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把时间稍微倒回一些。
正当帝人和杏里走进咖啡厅的时候,一颗“棋子”在街上动作了起来。
矢雾制药·研究设施
第六开发研究部的会议室里面,传出一声浑厚的敲打声。
“你说她逃掉了…是什么意思?”
矢雾波江的拳头敲在桌上,旁边一杯翻倒的咖啡在桌面泛滥。刚煮好的咖啡烫着波江的手,但她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只有她的拳头因愤怒和焦急而微微发颤着。
“要是让警察发现‘那个’的话,一切就结束了啊!”
她以充满怒火和焦躁的眼神,一一扫过部下的脸孔。
“原来她只是假装听话,其实一直在找机会脱逃吗……”
她紧抿着唇,强压自己的怒意,使得嘴唇印上一抹比口红还要深的红色。
“……算了,叫所有没事的‘下属’都出去找她。没必要像平常那么低调了,尽全力去找。要是出了什么问题,就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处理。”
“需要禁止他们伤害目标吗?”
波江身旁的一名部下平淡地问道。
她稍作思考,然后以明确的语气回答他的问题:
“虽然有点可惜…但事到如今,不论生死都要把她抓回来。”
♂♀
看向姊姊坐镇的研究设施,矢雾诚二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啊啊,这就是爱啊…令人无法自拔的爱啊。
诚二遇见“她”,已经是距今五年前的事情了。当年他还是个十岁的少年,在姊姊的带领之下接触到伯父的“秘密”。
玻璃箱里面的“她”——看起来就像是在小时候看过的童话故事里,在梦中一直盼望着王子到来的睡美人一样。虽然她的形体是颗头颅,诚二心中对她却没有丝毫的恐惧和厌恶,反而完全受到她艺术般的魅力所掳获。
随着诚二日渐成长,他心中也开始产生了理性。但是这所谓的理性,完全都是以“她”为出发点定义出来的,他的精神一点一滴地受到“她”的侵蚀。
不过,这并不是因为头颅拥有某种蛊惑人心的特殊意念,还是会散发出奇怪的电波或费洛蒙。这颗头颅纯粹只是活着罢了。矢雾诚二这名少年,也不过是顺从自己的心意,最后完全爱上了“她”而已。
就像矢雾波江对自己的弟弟寻求爱的联系一样。她的弟弟,也对这颗沉默不语的头颅寻求着爱意。
于是这纯粹的情感,让他将想法付诸行动。
看着姊姊以研究为由带走“她”,诚二心想——我想让她离开玻璃箱,得到自由。我想给她全世界。
诚二相信这正是“她”的心愿,因此多年来一直等待机会。他偷了姊姊的保全卡,完全掌握警卫的巡逻路线,并且用电击棒将他们电晕。诚二完全不觉得自己的行动有错。在他心中,只想着要看到“她”高兴的表情。
然而——顺利将“她”带到外面以后,“她”还是不肯睁开眼睛。
头颅没有回应他的爱。但是,诚二只认为这是因为自己的爱还不够深切。他嘴里这么告诉自己,心里也一直相信这样单方面付出的爱,正是永远的联系。
——曾经得到又失去的爱,怎么会令人如此心动?
默念着如幢憬恋爱的国中生会写下的诗句,诚二以强而有力的步伐朝研究所走去。
“虽然老姊说交给她……但是我怎么能放自己的‘女朋友’独自一个人呢?而且,就算是为了研究,对她又切又割,还打开脑袋来观察,也太可怜了。”
诚二完全不明白事情的重点似地发着牢骚,来到研究所人口所在的马路上:
“早知道,那时候还是不该把她还给老姊的。应该要提出严正的抗议才对。让老姊和伯父知道我们有多相爱之后,他们总有一天会谅解的。反正不行的话,就私奔吧。”
他的决心毫无半点犹疑,说得像个贵族爱上身分卑微的女孩似的。光从他现在的表现来看,只会觉得是个行事积极的高中生。但要是知道他的女朋友是颗沉睡中的头颅,任谁都会觉得他这样普通的表现反而更将那异常凸显出来。
然而真正恐怖的是——如今,诚二的脑海里面已经完全没有“张间美香”的存在了。虽然对她下了毒手,但他现在完全想不起来她长什么样子,声音听起来又是如何。对诚二来说,对她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为了排除自己情路上的障碍,一个为爱而生的男人又怎么会记得每一个排除掉的障碍呢。
“必要的时候,再去偷老姊的卡片,潜入研究所好了。”
正当他盘算着如此危险的事情时,一辆清洁公司的工作车从他面前离开了研究所。
但诚二知道,那些并不是清洁公司的人,而是直属于研究室的“下属”,是一群专干“掳人”勾当的家伙。他们掳来的人不是用来做国外常听说的那些坏事,而是用来当作一些不合法的人体实验的对象。
而诚二也明白,这里之所以会开始请这些掳人的下属,全都是为了研究“她”。掳来实验的对象之后,便将她的细胞、DNA信息,或是体液用在那些人身上。为了一个实际存在的“头颅”,为什么要去搞这些都市传说似的莫名勾当呢?诚二原本百思不解,后来才猜想,恐怕是因为“尼布罗”想要抢走矢雾制药所造成的压力吧。
不过虽然说是人体实验,但并不是把人切开来动什么手脚的残忍行为,而是施打麻醉药,维持对象处于假死状态,之后进行各种实验来收集数据,用完就丢回公园去。原本掳人的对象锁定在即使失踪也不会有人报案,而且又没有黑道分子当靠山的非法居留外国人——但听说有些“下属”的下属却趁机为了逞一己之快,绑架一些跷家少女抓去贩卖。
——真是群令人思心的家伙。他们把人命当成什么了啊?
诚二完全忘记自己的所作所为,愤慨地瞪着刚离开的那辆小卡车,却发现有个人攀附在车子后面。
紧紧抓在卡车后面的那颗——不,那个人的脖子上有一圈伤痕——
接在伤痕上面的,正是他心爱的——亲爱的女朋友。
♂♀
车站前的大马路上,一辆没有头灯的机车无声无息地奔驰着。
它冲过了派出所前面,但里面的警宫并未发现这无声的机车。就连街上也只有几名行人因为机车没有发出引擎声,感到怪异才回头探望。因为它奔驰在车站前的时候刻意保持距离,所以跑起来没受到任何阻碍。它的主人费心注意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不让没有头灯的坐骑成为其他车辆发生车祸的原因。所以要加速的时候,会刻意让“引擎发出嘶吼”,让它周围的其他人保持警戒。
无头马——克修达·巴瓦的嘶吼声具有使人畏惧的力量,即使现在附身在机车身上,这填能力还是具有同等的效用。只是,偶尔会有些怪胎反而很喜欢这种引擎声,不但不避开,还聚集起来围观。尽管无头骑士对这一样米养百样人的现象感到困惑,经年累月之后,也习惯在这个城市中自由穿梭。但她完全不知情,这同时让自己变成活生生的“都市传说”。
没有工作的时候,塞尔堤就像这样在街上到处徘徊,寻找自己的“头颅”——但一颗头颅又怎么可能无端出现在大街上,所以实际上,这只能算是毫无意义的兜风。她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只是没有办法毫无作为地呆坐着,只好像这样在街上徘徊。
来到日本后,最令她惊讶的,就是除了自己之外,可以说完全感觉不到妖精、精灵一类的存在。经过公园或是60楼大道的入口时,偶尔会在行道树上隐约感受到有某种“东西”,但从来没见过具体的型态。明明在她的故乡爱尔兰就能感应到很多“同伴”。早知道这边的情况如此,在头颅失踪的时候,就应该找其他无头骑士同伴来帮忙才对。不过,现在想这些也已经无济于事了。现在进出关的检查比二十年前还要严格好几倍,偷渡相当困难。若想离开日本,没有“头颅”根本就办不到。
无论如何,在目前的行动范围之内,她几乎是找不到其他“超自然现象”的存在。
——这就是人世的现状吗?难道纽约跟巴黎也是这样吗?看来下次可能要到八王子的森林去……不,干脆跑到北海道或是冲绳之类的地方去找找看好了……
想是这么想,自己这个没有头的人,没有新罗作陪,根本哪里也去不了。可以一直戴着安全帽而不让人起疑的地方根本寥寥无几。
何况,就算要离开东京,至少也得等找到头颅才行。要是跑到其他地方去,回来之后才发现——头颅的气息已经消失的话,可就本末倒置了。
利用地图确认感应得到头颅气息的范围,她发现确实是以池袋附近为中心。不过,因为没有办法镇定更精细的范围,结果也只能按部就班地到处寻找了。
但是找归找,塞尔堤自己能做的程度也只有到处巡逻罢了。有可疑的地方就上网调查,掌握到进一步的情报再请新罗和临也调查。
当然——这二十年来完全没有掌握到任何可靠的消息。
塞尔堤心想今天大概又是虚度一天,心中想起新罗说过的话。
(放弃吧。)
但她就是办不到。虽然对现在的生活没有什么不满,但为了压抑在自己心中翻腾的某种情感——也为了得到真正的平静,一定得找回自己的头颅才行。
号志灯的红灯亮起,依然无声无息的机车静静停下。这时,从马路旁边的人行道上传来呼唤她的声音。
“啊,是塞尔堤。”
塞尔堤将意识和视野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站在那里的,是个穿着酒保制服的男子。
是新罗所谓,“池袋最名不副实的人”——平和岛静雄。
“你可以陪我一下吗?”
塞尔堤在池袋已经待了二十年,和静雄从很久以前就偶有来往。当然他全然不知自己的真实身分和性别,也不特别在意。等绿灯亮起,塞尔堤往左边的巷子一转,找个地方停车。
静雄的衣服上有好几道刀刃切开的痕迹,看来才刚跟谁打过一架。
能够在静雄的衣服上留下这么多刀痕的,恐怕也只有折原临也了。而且过没多久,他本人也证实了这个答案。
“临也那家伙又跑来池袋了…本来我差一点就可以扁他一顿,赛门却跑来劝架。”
光听他刚刚这番话,会以为静雄是个人如其名、安分守己的人。不过,这只是因为塞尔堤没有说话。
静雄经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动怒。他很容易对别人的话语感到不耐烦,甚至于愤怒。对方越是饶舌,他的态度就会越蛮横不讲理。之前塞尔堤曾经看过静雄和新罗对话,简直就像是一触即发的炸药似的。
静雄最讨厌的就是爱强词夺理的人,和折原临也从以前就水火不容。相对的,临也不太喜欢用道理也说不听的人,所以两人一直处于互相看不顺眼的状态。
临也搬到新宿之前,两人几乎每天都在60楼大道打架,一直都是由赛门出面制住他们,带到他上作的寿司店去,逼两人和好。
在临也将阵地转移到新宿之际,故意犯了几件案子,栽赃给静雄当作纪念。当然,临也并不会露出任何马脚,让人追查到自己头上来。
从此之后,两人之间的对立变得更加没有转园的余地,只要谁走进对方的活动范围,就一定会起冲突。不过他们的冲突也只是打打架罢了,而且在临也的斡旋之下,黑、白两道都还没有出面过。只是——
“我不像门田和游马崎他们,就算有什么行动,也都是独自一人。在这方面,临也应该也跟我一样吧。那家伙身边没有称得上是同伴的人。不过啊,我独来独往,并不表示就甘于寂寞。其实我也很想跟人来往,就算只是形式上的交流也好。”
静雄不断发着牢骚,塞尔堤则是随意晃动着安全帽,—不意在点头。
一个是戴着太阳眼镜的酒保,一个是戴着安全帽的“影子”。这种组合看在旁人眼中,应该是相当诡异的景象,但街上的人们只有在经过的时候瞄了一眼,并不显得特别感兴趣。
静雄似乎喝了不少酒,应该是在赛门工作的寿司店喝的。
塞尔堤心想,就这样放着他不管也不太好意思,便听他发了一阵子牢骚。这时静雄突然冒出疑问——
“不过…临也那小子,为什么会跑到这个地方来呢?”
塞尔堤知道答案。临也会来池袋大概只是为了他扭曲的兴趣罢了。但是,就算知道答案,塞尔堤也有一点疑问。
——昨天和今天连续两天都来,的确有点不寻常。
一个以新宿为根据地的情报贩子,不可能每天都闲着没事做。而且还不顾静雄的存在继续待在这里,看来应该另有目的才对。
“这么说来,刚刚好像看到那家伙跟一名来良学园的小鬼在讲话……”
说到一半,静雄突然打住自己的话,看向街上扰攘的人潮。
“在吵什么啊?”
静雄这么一说,让塞尔堤也将视觉转向身旁。几个走在路上的人们,一直转头注视着某个人物。在这些人视线前方的,是一名女子。
前方不远的大马路上,有一名穿着睡衣的女子,年纪大概十多岁,正以不稳的脚步走在黄昏笼罩的街道上。
说不定是受了什么伤,也有可能是受到这一带的恶棍监禁,刚逃了出来。
站在塞尔堤的立场,她虽然不想太引人注意,但因为人命关天,她便暂时放下自己的原则,专注地观察女子的状况。
——接着,她当下感到惊愕。
在她的记忆中,依稀还记得自己映在湖面和民宅玻璃窗上的脸孔。
长度稍微盖到眼睛,有如夜色般的黑发,深深刻印在自己心头的那张脸孔——正安在这个穿着睡衣,走在路上的女子脖子上啊!
塞尔堤的情绪瞬间爆发,飞也似地冲了出去。静雄见状,也好奇是怎么一回事,跟着朝那名女子的方向跑去。
塞尔堤赶到那步履蹒册的女子身边,抓住她的手一拉,让她面向自己。女子吓得倒吸了一口气,发疯似的大叫,想甩开塞尔堤的手。
“呀……啊啊啊啊啊啊!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人群的视线顿时集中在两人身上,但过度亢奋的塞尔堤根本无心注意到此事。她只想告诉对方,自己只是要好好看清楚对方的容貌,但在这种状况下,她甚至来不及拿出PDA告诉对方这件事。
“呃,你冷静点。我们不是什么可疑人物。”
静雄为了帮塞尔堤解决这种窘境,向两人走去。为了让少女冷静下来,他正准备要把手搭到她的肩上,没想到——
戳刺。
一阵冲击瞬间窜过他的腰部。在臀部以下、大腿附近的地方强烈感到不舒服,同时又有凉意和暖意一起流进长裤内面。
“啊……?”
静雄一回头,看见一名穿着西装外套的青年正屈着身子,不知道拿了什么东西戳进自己的大腿里。
那是一支到处都有在卖、随处可见的原子笔。仔细一看,青年的书包半开,看来他戳在静雄腿上的笔是从里面拿出来的。
“啊……?”
“放开她!”
青年的呐喊吸引塞尔堤回头——于是她发现两名男子之间的流血事件,不禁愣了一下。
睡衣女把握这个空档,甩开塞尔堤的手,往一条小巷子里落荒而逃。
塞尔堤原本想立刻追上去,但还是逼自己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面向脚上已经戳着两支原子笔的静雄,还有他身后穿着西装外套,正拿出第三支笔的青年。
周遭的人群也开始交头接耳起来,附近的几名路人连忙后退。另外也有些人心生事不关己和恐惧之念,装作若无其事的态度从旁绕过;有些是根本没有发现是怎么一回事,只是快步走过;有几个围观的人则是拿出手机拍起照来了。附近有两个派出所,现场正好位于两者的正中间,距离两边都是三百公尺左右。
穿着西装外套的青年斜眼瞥过围观的人群,手中握着第三支原子笔,往睡衣女跑走的方向望去。
接着补上一句:
“太好了……”
塞尔堤对他的话感到疑惑,准备逼问这名青年时,静雄却使劲伸出手来。
他的手掌在安全帽前恰好停住,以一脸若无其事的笑容说:
“啊,我没事。好在酒还没退,所以不会太痛。你就去吧,没关系的。虽然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你必须去追那个女的吧?”
接着,静雄把太阳眼镜收进胸前的口袋,拍拍自己的脸颊。
“嘿嘿,我早就想说说看这句台词了。‘你走吧,这里交给我!’
这句台词是面对强敌的时候说的,以现在的情况看来,那个学生还比较可能会没命——虽然塞尔堤心里如此作想,还是决定接受静雄的好意。反正就算留在这里后被带到警察局去,即使能证明静雄才是受害者,也不知道该如何介绍自己。
塞尔堤双手合十、点头谢过,就这样骑上自己的黑机车,准备追上那名女子。这时,围观的群众里冒出了“是黑机车!”“真的假的!?”之类的鼓噪声。而她的爱马此时也扯开喉咙,像是要吓退围观的群众似的,对着笼罩此地的黑夜高声嘶吼。
“等一下!”
穿着西装外套的青年也打算追上去。
“不对,你才给我等一下。”
静雄用力抓住西装外套的后领,将青年拖了过来。
“那个女孩是你的女朋友啊?”
“没错!她足我命中注定的伴侣!”
这名挣扎着想要脱逃的青年——矢雾诚二以充满肯定的语气回答。
“……她是怎么弄成那样的?”
静雄还保持着冷静,打算听对方怎么回答。
“不知道!”
“那她叫什么名字?”
“谁知道啊?”
就在这个瞬间,隔了一段距离围观的群众都感受到一阵寒意。原本行事还很稳健的酒保脸上浮现青筋,令周遭的温度瞬间降到冰点。
仿佛在令周遭的人心底一冷的同时,将所有的热量都吸收,并全部加诸在自己的愤怒上似的——平和岛火山就此爆发。
“你在鬼扯什么啊啊啊——!”
跟着,青年的身体飞到半空中去。
“不会吧!?”
围观的群众如此惊呼道。
因为静雄毫不迟疑地将诚二整个人往车道上丢了出去。
诚二的身体撞上因为红灯而停下的宅急便卡车。如果现在是绿灯,诚二说不定已经跟这个世界道别了。更令人不敢置信的是,刚刚诚二飞过的距离简直非人力可及,让围观的群众都不禁吸了一大口冰冷的空气。
“我问你喜欢的人叫什么,竟然说不知道?你不觉得有点夸张吗?啊?”
诚二整个人撞上卡车,摔在地上后,静雄伸手再次抓住他的衣襟,贴向自己的胸口。
然而,尽管全身上下痛得阵阵发麻,诚二还是以坚定的眼神,毫不畏惧地对神情宛如恶鬼的静雄瞪了回去:
“喜欢一个人……跟名字无关!”
“啊?”
静雄的眼光更加锐利,但诚二依然末显退缩之色。
“那我问你,你凭什么认为一个不知名的女子是你命中注定的伴侣?”
“——因为我爱她,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理由!爱是没有办法用任何话语来形容的!”
诚二将握在手上的笔高高举起,对准盯着自己,似乎若有所思的静雄。
“所以,我要用行动来证明!我要保护她,就是这样!”
笔朝静雄的脸部挥落,但静雄用空着的那只手轻松接下。这时他的眼睛虽然还因为愤怒而充满血丝,嘴角却微微扬起:
“你比临也要讨人喜欢多了。”
静雄一把抓走诚二手上的笔,慢慢伸直手将他推离自己。
“所以,给你一点小小的教训,就放过你吧。”
说着便一口气将诚二拉了回来,将他的额头猛力撞向自己的头。
随着一声响亮的头槌声响起,诚二就这样颓然跪倒在地上。
静雄将跪倒的诚二留在原地,准备闪人。
“啊,把这拔出来会喷血吧……看来在拔之前,得先去买个OK绷才行。不对,应该买三秒胶比较好吧……”
静雄一面如此低语,一面离开大马路,朝巷子里面走去。围观的群众从中断开,所有人都躲着他,退得远远的。随即,围观的人又一一回到扰攘的人群之中。最后现场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恢复平静,只剩下摇摇晃晃地准备站起身的诚二,还有几个好奇的家伙,从距离甚远的角落偷偷观察着他。
“可恶……”
忍耐头部剧烈的疼痛,诚二慢慢迈开步伐:
“我得去找她……我要救她……”
诚二步履蹒跚地走着。此时两名警官来到他身边。
“你还好吧?”
“走得动吗?”
两名警官听说有人打架而赶了过来。来到现场,却只看到诚二一个人,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发生事件的迹象。因为静雄没有拔出脚上的笔,血只有渗到裤子上,没有滴落至地面。
“我很好,只是摔了一跤罢了。”
“不行,还是请你来派出所一趟吧。”
“我们只会问你几个问题而已,而且你这样走在路上是很危险的。”
虽然两位警宫似乎是出自善意,但诚二现在没有那个闲工夫搭理他们。
正当他想着要设法找到女子时,他听见刚才那辆黑机车的嘶吼声。
诚二猛然抬头,看向吼声传来的方向。映入眼中的是正要冲向地下人口的黑机车和——穿着睡衣的她。
“小山,是那台机车!”
“现在不用管它,我们也奈何不了它,就交给交通大队吧。”
对两名警官的交谈充耳不闻,诚二紧盯着女子瞧。
好像有某个人牵着她跑进地下道,而那个牵着她的手的人竟是——
“龙之峰……帝人?”
发现牵着女子手的,竟是自己班上的班长后,诚二向前冲出。
“啊,你等等!不要跑!”
“别乱来啊!”
两名警官拉住诚二,诚二便疯狂地挣扎起来。要是他处于最佳状态的话,或许还能甩开他们,但受到静雄刚刚的头槌影响,身体不听使唤,使不出力来。
“放开我!放开我啊!她就在那里!就在我眼前啊!放开我放开我!该死,为什么每个人都要阻碍我的爱情!我做错什么了吗?她做错什么了吗?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
“所以,你是说你的头颅被接在一具身体,走在路上。正当打算逮住她的时候,却被一名高中生干扰。追上她之后,又有另外一名高中生现身,带着你的身体逃走——你打算叫我相信这种怪事?”
在新罗家中,身穿白灰的他刻意将双手夸张地摊开来。不理会新罗的装模作样,塞尔堤有气无力地让手指爬过键盘。
‘我也不打算逼你相信。’
“不,我相信你,因为你从来没有说过谎。”
新罗从隔壁房间铿锵有力地说着,像是要安慰沮丧的塞尔堤似的。
“呵呵,孔老夫子曰:益者三友,而你正是我唯一的益友啊!有你这个友直、友量、方多闻的人做我的终生伴侣,是我最大的骄傲!”
‘谁是你终生的伴侣了?’
塞尔堤如此打字反驳,但举动中看不出对新罗有所厌恶。
“不然要我把三种益处换成努力、友情、胜利也行啊!”
‘听着,跟我说话时,好歹也看一下屏幕上的文字啦!’
塞尔堤不耐烦地继续打着字,但医生还是自顾自地说:
“那我就响应你的期望,尽最大的努力,在能和你共度的命运竞赛中赢得胜利吧!”
‘友情呢?’
“加个从朋友做起带过就好了。”
塞尔堤也没有打算真的对新罗这些无聊的玩笑话生气,轻轻耸了耸肩,开始盘算明天之后的行动。
‘反正不论如何,我也不能一直这样垂头丧气下去。好不容易有机会拿回我的头颅了。
总之,从制服看来,他们应该是来良学园的学生。明天起,我就去校门口堵人,看能不能找到那个家伙。’
看着画面上这一长串文句,新罗一脸不可置信地问:
“找到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问出我的头颅的下落。’
“问到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字打到一半,塞尔堤察觉到新罗话中的含意。
“就是你打算对你的‘头颅’怎么样?人家现在可是有了身体,见到你又只会尖叫。”
塞尔堤答不了话,手指就这样僵在键盘上。
“你的头颅现在很可能已经是一个完整的人了,甚圣还交了念高中的朋友,你能拿那颗‘头颅’怎么办呢?你打算为了自己,把那颗头和身体切开来吗?这样做的话,不会太残忍了点吗?”
经过一段沉默——塞尔堤发现自己在发抖。事实就像新罗方才所说的。“头颅”似乎完全没有认知到自己。虽然有可能是因为自己当时穿着骑士装——但更少,这就表示头颅本身萌生了和现在的“自己”完全不同的自我。
——想要完全拿回自己的头,就非得把头颅跟身体切开才行。但是,现在头颅已经得到身体,变成一个完整的生命体了,在这种情况下将两者切开,真的好吗?又或者,如果能够说服头颅跟自己在一起的话,姑且也算是种“拿回头颅”的形式,但以这种方式达成目的,根本无法解决任何问题。再说,虽然塞尔堤本身没有逐年老化的迹象,但头颅的情况又是怎么样呢?未来再过个几十年,还是会保持目前年轻的模样吗?就算在只有头的状态下不会变老,现在接到身体上了,情况是否会有所改变?
在得出最后的结论之前,塞尔堤提出了一个最根本的疑问。
‘为什么我的头,会接在一个“不是我”的身体上?’
“这个嘛,我这个没有亲眼目睹的人,说什么都只是枉然。换句话说,只是凭空臆测。
如果你想听听我的推测的话,我也可以讲给你听。”
新罗梢微思考了一下,爽快地说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结论:
“大概是随便找个体型相近的女孩子,把头换了上去吧。”
塞尔堤的确也想过这个答案,不过有个人当面轻描淡写地说出来,让她一时间也只能沉默以对。此时,新罗又对干头万绪的塞尔堤提出自己的论点:
“不然,如果是国家层级之类的,夸张一点推测,就当作是军队的秘密研究机构得到你的‘头颅’好了。他们在做尽各种实验之后,计划干脆制造一支不死军团出来。于是就拿你头颅的细胞,利用复制人的技术做出完整的个体来,然后为了得到你身为无头骑士的记忆,所以把你的头换到复制人身上去——你觉得这种可能性如何?”
‘保证可以得金酸莓奖。’
塞尔堤忽略新罗大部分的意见,将他的编剧功力比作知名的烂电影选拔活动。但是,唯有一部分——就是跟哪个研究单位有关的可能性这点倒是很大。
“好吧,你觉得复制人太过火的话,说不定是随便找具尸体就接上去了。又或者,是抓来一个活生生的人,杀掉之后马上把你一直活着的头颅接上去,然后身体就跟着活过来了,这些也有可能啊。虽然照理来说,这些的确是胡说八道,问题是你跟你的头颅的存在本身就不合理。搞不好真的可以占据死人的身体也不一定。”
‘恶心。而且不管怎么说,这样做部太夸张了。’
“的确,正常人是不可能做这种事情啦。不过——只要有个契机,人类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喔。比如说,自己的爱女死了,想说至少要让女儿的身体永远活下去——又或者是,
‘不小心误杀了某个人,为了掩饰,干脆用来做实验之类的’。”
从某方面来说,这些要比人体实验血腥多了,但新罗依旧语气轻松地分析着。塞尔堤不想再继续听下去,便让手指在键盘上迅速敲打起来。
‘总之,我想先跟那颗‘头颅’好好聊过再说,之后的事情就等——’
在她完全打完之前,新罗抢先丢出一句强而有力的质问:
“你打算就这样继续逃避自己的结论吗?”
新罗的口气十分认真,方才在玩笑似的感觉已荡然无存。
——我懂,我自己也懂。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也只能放弃自己的头颅了。
浸淫在这样的想法当中片刻,塞尔堤慢慢动起手指。
‘因为我不想承认。我不想承认——自己这二十年来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力气。’
心酸地看了这句话之后,原本一直坐在客厅计算机前与塞尔堤对谈的新罗,起身走进隔壁
房里。进门之后,他坐在塞尔堤身边,直接看着她计算机的画面。
“怎么会是白费呢?你活的这二十年绝对不是白费力气。过去的时光,只要能够成就未来,你做过的任何事部不会是白费。”
‘你倒是说说看,有什么好成就的。’
“例如——跟我结婚,你就可以把过去这二十年当作是让我们长相厮守的布局啦!”
听到新罗厚着脸皮说出这番令人害臊的话,塞尔堤一时间无法反应。
换做平常的话,塞尔堤早就当成是玩笑话,听过就算了——但此刻她突然觉得,最近的新罗好像格外在意这方面的事情。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可以啊。”
塞尔堤一开始还不知道这么直接地问这种事情是否恰当,后来总算是下定决心,轻快地敲起键盘来。
‘新罗,你真的这么喜欢我吗?’
看完,新罗做出一副仰天长叹的举动。
“你到现在还不相信我!?啊啊啊,所谓悲从中来眼泛泪,真是说得太好了。我现在之所以感到悲伤,并不是因为你不相信过去我为你所做的一切,而是因为你完全没有感受到我的爱意啊!”
‘我没有头喔。’
“吸引我的是你的内在啊。不是常说,不能以貌取人吗?”
‘我不是人。’
——再怎么说,自己都不是人。只不过,是个外形像人类的怪物。但在记忆随着头颅一并消失之后,如今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又是为何而生,为何而存在的。
复杂的心情、无法言传的思绪,在塞尔堤心中有无数个念头在打转,然而浮现在计算机屏幕上的,却只有简短的几个字而已。
‘你不怕我吗?你怎么能对一个非人类,甚至连你们所知的物理法则都不适用的怪物怀有好感?你怎么说得出这种话?’
屏幕上跳出字符串的速度加快。仿佛在随之起舞似的,新罗的语调也跟着强硬了起来,更带了些许的错愕:
“我们都在一起生活二十年了,现在还讲这种话……这没什么好介意的,只要我跟你彼此的心意相通——只要我们彼此喜欢,不就没问题了吗?虽然,如果你讨厌我的话,那我也没办法……但我相信我们之间并不是唇亡齿寒的…那种单纯的利害关系吧?所以啦,你应该多信任我一点才对。”
新罗难得自吹自捧了起来。但从他用了四字成语这点来看,他受到的打击应该还不大。
‘我完全信任你,我不信任的其实是我自己。’
塞尔堤心想至少趁对方还承受得住的时候,毅然决然地说出自己的烦恼。
‘我没有自信。就算我爱上了你,或是别人也好——我和你们之间,关于恋爱的价值观会是一样的吗?是啊,我想我是喜欢你的。但是,我的喜欢是不是你们人类所谓的恋爱,我也无法分辨。’
“这种烦恼,任何人在青春期部经历过。而且就算同样是人类,彼此之间的价值观也不见得共通,像我的‘喜欢’就不见得跟太宰治的‘喜欢’一样,虽然我也觉得应该也不一样吧…总而言之,我敢说自己喜欢你,你也说了你喜欢我,这样就完全没有任何问题了。”
新罗像是老师在教导学生的口吻,让这名无头骑士的手指完全停了下来。
“我昨天说过,我想知道你身为无头骑上的价值观。但是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影响我喜欢你的心情。”
新罗现在流露十足正经的表情,话语中不带任何害臊与迷惘。
塞尔堤停下手指,静静听完他说的话。经过一段思考后,将适当的言词打了出来。
‘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好好想想。’
“好啊,我随时等你答复。”
新罗再次露出爽朗的笑容,令塞尔堤问出自己相当在意的一件事:
‘可是就算你喜欢我,我还是很怀疑自己不够资格。世界上明明有这么多的人类女子,为什么你会喜欢没有头…又不是人的我呢?到底是为什么?’
“哈哈,不是有句俗话叫王八配绿豆吗?”
‘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还有,你当我是王八还是绿豆啊?’
虽然塞尔堤手上这样打着字,心中却有一股热流席卷而过。她相信,这一定就是自己对新罗的感情了。
——唉,要是我有心脏的话,现在一定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吧。
这样的想法令塞尔堤更加苦恼。新罗毕竟是人类,他们之间还是有着无法跨越的隔阂。
无头骑士没有心脏。新罗的父亲解剖塞尔堤之后告诉她,她的身体构造虽然与人类极为相似,但每个器官都徒具其形,完全没有作用。虽然有血管,却没有血液在里面流动,身体内部也没有血色,只有一片肌肉原本的颜色摆在眼前——就像是人体模型一样。她的身体不知道是根据什么原理行动的,也不知道是拿什么做为能量来活动。而且明明是个空壳,伤口却会以可说是异常的速度自行复原。
塞尔堤想起解剖结束之后,新罗的父亲曾经提出“要怎样做才能让你死?”的疑问。
之后过了十年,某天,新罗对她这么说:“你一定是影子。你也一定是你的头颅的,或是你留在别的世界的真身的——反正就是那之类的存在的影子。既然是影子,就不需要讨论活动时的能量来源什么的了。”
以一般常识来说,影子怎么可能会凭自己的意志行动;但她自己本身原本就是个超乎常识的存在了,遂决定照新罗所分析的,不再多想。
总之,这几天先集中精神处理好自己的头颅的事情再说。
然后——再根据结果,由我来决定自己的生存之道。
塞尔堤用力握紧拳头,回想起今天遇到的两名学生。
他们两人的表情都流露出真切的心情。第一个学生在面对塞尔堤和静雄时没有丝毫恐惧和疑虑,从头到尾都用强劲而锐利的眼神盯着他们。而后面一个——他对塞尔堤露出了非常明显的胆怯,但尽管如此,面对塞尔堤,他还是“咧嘴而笑”了。那时的表情,就好像亲眼看见自己心目中敬畏的恶魔或是鬼神出现在自己面前似的。
想到这里,她又将心思放回自己身上。
——她自忖,或许这些都只是她擅自认定的也说不定。
她虽然能够从对方的眼神、表情来判读对方的情感,却不敢确定真相如何。因为自己没有能够诉说思绪的眼眸,也没有能够做出笑容、表达愤怒与悲伤的脸蛋。就连主宰人类一切感情的脑髓也不具有。她也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地方在思考,用什么地方来感受。这样的自己,是凭什么判读别人的情感?
愤怒的眼神、悲伤的眼神、人类的伦常——这一切都是自她来到这里之后,当作知识来吸收的事情。透过电视、漫画和电影等等…虽然新罗家收集的作品内容都有些偏颇,但她可以靠接触实际的人群或是透过新闻报导来矫正。然而,毕竟这些都只是来自他人的知识,想知道这些是否属实,或许还是只有身为人类的人才知道吧。
正因为这样,刚才告诉新罗的不安一直占据在塞尔堤心中。自己到底有没有感情存在。
这是最令她感到担心的。
过去自己从来没有在意过这种事。因为光是要寻找自己的头颅,就已经够让她心力憔悴了。然而直到最近几年,自从她接触网络之后,与“人”接触的机会变多,让她渐渐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情感和价值观到底跟人类有多少相同之处。
当新罗刚数塞尔堤使用计算机的时候,她还战战兢兢地严阵以对。现在除了工作和寻找头颅以外,她几乎都待在计算机前面。尤其是换成内建DVD播放器和电视接收器的机种之后,想看电影相连续剧都能一机搞定,结果她待在计算机前的时间便直线上升。
在网络上,塞尔堤渐渐接触到其他人。自己和屏幕另一边的对象之间都不知道彼此的长相和经历。但是人们确实在网络上建立起某种联系。不知道长相对没有长相的她来说,只是小问题。在一般的社会上,和塞尔堤有交情的只有透过新罗认识的少数几个人,而完全知道她的真实身分的——就只有新罗和新罗的父亲了吧。虽然没有头的骑士的传闻甚嚣尘上,但光听传闻不可能知道塞尔堤是女性,以及她身为无头死神的身分。
她既不打算极力隐瞒,也不打算自己开诚布公。
——虽然新罗那样说了,我还是想拥有人类的价值观。如果我现在的人格已经是“人类”了,那我就要紧拥住自己的人格。
塞尔堤确实不是人类,而她也对此慌恐不安。
要是找回头颅以后,还是无法恢复记忆的话,自己究竟该如何是好
当人类陷入这样的心境时,又都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即使具备相关的知识,她还是无法替自己找出适当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