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和谈

永禄二年(一五五九年) 二月中旬  近江高岛郡安井川村  清水山城  竹若丸

「真令人惊讶,没想到能在清水山城遇到竹若丸大人。」

若狭的商人古关利兵卫微笑地说道。

「很开心吗?」

「当然了,因为我可以自由往来安昙川了。」

他又笑了。彷佛到达了人生巅峰。

「还很难说喔。明后天我会在幕府和六角的仲裁之下,与永田他们和谈。领地的归属还得视和谈的内容而定。」

「可是高岛大人和田中大人的领地要归还哪位大人呢?他们已经后继无人了。」

「……」

田中家的家主和继承人都战死了。高岛家的嫡子战死,家主被抓后斩首,留在清水山城里的庶子连同母亲,都被家臣们背叛并交给了朽木,然后也被杀了。因此后继无人……先前的策略奏效了。高岛和田中完全没有抵抗。高岛麾下的林与次左卫门员清也投降朽木。这家伙拥有水军,是今后朽木不可或缺的人才。

「再说了,无视将军的话,进攻朽木的是高岛大人他们吧。事到如今,六角大人哪有脸讨回……」

古关又笑了。他究竟知道多少?难道他知道是六角在暗中牵线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由竹若丸大人来治理若狭。」

古关在观察我的表情。他看似开玩笑,眼睛却没在笑。他是认真的。

「别为难我了。」

「……果然不行啊。真是遗憾……这么想的人并非只有我喔。」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组屋和田中似乎也希望由我来治理若狭。对商人们而言,国家遭受战火破坏比什么都难受。话虽如此,要我来治理……商人们似乎对若狭武田很失望。事态相当严重呢。

「若狭的情况很糟吗?」

「非常糟糕。武田大人家族都在争夺家主之位,好不容易结束后,又碰到家臣谋反。糟糕的是武田大人完全制止不了,导致若狭纷争不断。沉重的赋税加上征兵,领民们早已疲惫不堪。这样下去迟早会发生民变。真伤脑筋。」

「这样啊。」

纷争的火种不灭,说不定哪天会与若狭起冲突,真令人头痛。

由于前阵子的胜仗,朽木获得了高岛和田中的领地。因此安昙川大部分的领土都由朽木治理。安昙川是连接丹波高地和琵琶湖的河川。不属于朽木的只有安昙川注入琵琶湖的舟木一带和横山氏的领土。

安昙川自古就被当作物流的手段。虽然有人在河上设置关卡,但被我废除了。我认为这样做才能使领地变得富足……虽然商人们拍手叫好,但领主们却不买单。这也是引发这次的战争的原因之一。

古关回去后,爷爷来到了房间。

「终于习惯这座城了。」

「你是不是想念朽木了,爷爷?」

「多少有一点,不过这座城也不错。」

爷爷笑着坐下。

「我找人备茶吧。」

「嗯。」

叫来侍女,请她备茶。过了一会,侍女端茶来。我和爷爷喝了茶。寒冷的二月近江,热茶显得格外美味。

「爷爷,听古关说若狭的情况相当严峻。」

「这样啊。」

「说不定哪天朽木会与若狭起冲突。」

「不太妙呢。」

爷爷皱起了眉头。

确实不太妙。若狭约八万石,而朽木加上高岛和田中的领地也不过二万五千多石。

「爷爷,朽木若不并吞那群家伙,想必会很严峻。如果成功并吞,武田也不至于轻易地与朽木为敌。」

「说得没错,如果不并吞他们,他们可能与若狭结盟。但办得到吗?他们的背后有六角在撑腰喔。倘若走错一步,六角可能会来击溃朽木。」

「我已经安排好了,但能否顺利就不清楚了。」

抓到高岛越中后,我们厘清了一些事。越中的背后果然有六角。越中说当初是六角命令他找个理由与朽木起冲突。越中自己也对朽木有所不满,所以同意了。然而又有义辉的命令在,与朽木的冲突若是处理不当,高岛越中就有可能丢了性命。届时六角也有可能背叛自己。

因此,高岛越中联合高岛七头,而非独自处理。他似乎认为六角无法全面与高岛七头切割。六角不仅接受了越中的提议,还积极地鼓励他行动。似乎希望高岛七头变成这样的局面。由于其他高岛七头都对朽木相当不满,于是纷纷加入高岛越中。我被讨厌了。

越中之所以接受六角的命令,其中之一的理由是当初六角虽然要他与朽木起冲突,但没有要他进攻朽木。从这点来看,六角想透过仲裁朽木与高岛的形式,向朽木彰显自己的力量,高岛越中似乎是这么认为的。然而途中六角却改变了想法,要他发兵攻打朽木……

因为这样做更容易卖人情给朽木,六角可能是这么想的吧。但对越中而言,除了错愕之外什么都没得到。他大概以为自己遭到了背叛,所以愤怒地将事情的原委全盘托出。另外,吩咐八门散播的谣言似乎渗透到了家臣们,所以高岛军没人愿意积极地应战。连谁当先锋打头阵都在争吵,才迫不得已由高岛和田中出战。难怪战争一下子就结束了,因为大家都没干劲。

「竹若丸,幕府来了细川兵部大辅,六角来了蒲生下野守。」

「这样啊。」

蒲生下野守定秀未来有个大名鼎鼎的孙子蒲生氏乡。因为有氏乡这位名将,所以我对蒲生的印象挺好的。但我无法信赖定秀,这家伙是如同毒蛇般的危险男人。而且他对朽木没有好印象。定秀的领地日野与朽木在漆器上有商业竞争的关系,而目前朽木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

既然定秀来了,我就不能大意。虽然对外宣称我杀了越中,但其实他还活着。他必须为了我和朽木好好发挥作用。我越来越坏、越来越有心机,大概又要被绫妈妈讨厌了……

永禄二年(一五五九年) 二月中旬  近江高岛郡安井川村  清水山城  细川藤孝

「关于这次的事件,我们完全不知情。听到高岛郡发生战争时,左京大夫还在问发生了什么事。」

「所以,你的意思是六角家没有任何责任吗?」

面对我的质问,六角家的蒲生下野守缓缓地摇头。

「我没有这么说。佐佐木越中、田中、永田、平井、横山和山崎都隶属于六角家,发生这种违背将军意思的事,我们也责无旁贷。」

真难对付。佐佐木越中这种程度的国人领主,怎么可能凭自己的判断无视将军的话。应该在某处留有六角家的痕迹,我是这么认为……抓不到蒲生下野守的话语漏洞。

清水山城的某个房间聚集了八个男人。六角家的蒲生下野守,以及当事人永田、平井、横山和山崎的家主。朽木家则是家主竹若丸和其监护人民部少辅,以及幕府来的我。可以肯定的是没人携带武器。房间四边都开着窗,没有任何伏兵,也无法躲藏。房内看出去的庭院里开满了梅花,些许的花香飘进了房里。

「那么我问你们。」

我将视线转向永田他们四人时,他们全身都僵硬了。

「为何违背将军的命令进攻朽木。你们是在嘲弄幕府吗?」

四人开始辩解。

「我没打算违背将军的命令。可是越中是高岛七头的首领,因为他坚持……」

「没错,而且越中说他已经得到了六角大人的许可……但我没想到他竟然欺骗我们。」

「再说了,因为朽木的关系,让我们蒙受损失也是事实。」

「我没打算发动战争,只想透过谈判请朽木让步。然而越中却坚持要发动战争。」

总之,他想把过错都推给越中,六角家和他们自己都是被害者。蒲生下野守听了四人的辩解后,频频点头表示赞同。这群人事先商量好了吗……这样下去越中就会背上所有的罪名。死无对证是吧……

「所以这次的事件是越中的一意孤行,与六角大人无关,而你们也只是被迫卷入纷争对吧?」

竹若丸用沉稳的语调问道。这样好吗?这样不就正中他们的下怀……

「没错,六角家没有任何罪责。对于无法事前阻止越中他们,我们深感抱歉。可是若非越中一意孤行,也不至于发生这次的事件。」

下野守说完后,高岛七头的四人也开始主张自己是被越中骗了。竹若丸和民部少辅一言不发地听着。

「六角左京大夫大人想必也很生气吧。因为越中的所作所为,害他也被怀疑了,没错吧?」

「……没错。」

可能是感觉到竹若丸话中带刺,下野守的表情很严肃。

「爷爷,看样子我们也被骗了。」

「没错。」

竹若丸和民部少辅对视后露出苦笑。两人可能已经从越中那里知道了六角在背后牵线。可是如今越中不在,死无对证了……

「兵部大辅大人,无视将军家的命令,再加上冒用六角的名义,实在罪不可赦。如果越中还活着,也是死罪难逃对吧?」

「没错,死罪难逃。」

竹若丸点头后,说了一声「失礼」并站了起来。原以为是如厕,但他走出房间后却在走廊大叫一声「五郎卫门」。五郎卫门是指挥火枪队的男人。

五郎卫门现身在庭院中。但并非只有他一人,他身后还有被绳子捆绑的男人和数名武士。房内开始议论纷纷。「那是……」、「越中」、「他还活着啊」。那是佐佐木越中?他还活着吗?下野守的表情变得僵硬,而七头的幸存者则脸色发青。我慌张地看向民部少辅,他的嘴角露出了微笑,摆出恶作剧般的表情。好戏正要开始是吧?接下来才是胜负关键吗?

「五郎卫门,把堵嘴的拿掉。」

「是。」

「越中,你竟敢欺骗我们。六角大人与这次的事件没有半点关系。他对你冒名一事感到相当生气。永田他们也说是被你骗的。」

「不对!你们在说谎!」

越中扭曲着身体喊道。

「永田、平井、横山和山崎,你们背叛了我!你们应该都知道!这次的事件是六角家教唆的!下野守!你要舍弃我了吗!」

没人回答,永田他们也一脸尴尬。越中说的是事实。果然是六角在背后牵线……

「我不想跟朽木打仗!是左京大夫大人强迫我……」

「住嘴越中!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

竹若丸打断了越中的话。

「没人相信你说的话。」

「我……我……」

「五郎卫门,把这个骗子带出去斩首。」

「是。」

「等等,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不是说只要我道出真相就会救我吗!竹若丸!」

「骗子不值得同情。」

五郎卫门将还在抗议的越中拖走。目送他们离去后,竹若丸回到了座位上。

「我认为这次的事件错在佐佐木越中。越中于我还有杀父之仇,所以由我来处置,各位没意见吧。」

众人点点头。水落石出后,竹若丸开始收场。他警告下野守说他全部都知道,但不打算把事情闹大。虽然他说要杀死越中,但也有可能留他一命。这不是警告,而是威胁对方还有活证人。然后要我告知将军大人是吧。接下来他会如何收场呢……

「我认为这次的事件是高岛七头的问题。那么永田、平井、横山和山崎,和谈由我们自已处理,证人就请兵部大辅大人和蒲生大人来担任,如何?」

永田、平井、横山和山崎四人都点头表示赞同。下野守也无法反对,因为六角不是这次事件的当事人。

「那么高岛和田中的领地就归朽木所有,没有异议吧?」

四人对视并点头说道「没有异议」。他们大概认为事情都发生了只好承认。

「接着,虽说是被卷入纷争,但攻打朽木也是事实,请你们道歉并写下道歉声明。」

四人再度对视并点头。区区道歉声明应该不难接受。

「最后,今后高岛七头……不对,高岛五头的首领就由朽木来担任。高岛五头间的纷争必须透过协商而非战争来解决。……如何?」

连最后的要求都没人反对。原来如此,不仅要获得新领地,还必须确保没人可以置喙。为了达成这个目的,透过这场协商获得相关人士一致认可啊。看样子竹若丸优先选择维持现状,所以才需要首领的地位……这些内容都记载在有熊野牛王符的起请文上,象征是由神佛认可,不容反悔的正式文书。

永禄二年(一五五九年) 二月下旬  近江蒲生郡  观音寺城  平井定武

收到城中的紧急命令后就赶来了。赶到馆主那里时,蒲生下野守、后藤但马守、进藤山城守、三云对马守、目贺田次郎左卫门尉和少主都已经到了。六角的重臣都到齐了,看样子发生了大事。众人面有难色。我为迟到致歉后,馆主摇头表示无妨并要我入座。我行礼后入座。家臣们围绕着馆主和少主坐着。

「看样子都到齐了,对马,交给你了。」

听到馆主的话后,三云低下头,然后转身看着我们。

「高岛郡的永田、平井、横山和山崎弃城而逃。他们的领地已经落入朽木的手中。」

众人面面相觑,用眼睛询问彼此。发生了什么事?

「是因为朽木攻打他们吗?」

面对我的提问,三云摇摇头。

「并非如此,加贺守。朽木没有攻打他们,是他们自己弃城逃跑,然后朽木接管了他们的领地。」

越来越糊涂了,为什么要逃跑?

「老夫这里收到了朽木的书信。永田、平井、横山和山崎弃城而逃。如果置之不理,可能会被有心人恶用。身为高岛五头的首领,无法坐视不管,所以接管了。信中希望老夫能谅解。老夫不信,所以叫对马去调查……」

馆主从怀里拿出信件并丢到我们面前。后藤捡起信后打开。内容不多,他读完后把信交给我阅读。偏右上的字迹中写着馆主刚才说的内容。笔迹似乎有点不工整,写的人是朽木竹若丸本人吗?我将信交给了身旁的后藤。

「前阵子的和谈结束后,四人在回去的路上被人袭击了。」

「被袭击了……朽木干的吗?」

听到后藤的嘀咕后,三云表示「不是」。

「是朽木救了他们。根据当事人的说法,救他们的人说是奉主公之命前来相救。还说要是他们在朽木的领地内被杀害,朽木头很可能会背黑锅,并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那么会是谁?难道是……

「不是我喔。」

少主露出不悦的表情,歪着头说道。众人的表情略显尴尬,果然在怀疑少主啊。原本的方针只是要让他们起争执,是因为少主的强烈要求才转为战争的。原以为是他想要收拾掉失败的那群人,但似乎搞错了。那么会是谁?

「那四人大概以为是六角为了灭口才袭击他们的。今后继续依附六角也只会被消灭,但又没有地方可以依靠,所以才弃城而逃……」

众人点头赞同进藤的话。拘泥于领地会丧命,舍弃领地则有生机,那四人都是未满一万石的国人领主,根本不可能与六角一战。实在无法怪他们胆小。可是还留有是谁袭击他们的疑问。

「应该是朽木吧。」

「朽木?……你的意思是他们自导自演吗,下野守?」

面对我的疑问,蒲生不悦地点头。

「我认为那场和谈对我们太有利了。原以为他是因为获得领地而满足,或是想要优先处理领地内的事务,但看来并非如此。那个小鬼在使我们松懈的同时,还让那四人认为朽木没有敌意。举行和谈的目的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个吧。他现在多半在大笑吧。」

「我也赞同下野守的看法。那四人……不对,加上高岛和田中共六人,他们的领地内早在开战前,就已经流传着会被将军家和六角家击溃的谣言了。当他们被袭击时,首先会想到是六角想灭口吧。更别说救他们的是朽木……」

三云摇摇头。

「肯定不会怀疑朽木。」

面对馆主的话,众人点头后再度对视。大概是在想麻烦的对手出现了。

「父亲大人,进攻朽木吧。」

「不行,根本没有理由。」

「朽木夺取了六角的领地。」

少主越说越激动,但馆主摇摇头。

「这不能当成理由。朽木只是捡起了他人不要的东西。而且攻打朽木的话,可能会被质疑这一切都是六角的算计。再说了,你不觉得越中还活着吗?」

「可是……」

「少主,冷静一点。」

后藤劝戒了少主。少主不甘心地咬着嘴唇,但没有进一步抗争。越中有可能活着。为了牵制六角,才刻意让我们看到越中的吧。

「不能摧毁朽木。让他们活着才有利用价值。」

馆主说得没错。朽木不仅富足且特产众多。而且与将军家、京都的公家和天皇关系密切。三好与将军家的和谈也是朽木驱使天皇促成的。馆主之所以想并吞朽木,也是为了获得这股力量。摧毁朽木的话,价值也会跟着减半。

「对马,我们已经知道了朽木的策略。手腕相当高明。但应该有人在帮他们执行,究竟是谁?」

三云摇摇头说「不清楚」。

「但不是甲贺或伊贺,我已经确认过了。」

「会是外地浪人协助吗?」

「我不这么认为,手腕太过高明了。」

馆主「嗯」地表示赞同,然后嘀咕着「真是看不惯」。

「考量到将来,设法调查出来吧。」

「是。」

「似乎有点小看朽木了。对手相当强,我们必须谨慎行事。脸不要那么臭,右卫门督。没什么,就跟钓鱼一样。越是条大鱼越要花时间收竿。不过等到成功钓上,更会觉得开心,不是吗?」

看到馆主笑了,少主的脸上也浮现了笑容。紧张的气氛终于缓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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