有远亲关系──话虽如此,不过是个不太富裕的商人家族。
为了减少伙食费,席恩娜作为八个兄弟姊妹的老么,七岁时就来到梅堤尔家当佣人。
听说不久之后,全家都搬走了,行踪不明,这时席恩娜才发现他们抛弃了自己。
缺乏表情变化的席恩娜,在家中也是异类。如果把她推给梅堤尔家,以此赚取搬家费,对双亲来说应该高兴到大喊万岁都来不及。
当时,席恩娜下定决心要独自生活。
她还盘算着,如果能成为以火之一族着称的伯爵家侍女,将来或许也会获得一桩好姻缘。
然而,席恩娜在工作几个月后就从本宅被调到别宅。
同样遭到调动的佣人,大部分都同情布莉吉特的处境,不辞辛劳地照顾她。
但席恩娜并没有那么做,因为她将发泄不满情绪的矛头指向那个少女。
──「哐啷!」一声巨响,玻璃碎裂的声音在空中回荡。
「对、对不起。」
不知道这是今天第几次听到这句话。
席恩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看到那个像是害怕一样颤抖的肩膀,她感到愈来愈烦躁。
据说,别宅年幼的主人──布莉吉特•梅堤尔,以前是个天真烂漫的孩子。
她喜欢精灵,沉迷于阅读与精灵相关的书籍和故事,还经常为了寻找精灵,溜出宅邸。
席恩娜也曾多次看到佣人拼命追赶布莉吉特的样子。
现在的布莉吉特却是深深地低着头,像是要用燃烧般的红头发把自己包起来一样。
缠着绷带的左手在微微地发抖,椅子下散落着玻璃碎片和掉在地上的手拿镜。
「大小姐没有必要道歉,我会清理干净,您可以稍微离远一点吗?」
「……好的……」
席恩娜冷淡地说完后,布莉吉特一脸沮丧地乖乖离开。
席恩娜从橱柜里拿出扫帚后,迅速地将玻璃碎片清理干净。
无论是多么琐碎的事情,席恩娜从不偷懒,无论是打扫、洗衣服、打杂,她都会主动完成。
(明明如此,为什么要让我来照顾这种孩子?)
从宽敞、华丽的本宅调派到为了关一个孩子而建的别宅。
而且这座别宅还具有与其它宅邸截然不同的特征。
首先,它位于本宅的后面,就像是藏起来一样。
这个位置在本宅生活的人几乎看不到。传言都说,梅堤尔伯爵非常不想看到他的独生女。
其次,这个建筑物内完全没有任何取暖设备。
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壁炉,别宅里一座壁炉都没有。
这是因为几个礼拜前,布莉吉特的父亲由于她未获得契约精灵青睐,用壁炉烧伤她的手。
厨房和焚烧炉也只使用最低限度的火源,而且还有一个规定是,使用时要先确认布莉吉特的位置。
对席恩娜来说,这些都是些无聊的规定。
现在才六月还没关系,但之后到底要如何度过寒冷的季节?
王都冬天时气温会骤降,有时晚上的温度还会让人冻僵。
席恩娜就这样过着每天都很烦躁的日子,之后在某一天──
面对低头说「对不起」的布莉吉特,席恩娜想也没想就低声说道:
「与其听您说对不起,我更希望您把我送回本宅。」
她一说完就捂住嘴。
这完全是失言,毕竟被赶出本宅的是布莉吉特本人。
竟然对这样的少女要求将自己送回本宅。
「不是的,刚刚……」
「……我知道了。」
不过,席恩娜却得到意外的答案。
「对不起,没办法保证可以,但我会试着拜托父亲大人。」
席恩娜用冷漠的眼神俯视布莉吉特,后者低着头小声说道。
(明明做不到就直接说做不到就好了。)
故意说些让人产生期待的话,难道是为了讨好别人吗?
席恩娜心想,反正布莉吉特只是嘴上说说,过几天她可能会说:「没办法。」或是假装忘记这件事。
所以席恩娜决定忘了这个约定,同时,她也忘记向布莉吉特道歉。
第二天。
席恩娜走到别宅外打扫玄关前面,听到远处传来小孩哀求的声音。
「拜托,爷爷,求求你。」
(……大小姐的声音?)
声音似乎是从本宅那里传来的。
偷跑出别宅的布莉吉特难道是在索求玩具吗?
席恩娜如此想着,在确认都没人后,偷偷地去看了一下本宅的后门。一般来说,她是不被允许这么做的,但因为太过好奇也没办法。
然而,眼前的情况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席恩娜看到布莉吉特的背影,她拼命地对本宅的管家低头。
「把我关进仓库就好了,放我一个人也没关系,所以让席恩娜还有大家都回到家里吧,拜托了,爷爷。」
管家一脸为难地看着主人的孩子拼命地缠住他。
在发生壁炉事件时,第一个阻止伯爵所作所为的就是这个老管家。席恩娜也亲眼目睹他被伯爵打肿的脸颊,不过那个伤已经在神官的魔法下痊愈了。
「大小姐……我理解您的心情,但请不要这么大声,如果老爷知道这件事……」
「那我能见到父亲大人吗?我只是想拜托席恩娜的事情。」
「大小姐……」
从远处看也可以看到布莉吉特正在发抖。
在提到父亲时,布莉吉特颤抖得似乎更加剧烈。
毕竟几周前手才遭到烧伤,这并不奇怪。她可能到现在也是感到既恐惧又不安,而且对此毫无办法。
尽管如此,布莉吉特还是为了席恩娜拼命地低头。
「大小姐!」
席恩娜再也无法袖手旁观,跑了出去。
布莉吉特惊讶地转过头,但她娇小的身躯突然倒下。
席恩娜慌张地接住了,却因为布莉吉特的身体像煮熟一样烫而吓了一跳。
「发烧……」
管家轻轻地抱起呼吸粗重,全身无力的布莉吉特。
他环顾四周后,迅速地走向别宅。
席恩娜惊慌失措地追了上去,前方传来迟来的说明。
「这是受伤的后遗症,有时会发高烧甚至昏迷。」
(……我都不知道。)
布莉吉特低着头对席恩娜道歉。
在那件事之后,布莉吉特总是关在房间内,那时她是在哭吗?还是因为发烧独自痛苦?
(我什么都不知道……)
眼泪模糊了席恩娜的视线。
明明遭到父母抛弃或是受侍女长训斥时,席恩娜都从未流过一滴眼泪。
直到管家将布莉吉特抱到她的房间,让她躺在宽敞的床上时,席恩娜仍然哭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于是,老管家弯下腰,直视着席恩娜说:
「席恩娜,我现在必须离开这里。」
可能是觉得离开这里是很艰难的决定,管家的声音和表情充满苦涩。
「请你替大小姐准备干净的布和冰水,在这里照顾大小姐。还要记得用房间架子上的乳液帮她抹在左手上,大小姐知道使用的方法。」
「…………」
「你现在是大小姐的侍女,可以做到吧?」
「是……是的。」
在席恩娜擦干眼泪回答后,管家松了一口气地点了点头。
等到席恩娜准备好吩咐的东西回到房间时,已经不见管家的身影,躺在床上的布莉吉特茫然地看着席恩娜。
席恩娜紧张地走近布莉吉特。
她设法将装满冰水的沉重木桶放在床边。
接着把双手放进冰水中,沾湿毛巾后拧干。
席恩娜先把毛巾放在布莉吉特的额头上,不知道是不是觉得舒适,布莉吉特眯起眼睛。
因为布莉吉特的体温很高,席恩娜想说稍微放一下就更换比较好。而且她也想帮布莉吉特擦一擦汗流浃背的身体,不过在那之前──
「大小姐,我是否可以帮您拆掉绷带呢?」
布莉吉特没有回答,席恩娜把这视为是同意的意思,拆开缠在她左手的绷带。
接着没过几秒,席恩娜的眼泪几乎要流出来。
(…………太过分了……)
多么残忍的伤口。
白皙的手背上是粉红色的烧伤,皮肤留下像突起一样的疤痕。
据说,原本是非常严重的烧伤,烧伤的面积甚至达到接近手臂的位置。也就是说,经过神官的治疗后,还留下了这么大的疤痕。
──这是一个亲生父亲在五岁的孩子身上留下的伤口。
「抱歉,看起来很不舒服吧?最好不要再看了。」
可能是担心太过冲击说不出话的席恩娜,布莉吉特说出这句话。
「不是……不是的,大小姐。」
布莉吉特讶异地张开翠绿的眼睛,席恩娜与她对视后,觉得自己是个非常过分的人。
「大小姐,对不起。」
「为什么席恩娜要道歉呢?」
「我对您做了很过分的事情。」
不知道是不是意识模糊,布莉吉特好像不知道席恩娜在说什么一样,只是眨了眨眼睛。
席恩娜吸了吸鼻子,轻轻地用湿布包裹布莉吉特的左手。
做完这个动作后,布莉吉特的呼吸稍微平稳了点。
「大小姐,您有什么想要我做的事吗?」
「什么?」
「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什么都愿意做。」
明明席恩娜这个侍女至今一直都持反抗态度。
布莉吉特可能对于态度突然改变的席恩娜感到困惑。席恩娜原本是这么想的,但布莉吉特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感到抱歉地皱起眉头。
「比起那种事……我更对不起你,没能见到父亲大人。」
「那种事无所谓……所以不要再道歉了。」
席恩娜传达了她恳切的想法后,布莉吉特确实一副吓了一跳的样子。
「那么,那个……我想拜托你……」
「请说。」
「我的身体又热又倦怠,所以……你可以握着我的手,直到我睡着吗?」
席恩娜瞪大眼睛盯着布莉吉特怯生生地伸出的右手。
(这么小的事情就是您的请求?)
同时,她也想起一件事。
这个孩子现在已经没有父亲或母亲会在她发烧的夜晚握着她的手。
听说梅堤尔伯爵已领养一个孩子。
但无处可去这点对席恩娜来说也一样──
「大小姐,这里是大小姐的家。」
席恩娜不确定这句话听在布莉吉特耳里会不会很残忍,她会不会因此哭泣。
不过布莉吉特安静地听着席恩娜说话。
「因为我,我们会让这个家成为大小姐最珍贵的地方。」
所以,拜托──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希望您能够露出笑容。
希望您身体健康,不要受苦,能够获得幸福。
席恩娜真心如此希望。
怀着这样的想法,席恩娜双手握住布莉吉特的右手。
那是一只柔软、年幼的小手。
「……嗯,谢谢。」
「大小姐……」
「席恩娜的手……冰冰凉凉的,好舒服。」
接着,布莉吉特慢慢地闭上眼睛。
她睡着后的呼吸很平静。因此席恩娜决定要永远爱护地握住布莉吉特这温暖的小手。
(从那之后,过了十一年。)
现在对席恩娜来说,看着布莉吉特成长的样子是她活着的意义。
别宅的佣人也各自对布莉吉特献上关爱。
厨师奈森每天都很开心地为她准备料理。
糕点师卡辛虽然总说些粗俗、毫无修饰的话,但总能惹她欢笑。
园丁汉斯种了白腊树,养得非常高大,将这座小小别宅从本宅中隐藏起来。
白腊树也聚集了小妖精,喜欢精灵的布莉吉特似乎对此感到开心。
不过,无论他们怎么努力,这栋小房子肯定还是无法让布莉吉特感到安心。
毕竟这不是她和父母住过的地方。
(就算如此,我……)
「这位小姐(淑女),是否需要我帮您提行李呢?」
「不用了。」
听到旁边突然传来攀谈的声音,回过神的席恩娜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当她转头时,看到克利佛微笑地表示:「真是遗憾。」
克利佛•尤伊兹。
举止沉稳的他是尤里•奥雷亚里斯的侍从。
他在奥雷亚里斯的宅邸里,应该也跟席恩娜一样照顾主人的生活起居。今天好像也是听从尤里的吩咐来购物。
「如果方便,是否可以和您喝杯茶呢?」
「不了,差不多到大小姐回家的时间了。」
「好吧。」
席恩娜果断拒绝后,克利佛一脸有点遗憾的样子。
不久前,与布莉吉特一起和尤里打招呼的时候,是席恩娜与克利佛第一次见面。席恩娜总觉得克利佛似乎很喜欢自己,虽然无从判断这是异性之间的喜欢,还是单纯觉得面无表情的侍女很有趣。
(八成是后者。)
「那我送您上马车。」
「……谢谢。」
再拒绝有失礼仪。
席恩娜顺从地对这位好心的侍从行了个礼。
当席恩娜抬头时,克利佛说着「走吧」并拿走她的行李。
「话说回来,您听说了吗?布莉吉特小姐近期会来奥雷亚里斯家玩。」
「……是的,我从大小姐那里得到消息了。」
「居然约好在暑假见面,我的主人似乎意外地积极。」
走在席恩娜旁边的克利佛开心地笑着。
然而,席恩娜其实忍不住担心布莉吉特。
想起布莉吉特忸忸怩怩地红着脸对她说:「那个啊,其实尤里大人,问我能不能去他家。」的样子,虽然现在也不能反对了──
(如果大小姐出了什么事……)
席恩娜自己也知道。
尤里贵为有名的奥雷亚里斯家族的少爷,不会做出伤害未出嫁千金的事情。
但是,正因为知道约瑟夫──作为这个国家地位最显赫的王族一员,多年来一直在伤害布莉吉特的心,才无法不担心。
「当然了,我当天也会跟着一起去。」
「这样啊,真让人期待。」
克利佛望着席恩娜那闪耀的橙色眼睛,似乎如字面上所说的笑得很开心。
席恩娜叹了口气,觉得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接着,她突然开口:
「克利佛大人,我是否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呢?」
「什么问题?」
席恩娜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问了。
「……被取名为河流的浅水处(克利佛),克利佛大人不觉得讨厌吗?」
「当然讨厌喔。」
毫不犹豫地回答,然而,克利佛的表情却很平静。
他摸着浅蓝色的短发开口:
「但是──我讨厌的是奥雷亚里斯家族,不是尤里大人。我现在已经清楚知道,把这两者混为一谈是多么没有意义的事情。」
克利佛说得并不多,但从他那双像是看着耀眼事物的目光,就足以知道他的心情。
(看来我们都遇到一位好主人呢。)
向克利佛道谢并分别后,席恩娜搭上马车回到别宅。
抵达后,她快速换上平时穿的侍女服,径直走向玄关。
然后推开门。
「欢迎回家,布莉吉特大小姐。」
她露出只有关系亲密的人才能看出来的淡淡微笑迎接。
席恩娜心爱的主人──一头红发在晚霞之中也耀眼地飘扬的布莉吉特开心地笑着说:「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