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场比赛若是有双人组,那么冠军非恋泽姊妹莫属。」
自称「蕨」的独臂女熟练地操作方向盘,年岁久远的蓝哥吉普车闪避着瓦砾和路面的龟裂,在荒废的国道上前行。还以为中东的天空会更加灰蒙蒙,没想到蓝得就像哈瑞宝※的蓝色小精灵软糖。蕨说是因为今天没有风。
编注:HARIBO,一九二○年创立的德国糖果公司,以小熊软糖为众人所知。
「恋泽姊妹杜门谢客,却集全世界的憎恨与好奇于一身,所以会有各种三教九流登门拜访。来试本领、试胆量、复仇、捕捉、侦察、采访、巡礼、安置、招揽、对话、摄影、好奇心、赚钱。形形色色的人,为了形形色色的目的而来,叫他们打消念头,也没人听得进去。虽然也是多亏了这些人,我才能糊口啦。」
「你认识恋泽姊妹吗?」
「怎么可能?」蕨噗哧笑出声,「但我知道她们住在哪。我不是经纪人,是导游,有人想见姊妹,我就带他们到恋泽家门口,接下来就请自便。『明天我会再来迎接,请慢坐。』隔天我回来,载上昨天还是客人的东西,随便找个地方埋了。环保也是导游工作的一部分。那,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没答话,看着窗外。
山丘另一头溟蒙的街道,被空袭与暴动刨挖出参差不齐的齿痕,正处于长达超过十五年的纷争之中。广达四万平方公里的地区实质上处于封闭,若没有蕨的人脉,外国人根本休想踏入。居民几乎全逃光了,但也有些人无法抛下故乡,苟延残喘地留下来,市区里似乎形成了几个自治团体。
恋泽姊妹也是潜伏在这类自治团体的其中之一吗?
「有没有一个叫音切除夜子的日本人来过这里?一个穿围裙的女人。」
「啊,有喔。大概三个月前。」
蕨从饮料架拿起可乐罐。手离开了方向盘,吉普车左右蛇行。
「她好像是个很厉害的单人选手呢,除了致命伤以外,还有许多其他伤势,姊妹似乎也应付得有些吃力。虽然站在收拾善后的立场,损伤愈少愈轻松啦。」
吉普车恢复控制后,我的视野仍在晃动。
除夜子,你死了吗?
你死了吗?除夜子。
不过,除夜子本来就失联很久了,就算是除夜子,也不是全世界最强。我猜想她八成死了,但感觉就好像正在看电视,却被人擅自关掉;或是正在追赶的人突然冲进家里,门板在眼前「砰」一声关上。喉咙好渴,我想喝一口蕨的可乐。
「除夜子有说什么吗?她来这里的目的之类的。」
「没有耶。她话很少。」
「这样。」
「你是除夜子的朋友?」
「她是我的师父。」
「那,你是来替她复仇的?」
「……也不是。」
这话是否真心,我自己也说不上来。
倘若杀死除夜子的是恋泽姊妹,我想见她们一面,向她们说句话,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虽然我不是个重情义的人,但也觉得洗雪师父的憾恨,是弟子的责任。
可是打开除夜子的电子信箱查看,没看到和恋泽姊妹有关的委托,我也翻过资源回收桶和备份,什么都没有。那么,是不是除夜子主动找上恋泽姊妹的?若是这样,我是不是不该多管闲事?
就算要对恋泽姊妹感到愤怒或憎恨,也有太多不明白的事了。
知道的只有「恋泽姊妹」这个关键字而已。
除夜子把门关上了,我能追赶的,只剩下恋泽姊妹的背影,但她们的背影在遥远的前方,感觉还构不着。路上大雾弥漫,连轮廓都看不清楚,必须再靠近一点才行。
如果这场会面伴随着「战斗」,就更不用说了。
「再一小时就会抵达过夜地点了,到旅馆后,要怎么做?」
「带我去你埋葬除夜子的地方。」
「OK。什么时候要去见姊妹?」
「我不打算立刻就去见她们,」我来到此地,是为了确定除夜子的死亡。「首先我想多瞭解一点恋泽姊妹的资讯。」
「你想当『观测者』?」
「观测者?」
「姊妹的粉丝叫观测者。」
「如果有人知道她们的过往或经历,我想会一会。」
「办不到。」笑容从蕨脸上消失了。「首先,世上几乎没有这种人。再说,多余的行动有可能被恋泽姊妹察觉,一旦被她们认定『干涉到她们的人生』,我就会被抹消。或许你以为恋泽姊妹只是古怪的弃世隐士,但她们不是那种层次的……喔。」
蕨踩下煞车,拉出一条尘埃。
道路正中央站着一名以布蒙面,高举生锈AK-47的男子。
男子用当地话大声喊叫,左右各冒出一名以同样的枪枝武装的男子,靠近吉普车。蕨呻吟起来:
「伤脑筋,是当地的落魄极端分子。你有枪吗?」
「没有,但我有武器。」我解开安全带,「为什么他们不立刻开枪?」
「可能是想要绑架,要不然就是节省子弹吧。毕竟他们老是闹穷……啊,等等!」
「我一蹲下来,你就用日语大叫,叫什么都行。」
我开门走下吉普车。
监视着副驾那一侧的男子讶异地眨了眨眼。
短鲍伯头、戴眼镜、宽松的深蓝色T恤、米白色宽裤、城市跑鞋。看到这样一个打扮宛如美国大学生、身高不到一六○的日本女人迎面走来,当然会吓一跳吧。
鹤田、虎二、权左,我替三个男人取了名字。一定要取名,这是除夜子的教导。随便取取就行了,但一定要取名。有没有取名,是天差地远,只要取名,喏,就可以永远记住不是吗?不可以忘记吗?绝对不行。忘记人家,不是太没礼貌了吗?
鹤田把突击步枪转向我恫吓,貌似首领的虎二也从车子前方靠过来。就像蕨说的,他们没有开枪,或许根本没子弹。都无所谓啦。
走到够近的距离后,我蹲了下来。我盯着卡其色的泥土,感受着对准我的两支枪口。这是除夜子沉眠其中的土地的颜色,明明她喜欢绿色系的说。我轻轻地把手伸进宽裤的右边裤管,手指爬上脚踝的套子,熟悉的形状、熟悉的冰凉。
「任意门~!」
车子里传出日语,瞬间枪口从我身上移开了。
我挥斩反手抽出的武器。
镁合金制、三十五公分附红色饰带的鞋拔破坏了鹤田的两条小腿。我起身的同时,抓住因屈肌反射而弯身的他的脑门,并以收回的一击将鞋拔插进喉咙,尖锐的惨叫声到一半就被截断了。
虎二愣住,我的手和鞋拔缠上他的前臂扭转,虎二的手腕被杠杆的力道折断,步枪掉落了。我直接把鞋拔滑到他的脖子旁边,把他拽倒。踩断喉咙,给予致命的一击。
车子另一头传来权左的声音,大概是在问:「怎么了?」
我冲回去,踩上后视镜,跳上吉普车顶。不出所料,权左正打算从吉普车前方绕到副驾侧。我攻其不备,从上方扑过去,冲撞的瞬间,鞋拔抵住他的后颈,用膝盖往下巴一顶,传来颈椎折断的声音。
用衣服抹去权左的血,将鞋拔收回套子里。
蕨从车窗探头出来,彷佛在等红绿灯般轻松。
「哎呀,得救了。请让我表达谢意……」
「带我去见认识恋泽姊妹的人。」
导游耸了耸肩,左肘以下多出来的衣袖跟着晃动。
「会需要环游世界喔。」
「钱不是问题。」
「好啦。不过要先扫墓对吧?上车吧。呃,你叫……」
「芹。铃白芹。」
「咱们是野菜拍档啊?真不错。」
蕨明明是当地人,却异样地精通日本文化。蕨八成也是假名吧。
我回到副驾,任意抓起可乐喝起来。忽地,我想起一直想问的问题。
「恋泽姊妹叫什么名字?」
「姊姊叫吐息,妹妹叫血潮。」
蕨在空中书写汉字,我向她道谢。
恋泽吐息。恋泽血潮。
这下就不怕失礼了。
♥
在除夜子留下一句「我要去找恋泽姊妹」,失去踪迹以前,我几乎不晓得这两个人的事。她们就像是只闻其名、却想不起位在何处的异国城镇,即使展开调查,城镇依旧遥不可及。
恋泽姊妹。
推测年约二十多岁的日本人姊妹档。
看不见的鬼怪、活生生的都市传说、将尝试观测的人逐一抹杀的最强姊妹花。
恋泽姊妹的基本原则,是不许任何人干涉她们的人生,不论是想看、想碰、想和她们说话的人,只要越线,当场格杀勿论。不论男女老少、好人坏人、全副武装或大军压境,全都毫不留情、一视同仁,追杀到天涯海角。面对恋泽姊妹,尚未有任何人赢得胜利,因此世上没有人清楚她们的来历背景。
真假啦?我心想。
业界的传闻总是容易加油添醋,就连蕨,也可能只是个诈骗分子。她这人很随便,连墓地的正确地点也早就忘了。「大概就这边吧。」我站在她这么说着,把我带来的一望无际的荒野前,怀着傻瓜般的情绪合掌膜拜。
但蕨的手上有除夜子的遗物:深绿色围裙的碎片。她说这类东西,能高价卖给「观测者」,而我以加倍的价钱买了下来。
月光照亮我褪下来的衣物,我把鞋拔放在布满霉斑的床垫上,用手机打给楼下的蕨。
「我想冲澡。」『那我开锅炉。你好喘喔,需要换床单吗?』「我在锻炼啦。」
墙壁另一头开始传来隆隆声响,感觉水要一段时间才会热,我靠在铁床架上等待。
手自然而然地伸向围裙碎片。
第一天,我问除夜子为什么这样穿,除夜子说这样就不会弄脏衣服了。「我觉得穿围裙最好,我实在不懂怎么会有人穿什么西装,而且从今天开始,我就是妈妈了。」我们年纪又没差多少。「也是啦,还是当姊姊比较好?」随便啦。她看起来很开心,我微微低着头。
现在,那条围裙沾满了血污和灰尘。
即使把脸凑上去,也闻不到除夜子的味道。布上开了几个洞,周围附着着血迹,洞孔都是九厘米大小,乍看之下像弹痕,但没有焦痕,我猜是原子笔。
轰隆隆。墙壁另一头水逐渐烧热,我站了起来,转动肩胛骨,举起鞋拔,再次挥舞。想像眼前有两个连相貌和身高都还不清楚的二十多岁女子,不断地刺向她们的要害。
我完全不是那种只要活动身体,就能转移思考的人,如果我是那种人,除夜子根本看不上眼。每次挥舞鞋拔,思念就在我的心中沉淀,记忆翻涌,感情对流。很快地,这些混合在一起,一个不知重复了多少次的疑问,在心胸深处成形。
除夜子。
为什么你要去见恋泽姊妹?
只要去问恋泽姊妹,就能知道答案吗?
2
「题名是内人负责的,打开辞典,用第一眼看到的单字命名。」
指头沾满黏土的老人拄着拐杖现身,在沙发入座。
位于布宜诺斯艾利斯海边的一处静谧的艺廊里,陈列着老人的作品。没有半个形状正常的壶,不是扭曲、扁塌,就是膨胀、突出。我和蕨站在被撕裂成两半的壶前,正在讨论为什么这个作品叫「公共事业」。
「拍卖会上,每一样都标到十万美金。这些是供有钱人自渎的色情作品,虽然空虚,但作为打发余生的方式,还算不赖。」
「你才七十吧?」我说,「还是现役艺术家吧?」
「是余生啊,我的人生早在十二年前的八月就结束了,体无完肤地毁灭了。」他转向我,扬起一边眉毛,「蕨,你带来的人还真年轻。」
「我是不想带来啦。」
「年轻人不行吗?」
「我实在提不起劲,因为接下来我等于是要协助执行你的死刑。」
他是想要表达,我会被恋泽姊妹宰掉吧。
这或许是事实,但我不喜欢被当成孩子。我穿过艺廊,在老人正面坐下来,服务生前来放下杯子的期间,我也没有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我的人生也在七年前的五月结束了,所以现在我过着余生。结束我的人生的,是我的父母。尾缟先生,你的人生之所以结束,和恋泽姊妹有关吗?」
尾缟忠则——以南美为据点的日本艺术家神情依旧,他的墨镜表面倒映出我的脸,我感觉好像在和自己对望。
他端起杯子,润了润喉咙,娓娓道来:
「那里是金泽一处小港镇,潮风和这里非常相似。在一名姓野张的画家豪宅里,举办了名为『人体俱乐部』的沙龙,活动目的是裸体素描。野张花钱从全世界聘请模特儿,在我们面前摆出各种姿态。骨骼、肌肉分布、汗毛、曲线美,我们疯狂地素描、品评作品、讨论技法,每个人都是美术的探索家,为人体痴迷。」
「你也是成员吗?」
「我是元老,以前我专画油画和人像。」
「后来作风变得像毕卡索呢。」
「我是放弃了,就像希特勒那样。」
「你不喜欢Lagrima?」他问,过了一秒,我才发现是在说饮料的名字。貌似卡布奇诺的纯白饮料,喝起来几乎就是炼乳的味道,咖啡味只是聊备一格。蕨百无聊赖地看着海,尾缟这些话,她应该不是第一次听了。
「最狂热的就是主办人野张,他不满意邀来的模特儿水准,随着绘画技巧进步,他开始对模特儿的站姿、赘肉、姿势的不稳定感到不满。俱乐部的成员达到二十人时,野张开始着手培育『完美的素描模特儿』,他从各地育幼院收养孤儿,养育了八名五岁至十二岁的孩子。恋泽姊妹就在其中。」
他说出了那个名字,宛如在缅怀已不相闻问的家人。
「虽然众人都理所当然地叫她们『姊妹』,但其实也不晓得到底是不是亲姊妹。不过她们确实如此自称,而且也情同姊妹,总是形影不离。」
「两人也长得不太像嘛——」尾缟多余地补了一句,继续说下去。
「野张灌输孩子们人体结构知识,要她们进行如同杂技团的拉伸,以及彻底的肌力训练,因为长时间摆姿势,极度操劳全身的肌肉。很快地,八个孩子成了俱乐部的主角,他们本领超群,尤其是恋泽姊妹,更是顶尖的两位。她们每天脱光衣物,站在台上,摆姿势长达数小时,她们的工作就是供众人注视。当时吐息十岁,血潮八岁。」
彷佛预测到我厌恶的反应,尾缟举起手来。
「我敢保证,没有任何人怀有一丝邪念,我们的目的,是画得更正确、更详实。但或许就是这样的目的错了,我们沉醉在特别的俱乐部成员身份,受到应该将特权发挥得淋漓尽致的义务感驱使,会员们的要求日趋偏激:想看一般模特儿不可能摆出来的古怪姿势、想看全速奔跑后流汗的模样、想看表情肌因痛苦或快乐而扭曲的活动、想要更接近地观察眼球、耳孔、肚脐、性器官——」
尾缟打住了话,又喝了口Lagrima。我等待他用浮出静脉的手掏出丝绢手帕,抹拭口角的牛奶。
「然后呢?」我催促着。
「然后?什么然后?」尾缟反问,「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某一天,恋泽姊妹杀掉了所有的人,她们放火烧了屋子,就此消失无踪。就这样。」
「十岁和八岁的小女孩,杀死了二十名大人?」
「用铅笔和油画刀,没有人逃掉,连声惨叫也没有。」
「迅雷不及掩耳呢。」
「大概只花了一分多钟吧。我们就这样傻在原地,等着死亡轮到头上,每个人都看得出神,那动作太精采了,她们真的好美。」
「……这样。」
毫无艺术素养的我难以理解尾缟的话。除夜子会被干掉,也是因为对恋泽姊妹看得出神?太荒谬了,除夜子才不会那样死掉,这种想像,是对除夜子的侮辱。
我叹了一口气,释放积在胃部的灼热。
「恋泽姊妹是在对你们复仇吗?」
「不知道。但值得注意的是,其他的模特儿孩子们,也全都被杀了。从那个时间点开始,她们的内心就已经有了严格的『准则』,她们只是遵循『准则』在行事——或许是这样吧。」
「可是你逃过了一劫。」
蕨第一次插话,尾缟缓缓点头。
「我被放过了,因为我情急之下做了某件事。」
「某件事?」
老人摘下墨镜。
那里没有任何回视我的人。在南美的阳光和昂贵的照明笼罩的房间里,唯有他的两只眼窝盈满了漆黑。不是肤色,也不是瞳色,那是空虚的色彩。
「我的手自然而然地动了,不是料到这么做能被放过才做的,却也不是恐惧或疯狂之下的行为。」
「那,你为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我是美术的探索家。」
如此一来,就能幻视到与血花共舞的恋泽姊妹。尾缟陶然张口,脸对着空无一物的方向。
「我觉得于愿足矣,因为我已经看到这世上最美的事物了。」
♥
「你在想除夜子吧?」
饭店电梯里,蕨说中了我的心事。
我假装从玻璃电梯里观看夜景,却和倒映在玻璃上的蕨对望了。她淡淡地笑,就好像在看输赢无足轻重的足球赛。
「你在吉普车上也是同一副表情。跟你说,我既然答应你了,就一定会带你去,但你真正想知道的是恋泽姊妹的事吗?还是音切除夜子的事?」
「……除夜子我瞭解得很。」
「嘿?是喔。」那回应看透了我的没自信。我转头。
「你也不了解除夜子吧?」
「那当然了。」
「那就不要多管闲事。」
「我会留意。」
「你真的没跟除夜子聊到什么?」
「当然没有。」
电梯抵达楼层的声音响起。
我们一起经过走廊,蕨把房间钥匙交给我,我的房间在她隔壁。
「那,有事就叫我。」
「会有什么事?」
「就……可能有事啊。晚安。」
蕨留下苦笑关门了。蕨,一身褐色肌肤、披着一头乌黑长发的独臂女,虽然很美,但很古怪。我觉得她果然有所隐瞒。
只要我有那个意思,大可破门而入,折断她剩下的那只手,逼她吐露秘密。我动念是否干脆就这么做,但还是打消了念头,现在要是少了导游就麻烦了,而且——我觉得不讲道义的行径,会让除夜子生气。
回到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仰望大马士革花纹的天花板。
除夜子我瞭解得很。
她比我大四岁,职历也是多我四年的前辈。她很高。泡澡泡超久。喜欢久世福商店的梨子果酱,要是吃完没补,就会有点不高兴。指导超严格,但每次我吐出来,都会帮我拍拍背。不管在哪里,都会托着腮帮子,用一种心不在焉的态度说话,就像正在打电动的人被攀谈时的反应。精通深奥的汉字。看到椿象会吓得尖叫。拥有未卜先知的神秘才能,在部门里是顶尖好手。然后,她打从心底痛恨工作。
不能对工作怀有什么骄傲喔。我第一次完成任务那天,除夜子用她那种颜料晕散开来般的说话口气给了我指示。上头应该是会称赞你,但不能为此洋洋得意喔,因为这是烂到家的最底层工作。这是一种原则吗?对,原则。身而为人的原则吗?唔,应该说是我自己的原则吧,必须记住,自己做的是天地不容的事,要扛着这份罪咎活下去,变得不幸,总有一天孤零零地死去,这样才适合我们。
我翻了个身。
我不喜欢在睡前想到除夜子。现在的我就像裂开的果酱瓶,一个不小心,就会让里头融化的果酱漏出来。不灵光的空调让我的形体逐渐松弛下来,肌肤冒汗,睡意逸散。很快地,瓶子静静地破了。指头爬过床单,我逐渐沉陷在蜜液里。
除夜子我瞭解得很。
可是,除夜子对我又有多少瞭解?
3
「这里的招牌菜是『海蛎煎』,是一种牡蛎煎蛋。还有『薄饼』,没炸过的春卷。」
蕨点了老板娘推荐的两道料理和白酒,我点了沙茶面和普洱茶。短短两分钟,所有的菜都上桌了。
这里是福建省的港都,厦门后巷里的一间小餐馆。已经过了中餐时间许久,因此客人只有我们。掺染着油味的店家,凝缩着这个地区的一切,狭隘、贫穷、肮脏、热气、年岁与若不留心就会错过的小到不能再小的幸福。我啜着沙茶面的红色汤汁,海鲜的浓郁与坚果香弥漫唇齿。
「她们也常坐那桌。」
名叫友凤的老板娘靠在柜台上,看着用餐的我们。友凤是个五十多岁的富态妇人,说得一口溜英语。
「以前住在对面的集合住宅八楼,还是该说『赖在那里』比较对?因为八成没有正式打合同,这里绝大多数的居民都是这样的。」
「两人住过这里……」
「离开金泽以后,住了两年。」蕨大啖牡蛎边说,「住到吐息十二岁、血潮十岁。」
「那么小的小女孩,只有自己过生活,你不好奇吗?」
「要是好奇,我早就没命了,不是吗?」友凤耸了耸肩。「老实说,一开始我是很担心,可是她们都会付钱,而且这里本来就有很多来历特殊的孩子……当时也传出一些风声,说好意关心她们的人,有几个都蒸发了,所以大家渐渐悟出,最好不要干涉那两个孩子的事。」
「那,你对她们所知不多?」
「我记忆力很好的。」
法令纹勾勒出曲线,友凤掏出并点燃一根「利群」烟。
「她们总是同进同出,衣服好像只有三、四套轮着穿,这边的话说得很好,一开始根本不知道她们是日本人。姊姊很有礼貌、很稳重,也跟我聊过两、三句天气;妹妹比较怕生一点,但表情丰富,记得她开心地看着店里的金鱼,还把它取名叫托多洛夫。」
「哲学家托多洛夫?」
「才十岁的孩子,很特别对吧?」友凤吐了口烟,「其他有印象的,就是苍蝇。」
「苍蝇?」
「这里夏天苍蝇一堆,可是那两个孩子吃完后,桌边总是排着死苍蝇,大概五、六只吧。完全没听到拍苍蝇的声音,我一直很纳闷她们是怎么抓到的。」
「啊哈哈,」蕨笑,「是『观测者』会喜欢的轶事呢。」
「用筷子夹苍蝇,我也办得到。」
「十岁就办得到?」
不予置评。我喝了口普洱茶,问友凤:
「两人看起来感情好吗?」
「对啊,亲密无间。不过不是那种年龄相互打闹的要好,感觉比较像约会的学生吧,两人会在桌上抚摸彼此的手,开心地聊天。」
蕨摸上我的手指,就像在实际示范。这也不予置评。
「她们都聊些什么?」
「什么都聊。」友凤以极流畅的发音说「Everything」。「聊街上的事、聊书、聊衣服、聊季节、聊附近的野猫。简而言之,就是每个人都会聊的事。现在大家都把她们当成怪物,但当时在我的眼里,她们就是普通的孩子,只是有些老成的一对普通姊妹花。我觉得她们也是能在这里低调和平地过日子的……可是事与愿违。」
她把烟捻熄在菸灰缸里,笑容消失,视线落在油腻腻的地板上。
「是我开启那个恶性循环的。」她告解似地说,「那是个湿闷的夜晚,两人像平常那样来吃饭,但遇到店里客满。虽然也可以并桌,但我不想让店里更挤了,便把炒海鲜和薄饼装进塑胶碗里给她们,她们便手牵着手回去了。」
我望向店门口,想像消失在喧嚣中的两名女孩。
「隔天,附近公园发现一名叫斌的黑帮分子和他五名手下的尸体。斌一边的耳朵被插进筷子,整根都没入了。公园长椅上,留着吃到一半的炒海鲜和薄饼。」
「是恋泽姊妹干的吗?」
「她们坐在长椅吃饭,喝醉的斌那伙人经过,说了还是做了某些抵触她们『准则』的事吧。斌是当地一个叫『虎舟』的黑帮二把手,『虎舟』是『八削会』这个大黑帮底下的组织,都在这里贩毒做生意……总之,他的死掀起了相当大的风波,黑帮开始找凶手,巷弄里尸体愈来愈多。大火拼爆发的风声立刻就传开来了,但当时还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友凤也望向店门口,马路另一头,耸立着通风管错落的老公寓。
「一星期后,对面的集合住宅传出好几发枪声,声音来自八楼。警察来的时候,那两个孩子的住处已经人去楼空了,走廊排着『虎舟』雇用的杀手尸体,就像苍蝇一样。」
对恋泽姊妹而言,他们实际上就形同苍蝇吧。飞过来,所以打死,过程不带任何感情。
不管是对当下,或是对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那对孩子就像飓风一样北上,至于我怎么会知道,是因为风声不断地传来。在福州是『武条』,在温州是『黑雀』,『八削会』的下级组织一直在追杀那两人,但每个刺客都遭到反噬歼灭。在上海,和『八削会』敌对的『狗头会』想要联系她们,却同样被杀,状况变得更混乱了。火种衍生出火种,又引来更多的火种……」
友凤做出双手玩球般的手势,以中国话喃喃了什么,一定是类似「球一旦开始滚动,就停不下来」的成语吧。
「结果,那两个孩子摧毁了三个黑帮、十七个下级组织,此后再也没有她们的消息,应该是受够这个国家了吧。」
「她们在别处也四处掀起腥风血雨啊。」
被白酒醺得醉红的蕨说。友凤应了声「这样啊」,接着说:
「可是都是正当防卫吧?」
「如果用免洗筷刺穿上前搭讪的男人叫『正当防卫』,那或许是吧。」
友凤蹙眉,好似对这个难笑的玩笑感到困惑。我这才发现,友凤是个好人。我放下筷子,提出愚蠢的问题:
「老板娘,你觉得恋泽姊妹是坏人吗?还是好人?」
「……我不知道。就算她们毁掉黑帮,也只是让其他势力取而代之,没有意义,而且因她们而牺牲的人当中,应该也有许多好人。」
「可是——」她有些犹豫地说:
「可是,我还是觉得她们就是普通的孩子。因为,每个人都会这么想不是吗?和心爱的人在一起的时候,绝对不想被任何人打扰。当然,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事,无论如何都必须跟他人有所牵扯,毕竟只有两个人的话,是不可能活下去的——」
西倾的日头射入店内,夜幕将近,闹区开始传来人们营生的喧嚣声。
「可是她们太强了,不管是心灵还是肉体。」
「大概只是这样而已——」友凤低声喃喃,结束了话题。
蕨续点了白酒。
♥
酒量不好,拜托一开始就先说。
不,是因为宗教禁止,所以才会喝过头?不,这家伙才不会管什么宗教戒律吧。
计程车载着昏睡的蕨和我前往旅馆,蕨的头剧烈地一晃,在我的右肩着陆。因为没有左手,身体相贴的面积变多了,酒精味里,掺杂着像是香油的异国女子体香。
感觉到照后镜里司机的视线,我别开目光。外头乌云密布,开始下雨了,溶入霓虹灯饰蓝光和橘光的水滴流下后车门玻璃窗,我看着这光,感受着人的体温,过去的记忆复苏。
——我觉得她们就是普通的孩子。
我一直相信恋泽姊妹是无从理解的怪物,就算想要贴近她们的思考回路,也是白费工夫,束缚她们的「准则」是基于某些独特的哲学。
可是,或许不是如此。
十五岁的春天,在我弑亲之前,我过着平凡无奇的生活。
我上学、参加社团、假日和朋友一起逛服饰店或看电影,每天上YouTube追踪喜欢的乐团动态。也有喜欢的对象,是社团学妹。
第一次约会,从头到尾都酥酥痒痒的。我们搭电车去有点远的地方玩,买了东西、吃了奶油义大利面、偷偷亲吻。走一走,再亲吻了一次。当时是十二月,灯饰装置美不胜收,我们坐在喷水池前,手牵着手,相依相偎,看着那些彩光。虽然情侣多如牛毛,但往来的行人,目光几乎都在我俩身上,平静的、冰冷的、鼓励的、奚落的、看顾的、责备的,各式各样的视线扎刺在我们身上。我感到她和我握在一起的手使劲了,我分辨不出那是爱情的流露,还是不安的显露。
当时我所感受到的感情。
或许是恋泽姊妹的原动力的感情。
那是无比单纯、比什么都要纯粹、每个人应该都有的最根本的感情。不需要迂回的比喻,一句话就可以表现,也因此再强烈不过的感情。
不要看——是这种感情。
4
「我可以这样跟你聊吗?现在是收成季,忙得要死。」
男子粗声粗气地扬起声音说,因为他正在驾驶农机。
延伸至地平线的田地被一片白花所覆盖,宛如推土机与垃圾车合体而成的宽阔绿色粗笨大车以时速五公里的速度前进,将那些花收割至体内。密西西比州,诺克苏比郡,这里只有农地、天空与太阳。偶尔飞越头顶的鸟,每一只看起来都瘦巴巴的。
「有时候会有像你这样的人跑来,坦白说,我没什么建议。的确,我跟她们交过手,保住了一命,可是,那也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只是机遇而已,而且我已经金盆洗手了。」
穿着连身牛仔裤的男子摊开双手说。
「是吗?」我嘲讽地说,「我还以为你在种大麻。」
「是棉花啦,用来做小姐你的内裤的棉花,而且我从来没混过黑帮好吗?好了,你有什么事?」
「告诉我你碰巧保住一命那天的事。」
名叫盖瑞•塔利斯的棉花农厌烦地低吼了一声,从上方两公尺处向我招手。我不用梯子直接跳上去,在副驾驶座着地,接着协助蕨,把她拉上来。我们挨在一块儿,将两人的屁股挤进狭小的座位里。
盖瑞是个红脸的四十多岁白人,他戴着宽檐帽,卷起格纹衬衫的袖子,浓浓的手毛里刺着低调的刺青。与恋泽姊妹交手却得以生还的唯一一人——蕨这么说,但盖瑞看起来一点都不像那种高手。
我们上车后,盖瑞仍专心驾驶,他查看肮脏的液晶萤幕显示的GPS导航,细微地调整方向盘,开口说:
「五年前,我在达夫涅&奇尔公司的公关四课。」
「D&K……枪械公司呢。我听说过公关四课的风评。」
「什么风评?」
「不管是清洁剂、流行歌曲还是枪械,宣传方式都大同小异。」我向蕨说明,「最有效的就是广告。公关四课的工作,就是混进纷争或内战地区,拍摄自家产品不能在台面上曝光的广告。」
「啊,我懂了,拍实战影片向黑市宣传对吧?」
「不光是拍而已,还有表演和剧情。」盖瑞补充说,「我是约四十名受雇演员的其中一人,现在已经是高科技时代了,就算在真实战场,枪战也难得一见,这种时候,就由我们搅乱现场,让画面变得更好看一些。累积够多片段之后,就加以剪辑,弄成像《复仇者联盟》的预告片那样。」
「当时被称为全世界最熟悉实战的部队。」
「我们四处取景嘛。」
盖瑞毫无感慨地说。过去握着枪把的男人的手,现在放在农机的离合器扳手上。
「某天,高层弄到恋泽姊妹住在芝加哥近郊的情报,她们当时已经是传说级的麻烦人物,好几个组织组成联盟,重金悬赏她们的脑袋。两千万美元。」
「好惊人的金额。」
「是一颗人头两千万。」盖瑞一副「这没什么」似地订正,「当时D&K在南美市场受挫,正为筹措资金而头痛,所以想到可以弄到这四千万美元来填补。公关四课比一般特殊部队更要厉害许多,而且武器和装备有自家产品源源不绝的供应,所以觉得是小菜一碟。」
「行政人员就爱提出无理要求。」我说。
「嗳,现场的工作就是使命必达嘛。我们开始准备和恋泽对干,首先,我们极隐密地调查了目标的行动。不管再怎么讨厌跟人打交道,也不可能自给自足,我们查出目标每个月两次,会去最近的镇上的杂货店补给食物,那家店的大小媲美高中体育馆,而我们买下了那家店。」
「会计部门会生气吧。」
「这是为了四千万美元的投资啊。作战决定来个传统的瓮中捉鳖,与其杀进目标的根据地,把对方引诱到自己的阵地更有利。」
之前尾缟称恋泽姊妹为「她们」,友凤称为「那两个孩子」,盖瑞则是以「目标」称之。
「作战概要如下。第一阶段,以摄影为由,要附近住户远离现场,实际上我们确实也是摄影小组,很像电影《亚果出任务》对吧?第二阶段,分为两队,A队假装顾客,在店内监视,B队则驻守在后场。第三阶段,目标现身后,就从空调灌入鸦片类速效性的麻醉气体,等她们被迷昏,就动手杀人。我们主要的编制有四十名士兵、二十把突击步枪、十五把冲锋枪、十五把步枪,手枪和战术刀一人一把,防毒面具等装备一套、麻醉气体四吨、大量闪光弹、大量催泪弹、用不完的子弹。」
「这要怎么输?」
蕨用一种听上司描述女儿的运动会,假装很感兴趣的口吻说。明明没太阳晒过来,盖瑞却重新戴好帽子。
「我来说说当天的情况吧。我被分到A队,在蔬果卖场等待作战开始。便服底下穿着防弹背心,背包里装着冲锋枪和防毒面具,隔壁是海军时代就认识的同僚伊安,他紧张得要死,所以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彻底演练过,全员也都对这次的作战胸有成竹。下午两点四分,停车场的监视小组传来无线电:『目标抵达现场。』二十秒后,传来追加报告:『妹妹指着车牌。』」
「车牌?」
「为了看起来跟平常一样,我们在停车场放了许多车,还准备了好几辆跟当地人一样的中古车,但我们没有连车牌都留意到。」
「妹妹——血潮记得镇上的人的车号?记得每个月只来两趟的杂货店看过的车号?只看一眼,就发现不对了?」
「嗳,还没完,你先听我说。接下来的报告是:『姊姊看了这里。』你说她怎么会发现?我哪知道。总之,从自动门打开的那一刻,我们就被她们发现了。我们还来不及动手,附近的两名演员就被干掉了。防毒面具被抢走,所以麻醉作战泡汤了,队长下令突击,全副武装的B队杀进店里,我和伊安也取出武器。店内展开战斗,一开始我们还觉得稳操胜算,但立刻发现我们挑错地方了,店里有太多姊姊可以用的武器,也有太多地方可以让妹妹跳跃。」
盖瑞顿住,就像在卖关子,等我们的反应。虽然他一开始意兴阑珊,但看得出其实很享受对话。我心想:恋泽姊妹一定不乐见如此,就是厌恶发生这种事,才会赶尽杀绝吧。
但我还是非问不可。
「告诉我恋泽姊妹的战斗方式。」
「吐息用的是暗杀,什么都能当成武器。副队长威尔被灯泡碎片割断颈动脉,最年长的克里斯被番茄罐砸破脑门。杰夫是比利时特种部队出身,也是身手最高强的一个,却被特价品的皮带打掉手中的枪,从护具的接缝处被原子笔捅了十二下死掉了。就像这样,交互刺进去。」
盖瑞交互伸出双手,似在转动什么。原子笔——我想起了除夜子的围裙。
「血潮是个旋风女孩,能做出难以置信的特技。就像《终极警探4.0》里面那个功夫忍者,可是她的动作没有一丝多余。电影里的功夫忍者死得很蠢,但血潮的话,连约翰•麦克连※都能打得落花流水。」
编注:电影《终极警探》系列的主角,在电影里无论面对何种敌人都能胜利幸存。
「你喜欢看电影?」
「为什么这么问?」
「电影比喻好多。」
「这阵子我都只看Netflix,最近的电影院离这里有一百五十哩远。」盖瑞懒散地说,回到正题,「多半是妹妹打乱敌方态势,姊姊使出致命一击。她们在货架间行云流水地移动,把我们一个个宰掉。我们射出上千发子弹,却连一发都没有击中。她们两个的移动,不是只是『协调』这种层次,怎么说,那是——对,就好像在拍片一样,就好像从一开始就决定好要怎么套招。很奇怪,对吧?那明明是我们的专业。」
盖瑞露出遥望的眼神,注视着农地与天空的境界。农机的速度依旧,感觉怎么也到不了那里。
「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们的人被宰掉一半左右的时候,两人现身在我面前。一眨眼的工夫,血潮踹开我手里的枪,吐息已经逼近眼前。我心想:啊,我要死了。结果我看到吐息后面的伊安。」
「跟你一起待命的同事?」
「谢谢你还记得他。那时候的伊安,表情真是一绝,他面无血色,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用那副蠢得要命的表情,开了一枪。子弹偏离吐息,精准命中我的左胸,距离太近了,防弹背心也挡不下来,子弹贯穿背心,我整个人往后弹,滚进收银台里面,就这样昏过去了——等我醒来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恋泽姊妹不见了。除了我以外,所有的人都死了,包括伊安。」
「你被射中心脏,却活下来了?是奇迹吗?」
我问,盖瑞露出小孩子难为情般的表情,指着右胸说:
「我的心脏在右边,只有伊安知道这件事。」
「……他是故意开枪的。」
「恋泽姊妹」还是「肺部流弹」?伊安把盖瑞活命的可能性放在天秤上,作出决定,反射性地采取了行动。
「不晓得。伊安的枪法烂透了,所以搞不好真的只是失了准头。不过不管怎么样,我能活命,都多亏了伊安那傻子。再说,恋泽姊妹会丢下没死透的人,这实在说不过去,我猜她们应该发现了,但因为认同我和伊安,才决定放过我,我这么感觉。」
「认同?」
「她们两个也是这种关系吧,怎么说,类似……情谊(?)的关系。」
盖瑞搔了搔鼻头,停下农机引擎,座椅下的震动停止了。
「这些对你有帮助吗?」
「很有帮助。」
对人体、记忆能力、身体操作、合作无间、观察能力、基于「准则」的果断。虽然是一点一滴,但我渐渐明白了。
我道了谢,和蕨一起跳下农机,开来的租车远得已经变成一颗小豆子了。我正要迈步,盖瑞出声:
「小姐也想跟她们对干吗?」
「我只是想跟她们谈谈。」
「我觉得最好不要,虽然你看起来满强的,但打不过恋泽姊妹的,回家酿酱油去吧!」
「很不巧,我已经没有家了。」
「就算杀个你死我活,也不会有好事的。不是因为我活下来才说这种话喔,之前我差点死在她们手里的时候,我心想:啊,太厉害了,世上居然有这样的人,我一直以来在做的事,根本——」
《印第安纳•琼斯》的主题曲打断了对话,全世界最熟悉实战的部队里唯一幸存、身经百战的男子掏出手机,不悦地按到耳边。
「喂?什么?煤油?仓库啦,不要一直打来啦……好啦,傍晚会回去啦。知道啦,妈!」
♥
国道沿线的汽车旅馆似乎遭到去年的飓风侵袭,建筑物有一半都在翻修,我们被塞进同一个房间。
吹风机的声音停了,蕨走出浴室。先洗完澡的我只穿了一件细肩带背心,坐在沙发上,回覆职场传来的啰唆信件。隔着一道薄墙,传来辛蒂•罗波※的歌声,前前后后已经播了两小时,也许是卫星电视台有专门频道。这时阿拉伯风格的旋律掺杂进来,哼歌声通过我旁边,在房间里四处移动。
编注:Cyndi Lauper,美国歌手兼演员,同时也是著名的同志权利支持者。
随着弹簧床压动的声音,哼唱的旋律停了。
「我说啊,芹。」
「什么?」
「打消念头怎么样?」
我抬头。
蕨用毛巾擦着头发,坐在双人床的床沿。底下一条内裤,上身什么也没穿,左手肘前端被褐色的皮肤包裹着,就像被舔到融化的冰棒。
「打消什么念头?」
「去见恋泽姊妹的念头。盖瑞说得没错,你赢不了她们。」
我放下手机,整个身体转向蕨。
「除非知道除夜子去找她们的理由,否则我不放弃。」
「理由就是你啊。」
「咦?」
「你被下令杀死除夜子对吧?」
我觉得时间停止了。
只是错觉。蕨的手仍不停地搓着毛巾,然而我却连眨眼都忘记了。
「我在导游期间直接问了除夜子,除夜子早就知道了,她说因为你太单纯了。」
「……你瞒着我。」
「除夜子叫我别说的,别看我这样,我很讲义气的。」
蕨把毛巾丢到椅背,躺到床上。白色床单上,漆黑的长发盘成了漩涡。
「『行政人员就爱提出无理要求』?看来你们的行政人员一样也会无理强求呢,上头决定放弃过于特立独行的除夜子,要你把她处理掉,结果让情势变得有些麻烦。你不想杀除夜子,但如果你不杀掉除夜子,雇主会杀了你。除夜子也不想杀你,自我了断是最好的,但若是单纯的自杀,会被发现是自导自演,所以她决定去见恋泽姊妹。」
恋泽姊妹会杀掉观测者。
没有人打得过恋泽姊妹。
只要去见恋泽姊妹,就能保证绝对会被杀。
「恋泽姊妹被重金悬赏,所以挑战悬赏失败这个借口可以成立。这个做法或许称不上独特吧,老实说,满多想自杀的人会来找我带路。」
「不是这样。」
泄出口中的声音沙哑。
「不用再瞒了啦。」
「不对,不是这样。」
蕨似乎察觉了事态严重,沉默了下来。我从沙发站起来,我害怕事实被揭露,若是诉诸话语,会让原本模糊的事物化为具象。
除夜子我瞭解得很。
可是,除夜子对我知道多少?
「我本来打算跟除夜子一决雌雄。」
苦恼到最后选择的说法,就是我的答案。
「我本来打算跟她对决的,可是她却在前一刻逃走了。」
她是想要躲起来,要不然就是害怕和我战斗,我希望最起码是这样的理由。
可是,除夜子居然是去自杀的。
我捏紧了拳头。一切都让人不爽。作出愚蠢选择的自己、没有回头面对我就退场的除夜子,所有的一切都让人不爽。关上门的刹那,除夜子是什么表情?被抛下的我,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
「哦?是喔?」
蕨的反应淡漠,她把手伸向枕边的开关,照明切换成常夜灯。
「总之,这下你的目的就达成了吧?回去日本吧。」
我注视着落在地上的自己的影子,被橘色的光拉长的我的黑影,和家具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就好像脑袋不见了。蕨说得没错,我行旅的理由消失了。我撩起浏海——
「等等。」我注意到一件事,「刚刚你说她要你别说?」
「对啊。」
「这不奇怪吗?除夜子去找你的时候,我跟你并没有任何关联。」
就算把秘密告诉欧亚大陆另一侧的女人,刻意要她保密,有意义吗?一般来说没有,如果有的话——
表示除夜子早就预料到了。
预料到我会追查她的下落,联系到蕨。
彷佛被玩弄在掌心,我差点要咂舌头。除夜子,拥有未卜先知神秘能力的女子。
真气人。
可是,我因此有了确信,如果我正跑在除夜子铺好的轨道上,那么这里还不是终点。除夜子的行动,目的也绝对不只是这些,文章未完待续,我必须追随除夜子的残像,走到她足迹结束的最后地点。
「我要去见恋泽姊妹。」
我自言自语地宣告。
去见恋泽姊妹,见到她们、与她们战斗。战斗,获胜。获胜,问出除夜子的事。
如此一来,一定就能瞭解除夜子真正的目的。
「唔,你想这么做的话,我也不阻止啦。」
蕨打了个哈欠,虽然并不是被她传染,但我也困了起来,一方面也是因为差点动摇的决心再次巩固,松了一口气的缘故。我走近床铺,双人床的话,两个人一起睡也不会太挤吧。
「过去一点。」
我说。蕨挪动身体,只移动了五公分。
她横躺着,掀开一半的毯子,就像一具卧佛,唯一能用来遮掩身体的右臂弯折垫在头底下,褐色的肌肤与常夜灯的颜色融合在一起,棱线却清晰得不可思议,琥珀色的世界里,浮现出平滑的曲线。虽然是一幅幻惑的景致,但随着重力变形的隆起,和微微下沉的床单凹陷,确凿地道出柔软质量的存在,换言之,毫无神秘性可言。女人的嘴唇泛着比初会时更亲密一些的笑容,看着年纪更小的我,彷佛在赏玩小兔子还是什么。
「除夜子都知道了。」
「你已经说过了。」
「是别的事。」
我感到眼角在抽搐。
除夜子对蕨泄漏了什么?拜托了她什么?她自以为这样做,是为我留下了什么吗?这家汽车旅馆会遭遇飓风吹袭,也是除夜子指使的吗?她到底是何方神圣?真是气死人。刚才在气氛催化下,还觉得有点莞尔,但这次我是真的火大了。
好想宰了她。
虽然她已经死了。
我回头,瞪了沙发五秒,又转向床铺。吸气,吐气,摘下眼镜,视野变得模糊。一躺下来,迷蒙的雾霭中,异国的芳香化为形体。隔壁房的客人似乎开着电视睡着了,辛蒂•罗波沉闷的歌声响个不停。隔天早上,我们要求更换床单。
5
「你是吐血派?还是血吐派?」
一名陌生女子闯进露天咖啡座的三人桌,拿起我喝到一半的口福乐※,就口喝了起来。
编注:Kofola,由同名的捷克公司生产的碳酸饮料。
口福乐是这个国家的特色饮料,很像可乐,我不觉得好喝,正考虑把一半分给蕨,但被抢走还是有点吓了一跳。
「呃,什么?」
「感情的向量。爱情的主导者是吐息,还是血潮?」
「……不知道。」
「合格。」她抹了抹唇,用抹唇的手要求握手,「幸会,叫我CQ。可以边走边说吗?这里人多,不太好。」
蕨把纸币搁到桌上,我们离开咖啡座,开始在布拉格的市区漫步。
女人并不适合这童话故事般的街景,耳环、T恤、破牛仔裤,又瘦又苍白,头发挑染成玩具粉红色,看上去还是青少女的脸上散布着黑痣。
「恋泽姊妹不需要庸俗的攻受争论,这我也同意,因为吐息和血潮完美互补。超越洛希极限※相互融合、化成正球状的两颗行星,这就是恋泽姊妹,也是她们的魅力所在。不过如果硬要选一边的话,我可能比较喜欢吐息。吐息虽然是姊姊,有些地方却满可爱的呢,你知道玻璃小熊的轶事吗?」
编注:Roche limit。是一个天体对自身的重力与第二个天体对它造成的潮汐力相等时两个天体的距离。当两个天体的距离少于洛希极限,其中一个天体就会倾向碎散,继而成为另一个天体的行星环。
「……不知道。」
「那真的赞透了!晚点告诉你。其实意外地可以挖掘到不少轶事喔,只要挖掘时谨守『分际』的话。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个资深『观测者』,从恋泽姊妹住在厦门的时候就在追她们了,我已经摸透了一切眉角和技巧,你可以放心。而且对新人友善,是恋泽粉丝团的规矩。」
「你是怎么介绍我的啦?」
「别计较啦。」
我和蕨细语的时候,CQ仍叽呱个没完,说什么同志增加她很高兴、去年在巴黎举办过大型线下聚会等等。CQ是什么的简称?我不喜欢别人隐瞒姓名,虽然我不打算杀她,但也许五分钟后,会想宰了她。
在CQ领路下,我们进入荒僻的巷弄,她打开林立的公寓通行门之一,走下通往地底的阶梯。
她掏出一串钥匙,打开金属门上的三道门锁,并在一旁的数字盘输入号码。一道独特的「咔」声响起,我知道这种机关,那不是解除门锁的声音,而是地雷上了安全装置的声音。
「只是图个安心。」CQ边开门边说,「要是吐息和血潮真心要杀我,这种玩意儿真的一点意义也没有。里面很乱,不过进来吧,随便找个地方坐,不要碰托多洛夫。」
「托多洛夫?」
CQ指向墙边,一台贴着金鱼贴纸、宛如冰箱的硬碟正发出冰箱般的低吟,拿掉贴纸的话,整个房间就宛如战争时期的间谍秘密基地:有一台巨大的无线电机器,贴着大量的便条;墙上钉着写满注记的世界地图,如山的档案高高地堆叠到地图下缘。
我们在磨损的沙发上坐下来,旁边的架上摆着脏兮兮的军靴、染血的领带、坏掉的托卡列夫手枪、开了洞的头盖骨等等,所有的物品都贴了白色或红色贴纸,或两种都有。看着看着,我瞧出端倪了。和吐息有关的物品是白色,与血潮相关的物品是红色,就和除夜子的围裙一样,是恋泽姊妹的「纪念品」。
架子旁边立靠着一把崭新的轻机枪,只有它似乎是实用品。
「CQ,你被恋泽姊妹盯上了吗?」
「没有,还没,不过什么时候被盯上都不奇怪。」
「不需要这么担心吧?她们住得那么远。」
「得从这里开始解释啊?OK。」
CQ转了转眼珠,彷佛收到了一个问题儿童的家教委托。她从冰箱(不是托多洛夫,是真的冰箱)里取出饮料,递给我们……是口福乐。
「首先,如果你以为恋泽姊妹只是普通的偏离常轨,你得抛弃这个想法,她们两个不是那种层次,最好把她们当成佛地魔※。只要想瞭解那对姊妹,迟早就会被她们发现,而且视情况,会被她们杀掉。」
编注:奇幻小说《哈利波特》系列主要的反派角色,书中称之为「史上最危险的黑巫师」。
她们两个不是那种层次——蕨也说过一样的话。
「比方说,以前有个车臣来的『观测者』妮绮妲。妮绮妲的本行是骇客,她想要潜入所有恋泽姊妹被目击处的监视器,搜集姊妹的影像,可是一个月后,她被杀了。」
「被恋泽姊妹发现了?怎么会?」
「很纳闷对吧?关于恋泽姊妹的感知能力,我们也一直在讨论,有几个假说。比方说『世界各地都有间谍,把情报传送给姊妹』,但这太荒唐了,而且有协助者,与她们的『准则』格格不入;或者是『两人是超级骇客,监视着全世界的网路』,某程度来说,这搞不好是真的,但也有实体活动的『观测者』被除掉,有太多无法解释的例子,而且守在电脑萤幕前盯着网路,有点不合她们的形象呢。关于战斗,『她们拥有超人的视力与听觉』的说法是主流,虽然很有说服力,但有待商榷,毕竟吐息曾经发现过两公里外的狙击手,只凭五感,有办法做到这种事吗?」
CQ喝了口口福乐,压低了声音说:
「到底是如何感知的,结果还是没有答案。也有些『观测者』真心相信两人拥有魔力或超能力,知名的传说里头,也有魔女的轶闻嘛。」
「魔女?」
「这在『观测者』之间无人不知,据说是两人强大的秘密。」
……她们的强大?我有点兴趣,于是在沙发上重新坐好。
「你知道野张邸事件吗?听说那起事件不久前,一名『真正的魔女』拜访了那一户。魔女看到庭院的吐息和血潮,对她们下了诅咒。」
「什么诅咒?」
「『几年后的几时几分几秒,你们会一起死去。』因为死期已经决定了,所以在那一刻到来之前,任何人都杀不了她们。」
「………」
「啊、啊,你不信是吧?真的啦,是一个红发魔女。关于魔女,有各种传闻,像是失踪的建筑家的事,或是变成可以和自动贩卖机交谈的女生的事。」
我不是来这里听这种疯言疯语的,我朝蕨露出责怪的眼神,导游玩弄着分岔的发丝,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还有,要注意的是,想见恋泽姊妹,是绝对NG。」
CQ说道,刺探性地看向我。这次轮到我玩头发了。
「因为百分之百会被杀掉,绝对不能深入干涉。可是,全世界还是有许多人与两人有过刹那间的关联,像是车站员、花店店员、手机店店员等等,访问这些人,孜孜矻矻地搜集恋泽姊妹的轶事,才是『观测者』的正道。老实说,那些真心爱上姊妹的粉丝很教人头痛呢,也会给姊妹造成困扰。」CQ一副自己不是困扰的口气,「最糟糕的是一个叫道格拉斯•塞格特的英国人。」
「塞格特……『佛东基金』的老大?」
「对,核电厂黑帮的大人物,自从他被宣告癌末之后,就失去了理智,现在疯狂迷上了恋泽姊妹。听说他多次挑战见到姊妹,害死了上百个部下。他好像在爱尔兰盖了一座巨大的地下避难所,你猜这避难所是要做什么的?说是要给恋泽姊妹的新住处呢。」
「小心别跟他扯上关系喔。」CQ说,我顺从地点点头。就算求我,我也不想跟那种人有瓜葛。
接下来约一个小时,CQ传授我身为「观测者」应有的心态,以及她珍藏的恋泽情报:四年前两人在伊比萨岛被目击到,当时的事真的是酷毙了;血潮好像喜欢Cheerios的蜂蜜坚果谷片,所以我们计画合寄给她们,不过后来失败了;部分「观测者」之间,现在很流行吐息和血潮其实是死对头的解释,也就是两人每天晚上彼此厮杀,才会变成最强,很有意思对吧?就算我只漫不经心回应「是喔」、「嘿~」,她似乎也不以为意。我喝光瓶里的口福乐,打了个嗝,这时CQ弹了一下手指。
「对了,给你看一样好东西。」
她进入像是卧室的房间,拿出一幅画作,约是蒙娜丽莎像的大小。
「全世界找不到任何像样的恋泽姊妹的照片,不过法国一个叫塞尔泽的『观测者』想到一个有趣的点子,就是『恋泽姊妹接触过的一般人里面,或许有人拥有瞬间记忆的能力,而且绘画技巧高超』。塞尔泽找遍全世界,在伊斯坦堡的市场找到了这样一个人,然后他祭出重金,请那个人画下姊妹的肖像。」
「那就是……」
CQ把画翻了过来,向我们展示正面。
那是一幅油画,从正面描绘着两名走在市场大马路上的年轻女子。「右边是吐息,左边是血潮。」CQ说明。
高个子的一个——吐息是直发,穿着暗色外套和紧身裤。血潮是栗色短发,穿着卡通图案T恤配短裤,服装和氛围都很休闲。两人的长相和体格都没什么特色,也没有散发出凶暴邪恶的气场。
两人的脸分别对着左右的商店,抱着装了面包和水果的袋子——手牵着手,是十指交缠的握法。
老实说,我没有特别的感动,我从未在乎过恋泽姊妹的长相,即使看到,也只觉得:「这样喔?」反而是因为太过普通而感到惊讶。然而CQ却彷佛膜拜宗教画似地,一脸陶然地观赏着那幅画,脸颊微微潮红、两眼湿润。
「你怎么会有这幅画?」蕨问,「塞尔泽也被姊妹干掉了吗?」
「不是,塞尔泽是我干掉的。」CQ天真无邪地笑着回答,「因为这种东西,当然会想要不择手段弄到手吧?」
♥
我们依偎着经过晚霞中的查理大桥。
蕨走在靠栏杆的一侧,我走在她的左侧,就像要取代她缺少的那只手臂。观光客络绎不绝,到处传来快门声与人像画家的揽客声。
「谢谢你带我去各种地方,」我看着石板地说,「我想去见她们。」
我知道了恋泽姊妹的来历、知道了她们的个性、知道了她们的战力、知道了她们的魔力,我觉得已经足够了,时机成熟了。
「你会死的。」
「或许吧。」
「她们一定根本不记得除夜子。」
「但我还是想见她们。」
「唔,好吧。」
查理大桥全长五一六公尺,比照片上看到的长多了。我们的脚步声并未在石板上回响,而是被吸入喧嚣之中,彷佛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既然如此,就应该要了无遗憾。」
「什么意思?」
「吃美食、看看书、看看美丽的街景,先做完这些。」
「我没有资格享受这些。」
「最近你每天晚上看起来都很享受啊。」
「再说就把你推下河。」
「你太讲道义了,其他人就更随兴。」
「除夜子才不随兴。」
「除夜子除外。」
蕨停步,凭靠在栏杆上,她背对着夕阳,表情变得难以分辨。无言的时间当中,我觉得她问了我什么,但我不想回答。不知名的圣人像俯视着我们。
「蕨,你是导游吧?」
「而你是客人。」蕨就像在告诉自己。「OK,带你去见恋泽姊妹,明天回去我的国……」
震动声响起。
蕨摸索口袋,接听电话。等她讲电话的期间,我望着眼下的莫尔道河,映照着夕阳的水面闪耀着枫叶的色彩。好美,我听见背包客这么对话。会吗?这是残酷而不祥的色彩,是我和恋泽姊妹的人生的色彩。
蕨挂断电话,表情看似为难又像松了口气。
「抱歉,有新的导览预约,对方要求尽快见到恋泽姊妹。客人出手很大方,我拒绝不了……不好意思,你可以排在后面吗?」
「可以是可以,」我应道,忽然灵机一动,「我能不能跟那个客人一起去?」
我只有一个人,对方有两人,本来就很不利,更多人一起去,胜算或许会提高。虽然是不顾尊严的提议,但我的目的不是比试。
蕨搔了搔耳后。
「我是无所谓,但不晓得对方怎么说,我再问一下。」
「你说的那个大手笔的客户是谁?」
「道格拉斯•塞格特。」
6
恋泽姊妹住的地方和我想像中的截然不同。
它位在荒废的市区郊外,比我所知的任何住居都还要大;各处遭到破坏,而且脏兮兮的,但充分保留了机构的原型;屋顶的颜色和形状很不协调,就好像小孩子堆积木做出来的;拱形入场门里面,是干涸的喷水池、停止运作的手扶梯,以及空荡荡的商品展示柜。
是巨大购物商城的废墟。
吉普车缓慢降速,在偌大的停车场中央停了下来。蕨熄掉引擎,但没有拔出车钥匙。
「到了。」
我慢条斯理地解开安全带,依依不舍的沉默笼罩车内。
「虽然应该不可能,但如果你能回来,我会很开心。」
「如果恋泽姊妹的死期已经注定,那一定是今天。」我微笑说,「我会回来的,当你的第一号回头客。」
「太荣幸了。」
蕨也笑了,轻轻抬起右手。
我预期她的手会伸过来副驾驶座,心想一下子的话也行,连摘下眼镜要摆哪里都悄悄决定好了。蕨也露出迟疑的样子,但结果她把手放到自己的脸旁,左右摆了摆。
「那,再见。」
「……嗯。」
我下了车。
吉普车立刻掉头,扬长而去。
我走向入口,拱门旁边只停了一辆看起来很高级的厢型车,车子前方有四名男女在等我。
「幸会。」电动轮椅上的盎格鲁撒克逊老人张开双手,似在欢迎。「我是道格拉斯•塞格特。」
「我是铃白芹。」
「听说你是『辻褄商会』的杀手?你组织的创作物真的帮了我不少,巴拿马文件※那时候,也多亏了你们公司,我才能逃过一劫。」
编注:Panama Papers,二○一六年由国际调查记者同盟(ICIJ)揭露了有关各国政治人物、权贵财阀们刻意隐藏,未经曝光的海外资产,流出之资料逾一千一百万笔。
「哪里。」
居然搜了我的底。
「听说你今天愿意跟我们同行?太光荣了。我希望恋泽姊妹住在更棒的地方,想招待她们到我的『箱庭※』。若是能活生生地带她们去是最好的,即使不是也无妨,反正我也准备好遗体修复的专家了。」
编注:在有限的箱体空间中,模拟庭园或造景的艺术,与微缩模型的概念相似。
塞格特很兴奋,就宛如来到游乐园的小孩子。
「过去我发动过两次物量战,那真是做错了,只会让她们混进战尘里,反被攻其不备。狙击、神经毒气、无人机轰炸,对她们都行不通。所以这次我改采精锐战法,我要投入我最顶尖的尖兵。」塞格特回望身后的三人,「我来介绍,他是狄格,我的左右手。」
我想也是,我内心喃喃。男子的外表就像个落魄街头歌手,眼神土气,是三人当中最平凡、最缺乏霸气的一个,所以一看就知道他是最强的。狄格默默颔首。
「这是卡莉娜,枪械高手。」
背着运动背包的黑人美女瞪了我一眼,她身穿Burberry的套装。要是除夜子看了,一定会吐舌头。
「宇珍老师,在私人部队当了二十年的格斗技教官,他说这次无论如何都想参加。」
「妹妹我来解决。」
一身长袖长裤运动服,正在做拉伸操的壮年韩国人冷冷地说。我回道:「感觉会是场快乐的旅程。」我是在讽刺,但塞格特似乎真心这么相信,他一脸迫不及待,把一只手表型的终端机交给我。
「戴上它吧,可以确认彼此的位置,它和脉搏同步,一旦死亡,反应就会消失。你可以和狄格搭档,他的战术和你很像,应该容易配合。准备好了吗?那么就去吧!我等你们的好消——」
什么东西掠过我的脸颊。
注意到的时候,老人的胸上已经插了一支细细长长像箭矢的白棒子。回望购物商城,一名长发女子站在积木般的屋顶上,身形一晃眼就消失了。连同轮椅一同倒地的塞格特嘴巴张合,满脸惊愕。
「看到了吗?狄格,你看到了吗?是吐息,她在屋顶!」
「是呢。」
「太厉害了!多幸运啊!我亲眼看到她了!她为了我而行动了!我可以向『观测者』们炫耀——」
塞格特欢喜得眼眶泛泪,就此不动了。他的「尖兵」们没有人吵闹,宇珍从塞格特的胸口拔出箭来,确认材质。
「是玻璃碎片,是用丢的吗?」
「丢的不可能吧。」卡莉娜说,「我觉得是用射的,利用弹弓之类的东西。怎么办,狄格?」
「没看到血潮。如果两人分开行动,这是个好机会。」
卡莉娜从背包取出芬兰军用枪RK-95,宇珍把脖子转得劈啪响,我则从套子里取出鞋拔,狄格也拿起原本搁在脚边的武器。
长柄铲和园艺铲。
自然地一左一右举起大小铲子的那副架式,让人联想到古代剑豪。
「我要进去,你们呢?你们没有理由去找恋泽姊妹了吧?」
「都是这傻子,把组织搞得摇摇欲坠。」狄格踹了塞格特的脑袋一脚,「要重建组织,需要信赖,只要能把恋泽姊妹的人头拎回去,我就能号令组织——再说,就算没有理由,我也要去。」
我们慢慢地跨出步伐。
「毕竟她们可是恋泽姊妹啊!」
跨过了界线。
为了「观测」她们。
所有的人都为她们痴狂。
为了她们的羁绊、她们的强大、她们的过去、她们的美、她们的崇高、她们的尊贵、她们的生活方式、她们的关系而痴狂。我们悄悄窥探她们的人生,从其中切割出故事,彼此讨论、感动、品味、遥想,耽溺于幻想。
她们一定不期望如此。
面对美丽或出众的事物,受到吸引或许是当然的,但她们并非沉默的花朵。我们正在做的事既愚蠢又丑陋,充满了矛盾,因此我不认为现在这状况有何不合理。就如同我们对她们的好奇是正当的,她们对我们的杀意也是正当的。观测需要付出代价与觉悟,与她们厮杀的觉悟。
握着鞋拔的手心没有冒汗。
卡莉娜打头阵,狄格和宇珍并排,我殿后。
我们刻意不组成严密的队形,拉出适度的距离。意识着彼此的间隔,就像放学的国中生一样,在商城里前进。
破碎的展示橱窗、倾斜的萤幕、剥落的墙壁、赤裸的人形模特儿、早餐麦片的空盒、破裂的长椅、倒下的冰淇淋自动贩卖机、赤褐色的某种污渍、无数的弹孔、无数的瓦砾。理所当然,一片荒废。从她们住下来之前就是这样了,还是她们住下来以后,才变成这样的?没有屋顶,仰头就看得到天空,掺杂着沙子的泛黄天空。我们经过了几区,景色依旧,不闻半点声响。
除夜子也走过这里吗?
在稍一疏忽可能就会丢掉性命的状况下,我脑中想的依然是除夜子。每当进入新的区域、经过店铺前方,就忍不住寻找除夜子的身影。我觉得在这里的话,见鬼也是有可能的事,再次看到她的背影和绿色围裙——
视野出现一大片绿意。
挑高的大厅中央有一座庭园,像是突然出现在沙漠的人工绿洲,传来潺潺流水声。修剪过的植栽与繁花宛如舒适的咖啡厅般点缀各处,摆放着白色的桌椅。椅子有两把,庭园旁边有一节电车车厢,不是复制品,而是真的车厢,车身有着橘色线条的老车厢。商城里没有轨道,也许是原本就放在这里的展示品。
没看到居民,但我确信已经进入她们的领土了。我们维持着松散的队形靠近庭园,狄格以左手甩动长柄铲,宇珍卷起运动服的袖子。
无声无息地——
宇珍旁边冒出一名娇小的短发女子。
「——!」
许多事同时发生了。
卡莉娜迅速回头,宇珍使出跆拳道的后旋踢。血潮配合宇珍的旋转曼舞,轻轻松松闪开了,她用后膝夹住宇珍的脖子,在空中扭身。
我采取的行动是「往旁边跳」,为了避开卡莉娜的射线。RK-95的枪声大作,弹壳朝枪身斜上方排出,没射中。血潮正在旋转当中,即使是近距离,也难以精准射击。宇珍的脖子随着「咯嘓」一声扭转,身体浮上半空。我发现卡莉娜旁边冒出另一名女子。
——是吐息。
弹壳开始落下。
狄格已经行动了,他挥起铲子,想要砍断吐息的咽喉,然而身旁却撞来一个头下脚上的男子,阻碍了铁铲的轨道。是血潮抛过来的宇珍尸体。我视野中的卡莉娜被狄格和尸体所遮挡,瞬间消失了。
豆,豆豆豆豆豆。
一连串钝重的声响。
再次看到卡莉娜时,她露出幼童般半睡半醒的迷茫眼神,脖子和胸口满是坑洞。吐息的双手握着感觉随处都能买到的银色原子笔。
弹壳在瓷砖地上弹跳,发出「空」的一道回响。
卡莉娜端着枪,就这样倒下去,宇珍的尸体也跌在地上,然后传来血潮落地时的「喳」一声。
最后弹壳的回响消失,大厅恢复寂静。
「真假?」狄格以平板的语调喃喃道,「鞋拔,你还活着吗?」
「……嗯。」
「妹妹交给你。」
「好。」
我们同时冲出去,狄格冲向吐息,我冲向血潮。
血潮没有预备动作,轻巧地跳起,纵向旋回。
格斗者与我交手时,首先都一定会攻击某个地方。我戴的这玩意儿虽然也具有实用性,却也是为了抢占先机而设的诱饵。
都被我料到了,笨蛋。
我架好左手,准备抓住朝眼镜踢来的脚——
后脑一阵冲击。
完全不明白是怎么被踢的。真假?我怀着和狄格相同的感想,倒在地上,金星乱爆的视野中,看见狄格和吐息。
狄格的动作令人骇绝,操纵武器的指尖,宛如弹奏精妙乐器的演奏者。园艺铲和长柄铲化身长剑、小刀、拐棍、铁撬,不断地变换用途,扑天盖地地狙击猎物。那战斗的熟练度,在我至今为止见识过的人当中,是第二厉害的。
那第一厉害的是谁?
是恋泽吐息。
吐息挡开了狄格所有的猛攻,她不用武器,也没有盾,赤手空拳,用一种已经厌腻的调调,宛如睡前的护肤程序。我的位置看不到她的脸,但她的动作让我直觉,她肯定连眉毛都没挑一下。
狄格刺出左手的长柄铲时,刚一动作就被吐息制住,敲击手肘,长柄铲前端改变轨道,撞上狄格自己的喉咙。一眨眼的工夫而已,是几回合的攻防之中,短短一瞬间的事。
血潮开始旋回,彷佛从一开始就安排好一般。
NIKE运动鞋踹上狄格的后脑,铲子没入男子的喉咙,直至根部。红色的液体沿着金属柄流下,狄格抽搐了两三下,瘫软下去。
我等待眩晕感过去,丢掉塞格特给我的终端机,戴着它也没有意义了。
我静静地起身,重新戴上眼镜。
转向恋泽姊妹,与她们面对面。
塞尔泽找到的画家,他的记忆力似乎是真的,两人的身影就如同那幅画,今天的服装也相去不远。吐息和血潮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她们的眼睛不像燃烧着滚滚愤怒,也不像冰冷地扎刺上来,只是带着困惑和警觉,是面对突然上前搭讪的陌生人的眼神,是我们在霓虹灯饰底下,对着打量我们的路人回视的眼神。
『我觉得她们就是普通的孩子。』
没错。
全都那么地普通。
我慢慢地开口,寻找第一句该说的话。我指向血潮——
「你的T恤很棒耶。」
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总之我这么说了。血潮露出有些意外的表情,回道:「谢谢。」她的T恤印刷着色彩绚烂的抽象花纹,写着英文字母,但不是英文。
「那是哪国话?是什么意思?」
「你有什么事?」
吐息打断我问。不是要干架的口吻,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
「问一下,有个叫音切除夜子的女人来过这里吧?」
「有吗?」「不记得。」
「穿围裙的女人,大概五个月前。」
「有吗?」「可能有吧。」
「她有没有说她来做什么?」
两人没反应了,就彷佛已经超过与陌生人的对话上限。我接受,我本来就不认为她们会平白告诉我。
吐息迈开步伐,血潮也跟上去,两人走向那节古老的电车车厢,也许是不想继续弄脏庭院。我也跟了上去,在狭小的地方我比较好施展,也觉得那个舞台很适合我们双方。那个时间停止、从轨道被拆下、化成了任人指点的展品的铁块。
走近之后我才发现,那是日本的电车,上面写着「北陆铁道」。门只开了一处,车厢内气氛复古,门旁有个印着「整理券」的铝制小盒子。天花板有圆形的空调送风口,成排的拉环,长椅是深红色的。恋泽姊妹稍微拉出间隔,并坐在车椅上。我站到两人面前。
挪动手中的鞋拔,微调抓握的位置。吐息把头发撩到耳后,从内袋掏出新的原子笔。血潮重新系好鞋带,捏起自己的T恤。
「『Pengawanan siput』,是马来语,『蛞蝓的交尾』。」
什么跟什么?
我笑了,血潮也笑了,吐息也跟着笑了开来。
姊妹的身体离开座椅。
血潮一手撑着座椅,双脚朝我踢来,我用鞋拔把它打下去,直接屈身闪过吐息的原子笔。鞋拔滑入门户洞开的吐息腋下,勾她的脚把她拽倒,她失去了平衡,但手撑在地上侧翻,在对面座椅着地。
一阵风压逼近脸旁,是血潮的踢击。我又将其击落,但血潮没有着地,抓住上方网架,从另一个角度使出第二踢,胸口被踢个正着,我失去平衡,吐息配合发出攻击。我将鞋拔插进座椅下,以杠杆原理撬起来,抓住浮起的座椅,当成盾挡过去。豆豆!隔着椅垫,传来连串插刺声。我抬脚踹椅背,把吐息的身体推回去。血潮来了,我看出她的行动了,我立刻将身体转回来。
紧接着,脸被结结实实地踹了一脚。
血潮身体压低到几乎趴在地面,使出后踢。很像「躰道※」的「海老踢」,不是从上而下,而是从下段踢上来。被摆了一道,我踉跄一步,黑色包鞋迎面而来,是吐息的踢技——
编注:源自于空手道的日本武道。
我整个人撞上车窗。
碎玻璃撒向车外,我知道背部裂开了。『这场比赛若是有双人组,那么冠军非恋泽姊妹莫属。』强到爆。没事,我都知道,一切都在意料之中。身体还能动,不觉得痛还是热,血从一开始就在沸腾了。
千钧一发之际闪开血潮的追击,从座椅滚到地上。朝小腿挥去的一击被闪掉了,但成功逼退了两人,然而我站起来的时候,吐息已经冲进攻击范围了。
我用鞋拔应战,但就像狄格那样被格挡开来。太快了,来不及应付。笔穿过护具的裂缝。
豆!腹部被刺了。发不出呻吟,因为血潮跳起,脚缠绕住我的脖子——会被折断。宇珍的死法掠过脑际,我反射性地奔上墙壁,我不反抗那股力量,而是顺势被甩出去,准备护身倒法,但在这狭小的车厢里,还没来得及准备好——
被甩到门上。
脖子没事,但右膝直击铝制整理券箱,感觉骨头碎掉了,腹部和背部阵阵脉动,血超越沸腾的温度,痛觉开始燃烧。
恋泽姊妹连一滴汗也没有流,默默地俯视着我。
「……你们说话啊。」
都没什么要说的吗?
内心某处期待着。你好强,很像之前交手的那个人。想起来了,音切除夜子。难道你是芹?除夜子要我们传话——期待能听到这类的话。
太天真了,除夜子和我都跟苍蝇没两样。她们是货真价实的,真的是全世界的唯二。
啊。
好羡慕。
如果我们也能像她们这样的话。
我把鞋拔插到地上,殴打右脚,颤抖着站起来。
除夜子。
我本来打算跟除夜子交手的。
跟除夜子交手——让她杀了我。
因为,我怎么可能杀得了除夜子?如果不杀了除夜子就会被杀,我想要除夜子杀了我。除夜子不会忘记她杀死的人,所以我可以永远活在除夜子心中。而且我期待如果认真交手,或许除夜子会好好正视我,不是把我当晚辈,也不是学生,而是对等的对象。我想要和除夜子成为那种关系——这是我历经百转千回后,所选择的自己的答案。
然而,为什么。
为什么你不见了?
「……啊啊啊啊!」
我像头野兽般咆哮,思考消失了,我从来没有这样过。我冲向恋泽姊妹,疯狂地挥舞鞋拔,刺击、挥砍、切割。身体记得动作,除夜子教导给我的动作。
这些,全被挡下来了。
吐息的双手舞动起来。豆!豆!豆!肩上、腿上、肋骨间,全身不断地被刺出洞。血潮绕过来,一脚踹了上来,我整个人滑过地板,拉出像是刷子刷出来的一条血迹。我还能动。吐血。站起来。咆哮。吐息发动攻击。被刺。没有关系。活动。我要动。血淋淋地继续挣扎。为了复仇?为了生还?什么都不明白了。我只知道,战斗到死才是礼节。
攻击之中,吐息的架式出现了空隙。
——抓到了。
我用全身甩动鞋拔。这是我狗屎般的人生的集大成,倾注全部的技术、过去、感情的浑身一击,朝她的头盖骨砍下。
喀!我的手定住了。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抬头之后总算理解,脸颊无力地松垮下来。鞋拔卡在那里头,就彷佛从一开始就注定如此。
是皮革拉环。
血潮的脚踢过来,击中了我的右手腕。
手腕像树枝一样折断,鞋拔从指中掉落——还没完,我用左手抓起落下的鞋拔,但吐息的动作比我快了更多倍。
豆!
豆豆豆豆豆!
如机器般正确而冷淡地,喉咙、心脏、肺和肝脏被刺穿了。疼痛忽然和缓下来,体重和疲劳渐渐淡去。
我看着红色的花瓣,心想:好厉害。
留恋已经消失了,我达到了和盖瑞及尾缟相同的境地,觉得这样的死法并不坏。除夜子也是,或许最后是幸福的——
『除夜子早就知道了。』
即将停止的大脑窜过电流。
除夜子死掉的话,会发生什么事?我会追查除夜子的行踪。追查她的行踪,见到恋泽姊妹,然后——会被恋泽姊妹杀死。
我怎么会没发现?
除夜子真正的目的,不是自杀。
是殉情。
她早就察觉我的心意了,除夜子知道我想被她杀死,但师父杀死徒弟,有违道义。除夜子讨厌违反规矩。
所以她利用了恋泽姊妹。
对不起喔,芹。我感觉到手掌抚摸头发,听见除夜子的声音。我应该更好好地面对你的,应该跟你说,我们一起活下去吧。可是,我也是苦恼了很久的,苦恼该怎么样结束才是最好的。恋泽姊妹很厉害对吧?我也吓到了。如果还能再见面,我们也可以变得更自由,变成像她们这样的最强拍档——
不知不觉间,我倒在地上。
朦胧的视野中,红色湖泊的另一头,站着吐息和血潮。毫发无伤、没有半点脏污,甚至连气都不喘一下。「晚饭要吃什么?」「嗯……照烧。」「哪种照烧?」「照烧鸡。」「昨天不是才吃过吗?」「不,那是前天。」太过普通的对话。那样的普通,让我开心得无以复加。被刺出洞的我的心口,充斥着无以言喻的共鸣。
恋泽姊妹。
看不见的鬼怪。活生生的都市传说。
抛下我们,奔向无尽前方的最强姊妹花。
「逃吧。」我绞尽最后的力气,喉咙因鲜血而咕噜作响着,向她们献上声援,「永远逃下去吧,不要被抓到。杀掉每一个碍事的人,不要让任何人看到。就算是上帝、玛利亚,也不要让他们看到。你们的关系,是只属于你们的。」
吐息拿着原子笔靠了过来。
结束前一刻,她回应了我。那是我一直想要听到的、最棒的一句话:
「看什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