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濑的讯息传送过来的时间是在文化祭后第二天的一大早。由于这一天补假,我是被这则讯息叫醒的。
『我想请你看一个人的寿命。』
跟这则讯息一起送过来的,是一张低头说「拜托您了」的兔子贴图。先前她提到文化祭之后有话要跟我说,恐怕就是指这件事。
如果只有看的话是没关系啦。如此心想的我回了句『好啊』。
『谢谢,现在你可以出来吗?』
『嗯,我马上过去。』
之后,我们在离学校最近的铁路车站会合。因为不用去打工,也没有预定要做的事,所以刚刚好。再说,我也不排斥帮黑濑这个忙。
黑濑比我先来到铁路车站。身穿黑色套头上衣与牛仔裤的她,身上洋溢着成熟的氛围。
「啊,你来了你来了。」
黑濑在发现我之后,就将原本拿在手上的手机收进提包,微微一笑。
「所以,你想要请我看谁的寿命?」
我立刻切入正题。虽然我环顾四周,但附近并没有像她所说的人的身影。
「总之,我们先坐车吧。有话等上车以后再说。」
她说完这句话便买了两张车票,然后给我一张。我毫不客气的收下车票通过验票闸门,等电车过来。
恐怕黑濑还没有受到教训,她想必又要去拯救谁了。明明只要置之不理就好,但不管我说什么,她一定都听不进去。
我们搭上准时到站的电车,在双人座位上坐下。
「所以,我们等下要去哪?」
我正面看着在通过验票闸门以后就闭口不言的黑濑,主动开口。从车票金额看来,我觉得地点并不近。
「虽然有一点远,不过还算在县内。」
「是喔?」
在电车上摇晃了大约一小时后,我们在一处陌生的铁路车站下车。黑濑似乎也没来过这里,她一面看着地图应用程式一面向前走。
「那个人,是我姊的朋友。」
当我们离开车站大楼又走了几分钟,遇到红灯停下脚步时,黑濑低声说。
「……是这样啊。」
「她从以前就跟我姊关系很好,我小时候也很常和她一起玩,感觉上可以算是我的第二个姊姊。前几天很久没到我家玩的她来了一趟,然后……我就看到了。」
前方的红灯已经转为绿灯,结果低着头的黑濑居然完全没发现。无奈之下我踏出脚步,她也跟在我后头前进。从会合之后,她就一直是这种忧心忡忡的表情。
「所以,你想要救她?」
「不可以吗?如果是完全不认识的人就算了,可沙耶香是姊姊最重视的朋友,对我来说也一样。」
黑濑以带着怒气的声调,一口气将这些话说出来。以我的角度来看,她是在对这种无可奈何的状况发脾气。她气势汹汹的加快脚步走到我前面,进入一间位于国道旁边的家庭餐厅。
「欢迎光临……小舞?难得你会来耶。旁边这位是你男朋友?」
走进店内,一名高个子的女店员以亲昵的口吻出声对黑濑搭话。对方是位容貌端正的漂亮女生,不过我的视线并没有落在她那美丽的脸庞上,而是望向那张脸的上方。浮现在那里的数字映入眼中,让我不禁愕然。
「不是的不是的,他不是我男朋友,是跟我同一个社团的望月新太。这位是我姊姊的朋友,武中沙耶香。」
黑濑同时介绍了我跟沙耶香。我强装镇静点头致意,沙耶香也低头行礼,为我们带位。
因为正好是中午用餐时间,于是我点了牛排套餐,黑濑则点了卡波纳拉义大利面。
「那么,两位请慢聊。」
沙耶香露出微笑,便摇着扎成马尾的头发走回厨房。黑濑喝了一口冰水后,就一直盯着我看。
「……你看得见吧?」
我才微微点一下头,黑濑随即开口问:「还有几天?」。我先把半杯冰水灌进喉咙,再把刚刚看到的数字告诉黑濑。
「只剩五天而已。该怎么说,我理解你的心情。」
因为沙耶香可以说是如同黑濑姊姊一般的存在,所以我慎选用词。尽管我觉得她大概已经做好了某种程度的心理准备,不过如果知道具体数字的话,一定不太好受吧?
「……这样,还有五天。」
黑濑以越来越微弱的声音如此说。她沮丧的低下头去,餐桌上弥漫着一股沉重的气氛。从旁人的角度来看,我们说不定就像是正在谈分手的情侣。
找不到话题的我,只好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冰水,以求撑过眼前的状况。由于玻璃杯已经空了,因此我又望向菜单,试图从尴尬的气氛中逃离。就在这个时间点,我们先前点的料理送过来了。
「请慢用~~」
沙耶香细心地将料理摆放在桌上后,就一脸高兴的离开了。
「你不吃吗?」
黑濑没有伸手去动她眼前的卡波纳拉义大利面,只是神色黯然地低着头。她那副模样,让我也不好对牛排动刀,气氛一下就僵住了。
「总觉得……没有食欲了。」
黑濑没有抬头就回话。她又说了一句:「会冷掉的,你吃吧」。
「那么……我就不客气了。」
我客气地应了一声后,便举刀切向牛排。牛肉煮得很软,不用费力就能切开,我默默地将肉送入口中。即使在这种压抑的情况之下,牛排依旧十分美味。
之后黑濑仅将一口卡波纳拉义大利面送入口中,就把叉子放了下来。
「我来付。」
当我伸手拿了帐单走到收银柜台时,黑濑拿起钱包这么说。
「不用,我来付。毕竟我刚领到打工薪水。」
「但约你的人是我。」
互相争论了一段时间后,黑濑终于让步,由我付帐。
「那个,你们等一下!我马上要下班了,要不要找个地方聊一下?」
我们刚离开店门口就被沙耶香叫住。黑濑露出犹豫不决的神情,说了一句「……我是没问题,新太你怎么样?」,将决定权交给我。她用不安的眼神看向我,似乎希望我能同行,我也没办法坚持拒绝。
我们在店前等了十五分钟,马尾解开、穿上便服的沙耶香没多久就推开玻璃门,从店里走出来。藏青色的棉绒西装外套与窄裙的穿搭,让她散发出来的气息与其说像大学女生,可能还更像上班女郎(OL)一点。或许是我多心了,不过就连在她头上晃动的数字也给人一种时尚的感受。
「久等了,附近有一间很可爱的咖啡厅,去那边可以吗?」
「嗯,我去哪都可以……」
黑濑勉强挤出笑容望向沙耶香。从这里再走几分钟,就可以看到一栋新潮的建筑,走在前面的沙耶香果然如我所料,踏进那栋建筑物里。
店内装潢相当新潮,随处设置了许多观叶植物,绿意盎然。整体气氛与其说是可爱,不如说是沉静,我想平常会待在咖啡厅写小说的和也应该会相当中意。
沙耶香是位非常爱讲话的人,她甚至连屁股都还没在位置上坐好,便直接滔滔不绝地说起话来。
在大约三十分钟的时间里,沙耶香一直说个没完,连一刻也没停过。黑濑跟我与和也以外的人亲昵交谈的模样也很新奇,让我自然而然露出笑容。
「你听听看呀,新太。小舞她国一的时候呢,明明被自己喜欢的男生告白却拒绝人家,然后还跑来找我哭,拼命问我要怎么办呢。」
「啊,那个该怎么说,连我自己都不太记得为什么要拒绝了……呃,这种事不要再提了啦!」
黑濑涨红了脸,阻止沙耶香继续说下去。沙耶香又告诉我黑濑的其他糗事,黑濑则在一旁补充说明或加以辩解。在我全程脸上带笑,扮演一个好听众的同时,我也知悉了黑濑令人意外的另一面。黑濑比我所想的还更像个普通的女孩子,让我对她好感倍增。这两人的关系就跟亲姊妹一样好,她们之间的争论怎么看也不会腻。
「新太要不要加点饮料呢?我请客,你们两位尽管喝。」
这里明明是咖啡厅,但沙耶香却以一副简直就像是来到居酒屋的高亢神态鼓励我们喝饮料。我跟黑濑遵照她的好意,分别加点了那堤咖啡与焦糖星冰乐。
沙耶香现在似乎正和一个比她大三岁的上班族谈远距离恋爱,听说下次见面会在一个月之后。黑濑好像是第一次听说,以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默默听着沙耶香开心聊她男朋友的事。然后她可能是承受不住了吧,说了一句「我去洗手间」就捂着眼睛从位子上站起来。沙耶香似乎也察觉到黑濑的状况,低声问了句「她是怎么了」。
对话暂时中止,沙耶香将第二杯抹茶那堤举到口边。既是美女又性格开朗,不论什么话题都会坦诚相告的她浑身充满活力,简直就是个跟死亡完全处在对立二极的人。
明明是个那么活泼的女孩子……在她死后,她周围的亲友应该会这样感叹吧。
「抱歉……我可以问一个怪问题吗?」
沙耶香把玻璃杯放在桌上,露出笑容说:「什么问题呢?」。
「沙耶香是为了什么而活呢?」
沙耶香应该没想过会被这么问吧。她在惊愕之后,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为了什么、啊。我没想过这种事耶。」
「……说的也是。抱歉我问了怪问题。」
沙耶香还只是一位二十岁的大学女生,要想有关死亡的事情还太早。即便如此,她也只剩下不到一周好活了。这个事实揪紧了我的心,原本全部喝进胃里的那堤咖啡,似乎要逆流回食道来。
「不过,这么说吧。如果硬是要说的话,我是为了一个想要达成的目标才活到现在的。」
「目标……吗?」
「没错,目标。我有一个梦想,是当学校的教师。我非常喜欢国中时遇到的一位老师,所以我想要成为一位像那人一样靠得住的教师,为了达成这个目标,我才努力至今。」
为了将来的梦想……以生存的意义而言算是很典型的理由,大多数人应该都会这么回答。可是从她的口中说出来,我没办法听过就算了。
「那位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
「其实我呢,在国中的时候曾经被霸凌过,每天都很想死。要怎么做才死得了呢?那段时间我总是在想类似的事。」
从现在的沙耶香身上,完全无法想像她会有那样灰暗的过去。
「最终我还是没有寻死的勇气。有一天放学以后,我躲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哭,那位老师就主动来找我说话了。啊,那是一位女老师哦。」
「所以,感觉上应该是那位老师给了你力量之类的?」
「这个嘛,讲白了是这样没错。不过我其实得到了远超过这以上的救赎。因为如果没遇上那位老师的话,或许我早就死了。」
沙耶香的话语刺痛了我的心。她的命尽管在遇上恩师后得以延长,但也就只延了这么一点时间。我虽然在情绪上也想跟黑濑一样冲进洗手间里,可是她还没有回来,我也不好在这种状况下离开位子。
那位拯救沙耶香内心的老师,据说在听完她的故事后就不停流泪,同时拉着她靠向自己身边,温柔地道:「让我们一起来解决吧」。沙耶香说,看到一个大人会像小孩子一样哭泣,更不用说对方是为了自己而哭,这让她感到欣喜,也想要去试着相信那位老师。
「虽然时常有人说,就算发生了霸凌事件老师也不管用,可是我认为没那回事。事实上我就得到救赎了,而且我也希望能跟那位老师一样抢救更多学生,哪怕只有一个也好。讲得太夸张了,那种热血老师在这年头已经很老派了吧?」
沙耶香吐了一下舌头,表现出开玩笑的神态。我在暧昧的回应后,便一直盯着已经空了的玻璃杯。如果我不知道她会死的话,就可以坦率地声援她了啊。
「啊,回来了。」
我的眼睛移向沙耶香的视线尽头,看到黑濑走了回来。她的归来拯救了我,只要再晚几秒钟,想必就连我也会从位子上站起来。
这场聚会就在黑濑回来的时间点结束,结帐则是由沙耶香将手机拿到一台机器设备的上方轻松完成。
「那么你们两位,再见啦。」
因为沙耶香回去的方向跟铁路车站完全相反,我们一离开店门口就跟她道别,黑濑露出不自然的笑容并对她挥手。沙耶香一背对我们,黑濑的表情就瞬间蒙上阴影。黑濑的眉毛下弯成八字形,表情则像个随时会哭出来的小女孩一样。看不下去的我,只好先踏出一步,沿着来时路回去。
我在走了一小段路之后又回头向后看,黑濑正低着头挪动脚步。
「要怎么办才好呢?」
黑濑直到抵达铁路车站的月台才终于开口。刚好电车几分钟前刚离站,到下一班电车进站还有时间。
「我想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那是沙耶香的命运,所以还是应该要坦然接受吧。」
我以不带刺、平静的语气,对黑濑彷佛自言自语的疑问如此回应。就算听了沙耶香那段坚毅的自白,我也不打算改变自己的想法。黑濑一句话也没说,在长椅上坐下。
「我说黑濑,你要做的不是去拯救,而是要将想法转换到去珍惜和对方共同度过的宝贵时光会比较好。」
我在说话的同时也坐到长椅上。星期一的下午,除了我们以外还有几个人在铁路车站的月台上等电车,假设这里所有人的寿命都剩下没几天,黑濑要怎么办呢?她好像真的会开口说要把所有人都一起救出来,我觉得这也很像是她的作风。
「……我没办法。明明知道对方会死却什么也不做,我怎样都办不到。」
黑濑既然这么讲,我也无话可说。我觉得她既然想这么做就应该会这么做,而且我也没有阻止她的理由。
「那么,我想你就去救好了。只要以后不会后悔,去试试看也好。」
「新太也会来帮忙吗?」
电车在我回答以前到站,对话也中断了。
回去的路上是痛苦的。黑濑的表情始终阴暗,我又找不到什么话题,一个小时的车程,体感上足足有两、三个小时之久。
当我下电车时,由于疲劳困倦的关系,感觉外头的空气异常的甜美。
「今天谢谢你陪我。我会再多想一想的!」
光明又回到黑濑眼中,她大概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吧。看着她这么认真的去为某个人着想,我觉得真的很棒。
「啊啊,嗯,不要让自己有太大的负担喔。」
「嗯,谢谢!」
黑濑就这么骑上自行车走掉了。
就这样,我贵重的日子又过去了一天。
在五天后到来的星期六,我头上的数字变成『31』。
我叹了口气,低声说了句「还有一个月啊……」,并凝视着那个彷佛在嘲笑我的摇晃数字。这玩意害我最近吃什么都没有味道,喜怒哀乐的情绪也逐渐丧失。主要失去的当然是喜跟乐,就连怒与哀的情绪如今也所剩无几。一个月以后,我死前搞不好会先成为一具空壳。如此心想的我走出洗手间,回到自己房间。
那一天以后,我跟黑濑完全没有聊到沙耶香的事。搞不好黑濑打算独自一人去救沙耶香。
为了以防万一,我今天还请假不去打工,结果黑濑并没有跟我联络。
时间是上午九点,我不知为何就是很在意,打电话给黑濑。
马上就接电话的她早就搭上第一班电车,目前已经在沙耶香的家门前等候了。沙耶香现在是一个人住在她所就读的大学附近某处公寓,而黑濑好像问到了她今天的预定行程,从一大早就持续监视。沙耶香似乎会在下午出门跟朋友买东西,不过考虑到行程变更的可能性,黑濑只好在这个时间点就开始埋伏等候。
「新太也会来吗?」
听到这句满怀期待的话语,我回了一句「好啊」。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秒答,不过我想要去黑濑的身边。她的内心现在一定正被不安跟恐惧所盘据。听到她透过电话发出彷佛在求救的声音,我没办法坐视不管。
我立刻把自己打理完毕冲出家门。当然我只是个小跟班,救沙耶香是黑濑的任务;这一点我在挂断电话以前就先确认过了。即便我担心黑濑,不过我依旧希望保持一个不干涉他人生死,中立的立场。
我花了一个多小时抵达目的地之后,就用地图应用程式搜寻黑濑告知的地址,并快步前往。虽然如果有动静她就会联络我,但我的手机连吭一声也没有。听说沙耶香今天下午才有行程,恐怕人家还在自己家里吧?
当我抵达黑濑告知的地址附近时,看到前面有一间便利商店,黑濑的身影就坐在店前方的木制长椅上,她的嘴里塞满了三明治,身上穿着一件尺寸过大的黑色连帽外套。
「你在做什么?」
「啊,你真的来了呀。就像你看到的,我在吃午餐。」
「这我知道,监视的情况呢?」
我如此问道。黑濑指了指我背后,说:
「那栋米色的公寓就是沙耶香家。」
我回头望去,隔着道路的对面有一栋外观整洁的公寓。
「也就是说,你从一大早就一直在这里?」
黑濑回了一句「是呀」,将手插进连帽外套的口袋里,缩着肩膀。
我走进便利商店,买了两罐热咖啡,把其中含糖的那一罐交到黑濑手上,并与她间隔出一个人的宽度后在长椅上坐下。
「谢谢,我会付钱的。」
「就说不用了,我想在死之前把钱全部花完。」
「……这样呀。」
黑濑把掏出来的钱包又收进包包里。我说完这句话之后随即反省,看来我是多嘴了。
才刚喝完罐装咖啡的黑濑,突然出声大叫:「啊!」
我望向她的视线尽头,确认有一名女性的身影正从米色公寓的一间房中走出来。虽然在这个距离看得不是很清楚,不过看得见她的头上有东西在微微晃动。
「那个人,是沙耶香吗?」
「嗯,应该是。」
黑濑站起身来把空罐丢进垃圾桶,然后开始跟踪。我稍晚也起身站立,在她后面跟着。
我看了眼手表,确认时间刚过十一点半。如果要在下午跟朋友会合的话,沙耶香现在的确该出门了。黑濑不断缩短跟她的距离,我不禁心想,黑濑靠那么近会不会有问题。
「如果出了什么事,我得待在能立刻应对的地方才行。」
黑濑应该是猜到了我的心思,悄声这么说。
「可是,如果发生意外事故的话,我觉得太靠近也很危险。」
黑濑把我的忠告当耳边风,反而走得更快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察觉到异样的变化。
「咦……?」
黑濑似乎也有所感应,停下了脚步。
走在前面的沙耶香遇到红灯,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此时,我在看到从她侧面斑马线走过来的一对情侣后,浑身起了一阵冷颤。
那两人的头上,都浮现了数字『0』,他们两人就站在沙耶香旁边等红绿灯。
无论何时,人类的死亡都是一瞬间的事。毫无征兆且冷酷无情。
前方号志转为绿灯,沙耶香跟那一对牵着手的男女开始走过斑马线。就在这一刹那,黑濑向前急冲,我则反射性抓住她的肩膀;同时一辆轿车以惊人的速度闯进斑马线区域。
十字路口上响起一阵像骨头被撞到粉碎四散的沉闷声响,我亲眼目睹了三人被撞飞的模样。
那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事,原来人类可以这么简单就飞出去。被撞飞的三人倒卧在远方,看上去简直像人偶一样。
黑濑一屁股跌坐在当场,表情了无生趣。
撞飞三人的轿车先是停了下来,随即加速离去。
回神过来的我以颤抖的手操作手机,叫救护车。我语无伦次的告知状况跟事故现场的大略地点后,把电话挂断。
如果没有瞬时理解出了什么事的话,我一定没办法立刻行动。如果自己慢了一步的话,连黑濑都有可能会受到波及。想到这里,不禁感到一股恶寒袭来。
心跳快到几乎要爆炸,我将手贴在胸前,等待自己镇静下来。
等到我有所察觉时,路上已经聚集了看热闹的人,四周骚动不已。黑濑全身瘫软,整个人跌坐在地面上。我看着这样的她,一时之间竟无话可说。
我们两人就这么僵在原地,一步都动弹不得。等我发现时,救护车已经到了,我只能远远地目送那三人被抬上车。
救护车离开之后,看热闹的人也各自往不同方向散去,只有一群警察在鲜红血迹四溅的事故现场忙碌地来回奔走。
我跟黑濑以目击者的身份接受警察询问,并由我代表因受到打击过大而一直沉默的黑濑向警察说明。虽然没能确认车牌号码,但我告知了车辆种类与颜色等资料。
「黑濑,站得起来吗?」
警察询问完毕后,我出声对没能站起来的黑濑这么说。总之我希望能先移动到可以静下心来的地方。不过她没有回应我的呼唤,就只是失魂落魄的一直望着远方。
等了一阵子以后,黑濑还是一动也不动,我只好抓住她的肩膀拉她站起来。我用手臂紧扣着黑濑,扶着她慢慢走向早先我们坐过的那张便利商店长椅。在前进的过程中,黑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直到坐在便利商店的长椅上时,黑濑终于哭了出来,应该是接受事实了吧?没能救回自己当亲姊姊一般仰慕的人,她的悲伤程度是难以想像的。
我只能静静等她停止哭泣。比起安慰,陪在她身边还比较好。我坐在发出哽咽声的黑濑身旁,直直盯着腿上紧握着的拳头。自己身上居然连一条手帕都没有,真是太失策了。
我们默默地在长椅上坐了大约一个小时,黑濑终于停止哭泣,回覆几分镇静。
「没事吧?要我买什么饮料过来吗?」
我对可能因流泪而导致大量水分消耗的黑濑表达关心。她以沙哑的声音说:「我想喝水」。
我在便利商店买了水,把它交到在长椅上等待的黑濑手中。她从连帽外套的袖子里伸出细长的手指将瓶盖打开,咕嘟咕嘟的喝着水。
她似乎相当渴,一瓶天然水一口气就喝了一大半。
「稍微镇静点了吗?」
我试探地问出声。
「……嗯。可是,心好痛。」
眼睛跟鼻头都红通通的黑濑,紧紧用手揪住心窝处。可能是回想起一小时以前才刚目睹的那场凄惨事故,黑濑的呼吸又急促起来。
「镇静点。总之,慢慢喝点水。」
我们又休息了一阵子,才走向铁路车站。
在回程的电车中,黑濑一直默默望着窗外风景不断流逝。我心想现在就别去管她,并闭目养神。虽然偶尔会听见吸鼻水的声音,不过装睡的我放任全身跟着电车一起摇晃。
亲眼目睹生命的逝去,让我重新认识到自己的死也近在眉睫,更让我再次意识到这一切绝非事不关己。
一个月以后,我也会离开这个人世。
老实说,我对这件事还没有做好准备与觉悟。虽说接纳了死亡的命运,可对于这么早就要挥别花花世界这件事,我是没办法淡然处之的。纠结到最后,最终还是只能用「一切都是命,无可奈何,不管是谁都不可以违抗命运。」之类的老套说词试图说服自己,让烦躁的心镇静下去。
下礼拜才开始,黑濑就跟学校请假,这回我完全没有连络她。毕竟我想不出什么好听话安慰她,而且也不可以因为这样就去跟她聊其他完全无关的话题。如今应该要让她休息到心情平复,等她的伤痕痊愈比较好。
新闻报导说,撞死沙耶香逃逸的男驾驶在第二天主动向警方投案。肇事者是位四十多岁的公司职员,他说自己因为在看别的地方所以没有注意到红灯,更没想到会撞到人,还扯了其他一堆令人听不下去的借口。
进入十一月后,早上越来越冷,可以切身体会到深秋的凉意。我在镜中看到自己头上的数字已经变成『23』。数字一天比一天减少,气温也跟着下降;今天的我在满心忧虑的同时,也还是去了学校。坦白说,我曾经想过不要再去上课了;可是因为担心黑濑,我依旧在寒空之下缩着身子,踏出了沉重的步伐。
时隔六天,黑濑总算在这一天到校。我本来以为她一定会缺席,但在放学后她的身影就出现在社团教室中。
「咦,黑濑你今天有来啊,我都不知道。」
和也抬起了原本面向电脑萤幕的头,一面让数字『21』飘动一面说话。我在事故发生两天后便对和也说明了事情经过,因此现在他正以怜悯的眼神望向黑濑。
「今天开始我就回来上学,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黑濑说完这句话就在老位子上坐下。她伸手从书包里拿出一本用封套包好的书,将它打开。
「这么说来截稿日也差不多快到了,小说来得及吗?」
我突然想到这件事并询问和也。我一直记得新人奖的截稿日是在这个月的月底。
「啊啊,来得及来得及。应该说我已经写完了,现在正推敲字句中。」
「啊,是这样吗?等完稿了就让我看。」
「呃,不行吧。这篇作品是要收费的。」
和也刻意展现盖下笔记型电脑的动作并笑着说。我说了一句「好啦好啦」就又开始阅读。
「我说,和也为什么会想要成为小说家呢?」
黑濑将她刚才在读的书收回书包里,对和也出声问道。可能和也觉得这是一个好问题吧,他将身子探出来这么回答:
「你问得好。其实我在国中的时候,有段时期在烦恼各式各样的事。就在我对一切感到厌烦心情忧郁的时候,我遇上了一本书。」
「原来和也还是有烦恼的啊?」
听着和也那番有些装模作样的话语,我还是忍不住插嘴吐槽了。
「当然有啊。然后呢,我就读了那本不知不觉就拿在手上的书,心彷佛被刺了好几下。我的眼泪流个不停,内心好像逐渐受到净化。该怎么说,我当时觉得小说有时候是可以救人的啊。」
和也说的状况我能理解,我自己也被小说拯救过好几次。而且,光是沉浸在故事里,就可以把头上的数字忘掉。
「这点,我说不定可以体会。我也曾经被书救赎过。」
黑濑一脸感同身受的模样。我平常不会看自我启发类的书籍,因此对于有人能够被那种书救赎,感到相当意外。
「所以,我想要像现在这样,书写可以拯救人心的故事。我写的小说如果能够打动人心,就算只有一个人,我也会非常高兴。我就是用这样的想法去写作的。」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和也写小说的理由。毕竟他这个人向来不喜欢认真做事,因此我原本以为他会说出类似做自己喜欢的事赚钱、或者是想受女性读者欢迎之类的话。可是,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么高尚的理由。看着和也不经意展现出来、和平常完全不同的另一面,我赞叹不已。
「真是了不起的目标,我原本以为你一定是为了钱。」
把话讲得这么直白的黑濑也令我吃惊。和也说了一句「才不是咧」,并大笑出声。想到他还没完全实现自己的梦想就要离开人世,心中苦闷的我,只好挤出不自然的笑容。
「好啦!我到咖啡厅推敲去了!那边不会有人来打扰,比较能专心。」
「你说的打扰,不会是指我跟黑濑吧?」
「不是啦不是啦!我说的是像轻音乐社那些演奏声,还有超自然研究社有时候会传出来的怪声啦。」
和也边说边耸了耸自己的肩膀。他盖下笔记型电脑并将它塞进书包里,起身站立。
「那就拜啦,走先。」
和也离开以后的社团教室总是相当安静,除了听得见轻音乐社不怎么协调的演奏声之外,甚至还听得到超自然研究社的谜样咒语,让我跟黑濑面面相觑,苦笑起来。
「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吧?让和也就这么死去,真的好吗?」
「……别那样讲。听起来好像和也会死,都是我害的一样。」
「我才没这么想。」
我深深叹了口气。不论怀抱的梦想有多高尚,人一到死期就是会死。这谈不上是用来违抗命运的好理由。
「讲过很多遍了,我不想插手人的生死。不管是和也还是谁,我都没打算去救。」
我一口气说完后,黑濑便露出忧伤的表情。明明我反覆强调过了好几次,即使如此,黑濑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试图翻盘,让我恼火。
「总而言之,我有我的想法,你有你的想法,就不要互相干涉吧。」
「你是不是很在意以前没能救下那个儿时玩伴?她叫明梨对不对?」
在明梨的名字冒出来的那一瞬间,我盯住了黑濑不放。我没能拯救明梨是事实,实质上也等同于我杀了她。不过就算这样,他人也没理由对我说三道四。
「所以是怎样?这件事跟你没关系吧?我救不了明梨跟我不去救和也并没有关系,因为那就是我得到的答案。」
「那为什么你会想去救明梨,却没想要救和也呢?说什么不可以去违抗命运,这种事又是谁决定的?说什么想要救却救不了,不就只是在害怕而已吗?你只是在害怕自己受到伤害而已吧?」
黑濑以夹杂怒气的声调一口气将这些话说出来。被她的气势压制住的我,只能闭口不言。
「我就算只剩自己一个人也要救和也。当然,我也会救你。」
黑濑说完这句话就粗鲁的抓起书包,转身离开社团教室。
我将背部靠在椅背上,抬头看着天花板。心情像是被黑濑踩到痛脚后,又遭到她的追击捱了两、三拳一样。她的话语太过正确,而且又很直接,不断刺激着我伤痕累累的心灵。
其实就算不用她说我也知道,自己就是在逃避。我背对无情的现实,装出一副与我无关的姿态,假装视而不见。我就是用这些做法来保护自身,让脆弱到可以轻易碎裂的自我得以维持。我就是这么懦弱的家伙。救死扶伤那种了不起的事情,我压根就办不到。打从没能救到明梨的那时候开始,我就一直这么想。
远方原本还可以听得到的轻音乐社演奏声突然停了。如今与其寂静,我在心境上更希望有点声音入耳,就算是简单的几个音符也好。
回家之后,不论是晚餐时间、入浴中或钻进被窝时,黑濑那番直刺核心的话语都一直在我的脑中不断重复播放,让我难以入眠。
第二天我没去学校。早上的时候,激烈击打屋顶的雨声把我叫醒,连下楼梯都嫌麻烦的我把手机拿在手中,输入『我身体不舒服不去学校』几个字,并将这则讯息传送给妈妈。虽然身体一点事也没有,不过心已经累了。
妈妈立刻拿着体温计到我房间来,但在我强硬表示自己没事以后就露出悲伤的表情,走了出去。
当我从回笼觉醒来时已经接近中午,和也跟黑濑都有传讯给我。
『翘课喔?』
短的讯息是和也传的。
『昨天我说得太过分了,对不起。星期一要来学校哦。』
黑濑传送了一则担心我的讯息,她可能是从和也那边听到我缺席的事吧?我两则讯息都放着没回,只重新认真思考剩下来这二十五天,我可以怎么活。
我将眼睛望向挂在墙上的月历,试着计算自己还可以去学校多少趟。另外我也去计算了在剩下的时间中去做我可以做的事情的次数,像是我还可以去打工多少次、还可以去外婆那边探病多少回、还可以读多少本书。我在有限的时间中可以做的事情,已经所剩无几了。
我又伸手拿起手机,开启了很久没上的推特。以Sensenmann为接收者的求助讯息,依然几乎每天都会传送过来。
这些讯息的内容有希望我来看寿命的,也有把我当成神来崇拜的。当中甚至还有羞辱我的。
『Sensenmann登场!』
我不知不觉的发布了这样的推文。还不到几分钟喜欢跟转发数量就迅速增加,我这句跟白痴一样的喃喃自语瞬间在网路上扩散。
『从现在起我会针对看得见大限的人回讯。由于不希望让大家有所误解,因此声明在先:我之所以告知死期并不是为了好玩,而是希望您可以有意义的运用剩下的时间,绝对没有轻视人命的意思。』
我又追加了一则推文。通知来个不停,我只好先将推特关闭再重新开启讯息画面。即便无法明确判断是当事人自己的相片还是朋友的相片,但这些讯息正接连不断的传送过来。
我在很短的时间里收到了几百则附加相片档案的讯息,不过还是一则一则的开启了。大限可见的人只有两位,我认真的对这两位看得见死期的人发送回应讯息。虽然国中时候的我会装出一副好人模样,而且一旦嫌烦了还会多写一些全面否定的句子;可是如今的我已经对他们的心情感同身受,也不可能会那么做了。
正当讯息通知声终于安静下来,我也觉得差不多可以告一段落的时候,我的目光停在一则附加相片档案的讯息上面。
这是来自帐号名为『Ayaka』的讯息,相片上拍了两个高中女生。一个是没有把制服穿好的所谓辣妹,另外一个则是身穿浅粉红色睡衣的美少女。我对后者的女生有印象。
我想起在外婆的医院里,时常见到的那位总是在交谊厅画画的少女,虽然只看过她的侧脸,所以不知道能不能确定,但应该就是她。头上的数字已然说明了一切。
『这是我最喜欢的好友。她罹患不治之症,每天跟病魔搏斗。她应该还可以活很久吧?就算说谎也好,希望您可以这么说……帮帮她……』
我犹豫着该如何回应。传讯息的人恐怕就是那个辣妹吧?她在自己的脸颊旁边比了一个掌心向内的V字手势,似乎在炫耀自己的鲜艳美甲;而少女则是在那个手势旁边露出了略带困扰神情的笑容。尽管乍看之下这两个对比性很强的人并不怎么调和,不过按照讯息文字所述,她们是好友。
虽然可能很残忍,但我是该清楚告知呢,还是该委婉表达呢。可是这么做又能怎么样。我觉得如实传达才是为这两个人好,于是输入回应讯息。
『即便我不清楚这张相片是什么时候拍的,可您的友人将会在这一天起算的二十三日后亡故。请您尽力在她的身边陪伴,直到最后一刻。』
就在我将要按下传送按钮时,Ayaka追加了一则讯息过来:
『对不起,果然我不想知道,请你忘了吧。』
我的帐号似乎在这之后就被她秒封锁,讯息传送不过去了。
「是怎样啦,这个女人。」
我不禁出声说。明明我基于善意要告诉她事实,她却选择了逃避。难道她没有勇气去面对好友的死吗?我对此感到愤愤不平。
我轻声咋一下舌,把手机萤幕关掉,整个人往床上趴了下去。
又过了一个礼拜,雨依旧从一早就下个不停。我的心情因此更加沉闷,即使闹钟声响也没能起床,就这么在床上躺着倾听敲打在窗户上的雨声。和也现在应该相当欢喜才对?毕竟雨天时他就可以跟喜欢的人见面。在和也死去以前,雨就一直继续下吧。
以不规则的节奏击打的雨声,听起来比我想像的还要舒服。我闭着双眼心想,这比轻音乐社的演奏好听得多。
就在我用雨声代替摇篮曲的时候,第二段的闹钟声响让我皱起眉头。尽管我立刻将它关掉,但这回则是贪睡模式启动,让我无可奈何,只好从床上起身。
忽然,我又想到,已经没有去学校的必要了不是吗?我都只是在上课时间阅读闲书而已。去上学不但浪费时间,用掉的交通费也很可惜。就在我打算再躺下去的时候,手机响了。
是来自和也跟黑濑的讯息,叫我要去学校。
我心不甘情不愿的打理服装仪容,连早餐也是随便吃一点,随手拿了两本堆在书架上的小说放进书包,离开家门。
我搭上了辆一路让积聚的泥水向上飞溅后准时抵达的公车,前往铁路车站。我将视线移向窗外寻找书包少年的身影,但没有看到。
「喔,你今天来啦。星期五果然是翘课喔?」
当我下了公车走进车站大楼时,和也已经比我先来了。
「我只是身体有点不舒服而已。」
我随口搪塞一句并通过验票闸门走到月台,看到远处一名少女坐在长椅上的身影,停下了脚步。
「喔,发现小唯了!我去找她聊一下。」
和也快活的说着,并往雨妹所坐的长椅走过去。她的样子跟平常不一样。由于稍长的头发随风飘逸、遮掩她的脸,因此看起来并不是很清楚,但她的眼瞳缺乏生气。或许是我多心了,可她的脸色并不好看,眼圈还很黑。而且重点是,有一个地方让这名少女跟平常的她有决定性的不同。
—她的头上,浮现了数字『29』。
「今天的小唯,没什么精神啊。」
当我们在离学校最近的铁路车站下车,走在通往学校的路上时,和也以忧郁的声调发出感叹。他似乎也察觉到雨妹的变化了。
「是不是跟朋友或父母亲吵架了啊?」
「这个嘛……好像是出了一些事。」
他应该已经当面听她说过了,不过我没有继续问下去。
通常来说,死亡的倒数计时会从『99』开始。好比我就是如此,走在我身旁的和也是一个例子。不过也有例外,过去曾有好几个人在某一天以前死期不可见,却在突然间冒出一个不上不下的数字。像明梨就是那样,我的爸爸也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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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夜晚,还是国小五年级学生的我刚在自己不擅长的数学考试拿到高分,正高兴得不得了。
爸爸好像因为加班的关系,那天晚上八点以后才回到家。而我已经吃过晚餐,在客厅跟妈妈一起看电视。
「我回来啦~~」
那已经累到虚弱无力的声音让我转头回望,看到爸爸头上浮现了数字『12』。我发不出声音,呆呆地看着那个在晃动的不祥数字。直到昨天为止,不对,就算是今天早上看到他的时候也没有浮现任何东西。至今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也没有头绪。我吓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跑到自己房间,将被单盖到自己头上。
事后我听说,爸爸决定在那一天的十二天后,也就是星期六当天,要去参加一场业余棒球比赛。爸爸好像是受到公司的人邀请,因为球队突然缺人,所以就来询问他的样子。曾说自己有几十年没打棒球的爸爸,斗志高昂的买下了全新的棒球手套与球棒。
爸爸连我的手套也买了,一到假日我就在公园玩传接球,成了爸爸的练习对象。
「接得好!新太,你说不定有打棒球的才能。」
看到爸爸在晃动数字『7』的同时露出洁白牙齿笑着的模样,我找不到话语回应。
星期六一到,听说爸爸会在早上八点出门的我,七点就起床了。
「爸爸不好意思,我想去一个地方。」
在爸爸离开家门的前一刻,我试着想办法努力阻止,可是没用。
「我很早就说过今天要打业余棒球吧?下礼拜我再带你去,去做习题。」
如果在这里让爸爸走了,大概他就不会再回到这个家了吧?要救爸爸,只能在这个时间点。然而对于年幼的我来说,并没有更多的办法去阻止爸爸。我希望不管是阿猫阿狗还是乌鸦都好,能够有个什么来把迈向死亡的爸爸拦下来。
之后爸爸在前往棒球场的路上遭遇事故,成了字面意义上的「未归身亡者」。
那一天发生的事,我几乎每天都在后悔。为什么我没能去阻止呢,难道没有其他可以做的事吗?爸爸走出家门的背影,如今我依然可以清楚回想起来。
接下来我便思考,为什么爸爸头上的数字会突然出现?这是理所当然的疑问。通常来说应该要从『99』开始才对,不过出现在爸爸头上的数字却是『12』。不管怎么思考,那个时候的我并无法得知真相。
两年后,明梨头上突然冒出了数字『31』。
我在脑中对爸爸的事情跟明梨的事情苦思良久,在思考了三天三夜后,我推导出来的答案是这样的—
我认为这种突然浮现不上不下数字的现象,原因很可能是出现了诸如突然有事或临时起意自杀等,对当事人而言并不寻常的状况,导致命运产生改变。
爸爸本来不是业余棒球队的队员,是在有人受伤之后接受临时邀请,并在前往棒球场的路上遭遇事故。如果没有那场不寻常的邀请,爸爸就不会死了。
令人悲伤的是,明梨的情况也是一样。我一建议明梨当执行干部,她的命运就为之改变。明梨如果没有被我说服去当执行干部,可能就会专心在社团活动上。命运不是基于本人的意愿,而是在他人的介入下发生改变,倒数计时就开始了。
我不知道对不对,可是,我无法想像这以外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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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妹的头上会出现数字,应该也可能是因为突然有事导致命运改变,或是她的身体出了某种状况,于是开始考虑自杀,就这两者其中之一吧。以我在铁路车站月台上所看到的她的表情来推测,我想可能是后者。
我完全没想过连和也喜欢的人都会冒出数字来,但这就是她的命运,所以也无可奈何。我用这种老套想法维持心绪平静。
这一天的上课时间,我还是用读闲书的方式度过。虽然最近不管读什么都看不进脑袋里,只能用眼睛跟着文字跑,不过光是把书打开,我的心就镇静不少。
放学以后,由于和也好像有事先一步离开学校,于是我独自一人前往社团教室。这间文艺社的社团教室,我还可以再来几次呢?我走在空无一人的社团教室里,将收纳在书架上的书本从这一头看到另外一头。
然而我不管怎么看,就是没有读书的心情,于是将手伸向竖立在墙边的瓦楞纸箱。那纸箱里头装了用文化祭的收入买的书架,好像是黑濑上网买来的,在尚未组装的状态下就摆在那边了。
我将那纸箱开封,一面看说明书一面组装。木制的书架,让整间社团教室充溢强烈的桧木香气。
「啊,你正在组装吗?木头的香味好浓呀。」
黑濑在我刚把所有零件从纸箱里拿出来的时候进来了。由于前阵子的事情,我有点尴尬。
「咦,和也呢?」
「……他说有事。」
「是哦,这样呀。」
之后我默默组装书架。黑濑坐在位子上开始读书。当然,书上有封套。
「不好意思,麻烦你帮我把另一头固定一下。」
由于有个部位很难独自组装,因此我开口喊黑濑过来帮忙。黑濑用力将书阖上,快步走向我。
「这边吗?」
「对,就这样帮我拿在平行的位置。」
我用纸箱附加的工具将螺丝拴紧,把书架的顶板固定住。虽然需要黑濑帮忙的作业已经结束,但她一直协助我到组装完成。
「完成了呢。因为卖社刊的钱应该还有剩,下回我们三个人一起去买书吧。」
「……嗯,下回吧。」
由于我刻意隔了一段时间才如此低声自语的关系,社团教室弥漫微妙的气氛。毕竟我跟和也已经没有什么下回了,而且想到用辛苦赚来的收入买下来的书自己却读不到,我的内心就此陷入空虚。
「你认为和也的死因会是什么呢?」
回到自己位子上的黑濑,脱口说出这么一句唐突的问题。
「不好说呢。因为他看起来很健康,所以我觉得不会是病死,而且他也不是会遭人怨恨的家伙,所以我也觉得不会是他杀。再说和也不可能去自杀,用消去法推测,应该是意外事故死亡吧?他从以前就莽莽撞撞的了。」
在说这些话的同时,我自己还是觉得没什么真实感。在亲眼目睹数字以前,我一直认为野崎和也是跟死亡无缘的男人。他开朗快活、充满生命力,不管到哪边都可以打入团体核心。这样的和也会在刚好两个礼拜后就从世界上消失,我还是很难相信。尽管这样,既然他的头上已经浮现数字,他的死亡就无可避免。
「我也是这么想。他总是边走边看智慧型手机,果然还是意外事故吗?第二个原因可能是杀人,最近有在播报随机杀人的新闻。」
「啊啊,好像犯人还没有抓到?不过那是隔壁县的案件,当线索也有点薄弱。」
「大意失荆州!一旦走到路上,说不定旁边的人就是杀人犯哦。」
我无意间往桌上望去,看到黑濑已经把笔记本摊开并紧握着笔。我绕到她身后,探头看着笔记本的内容。
『和也』、『十二月一日』、『死因』、『意外事故死亡』、『他杀』、『自杀』,这些看起来相当不吉利的文字同时出现在笔记里。黑濑从画上圈圈的『和也』文字周围拉出好几道线条,似乎在用她的方法对和也的死因进行推测。
「十二月一日校庆那天会放假,我们三个人要不要去哪里聚一下?」
「……呃,我就不去了。」
「就算不协助我也没关系,新太你也一起来。以前你都这么做了,这回你也会来的吧?」
「我不会去。」
隔了一段时间,黑濑才以阴暗的表情说了一句:「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看到和也死在我眼前。」
「我会当保镖,绝对不会让他死的。」
明明直到目前为止都没有救下人的先例,黑濑却自信满满的如此断言。我每次都对她那份自信到底从何而来感到疑惑。
「你每次都这么说,结果店长跟沙耶香还不是死了,和也一定也一样。」
连一句话都无法反驳的黑濑,神情低落的垂下头去。或许说得有些过分,但我认为事情应该要说清楚。沙耶香出事时如果我没有阻止,黑濑就很有可能遇上危险。黑濑的行为会让她自身陷入险境,待在即将要死的人旁边,也会有遭受波及的可能性;如果非但救不到人,反倒连自己的命都丢了,不就失去当初的意义了吗?
「没关系,我一个人来就好。相对的,如果我能救下和也,希望你也要避免自己的死。再说当初那场社刊全部卖完你就要避免死亡的赌局,可是我赢了呀。」
「那场赌局是无效的,我又没同意。而且说到底,到底要怎么做才可以避免啊?」
黑濑将笔记本翻过一页,并将页面摊平,让我能看见上面写的字。
『新太 十二月六日 意外事故死亡』
看样子依照黑濑的见解,我确定就是意外事故死亡了。虽然我有点想抱怨为什么自己只有单一选项,不过后续还有下文。
『避免死亡的方法跟学校请假不要离开房间』
她细心地将这样的事情写了下来。可说是简单粗暴,一看就懂。但搞不好会有效。
「我的作战计画,是不是非常完美?」
黑濑以自夸的姿态撇起嘴角如此说。我叹了一口气回应她:
「我之前说过,如果我是因为家中发生火灾,或是心脏病发作之类的状况死掉的话,这么做就没意义啦。」
「别这么说。我认为实行我的作战计画,你得救的机率会比较高。」
「我不认为事情会这么简单……」
我边说边站起身,伸手拿起书包。
「要回去了吗?作战会议还没有结束哦。」
「十二月一日我要在家睡觉,十二月六日我要去学校。就这样,会议结束。」
虽然黑濑在我背后继续抱怨,不过我没理她,直接离开社团教室。
或许,要救下一个人,说不定没有想像中那么困难。
我的内心唐突出现这样的想法:对于意外事故,只要事先让当事人在原处停留几秒钟就可以避免遇上;对于自杀,也可以进行说服跟阻扰。虽然他杀或病死很难处理,但对高中生而言,这两种状况不但罕见,也很难想像会发生。所以我跟和也的死,或许可以简单预防也说不定?
然而,即便已经想过好几次,但我没有这种选项。我会坦率接纳自己的命运,度过不让自己后悔的剩余时光。我当然怕死,不过因为这是我推导出来的答案,所以不管黑濑说什么,我都没有改变想法的意思。
过了晚上十二点,我头上的数字变成『21』。我没去学校,把时间用在临终活动上。
首先我想对现实的事情逐一清算。
整个上午我都在一心一意阅读那些搁在书架还没看过的小说,以减少其数量。在死以前,果然还是应该要先把那本书看完才对。为了让这样的后悔心情多少减轻一点,我还必须要让搁在书架上的书减少一些。
由于下午我有打工,因此我骑上自行车前往便利商店。
我打算告知店方,自己会在这个月的月底辞职。其实本来应该要再提早几天告知离职意愿才对,但我没有想到那么多。
我一抵达便利商店,便马上向田中前辈表达自己要离职的意向,结果她只回了句:「别跟我说,等店长来再跟他讲」。
新店长比已故的店长还要严格,我拿他没办法。
我在平顺完成工作、即将回去时向店长表示要辞职。明明我连离职的理由都没有说,对方却爽快点头同意,让我有些失落。我轻轻点头鞠躬,心想如果是已故店长就一定会慰留我,随即骑上自行车,在黑漆漆的夜路上急速行驶。
第二天我还是没去学校,虽然一大早和也跟黑濑都透过手机联络我,但我全都没理会。
这一天我先用一整个上午看小说,下午则开始玩还没破关的游戏,直到深夜把最后大魔王打倒并观看结尾的制作团队名单。破关所带来的成就感与莫名兴起的虚无感同时袭击而来,等到我察觉时已经泪流满面了。
第三天跟第四天,我依然没去学校,而是在家中处理自己可以做的事。原本搁着还没读过的书又减少了几本,自己想看的电影也订阅下来,并连续看了三部。
再来就是整理书桌内部,我把被人看到会很困扰的东西扔掉了。至于遗书要怎么处理,我犹豫到最后还是没有写。如果我的遗书是在意外事故死亡后才被人发现,让人以为我意图自杀、产生不必要怀疑的话就不好了。这样一来最麻烦的人就是妈妈。所以,我不打算留遗书。
之后星期六来临了。我在镜中看到自己头上的数字已经变成『17』,并对自己不小心瞄到的举动感到后悔。虽然这几天我都刻意不去看镜子,但今天却不自觉在洗脸时让数字映入自己眼中。
我感到心如刀割。曾经是那么大的数字,如今所剩无几。
我在国中时代曾经一直盼望着毕业,等到毕业典礼即将来临却饱受寂寥感折磨,对在此之前已经平白浪费的日子感到后悔。尽管我觉得现在的心境跟那时很像,可是如果拿来跟那种等级的事情相提并论的话,还是会很难堪吧?我在如此独自深思的同时也换上了衣服,离开家门。
我第一个前往的地方是美容院。今天早上照镜子的时候,我察觉到自己的头发已经长了不少,毕竟死之前还是要整理仪容,于是便走进一间无需预约的店家。
「您打算修剪成什么样的感觉呢?」
「……随便都好,全权交给你处理。」
「我明白了。」
我很快就后悔来美容院了。虽说是理所当然,不过美容院有镜子,而且还就在眼前。由于一不小心就会看到讨厌的数字,因此我在剪发结束以前,都闭着眼睛以求撑过这段时间。然而那名美容师却是个会一直主动搭话的人,我在无奈之下只好张开双眼。
「客人您是高中生吗?」
他是一名四十多岁留着胡须,颇有美容宗师风格的男子。因为是透过镜子观看的关系,他的脸被我的数字挡到看不太清楚。总觉得这光景还满有趣的,让我自然流露出了笑容。
将近一个小时,我忍受着美容师几近拷问的询问攻势。结束付钱后,便立刻离开美容院。
之后我顺路走到以前时常来玩的公园,在小时候满照顾我的平价零食店买了点东西,从事一段近邻回忆之旅。
沉浸在怀旧心情的我,将开始染上橙色的天空拍成相片。总觉得天空的色调令人怀念,像极了我现在的心情。
就在我独自一人心满意足,觉得自己可能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充实度过一天的时候,手机响了。
『现在要不要见个面?』
是来自黑濑的讯息。由于今天还有地方要去,因此我只让它呈现已读状态,便把手机收进口袋。
这一天我最后要去探访的地方,是外婆所住的医院。因为我不知道还可以去探病多少回,所以想在还可以去的时候就去。因为明天是假日,所以我也打算来,从学校回去的时候也过来医院几趟吧。我想着这些事并搭上电梯。
在四楼离开电梯后我走向外婆的病房,位于途中的交谊厅空无一人。我突然想起推特上的讯息,往里面走进去。一直在这里孤零零一个人画画的少女,再过没几天就会死。那个少女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画着什么样的图画呢?事到如今,我已经无从得知。
我站在窗边,眺望远方已经完全变色的天空,金星正绽放着闪亮的光辉。
我又在交谊厅坐着不动了几分钟,随后赶往外婆的病房。差不多要到晚餐时间了,我想跟外婆说些话,并赶在晚餐前回去。
外婆的病房门是敞开的,我悄悄的踏步进入。然而,我的脚没办法继续前进。看到外婆起身坐在病床上阅读厚重书本的身影,我在一瞬间陷入时间停止的错觉。
外婆的头上,浮现着数字『95』。外婆没有发现我,仍旧以慈祥的表情翻着书页。我连一步也动弹不得,只能目不转睛的呆望那个毛骨悚然的数字。
「后面有人,对不起。」
送晚餐过来的护理师出声叫我。我顺势跟对方错身而过,以向后退却的姿态离开病房。
我在空无一人的交谊厅长椅上坐了下去,深低着头。我早就知道这样的日子迟早会来,毕竟医师宣告的外婆余命早就已经超过很久了。既然这样,希望这个日子能在我死之后才到来。为什么是在这个时间点,为什么我会不小心看到我不想看到的东西,为什么、为什么……?
我低着头,流着眼泪。外婆的生命期限,还有三个月又多一点,那时候我已经不在这个人世。如果能继续完全不知情下去就好了。在我死掉以后,外婆还可以活到长命百岁,我好希望自己在死以前都可以这样相信。我不断擦去满溢流出的泪水,但眼泪就是停不下来。
「没事吧?方便的话,请用这个。」
我抬头向那温柔的声音来源望去,那个正晃着数字『15』的少女伸手将一条水蓝色的手帕递给我。脸色不太好看的她将速写本夹在腋下,以担忧的神情一直看着我。
「我没事,请不用在意。」
我没接受手帕,直接将脸别过去。她坐到我旁边,身上散发花的香气。
「你为什么在哭呢?」
她没有一丝迟疑,以询问小孩的温柔声调这么问我。
我连一眼都没看她,回了一句「没什么」。现在我想独处。
「是哦,这样呀。」
她说完这句话,便将速写本翻到还是白纸的页面。她打开彩色铅笔的盒子,从里头拿出黑色铅笔并以轻快的笔触开始画画。
「……抱歉,要画画的话可以在那边画吗?有桌子用不是比较好画?」
「今天我要在这里画,不过如果打扰到你,我就换地方。」
「呃,是没差。」
她在画画,我在低头。在重回寂静的交谊厅当中,只有铅笔声舒畅作响。
我在这么低头几分钟后回到原来姿势并看了速写本一眼,因为她的画远比我想像的好看,我不自觉探身过去看到入神。
「这个,是叫什么花?」
我忍不住如此问道。尽管还没有上色,不过上面画了三朵花。她没停手直接回答:
「这种花叫非洲菊,你不知道吗?」
「听是有听过啦。」
「这是我最喜欢的花。」
她露出微笑继续画画。明明死期将至,现在是可以悠哉画图的时候吗?我对此感到疑问。
「为什么你在画画呢?我觉得你把时间用在这种事情上面很可惜。」
明明你在两个礼拜以后就会死啊。不过这句话我是绝对说不出口的。
「因为对我来说,画画跟生存是一样的。」
「嗯?什么意思?」
对现在的我来说,她那句话实在无法听过就算。
「你不觉得人的一生,跟画画有一点点像吗?」
「……哪里像?」
我反问之后,她停下手来将脸望向我,说:
「每一个人都在用一生的时间,在全白的纸上一笔一笔的画著名为人生的画。虽然一开始只有黑色铅笔,可是跟各式各样的人相遇,就可以拿到自己没有的颜色。我在遇到自己珍惜的人以后,本来是黑白的世界就沾上彩色了。」
可能是回想起那个所谓自己珍惜的人了吧?她的脸颊染上红晕微笑起来,然后从彩色铅笔盒里头将红色、黄色与橙色的铅笔拿在手上,我则一直凝视着那三支彩色铅笔。没多久,她用红色铅笔为非洲菊的花朵上色。
「像这样跟很多人相遇,才可以替画上色,把画完成。虽然生存就是会有许许多多开心的事情跟难过的事情,可是我觉得为了要把画完成,两者都是必要的。因为我的画还未完成,所以我还不可以死。」
这回她一边说话一边伸手拿起橙色铅笔,为黑白的花朵增添色彩。那轻快且纤细的手部动作,怎么看都不会厌烦。
「可是,画如果出错了可以修正重画,人生出错的话可是无法修正重来啊。画跟人生,我觉得还是有点不一样。」
别扭的我,抓住对方的语病唱反调。她对我露出令人怜爱的笑容,摇了摇头,说:
「才没有这种事呢。我觉得不管出错多少次,都可以重新修正重来。因为画可以不断出错直到越画越棒,我想人生也是一样的。」
我没好气的回了句「这样啊」并起身站立。她的话语既直接又纯粹,这对现在的我来说相当痛苦。
「抱歉打扰小画家作画了。我要回去,你就画到高兴为止吧。」
「小画家呀,总觉得你好像把我当小孩子看待耶?不过我本来以为自己应该是大姊姊的。」
她露出彷佛包容一切的温柔笑容并这么说。不知在什么时候她已经把画完成,红色、黄色、橙色的非洲菊,为全白的纸添上色彩。
我望着她的画好一会儿,然后向她点头致意,离开那个地方。
明明她是担心我这个哭泣的人才主动发声的,我却用冷淡轻视的态度对待她。下回如果有机会见面,我要向她道歉。如此心想的我,在逐渐昏暗的晚秋天空下低头无力的行走。
第二天星期日,虽然我一大早就从床上起来,却又去睡了第一第二以及第三次回笼觉,直到手机响个不停,才终于从昏睡中苏醒。
会传讯息联络我的人不多。果然如我所料,讯息是和也跟黑濑传来的。
明天要来学校啦。想必讯息的内容就是那样,要去开启也很麻烦,于是我把手机设成震动模式并静静塞到枕头底下。
时间刚过中午,我好像又睡了一阵子。都怪昨天不小心看到了外婆的生命期限,害我连睡也睡不好。
我下楼来到客厅,看到桌上有一盘蛋包饭;没有妈妈的身影,她可能出门了。我将蛋包饭重新加热,把保鲜膜拿掉以后大口吃饭。这说不定是我最后一次吃妈妈做的蛋包饭了。想到这里,泪水就扭曲了我的视野。我极力忍住满溢的泪水,不让它滴落;并将蕃茄酱炒饭送入口中,细细品尝味道。
之后我窝在自己房间里找寻小说来阅读,原本大量堆积的那些还没看过的书也只剩下两本。如果在平常我就会赶忙去追加藏书数量,但对现在的我而言已无必要。假如没看完,就把这几本书放进我的棺材里吧。
正当我在想这种蠢事的时候,对讲机发出了声响。我觉得应门很麻烦于是继续读书,结果对讲机响了第二声跟第三声,我只好咋一下舌头走向玄关。
「你太慢出来了!该不会还在睡?」
我一打开玄关大门,穿着一身黑色大衣的黑濑就站在那里。
「为什么你知道我家?我可没印象有跟你提过。」
「是和也告诉我的。刚才我传讯息联络过你,你没看手机吗?」
「……啊,我没看。」
我只好让因寒冷而缩着肩膀的黑濑进来家里,并带她到我的房间。
「哦,没想到你房间还满普通的耶。」
在脱下黑色大衣后,黑濑把整个房间环顾了一遍并失望地说道。她在大衣底下穿的还是黑色的衣服。
「你是在期待什么样的房间啦。」
「像是摆设萌系动画的人物模型,或是有奇怪杂志之类的。」
「才没有那些东西。」
「啊,这本书我看过。」
黑濑伸手从书架里取出一本书并随意翻了几页。我很惊讶她会看自我启发书籍以外的东西。
我离开房间打算去拿些饮料。因为冰箱里有柳橙汁跟可乐,于是我伸手从其中拿了两罐。
当我再度回到房间时,黑濑已经在我的床上坐下来看书。我坐在书桌的椅子上,用眼角余光瞥了黑濑一眼。她毫无防备的姿态,让我的心脏加速跳动。
这是我第一次邀请明梨以外的异性上来自己房间。总觉得一直镇静不下来,我只好专注盯着手上这罐柳橙汁的营养标示。
「啊,我要喝柳橙汁。」
「没问题,请用。」
我把罐子扔给黑濑,黑濑用双手接住了它。她打开罐子咕嘟咕嘟喝了几口,然后吐了一口气并说了一句「好喝」。
在黑濑又喝了一口果汁之后,她换了一个声调开始说话:
「我是这么想的。」
「想什么?」
因为她的表情突然认真起来,我也端正自己的姿势。
「以前我也提过一个问题:为什么我看得见人的死亡呢?新太你认为是为什么?」
我想了几秒钟,没好气的说了句「不知道」。又是这种话题啊。我不懂她质问的意图。
「我还是认为当中存在着某种意义。知道人的死期却毫无用处,这种状况才让人无法理解吧?」
我不是不明白她这番话的意思。为什么我看得见人的死期,看见了以后又该怎么办才好,我依然找不到这些疑问的答案。然而我到目前为止,都没介入过人的生死,只贯彻静观的立场。即便过去曾为了救爸爸跟明梨奔走,但在那之后,我就什么事也没做过了。
我大概知道黑濑接下来想说什么,不过不管她怎么讲,我也不打算改变自己的意见。
「那么,你觉得是什么?」
「应该是要为了守护自己珍惜的人的生命吧,一定是这样。」
我觉得这是个很有黑濑风格的答案。她总是讲理想却不顾现实的思考方式,让我越来越焦躁。
「也许要把所有我看得见死期的人都救出来是很困难,可是我希望能够守护身边自己珍惜的人的生命,这想法有这么不好吗?」
我认为这想法没啥不好,但也不见得是件好事。举例来说,我救了一个人的命,而那人如果将来引发了什么事故或是犯下杀人罪行,会不会就等于是我间接杀了人啊?另外或许是我想太多,不过让原本应该要死的人活下来,搞不好也会让某人因此而死,这样的情况说不定存在。
「我是不太懂。」
「新太以前也偶然救过小孩的生命吧?」
「……是救过。」
「你会后悔救他吗?」
我陷入思考。当时等待我的确实不是称赞也不是致谢,而是殴打与痛骂;然而我从不认为不救他就好了。比起什么都不做,让少年在我眼前被卡车撞死,我宁愿捱打捱骂,不过我也不知道少年后来怎么样就是了。
「如果你看到比和也更亲近的人的死期,你会怎么办呢?像是情人,或者是母亲之类的。即使这样,你还是会见死不救吗?」
我找不到语句可以回应一脸悲痛的黑濑。如果妈妈的头上也看得见数字的话,我会怎么办呢。或许我没办法见死不救,但我也没自信能成功救下她。我可以轻易想像出未来的发展,就是无能为力且绝望的结局,好比爸爸和明梨的时候一样。
「如果和也死了,新太会后悔吧。你应该会这么想,果然还是要救他比较好。」
「你可以回去了。」
我脱口说出这句话,打断了黑濑。
「我也不是不懂你的心情……」
「回去啦!」
我抓起黑濑的大衣,强迫她拿着。她虽然开口似乎要说些什么,但还是面露不满地离开了房间。
我打开手上的可乐罐,一口气把一整罐可乐喝完,再把空罐随手扔在桌上,抓起枕头就往地板摔。尽管如此,胃酸还是压不下去,我又去捶房间的墙壁。
连我自己都无法把现在的情绪说明白。明明是我自己的事,我却一直没办法理解自己在生什么气。
就在我以整个背部向后落下的姿态,大力仰倒在床上的时候,手机响了。
『明天要来学校哦。』
是黑濑的讯息。我没有回应,整个人钻进被窝里。
我在头上的数字变成『15』的星期一上午,换好衣服离开家门。今天我想去学校,倒不是因为黑濑的要求,而是另有原因。
我抵达学校时正好是午休时间,当我走进教室时,其他同学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喂望月,你没事吧?一副死人脸耶。」
坐在我旁边的男学生直盯着我的脸这么说。
「嗯,我没事。」
「这、这样啊,这样就好。」
他说完这句话,便离开座位走出教室。其他学生也将脸转往别处,摆明让我知道他们在避免跟我对上眼。我的脸色真的有那么难看吗?因为我今天没有照镜子,所以不知道。
放学以后,我离开教室前往文艺社的社团教室。
我走进社团教室没多久和也就来了。他一坐到位子上就打开笔记型电脑,开始敲打键盘。
「新太,你最近没事吧?一直在请假,连讯息也不回;才想说你终于来了脸色又那么差,出了什么事啊?」
和也停下手来,以认真的眼神望向我,他会抱持疑问也不是没有道理。然而,我无法说自己的命还剩下十五天所以无可奈何,只好用一句「有一点小感冒」糊弄过去。
和也似乎无法释怀,说了一句「这样啊」就面无表情凝视着萤幕。
「话说回来,小说还在推敲中吗?」
「啊啊,那个昨天已经写完了,正在烦恼下一篇要写什么好。」
一直浮现数字『10』的和也以烦恼的语气如此说。就算他现在就开始写长篇小说,一定也没办法完结吧。
「辛苦啦。虽然你讲过没办法写长篇小说,不过很厉害啊。」
「人只要有那个心,基本上所有事情都办得到,我猜就算是新太也写得出来喔。」
「只要有那个心……吗?」
我意味深长的低声说着,随即改变话题。
「如果你还没有决定下一篇小说的内容,我想拜托你。」
「嗯?什么?」
和也将视线从电脑萤幕移向我。我深呼吸一口气之后,开口说:
「我希望你写一篇关于『看得见死亡之人』的故事。主角不小心看见了自己跟好友的死期。由于过去没能救到自己珍惜的人,因此让他一直认为自己跟好友的死都是命运,应该要逆来顺受。这个主角会如何行动呢?我希望你把这样的故事写出来。」
和也满脸目瞪口呆地听我把话说完。这几天我一直在思考,如果是和也的话,他会怎么做?假如我跟和也的立场互换,他会如何行动?我希望他能在小说里把答案写出来。我就是为了拜托他这件事,今天才会专程到原本一点也不想来的学校。
「这个题材好像很有趣,新太你来写写看啊?我反而比较想看这种故事耶。」
「呃,我不会写小说。不过无论如何,我希望和也写出来。」
和也沉默一会儿后,点头说:「好啦好啦,知道了知道了」。
「谢谢。可以的话不用写到长篇,拜托你写成短篇。」
「嗯,我知道了。」
和也说完这句话便持续沉思,接着他很有节奏的敲打键盘。我则开始阅读自己带过来的文库版书本,并拿他敲键盘的声音当背景音乐(BGM)。
几分钟后社团教室的门开了,不用说也知道来的人是黑濑。她一坐在位子上,我就挺腰起身说:
「今天我有打工,差不多要回去了。」
「喔。」
我没跟黑濑对上眼,直接离开社团教室。
这一天我并没有安排打工。不过事情已经办完了,而且跟黑濑面对面会让我尴尬。
周末来临时,我头上的数字也终于变成一位数。这一个礼拜我做什么都有气无力,心不在焉的过了一天又一天。
很久没有认真去照镜子,自己在镜中呈现的身影让我半天说不出话来。脸颊削瘦、冒出黑眼圈,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人。最近都没什么食欲,终于到了妈妈要拉我去医院的地步,我只好在昨天夜晚将晚餐一扫而空。
妈妈一定以为我在班上受到霸凌才拒绝去上学吧。我一直没说自己不去学校的理由,妈妈也没问。她应该是在顾虑我,我不想说的事情,她会等我把一切都说出来。妈妈从以前就是这种态度,让我觉得相当窝心。对于这样的妈妈,我只有感谢。可是,与其道谢,我更想对妈妈表达歉意。我要说,请原谅我这个早死的儿子。
虽然和也传讯息过来约我去玩,但我没回应并再度钻进被窝里。看到和也跟我同样浮现一位数字的身影,也会令我难受。尽管因为很快就再也见不到面,所以照理来说应该要跟他见个面,聊个几句才对,但我的身体却沉重到起不来。由于太过难受,或许我可能连正常对话都办不到。
在明梨死后我做了决定,假如看到亲近的人的寿命,我会用珍惜的心跟对方度过最后的时光,并亲眼见证对方的死。可是到头来,我还是没办法这么做。尽管我在和也面前强装镇静,可是该怎么对待他才好、该用什么样的表情笑才好、该说什么话才好,我根本就不知道正确答案。每当看到和也的数字减少,我的焦虑与恐惧就日复一日增加,精神逐渐受到啃蚀。
—用珍惜的心跟这个人度过最后的时光,并亲眼见证对方的死。
我对过去自己的愚蠢念头感到不快,不甘心的泪水从眼中溢出、流淌而下,一滴一滴落在枕头上。
可能是哭累到睡着了,等到我有所察觉时已经到了下午。今天是打工的最后一天,虽然还有充足的时间,不过我依旧提早出门。
在单程三十分钟的通勤路上,正好可以用来想事情。我反倒觉得打工地点稍微远一点更好,对现在的我来说,思考的时间不管有多少都不够。
我因为绕了远路,直到上班时间前一刻才完成打卡,并匆忙换上制服走进店内。
即便这将会是人生最后一次打工,但我没那个气力去发挥比平常还要高昂的斗志,精神抖擞的接待客人了。我一如往常让自己混到不会被骂的程度,默默进行作业。
过了差不多一小时以后,我在店内偶然发现黑濑正在便利商店外面行走的身影。她好像也在确认我在不在,一跟我对上眼就走进店里来。
「你已经不会再来学校了吗?」
当我重新开始进行点心类商品的补充作业时,黑濑如此问我。我手没停下来就直接回答。
「怎么说呢,去了也没意义。」
「如果你只是一直待在家里的话就来吧,和也很担心你呀。」
「与其找我,你还是去关心和也吧。毕竟和也只剩四天了。」
由于客人开始排队,因此我走向收银柜台。当我以熟练的手势完成收银机的操作后,黑濑拿了两个巧克力点心站到我面前。
我一言不发读取条码,连金额都没有告诉黑濑,就收了她拿给我的硬币。
「我听和也说了,你请他写小说对不对?」
「……是啊。」
「和也写的主角如果会帮助好友,你也会这么做吗?」
「……有客人在等。」
黑濑后面有两个约莫国中生年纪的少年在等候。
「啊,真的。明天要来学校哦。这个,给你。」
黑濑把刚买的巧克力点心拿给我。她对那两个在排队的少年出声说了一句抱歉,就离开便利商店。
我在那之后依然平静进行作业。在我毫无疏失且顺利完成商品摆设、拖地、紧急支援收银柜台等工作的时候,下班时间也到了。
「望月,虽然共事的时间短暂,不过辛苦你了。」
当我打完卡正急着要回去时,田中给了我一罐咖啡。我特意向她低头鞠躬并开口说:「真是谢谢您」,再离开便利商店。
我骑上停在停车场的自行车,回头最后一次看着这间自己工作大约两个月的便利商店。想到我已经不会再到这个地方来了,就觉得有一丝惋惜。
或许是最后一次走这条路了、或许是最后一次吃这道料理了、或许是最后一次见那个人了。我在这几天,对这些或许是最后一次的事情,感受更加的强烈。
理所当然会走的路、理所当然会吃的料理、理所当然会见的朋友,事到如今,我才发觉以往的这一切并不理所当然。
活到今天,我才惊觉自己没能珍惜平凡日常中的每一张页面。直到接近临终的日子才发现这点,也已经太迟了。不过这非常像我会做的事。
等到一切要结束时才来后悔、才会强烈厌恶自己。我就是这样的人,也这么活过了十六个年头。如果我看不见头上的数字,一定会在毫无觉察的情况下就此死去。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看得见死期或许是好事。
一阵特别寒冷的风吹过,让我缩起肩膀。
我向便利商店低头行礼后踩下踏板,在恢复沉静的夜路上疾行。
头上的数字变成『8』了。虽然起床时已经是中午,不过这绝对不是因为我太懒散的缘故。
自从数字小于两个礼拜以后,我晚上就睡不好。当我还在想东想西的时候,清晨就来临了,要再睡两、三个小时到中午时分才会醒。因为睡眠浅到连一点睡着的感觉都没有,再加上头痛跟耳鸣日复一日不断恶化,每天一开始心情就忧郁。再重复这个状况几次,我就死了。
沉浸在感伤中的我拉开窗帘,让室内吸取阳光。因为在昏暗的房间里会连心情都沉重下去,所以我沐浴在太阳光下,试图重新振作。
我简单吃了一顿早午餐并打理服装仪容,然后离开家门。我哪里也不去,只想散散步转换心情。
在我走到附近的公园时,便看到一个背书包的少年正坐在秋千上。将棒球帽戴到遮住眼睛的他,低着头摇晃着秋千。很久不见的他头上的数字是『20』,就是那个拿书包的少年。
虽然由我来说也不太恰当,不过在非假日的这个时间会待在公园,代表他也是基于某种理由—可能是遭受霸凌才不想去学校吧?或许少年从一大早就一直待在这里也说不定。可能他正为自己无法跟朋友或老师、乃至于父母亲商量而感到痛苦。
即使真是这样,我也没有任何能做的事。这是他的命运,我不应该介入;而且说到底,他死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即便我先前是关心过少年,不过我如此说服自己:因为我没有任何可以为他做的事,所以不算见死不救。
如果国中时代的沙耶香遇上的那位老师就在少年身边的话,他一定也可以得到救赎吧?想着这种事的我就这么走过公园。
当我又走了差不多十分钟的时候,背后传来一句怀念的人声。
「咦,你该不会是新太吧?」
我转身望去,一名骑着自行车的中年女子张大眼睛望着我。
「果然没错!你现在怎么变那么瘦?」
「好久不见。瘦了……或许吧。」
她是我的初恋、夏川明梨的母亲。尽管就住在这附近,不过上次跟她碰面已经是明梨丧礼时的事了。虽然有好几次在路边看到她,但我因为觉得明梨的死跟自己有关,感到良心有愧,所以每次都在她看到我之前逃开了。
「真的是好久不见了耶。今天学校放假吗?」
「呃,今天只有上半天课。」
我随口找了一个不会让人起疑的理由唬弄过去。
「这样呀。其实昨天我从老家收到很多好吃的柿子,你方便的话要不要在我家吃呢?我也希望你能来给明梨上香,如何?」
明梨丧礼结束后,我连她的坟墓都没有去祭拜过。明梨一定还在恨我。因为明梨等同是我杀的,现在还跑去帮她上香真的好吗?我不禁犹豫起来。
「明梨也一定会很高兴的。外头天气冷,你先进来。」
我就这么被半推半就的来到明梨家探访。
大约有三年没有踏入明梨的家,玄关飘来的玫瑰香气还跟从前一模一样。我被带到客厅,在有些老旧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我突然回想起明梨还是小学生时,兴奋大叫「新沙发来我家了」的模样。还记得她招呼我到自己家,我们两人在沙发上蹦蹦跳跳。还有那台六十五寸的电视也一样,记得明梨曾经笑闹说道「好大的电视来我家了」。一到这里,记忆便陆续回笼。
「不要客气,多吃一点喔。」
明梨的母亲将切好的柿子连同茶水一起放在托盘上端过来。我用牙签叉着柿子放入口中,既香甜又柔软,这味道也令人怀念。
「新太已经是高中生了。明梨如果还活着,应该会跟你上同一所高中吧?」
明梨的母亲望向客厅旁边的和室,平静的说。那里设有佛坛跟明梨的遗照。
「因为明梨的成绩比我好,所以我想她一定会升上更好的高中。」
「我觉得即使这样,她还是会说想跟你去同一所高中的。应该吧。」
她拿起空盘子走向流理台。我喝了一口热茶,便走入和室。
我跪坐在佛坛前,面对明梨的遗照。那是明梨在国中入学典礼时拍下来的相片,在校门口前笑得很羞涩的她,既稚嫩又耀眼。拍下这张相片的人是明梨的父亲,我则在一旁看着。没想到那时的相片竟然成了她的遗照,实在令人唏嘘不已。
我打火点香、敲钵作响并双手合十。在我已经闭上的眼皮内侧,浮现出明梨的笑容。
我死了以后还能见到明梨吗?我要用什么样的表情去见她才好呢?明梨会原谅我吗?
「抱歉……我可不可以去看一下明梨的房间?」
我离开和室,对正在洗餐具的明梨母亲如此询问。她露出笑容,对我说:「当然」。
就算没人带路,我也知道明梨的房间在哪里。二楼最里面的这房间,我已经拜访过很多次了。一打开门,迎面而来的就是我所熟悉的粉红色房间。
「这个房间果然没变。」
「不管是这边或那边的东西,都还是舍不得丢呀。」
浅粉色的墙壁、窗帘、床铺跟地板保护垫,不管看哪里都是一片粉红色,虽然以前光看就觉得心浮气躁,不过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却感到心情舒畅。我环视室内,追忆自己跟明梨一同度过的日子。
我们在这个房间玩过电视游戏写过习题,有时甚至会吵架。明知房间很小却还在玩捉迷藏,结果一下子便发现对方;如今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很好笑。我打从心底认为,临死以前能够再来这个房间一次真是太好了。
「新太,谢谢你,欢迎你下次随时过来。」
回去时,明梨的母亲把三颗柿子放进袋子里并亲手交给我。
我低头鞠躬说了一声「真是谢谢您」,向她告辞。
「啊,话说回来。」
这声音让我停下脚步转身回望。
「有什么事吗?」
「我一直有件事想问你。事故发生那一天,明梨在被送到医院时其实还有呼吸。『小新对不起』,那孩子当时这么说了好几次。你是不是跟明梨吵架了?」
听完这句话之后,我瞬间感觉似乎有电流窜遍全身。
应该要恨我的明梨,为什么会把对不起挂在嘴边?她在濒死的状态下,为什么会想起我?
或许明梨在生死关头,想起我说过的话了。
—明天你如果去远足的话,说不定会死。
这是在远足前一天,我对明梨说的话。我在那时,是第一次将死期将近的事情告知本人。明梨可能回想起这件事,才会把对不起挂在嘴边吧?假如真是这样的话,那就是天大的误解了。明梨完全没有必要道歉,反而应该要责备我才对。
明梨会死,是没办法好好说服她的我害的,绝对不是因为明梨不顾我的忠告。正是因为我建议明梨当执行干部,她才会失去性命。明梨的死,明明是有机会事先预防的。
如果没有遇上我,明梨现在应该正过着璀璨的高中生活。却只因我的一句话,一切都毁了。
想到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向明梨道歉,一股无能为力的绝望感袭击了我。我当场双膝跪下,痛哭失声。
「抱歉说了奇怪的话。你没事吧?」
我没去理会惊慌失措的明梨母亲,像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一想起明梨到了生死关头还在关心我,甚至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耗尽最后的气力,我的内心就痛苦到快要崩溃。
我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和在天堂的明梨道歉。虽然不知道她会不会原谅我,但我想告诉她,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流着泪站起身,向明梨的母亲点头致意后,就沿着来时路走到外面。
四周很快便转为昏暗。
尽管自己家就在附近,可是我一面哭一面不顾一切地持续绕远路,等到我回家时,夜幕已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