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们啊,为什么非得诉诸话语才能理解彼此呢?」
茧学姊突然抛出这句话,这是老样子了。我阖上书本,和她对望。
「不是,我跟学姊也才认识一年左右吧?」
茧学姊来社办,目的是打发时间,像这样说些没头没脑的话,也是惯例了……然后在狭小的社办里,最擅长接住天马行空发言的就是我。
「我有很多事情没有跟学姊说……学姊也是吧?」
茧学姊露出错愕的表情,但很快地笑了开来。
「唔,是这样没错啦……渚,你真的很老实耶,你太严肃了啦。」
「不是,突然听到这种话,任谁都会这样解释啊,这要是对学姊有意思的男生,一定会误会的。」
「啊哈哈,『我们』这个词用的不好呢,不是单指我跟你,我是想要谈论更一般大众的情况。」
什么啊,原来是一般情况喔。
「全人类规模的问题,从一开始就不是我们能掌控的吧?学姊是求职遇到什么讨厌的事吗?」
「看我这头发,是在求职的样子吗?」
学姊说,指着自己的一头金发笑了。
说到茧学姊,首先想到的就是那头漂得极美的金发。我和茧学姊已经认识了近一年,一次也没有看过她的头变得像布丁,至于是一长出来就自己染,或是勤上发廊补染,这是个谜。但后者的话,花费应该不容小觑。
不过,虽然茧学姊心中有一套明确的美学,却不会把它当成自我认同般四处向人宣传……她一定觉得这不是该挂在嘴上的事吧,就是这种地方帅气。不过这是我和她在一起才明白的事,总觉得有许多人误会了茧学姊。
人果然还是必须依赖话语,否则无法理解彼此吧?
「当然,我是不想看到把头发染黑,在面试中说些正经话的学姊……不过学姊求职没问题吗?」
「没问题没问题。要是真的走投无路,我会投靠变成职业小说家的你,要我当经纪人还是什么都行喔。」
「这是该对新人奖刚落选的人说的话吗?」
「嘿!永远止步于复审的人!」
「呃,虽然这次我的确也是复审就被刷下来了,可是你干嘛在人家的伤口上撒盐啦?」
「咦,我是在称赞耶。要是能晋升复审,就形同种子选手啦。你才刚升上大二,照这个步调,很快就可以得奖了,然后用那笔奖金让学姊也爽一下吧!」
「不行啦,我要存起来的……而且就算能出道,书也不一定就卖得好。」
「……这孩子怎么这么没有梦想?听说你最爱的一色虹老师,想着『反正书一定会大卖』,把新人奖的奖金全部拿去出国旅游了不是吗?」
「我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没办法像老师那样。」
「这样啊……」
茧学姊神情有些悲伤地俯视自己的指头,渐层美丽的指彩,是茧学姊的绝活。
「那,我还是认真求职好了……」
这么说的茧学姊实在太可怜了,我不由自主地说出这句话:
「……请等到我变厉害吧。」
茧学姊张大了嘴巴,盯着我的脸,似乎是吃了一惊。但我从来不曾在好的意义上,说过任何让茧学姊惊讶的事。
「那是你的原创?」
「什么原创?」
「喔,奥黛丽•赫本主演过一部很有名的《盲女惊魂记》※,筒井康隆老师也有一部知名的剧本《等到我变年轻》,想说你是在致敬哪一边。从语境来看,似乎是后者……」
译注:《盲女惊魂记》原片名为"Wait Until Dark",即「等到天黑」。
虽然茧学姊外表特立独行,却饱读群书,相当可怕。想要靠书本知识压倒茧学姊,反被打得落花流水的男生不计其数。不管是时尚杂志还是欧美文学,茧学姊都一视同仁地阅读,我最欣赏她这样的地方了。
「没有啦,忽然想到的而已,虽然可能在别处看过那些电影名或书名吧。」
「这样啊,不过我觉得『等到我变厉害』是个很不错的标题喔。」
话题又开始跳跃了……不过这样的乐趣,是只有和茧学姊聊天才有的享受。
「……文艺联盟的合同志※,也会刊登二年级的作品吗?」我问。
编注:由复数创作者所合印的同人志。
「周六会的名额只有一个,如果写得比任何人都好,就会刊登。」
茧学姊温柔地推了我一把。
「那,我就用这个标题写篇短篇或中篇好了?既然学姊难得称赞……」
「你想写什么内容?」
「一个聪明但游手好闲的学姊,和不聪明但想要努力做什么的学妹的故事。」
「就我们两个嘛!」
茧学姊捧腹大笑起来。
「现在的我还写得很烂,等到我变厉害,成为作家……或许总有一天养得起茧学姊喔。」
茧学姊瞬间傻眼,但立刻恢复平时英气十足的神情。
「今天的你真是大发豪语呢……不,这也算是一种答案吗?」
然后她以绝美的笑容作结。
「那,我就期待你变厉害啰。」
「……实在没办法等到变厉害呢。」
这天,隔壁部门的目暮志麻子邀我,我们两个单独去吃午饭。
「怎么啦?突然说这种话。」
志麻子放下刀叉,擦了擦嘴巴问。我不是特别喜欢或讨厌志麻子,但我们大学和在公司都是同期,是一种拒绝不了邀约的距离。这样的关系,一般也称为朋友吗?
「没有啦,就是即使把新人派到现场,但因为缺乏技能,也只能交办一些杂事。就算新人说『我会努力熟悉,请给我工作』,也不可能让这种半吊子的员工去客户那里……」
「……好实际的话题喔,还以为你要说什么有趣的事,真失望。」
志麻子真心失落地摇了摇头后,唐突地问:
「唉,渚,你是那种重视过去的人,还是会忘掉过去的人?」
「说不太上来耶,可是最重要的还是现在的自己吧,至少我不想紧抱着回忆,一直缅怀『过去真美好』。如果是会让现在的自己不幸的过去,忘掉比较好。」
「这样啊……是这种态度啊。好久没听到这么像你的话了,满足。」
志麻子把不知道什么时候点的单杯葡萄酒一饮而尽,又点了续杯。
「等下还要上班吧?」
「没有,今天下午我请假,爱怎么喝都行。」
「找人家吃午饭,自己一个人喝酒,很缺德耶……我下午一点就要开进度会议耶。」
志麻子云淡风轻地把空杯挪到一旁,稍微正色说:
「不是,有件事不借助酒力实在难以启齿……主餐也吃完了,差不多该来说了。」
向来聒噪的志麻子竟会迟疑,看来内容相当严肃。我喝着店员端来的餐后咖啡,等待志麻子开口。
「有两件事,该从哪边说起好呢……?」
「两件事都得借助酒力才说得出口吗?」
「从某个意义来说或许是,那我从容易说的说起好了。」
志麻子以新上桌的第二杯葡萄酒润了润喉。
「我啊……以前待在联盟的时候只读不写,跟你也没什么交流不是吗?」
「是啊。」
实际上,我是在得到公司内定以后,才确实认识到志麻子这号人物。因为是同一所大学的毕业生,聊了一下,才发现原来我们都是文艺联盟的成员。同年级却毫无交流,是因为文艺联盟在校内非常大,并且我不算是热爱交际的人吧。
「我要说一件很害羞的事……其实我读大学的时候,是你的粉丝。」
「第一次知道……」
「因为我第一次说啊,要是在内定者聚会说这种话,会把你吓到吧?」
现在就有点吓到了……不过可以理解这确实是难以在本人面前吐露的事。
「可是……我支持你。我知道你们部门的状况,所以也知道你挪不出什么时间写作……不过就算没有新作品,光是你有重拾创作的意愿,我就很开心了。」
听得出志麻子愈说愈激情,我被抛在后头。
「这是在说什么?」
「这是你的作品吧?既然会投稿这类奖项,表示你有创作意愿吧?」
志麻子说,递出自己的手机。我毫无头绪,但道义上还是得看一下,我接过手机,滑动萤幕。
好像有一篇标题叫〈等到我变厉害〉的作品投稿了网路文学中篇部门的奖项。读了开头,我仍毫无印象,但读到场面转换的部分时,我想起来了。
「有印象……可能真的是以前写的。」
话说回来,这标题太羞耻了,是那个时候才想得出来的标题吧。
「对吧?是说,你的稿子应该还在家里,不可能搞错吧?」
「可是这不是我投稿的。」
最后一次动笔写小说是什么时候了……?我在大三的夏天前就封笔了,所以已经大概八年没碰了。
「真的吗?我还以为你要继续朝作家之路迈进……」
「我现在写的全是给客户的提案信件啊,虽然是有人称赞我文笔不错啦。」
「想到你的文采都浪费在没用的提案信件,我真的很难过!」
既然为公司带来利润,我不觉得没用……撇开这点不谈,这件事有点恐怖。
「这不是我投稿的。假设犯人是你,特地告诉我也没有好处……这么一来,当时有办法读到〈等到我变厉害〉的人,就是犯人了。」
「虽然是校内杂志,但刊登在合同志上,应该满多人读过的……」
「对喔,那是刊登在联盟合同志的作品……」
我们的大学以前有太多文学类的社团,一团混乱,最后好像全部归到文艺联盟这个组织底下,以这样的形式来管理。记得志麻子参加的是轻文艺社。
基层成员不会去意识到这些情况,但是和其他大学比起来,我们学校社团间的交流颇多,文艺联盟的合同志也是其中一部分。
「也就是说,擅自拿我的作品去投稿的犯人,是联盟的相关人员。」
「联盟的合同志,刊登的是各社团高手的作品,而且每个人应该都读过……嫌犯太多,无法锁定呢。」
「不过最认真的合同志,是拿去参加即售会的那本吧?我的作品没在那边刊登过,所以也没多厉害。」
「你早晚可以登上那本合同志的——要是没有中途放弃写作的话。」
「不过如果是刊在对外销售的合同志上,根本别想揪出犯人了。」
但这件事实在让人耿耿于怀,我并未在社团待到毕业,而且毕业都已经这么多年了。假设犯人是出于怨恨而这么做,是我做了什么事,招惹了如此深的恨意吗……?
不过眼前的志麻子说她现在仍是我的粉丝,难保没有其他的恐怖粉丝。
「唉,你为什么不写了?周六会也是,退出也就罢了,有必要连写作都放弃吗?如果你一直写下去,现在就不是这种平凡的上班族,早就成了作家大师了……」
居然这样捧杀我。这家餐厅也会有公司里的其他人来,万一被听见,只会惹来麻烦。
「我也想不起来了……大概是发现我没有什么想写的东西吧。理由这么平庸,你可能会失望啦。」
最重要的是,会成为职业作家的人,总是充满了源源不绝想写的创意,完全不会为了输出而苦恼吧。那么,我不属于那种人。
「这样啊。在我看来,你像是失去了想要为那个人写作的对象。」
「咦?」
「才谷屋学姊毕业以后,你就变得不太对劲……周六会那边,你也在升大三的暑假前就消失了。我有想过,如果我能成为你的读者,情况是不是就会大不相同……」
「总觉得真对不起。」
「不,这不是什么需要道歉的事啦……当时我应该有不少跟你亲近的机会,但每次看到你旁边的才谷屋学姊,就不好意思打扰你们。」
志麻子说完,夸张地大摇头。
「啊,真不想在这种情况下说出另一件事……不过你好好听我说。」
「好是好,不过从这话听来,应该是要讲文艺联盟的事……?」
「其实,我收到才谷屋学姊的联络,我们以前私下交换过联络方式。」
听到这话,心跳瞬间加速。茧学姊不是作为过往的记忆,而是作为能够联系的存在现身,想到这里,心情一阵古怪。
眼前的志麻子存在感急速消退,第一次遇到茧学姊时的记忆重回脑海。
那是周六会的入会面试,第一次踏入的社办深处坐着一个女王,我的面试开始后,她仍一副兴致索然的样子,读着时尚杂志。当时的茧学姊,是只活了十八年的我也能断定「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的人」的大美女。
面试开头的记忆早已模糊,是看到茧学姊的冲击过于强烈的关系吧。
我能够想起的,是被问到喜欢的作家之后。
「……那,你喜欢哪些作家?」
「我读满多作家的,现在最喜欢一色虹。」
听到我的答案,学长姊们对望,露出坏心眼的笑。
「有什么奇怪的吗?」
「一色虹,不就是个爱唱反调的作家吗?」
我感到强烈的失望。因为这所大学的文艺活动兴盛,我才选择就读这里,没想到居然有学长姊以为可以用这样一句话来概括一色虹的一切,其他人也没有劝阻,真让我失望透了。
接下来的面试我敷衍应付,考虑是否不要加入这个社团,结果原本坐在里面的茧学姊不知不觉间来到我旁边,似乎是在我封闭心房的时候移动过来了。
我正讶异语塞,茧学姊一脸冷傲地向我攀谈:
「你喜欢一色虹啊,喜欢她哪里?」
听到这问题,我内心仍松软迷茫的事物一下子转化成语言:
「……大概是她都会把可爱坚强的主角置于死地吧。就算对读者好,也绝对不对主角好,其中的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所以作品才有趣,才会这么受欢迎。」
之前我只是模糊地觉得一色虹很红,所以作品应该很有趣。
「这样啊……」
茧学姊突然露出融化般的笑容。
「好,你及格了——不过我们社团也没有什么及格不及格啦,想不想加入都随你。」
然后茧学姊用力伸手指向负责面试的学长。
「加贺县,你明明说要努力招收社员,干嘛故意使坏?」
「我又没使坏……」
被茧学姊叫加贺县的学长支吾其词。
「我尊重个人好恶,但把自己的小说观强压在新生头上,自以为高人一等,这样不对吧?」
「……对不起。」
「嗯?要道歉的对象不是我,是学妹吧?」
茧学姊不容辩驳地强势逼迫,但向我低头赔罪的加贺县学长我早已不在意……从这一刻起,茧学姊成了我的女神。
「哈啰,渚?你在发什么呆?」
志麻子的话让我回过神来。
「啊,抱歉。茧学姊好吗?」
「嗯,她还是老样子。不过她问我能不能告诉她你的联络方式,我说我要先问你才行……你跟学姊是不欢而散吗?」
我终于理解志麻子的担忧了,所以我否定说:
「……不是。茧学姊毕业没多久,我的手机就坏了,不知道怎么联络她……结果就这样失联了。所以如果你能帮我把联络方式告诉学姊,我会很开心。」
「好,那我会转告她。」
志麻子接受了我的答案,没有再追问下去。但下午一开始的进度会议,已经被我抛诸脑后了。
下午完全无心工作,我决定早点回家。
坐电车的时候,我一直在回想过去的自己,却有着奇妙的缺口,无法完整回想起来。
我和茧学姊往来了整整两年,记得茧学姊完全没有在求职的样子,我正放心她应该会留级个一年,结果她一下子就毕业了,让我震惊极了。问她毕业出路,她也闪烁其词,因此更让我感到打击。
我那么崇拜茧学姊,怎么会就这样失联了……?手机坏掉只是碰巧,或许只是顺水推舟有了断绝关系的理由。不,明明是自己的事,却彷佛置身事外地分析,光是这样就很怪了。
和茧学姊疏远后,没多久我就放弃小说家的梦想……不知不觉间平凡地展开求职活动,进入现在的公司。这样的生活,我并非感到不满,但作为曾经追过梦的人的后续发展,应该算是不错的。
然而尽管是自己的事,这样的豁达却也令人毛骨悚然,就好像相内渚这个人在某一天被另一个人给掉包了……
话说回来,原来我是对过去如此不在乎的人吗……?明明过往的那一段,应该是现在想起来,都仍会揪心不已的岁月。
在玄关脱下鞋子,还不到七点,好久没这么早回家了。我同意志麻子把我的联络方式告诉茧学姊,但还没接到她的联系。
既然如此,我也有事要做。我打开电脑,上社群媒体搜寻〈等到我变厉害〉的评价如何。不是在意以前写的生涩的中篇获得什么样的感想,只是纯粹想知道犯人用意何在。
然而,我没找到半则提到作品或感想的内容。冷静想想,那是中篇奖项,而且也不是说会出版成书,或许根本没有人注意吧。如果犯人擅自投稿,是为了让我出糗成为笑柄,那就失败了。
犯人到底想做什么?
但我在社群媒体寻找提到这部作品的人时,发现了意想不到的心得文。
加贺县太郎@kagakentarou
好怀念!原来作者还在写作,当时作者离出道就只差一步了说(啊,A,如果你看到,希望你联络我)。
虽然是教人看了害羞的发言,但如果这个加贺县太郎是文艺联盟时代的朋友,或许他会知道什么。
我透过社群媒体私讯对方。
我是相内,有事想请教一下,方便吗?
因为私讯内容只有彼此看得到,所以我揭露了个人资讯,看看对方如何反应。
送出私讯后,没多久就收到回覆了。
真的是相内吗?现在方便通话吗?
速战速决是很好,但我没那么不设防,不会随便透露电话号码。幸好这个社群软体有通话功能,我决定以它为媒介来通话。
我拨过去和加贺县太郎通话。
『好久不见了,相内。』
男人的声音我认得。
「果然是加贺县学长啊。」
是我入会时为我面试的学长,本名早就忘了,但因为他来自加贺市,大家给他取了个绰号「加贺县」。
『好怀念喔……对了,你看了我的自介栏吗?』
「没有。」
『我现在是漫画原作者,加贺县太郎是笔名……还算小有名气,你没听过吗?』
听到这话我想起来了,学长说过,加贺县这个绰号是茧学姊取的。他对茧学姊应该颇为爱慕,才会接受这种绰号,甚至拿来当成笔名,学姊真是个造孽的女王。
「不好意思,我不看漫画……可是知道学长这么活跃,真替你开心。」
『我才是,很想跟你道个谢,我能有今天,都多亏了你。』
我完全不明白加贺县学长为什么道谢,但他心情很好。看这样子,应该可以带到我想问的问题。
「那个,我想先订正一点……〈等到我变厉害〉不是我投稿的。」
『真假?那是谁干的……?』
「我正在找犯人,学长有什么线索吗?」
『线索……线索喔……』
加贺县学长那欲言又止的口吻,让我确信他知道些什么。
「任何细节都可以,因为我中间就退出社团了……」
『照这个发展解释的话,我也会变成嫌犯呢……喏,当时不是出过那种事吗?』
我完全不明白加贺县学长是在说什么。
「抱歉,出过什么事?」
『你真的不记得吗?学妹,你不是在文艺对战里把我打得落花流水吗!』
「啊……」
文艺对战……学长没提,我还真的都忘了。
文艺对战是文艺联盟有时会举行的活动,参赛者依照提出的主题,在期限内完成中篇或短篇,由各社团推出的评审委员决定各作品的完成度。虽然不确定这个活动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但听说以前以各社团的利益作为赌注的对战中,是用长篇一较高下。
「听学长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确实有过这件事呢。」
『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所以算了。不过你确实戳中了我的弱点,你加入了更多的视觉描写……而且写得很好。结果害我被评审批得一文不值,什么「情景描写拙劣」、「完全无法想像场景」……』
我居然做过那么残忍的事……
『不过因为遭到那样的批评,我明确地了解到我想写的是角色帅气的台词和生动的对话,所以我改变方向,去当漫画原作,结果一炮而红。虽然也经历过一番辛苦,但现在获得成功,所以我很感谢你。』
「……离毕业已经好久了,我都忘了。」
其实是完全想不起来,但我用含糊的说法带过。
『赢的一方没放在心上,输的一方却会记得一辈子……就是这样吧。我也是,事后仔细回想,才想起你加入的时候,我曾经因为一色虹而嘲讽你。』
不过当时被茧学姊训过之后,感觉加贺县学长和我相处时都格外小心翼翼,但明明当时的我不可能怨恨加贺县学长……
说起来,文艺对战就算赢了,也没有什么好处可拿,勉强要说的话,顶多就是在文艺联盟里的地位提升了一些,但也不是直接有利于职业作家出道。
当时我是怀着什么心态挑战文艺对战的……?完全想不起来,记忆空白到近乎诡异。
「呃……关于这件事,如果学长发现什么,可以联络我吗?」
我只能勉强这么说,结束通话。
我渐渐想起了文艺对战时自己做了什么。要说是年轻气盛,那也实在太……
电话铃声让我回过神来。不认识的号码……我涌起一阵预感,一接起电话就问:
「是茧学姊吗?」
『渚,好久不见。』
茧学姊毕业后,我们就失联了,所以这是时隔八年听到她的声音吗?
亢奋,以及悸动……怎么说,之前明明那样崇拜她,却似乎也出现了压力反应。
「那个,对不起。茧学姊毕业没多久,我的手机就坏掉了,通讯录也全部不见了……」
这是真的,但真想联络的话,只要向别人问一下茧学姊的联络方式就行了,为什么我会做出彷佛和茧学姊断绝关系的举动?
「我联络你,不是要骂你薄情寡义啦。这时间打给你,会不会打扰到你?」
「不会,完全不会。」
冷静下来……茧学姊不可能会在这种时间点毫无理由地联络我,八成是为了好的理由。
「那……学姊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跟我说吗?」
「……你真的很敏锐呢。」
听得出茧学姊在电话彼端苦笑,但接下来的话,完全就像五雷轰顶。
「其实我要结婚了。」
就我所知,在学期间茧学姊身边完全没有男人。
无法否认,茧学姊的地位就是所谓的「宅圈公主」,但就算不是在那种灰扑扑的社办里,茧学姊也完全有资格当个女王。我觉得她只是不想被玩咖或运动社团烦人的男生搭讪纠缠,才隐身在文化类社团里。
实际上,在文艺联盟里,茧学姊也被比喻为《仲夏夜之梦》里的妖精女王缇坦妮雅,被昵称为「女王」或「莎坦妮雅」。我常去茧学姊的住处过夜,如果她有男友,我绝对会知道……应该。
那应该是大二秋天的事,我去茧学姊的住处过夜,有了这段交谈。
「茧学姊不交男朋友吗?」
「唔……要是我的奥伯隆※现身的话,是可以考虑……渚,那你想要男朋友吗?」
编注:Obéron,欧洲民间传说中的妖精之王,为缇坦妮雅的丈夫。
仔细想想,我也没那么渴望交男友。
「说不上来耶,虽然也不是没兴趣,但想想真的有比写小说更让我痴迷的男人吗,就……如果出现比和茧学姊在一起更快乐的对象就好了。」
「嘴巴这么甜。」茧学姊戳了戳我的肩膀。「不管是什么人,只要相处时间一久,或多或少都会幻灭的,毕竟自己跟对方都只是普通人嘛。」
「我迟早也会对茧学姊幻灭吗?」
「你应该先担心我对你幻灭吧?」
茧学姊咧唇一笑,打圆场似地补了句:
「不过我觉得,只要有过回想起来就让人觉得璀灿耀眼的时刻,不管是幻灭还是分开了,都可以带着那段回忆活下去。」
听到这话,我连忙从包包里掏出纸笔,用歪七扭八的字抄下学姊这段话,因为我无论如何都不想忘记。
「突然怎么啦?想到什么好灵感吗?」
「茧学姊……你说了超感人的话耶,搞不好你可以成为作家?」
这时茧学姊脸上一晃而过、彷佛哑巴吃黄连的神情,我怎么样都忘不了。
「……在别的地方看来的啦。」
茧学姊立刻掩饰说,但当时她那种无以名状的慵懒神态……如果我是男人,恐怕会为她痴恋一辈子。
不过茧学姊立刻收起那神情,温柔地说:
「唔,我是想,如果你没有要交男友,就可以继续把你玩弄在掌心。」
『……渚?你在听吗?』
我似乎有些过度沉浸在过去的记忆里了。
「啊,抱歉,讯号好像有点差。」
『那,你会来参加我的婚礼吗?』
「会,只是有件事我耿耿于怀……」
我成功地在自然的时机提出那件事了。
『……是喔?有人把你的作品刊登在网路上。当时跟什么人结了仇,你心里有数吗?』
「果然还是跟文艺对战有关吧……」
在加贺县学长提起之前,我完全忘了这件事,但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可能了。
『唔,除此之外没别的可能了呢。』
「我怎么会干出那种事呢?」
『真要追究的话,应该说「我们」吧?是我在旁边煽风点火……或者说,我实质上等于助手嘛。』
没错。我会对文艺对战那么起劲,都是茧学姊害的。
「……嫌犯是我大二时打倒的三人之一吗?」
我参加周六会的期间,战绩是七战七胜,扣除刚才加贺县学长说的三年级时的文艺对战,一年级时三胜,二年级时也是三胜。
但我发表〈等到我变厉害〉,是二年级的夏天。一年级时的对战对手不是四年级就是更大,都在败给我的那一年毕业或退学了,所以应该可以剔除。
『范围缩到这么小的话,分别把那三个人约出来碰面就行了吧?』
「可是都毕业这么久了,他们愿意见我吗?」
『露骨地拒绝见面的人就是犯人吧?站在重新审视过去的自己的意义上,我觉得这个做法不错。』
结果我听从了茧学姊的提议,一方面是因为想不到别的方法,同时也觉得这有助于填补我记忆的空缺。
茧学姊的结婚对象是怎样的人,我终究问不出口。
隔天早上,离出门上班还有点时间,我想看一下投稿到网路的〈等到我变厉害〉有什么评论,更新页面,结果出现了「文章已被投稿者删除」的讯息,而且投稿者居然已经退出会员了。
我身为著作权人,也想过询问官方,但该作品已经删除,投稿者也已经退出会员,由于不是商业作品,要主张受到损害似乎也相当困难。结果只能直接询问各名嫌犯了,幸好我联络上第一名嫌犯,也决定了见面的时间。
这么说来……我怎么会放弃成为作家呢?
高三的时候,我透过推荐入学管道,早早就确定了要就读的大学,上课时间都偷偷看书,在努力准备大考的同学围绕下,写作投稿。我应该曾经如此满怀热忱地想要成为作家。结果我在毕业前完成了三部长篇,最后一篇还打进了某个轻小说大奖的复审。从那时候我便萌生了自己还满会写的自我认知,相信只要在大学的文艺社团经过一番砥砺,想要在学生时期出道文坛,成为作家,也绝非痴人说梦。
然而在我放弃投稿文学奖之前,作品从来没有一次打进决审。不管投稿哪个奖项,总是在复审被刷下来,真的很妙。
这表示在学期间的我,做为一个创作者,完全没有成长。可是这太说不过去了,因为我一直和茧学姊在一起,充分接受她的薰陶……
……不,我心里是有底的。我回想起某天和茧学姊的对话。
「学姊,帮我看一下稿嘛,虽然才写到一半。」
论到作品解析,即使在文艺联盟那么多人当中,茧学姊也显然出类拔萃。尤其在指出作品结构缺陷方面,无人能出其右,每个人都害怕茧学姊的讲评。我认为如此厉害的茧学姊,一定能为总是止步于新人奖复审的我提供绝佳的建议。
然而茧学姊却笑着摇头。
「不~行。就算才写到一半,要是我读了,指出缺点,你就会失去完成的欲望了吧?」
「那,等我完成初稿,学姊可以帮我看一下吗?」
「也不行。如果你照着我说的修改,就不再纯粹是你的作品了。」
「当成我们的合作也没关系……奖金我们平分吧。」
连自己都觉得这回答很没志气,但是对于和茧学姊组成团队的点子,我确实很心动。
「想成为职业作家的话,第一步得先确立作家性才行。」
「作家性……作家性……」
「唔,没有作家性也能成为作家啦。不过,动机就只有成为职业作家的话,很多人真正出道后就这样消失啰。」
比我读过更多作品的学姊这么说,格外具有说服力。
「学姊,我的作家性在哪里呢?」
「……嗯,在第二礼堂那里吗?」
第二礼堂是经常拿来举办文艺对战的地点。
「不要闹啦。」
「不不不,我是说认真的,正经八百。你在文艺对战中连战连胜,我觉得这本身就是了不起的才华喔。」
「明明有才华,却老是止步于复审耶?」
「这话最好别对我以外的人说,联盟里面,也有一堆人连复审都进不去。」
「……现在这里只有学姊,所以我才会说。」
茧学姊耀眼地对着自己的指头端详了一会,回应:
「那,我就特别指点一下可爱的学妹好了。你拥有的是应对力,在文艺对战这种对手和评审委员是谁都一清二楚的比赛里,你很强。」
「这么说来,确实如此……」
「你自己都没发现喔?……反过来说,无法锁定对手是谁的新人奖,是你最不拿手的。」
「那,应对力在投稿上一点用都没有嘛!」
「会吗?把一色虹当成假想敌的话,搞不好就可以轻松获胜啰。」
「呃,可是一色虹是故意跟王道路线唱反调的作家耶……对唱反调唱反调,不就变成普通的王道路线了吗?」
茧学姊闻言,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表情。
「……唔,也是。可是啊,正因为如此,书写王道,或许其实才是捷径喔?」
和茧学姊聊到新人奖的稿子,就只有这一次而已。但我认为如果茧学姊愿意帮我看一次稿子,结果应该会不同。
我依然无法想起自己放弃成为作家的理由,就这样迎来了和第一号嫌犯——和泉完治的会面。
和泉说「因为工作的关系,希望可以约在平日傍晚」,所以我特地请了一个下午的假。我没问和泉现在在做什么,但感觉似乎不是在做正职,也没有成为作家。
回想起来,是我恶狠狠地击败了想成为作家的和泉,光是想像这对他的人生造成了什么样的负面影响,就令人忧郁。
和泉穿着沾到墨水的休闲上衣和牛仔裤,现身碰面的地点。
「不好意思一身邋遢,接下来还要工作,所以要穿即使弄脏也没关系的衣服。」
我无意识地拿他和自己的穿着比较,拜访完客户直接赴约的我穿着套装,看在旁人眼里,这或许就像网路传销的推销现场。
「你还是老样子呢,一副职场女强人模样。」
「你跟学生的时候完全一样,吓我一跳。」
对于感到内疚的对象,怎么能这样酸言酸语?我自己也不明白。但和泉似乎没什么感觉,笑容满面。「是吗?那表示我还年轻啰。」
虽然我早就知道和泉是这种人,然而实际面对本人,他那种宛如从全身散发出来的没神经,还是开始令我感到难忍。都快三十了还这样,恐怕一辈子都改不了吧。
这么说来,我会和和泉进行文艺对战,契机也是对他的嫌恶。
「和泉?喔,他找我约会。」
「那家伙?约茧学姊?」
在茧学姊的住处喝酒时,茧学姊突然提起这件事,我怀疑自己听错了。说到和泉,他是个如假包换的粗俗鬼,毫不害臊地四处宣传「我是以后要成为大作家的人」。
「学姊当然拒绝了吧?」
「因为很有意思,去也是可以,可是他说『要不要去吃二郎系拉面?』我身为文艺联盟的女王,实在不可能点头呢。」
茧学姊哈哈笑着说。回首当时,文艺联盟没有哪个男生不知天高地厚,敢直接追求茧学姊,所以茧学姊才会觉得和泉的邀约有趣吧。
就算是这样,也无法构成蟑螂可以亵玩玫瑰的理由。
「不是笑的时候吧?那家伙感觉只有神经比别人粗上好几倍,以后一定还会像这样约你。」
「热情的追求我求之不得,不过感觉他不懂得PDCA循环法则※呢。大概会不停地邀我去吃二郎系拉面……要是这样就麻烦了。」
编注:企业中常用的目标控管流程,透过规划(Plan)、执行(Do)、查核(Check)、行动(Act)四阶段,确保每次的目标都能达成。
茧学姊看着天花板似在思考,片刻后如此提议:
「如果你可以在文艺对战击垮他,事情就简单了。」
「咦?」
「『如果你赢过渚,我就跟你约会。但如果你输了,就死了这条心,因为我喜欢能写出有趣作品的人。』……这样告诉他,他一定会答应文艺对战吧。」
「前提是我会赢喔……」
虽然我不认为我会在文艺对战中输给和泉那种货色……
「没把握吗?」
「不,唔,稳赢的啦。」
「哎呀,这孩子怎么变得这么臭屁……」
「可是问题是怎么赢呢?就算我赢了,如果和泉认为『是评审不公』、『只是运气不好』,他一定会要求复仇。」
最重要的是,应该也不会放弃追求茧学姊吧。
「也就是说,必须压倒性大获全胜才行,但要从什么角度进攻才好呢?」
「……和泉的作品,完全就是二郎系拉面呢。」学姊说。
「我没吃过,所以不太懂这个比喻……」
「我吃过几家,觉得是非常合理的拉面。只要让客人摄取过量的糖分、脂肪和盐分,大部分的人都会感到饱足。」
「原来如此……和泉的作品确实什么都过剩呢,感觉他相信只要提供美少女女主角和故弄玄虚的设定,读者就会满足了。」
但我也不认为和泉那种味觉有问题的家伙能彻底瞭解茧学姊的好。
「那么,渚要怎么与和泉的二郎系作品对抗?」
学姊这么问时,我已经决定好作战策略了。和泉的作品中,美少女的对话场景和说明设定的部分长得累赘,和泉似乎认为愈长愈好,如果对作品的评价是以单纯的加法来决定,这种做法绝对不能算错。
然而现实中,征稿有字数限制,而且文艺对战中,评审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作出评价,因此这么做会予人冗长的印象。和泉的文风,无法适应赛则。
我的做法则是倒过来计算。为了与和泉的作品相似,准备一个美少女生化人为自我意识苦恼的单纯故事大纲,并格外细致地刻划短篇所必要的最低限度设定及对话场景。如此一来,也能突显出和泉作品的稚拙。实际上我大获全胜,惨败的和泉收敛了许多,此后也没有胆敢再骚扰茧学姊的样子。
不过重新回想,自己做的事实在令人倒弹,就算对方是我实在不欣赏的和泉……如果我是和泉,一定会记恨一辈子。
这么说来,和泉有没有因为那件事而放弃写作?
「唉……」
和泉语气有些犹疑地开口:
「不久前,我在街上偶然遇到才谷屋学姊,她还是一样好漂亮。大学的时候是耀眼的白辣妹,现在则是理想的淑女……哎呀,以前的我真的是自不量力呢。」
看样子后来和泉也变得懂事了些,是单纯只是因为年纪大了,还是吃过相应的苦头了?
「唔,也不能当一辈子辣妹嘛。」
就算必须求职,仍贯彻自我的茧学姊,也在某个时间点妥协了吧。想到这里,胸口有些作痛。
「相内,我听说你没在写作了,真的吗?」
「嗯,退出社团后就完全不写了。你呢?」
「我还在以作家为目标。」
听到这话,罪恶感减轻了一些。
「我到处做薪水不错的短期打工和深夜打工,一边设法挤出生活费,一边写作。可是工作太累的话,又会累到没办法写,真是两难。喏,你看。」
和泉出示的手掌伤痕累累,一看就知道是反覆弄出擦伤老茧和皲裂的关系。
「你用这样的手打键盘吗?」
「反覆受伤又痊愈,所以看上去很惨而已啦。比起伤疤,手指变得太粗,很容易一次按到两个键,这问题更麻烦,把手指的肉削掉刚刚好。」
「你的玩笑比以前好笑一点了。」
「喔,第一次被你称赞喔。被文艺对战中把我打得落花流水的对手称赞,我也成长了呢……」
「那个,和泉,我想为那时候的事道歉……」
然而和泉用粗糙的手打断了我的话。
「啊,别这样啦。那个时候我写出来的东西,就是单纯无聊而已,所以我才会输给你,只是这样罢了。而且……我现在很满足。」
「什么意思?」
和泉搔了搔头。
「每次投稿被刷下来,我就会想:为什么我这种毫无才能的人会想当什么作家?可是天才相内都封笔了,锲而不舍也算是一种才能吧?这样。」
这么说的和泉,表情看不出对我的怨恨。
「跟文艺对战那时候相比,我进步很多喔,不过总觉得现在还是你写得比较好,倒是……不,还是算了。」
「有什么介意的事吗?」
和泉犹豫再三,说了出来:
「……你会放弃当作家,果然是才谷屋学姊的关系吗?」
「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我从以前就常被人说没神经,现在也一样没什么神经,所以说话或许很刺耳,不过……你跟才谷屋学姊虽然确实是一对要好的学姊学妹……可是看在我眼里,你就像是才谷屋学姊的玩物。不只我这么感觉而已,我身边也有不少人这么觉得。」
与和泉道别后,和下一名嫌犯见面前的这几天,我一再反刍和泉的话。
客观上来看,我和茧学姊在外表上并不匹配,这的确是事实吧。就算跟茧学姊在一起,在别人眼中,或许就像是美女带着一只猴子。
可是,如果我只是茧学姊的玩物,她会让我去她家过夜那么多次吗?我相信茧学姊对我还是有不少好感或是亲爱之情——姑且不论旁人看起来如何。
和泉应该是清白的。那么,下一个应该要见的就是三木谷奈津子吧。
第一次意识到奈津子这个人,应该是在中央餐厅和学姊闲聊的时候。那天刚好推理小说研究会的成员也在同一桌,吃完饭后,我们仍赖在桌旁瞎聊。当然,场子的中心是茧学姊。
「……对方说他是房东,所以我以为是公寓的房东,跟他聊天,结果整个鸡同鸭讲……后来发现他是姓『方东』的毫无关系的人,真的快笑死了。」
茧学姊说,瞬间奈津子露出被雷劈到般的表情。我不懂理由,只觉得茧学姊的粉丝又多了一个。
后来没多久,奈津子开始批判起周六会来,什么历史浅短、没出过半个职业作家,应该是这类批判。确实,推理小说研究会历史更悠久,职业作家辈出,相对来说,周六会确实算是个弱小社团,但没道理被奈津子这样批评。
我正想是不是该酸她个一两句,茧学姊这么提议:
「那,你要不要跟我们的渚来场文艺对战?题目用你们擅长的推理就行了。」
「喂,茧学姊?!」
我抗议,茧学姊别有深意地朝我使了个眼色,我发现她另有想法,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求之不得,让你们见识见识推理研的实力。」
奈津子推起红色镜框的眼镜,神气兮兮地说,她好像已经笃定胜券在握。
「那,三天后的晚上六点一决胜负。」茧学姊说。
「……不会太仓促吗?」
也难怪奈津子会担忧,连我都觉得有点太赶。
「是用你们的专门领域决胜负,没有影响吧?渚可没写过推理小说呢,而且三十页的话,职业作家一个晚上就写出来了。」
「说得也是。那么,三天后决胜负……」
如今回想,茧学姊完全掌握了主导权。先是以对方有利的条件引诱文艺对战,对方答应之后,再加上别的条件……如果奈津子经验更丰富一点,或许能在条件上讨价还价,但茧学姊技高一筹。
至于结果,不劳回想细节,是我赢了。但我是怎么击败奈津子的……?关键部分完全从记忆中消失了。
气氛一定会很尴尬,但为了让状况有所进展,只能向奈津子打听了。
奈津子指定的地点,是离都心有些远的郊外车站。记得那里的房租不贵,治安也很好。
走出车站验票闸门,奈津子已经在等我了。她还是一样戴着红框眼镜,我一眼就认出她来了。
「呃……三木谷?」
还以为奈津子会表露嫌恶,没想到浮现在她脸上的是腼腆。
「好久不见了,相内。」
她是这么圆融的人吗?不,后来都过了快九年了,就算个性改变了也不奇怪……
奈津子环顾周围,无声无息地靠过来,悄声细语。
「……相内,你在哪里写?」
「不,我早就放弃写作了。你呢?」
我问,奈津子得意地一笑。
「其实……我成为推理作家了,出道已经差不多四年了。」
「好厉害,恭喜你。」
并没有无法登上向往的舞台的懊悔,我纯粹为老相识更上一层楼而感到开心。
「谢谢。」
过去击败自己的对手放弃创作,自己则是如愿成为职业作家——尽管是这种复仇雪耻的场面,奈津子的眼中却没有阴险的喜色——我这么认为。是我的眼睛被蒙蔽了,或者是奈津子变成熟了?
唔,罢了。既然这样,我也容易开口。我决定邀请奈津子去附近的甜甜圈店,坐下来慢慢聊。
「今天我请客。」我这么说后,奈津子开心地夹了好几个甜甜圈到盘子上。平日只在写作中耗费热量的人,吃这么多没问题吗?比起荷包,我更担心这一点。
「我因为一些理由,在调查以前的文艺对战的事……我是怎么赢你的?」
「你只记得自己赢了吗……?」
说出口后,我才发现自己的说法大有问题,幸好先说要请客了。
「啊,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是真的想不起来了。」
「我没生气,而且你不记得也是当然的呢……可是我很感谢你,因为那时候输了,才会有今天的我。」
又是这模式?被狠狠地打败的对手感谢,这也太讽刺了。
「你还记得吗?那个时候,才谷屋学姊说了她把别人误以为是房东的事。这让我灵光一闪,想到一个更棒的误会诡计,所以我认为在文艺对战中赢定了,没想到你直接交出把房东题材淬炼得更精致的作品……」
我想起来了。是茧学姊提议说,她知道奈津子会用什么题材决胜负,要我跟她直球对决。
「冷静回想,题材本身,我的更精巧,但我缺少烹饪技术,只能端出半吊子的成品。而且在对决前一刻才完成,错漏字一堆,也让评审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吧。以结果来说,明明写的是相同的题材,但单纯完整又有趣的你的作品大获全胜……那让我打击好大。」
我只是照着茧学姊的建议完成作品,但茧学姊一定从一开始就料到会如此发展。
「不过,那次的事给了我很大的教训。以前的我相信,只要能写出有趣的内容,就能成为职业作家;只要有趣,写得慢一点也无所谓。但那次对决给了我当头棒喝,先不论题材好坏,要是赶不上截稿,就跟垃圾没两样。而且我想到的点子,我的对手们应该也老早就想到了……所以从此以后,我只要想到点子,就会立刻让它具体成形。当然,推理小说界没那么容易,并非光靠这样的心态就能出道,但成为职业作家后,我变得能够量产了,结果是皆大欢喜。」
「但这是知易行难吧?你真是太了不起了。」
「……虽然在业界,我被视为『可以量产、作品水准尚可的作家』,离得奖遥远得很。」
「果然还是会想要那类奖项吗?」
「我也说不太上来。不过想想自己被搞成了拿不到奖的体质,这也算是一种诅咒吗?」
奈津子笑着搔了搔太阳穴,接着她想起来似地接着说:
「学生时期,怎么会那么执着于文笔厉不厉害这回事呢?明明文笔厉害和作品有趣是两码子事啊。」
「站在读者的立场……如果说自己喜欢技术上显然不成熟的作品,会惹来耻笑嘛。年轻的时候,都会忽略自身根本没什么价值这件事,把价值寄托在自己读的东西上面,对吧?明明其实根本连厉不厉害都判断不出来。」
「你这话真够呛呢,要是我写在社群媒体上,可能会引发炎上喔。」
奈津子大方地笑了。我说这话,也是想引以自戒,但她能笑着听进去,那是最好的。
「不过,相内你说的或许也是真的。只是现实中,不是文笔厉害就能成为职业作家,而且我们战斗的地方,早就超越了单纯厉不厉害的次元。」
对奈津子来说,就算文笔厉害也无法成为职业作家的代表就是我吧。如果这样就能让她释怀,那就太好了。
「可是,相内你也是被诅咒的人之一吧?」
奈津子的指摘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都已经完全退出创作了。
「诅咒?怎么说?」
「才谷屋学姊总是在你身边……让你无法自由自在地发挥才华吧?」
啊,确实……如果没有茧学姊,我一个人持续投稿,或许现在又是另一番光景了。但因为有茧学姊,我才能写得更好,也是事实。
「但茧学姊为了我一对一指导……」
「我认为或许那就是诅咒。因为,才谷屋学姊不就是一色虹老师吗?」
我应该稳稳地坐在椅子上,却感到脚下突然崩坍了。
没错,回想起来,在学期间,茧学姊给了我许多显示她真实身份的线索。
我回想起茧学姊的某个建议,当时我们在大学附近的居酒屋一起喝酒。
「我现在在写的小说,总觉得很微妙呢。」
我如此诉苦,茧学姊喝光啤酒杯里剩余的酒液,若无其事地说:
「那很简单啊。」
「真的吗?」
「我想想……比方说,你突然蒙上作弊嫌疑,大学说要没收你这学期全部的学分,你会怎么做?」
「呃,我又没干这种事。」
「就说打比方了嘛。认真想一下,你会怎么做?」
「这个嘛……如果错不在我,我会严正抗议,查清楚我蒙上作弊嫌疑的来龙去脉,寻找能为我作证清白的人……」
「你是乖宝宝,所以应该是不会作弊,但万一其实你作弊了呢?」
茧学姊笑着,更进一步追问。
「……我还是会捍卫自己。被没收学分,形同留级,而留级就等于完蛋了。就算要把所有的一切全拖下水,我应该也会洗刷作弊嫌疑。」
「喏,就是这么回事。只要赶尽杀绝,角色就会自己设法求生……所以才要把主角逼到绝境。」
茧学姊说着,续点了啤酒。她不太会把感情表露在脸上,所以我都没发现,但那个时候或许她喝得相当醉了。
「把主角逼到绝境……」
「对。逼到退无可退,让主角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如今回想,那就是一色虹独特的创作心法。她隐瞒一色虹的身份,参加了周六会,而我这个狂热粉丝出现在她面前,要她无视于我,才是强人所难吧。
至于逼角色做出不可挽回的事,在文艺对战打倒许多人的我也是如此。我有职业作家一色虹当我的助手,获胜岂不是天经地义?
茧学姊,你让我做出那样无可挽回的事……到底是想把我怎么样?
和奈津子碰面一阵子后,不知不觉到了茧学姊的婚礼当天。
想对茧学姊说的话愈来愈多,但是在那之前,我无论如何都必须先见那个人一面。
最后要见的人,是我最提不起劲的对象。接下来要见的高部紫织,可以说是我和茧学姊的头号被害者吧。
要是紫织拒绝就好了,她却说务必想跟我见个面,而且指定的日子是茧学姊的婚礼当天……不过先去见紫织再参加婚礼,就可以向茧学姊报告这件事,让她心无罣碍地去度蜜月。
出现在碰面地点的咖啡厅的紫织完全变了个人,让我吓了一跳。我认识的紫织不是短头发,更不会穿什么黑色长裤套装,但凶巴巴的眼神依旧,我立刻就认出是她了。
「……喔。」
紫织只出了这么一声,就在我对面坐下来,点了咖啡。如果不说话,现在的紫织就是一副职场女强人的氛围。但我认识的紫织,是在大学校园里一身庞克时尚昂首阔步的女生,即使不论那种装扮,头发内侧挑染成紫色、面容秀丽的女生,不可能不引人注目。当时的紫织不分男女,有许多粉丝。
当时,茧学姊似乎在各方面都很中意紫织。
「内侧挑染用自己名字的颜色,你很擅长塑造个性呢。」
紫织没接受过什么写作指导,感觉阅读量也不怎么样,然而她写的短篇却奇妙地打动人心,可能是因为一定都会有一两个句子令人留下印象吧。
「她在轻音社玩乐团,好像负责作词。」
听到茧学姊这么说,我恍然大悟,但茧学姊异样地赏识紫织,让我很不是滋味。
「学姊……这次我无论如何都不想输,可以给我一些建议吗?」
「嗯……那个女生感觉是顺着感性走笔,写不下去了,就大概收个尾,所以成品多半都是虎头蛇尾。虽然就算这样,还是引人入胜,真的很有一手。不过还来得及,现阶段你比较厉害,你只要大量聆听她作词的曲子,用比她更洗练的形式,交出感觉像是她会写的内容就行了。」
「可是这……是要把对方彻底击垮的创作法吧?」
虽然过去的文艺对战也采用这样的手法作战,但这次的更加狠毒。
「不过这样做就能赢。虽然要是压倒性胜利,高部可能会就此弃笔。」
「可是……」
我犹豫再三,茧学姊循循善诱地说:
「真正能创作的人,即使遭遇惨烈的败北、就算要在自己的伤口上抹盐,也能再次奋起。所以如果这点事就让她弃笔,表示她的才华也不过尔尔。」
因为茧学姊这么说,我击垮了紫织……
咖啡上桌前,我俩默默无语,一会儿后,紫织打破了沉默。
「打扮得这么漂亮,你等下有事?」
「嗯,其实我要去参加茧学姊的婚礼……」
紫织的表情就像随时都要咂舌头。
「我都忘了。我听说有人要去,原来是今天。」
提到茧学姊的名字后,我才惊觉不妙。紫织应该也知道文艺对战时,是茧学姊在我背后下指导棋。也许惹紫织不高兴了。
明明得巧妙地打听才行,没想到出师不利。
「……唉,你没在写小说了吗?」紫织问。
「没有了……干嘛突然变小声?」
有趣的是,紫织和奈津子都同样顾虑我的处境。
「不是,不晓得有没有人在偷听啊……这年头有很多复面系作家。能专职写作为生的人不多,而且如果你是一边上班一边写小说,揭穿可能会给你造成麻烦。」
与那冷淡的口吻格格不入的体贴让我笑了,同时胸口痛了起来。
「那个……对不起。」
「啊?」
「我想向你道歉。」
「……你做了什么必须跟我道歉的事吗?」
「就文艺对战的事。」
紫织没有特别意外的样子,缓缓点头。
「啊……也是发生过那种事呢。」
「你一定恨死我了吧?」
「那时候或许是很恨,现在已经忘了。那个时候的我因为在轻音社写歌词,受到吹捧,得意忘形了。但没有多久,我渐渐发现大家开始厌倦我的歌词,然后有人邀我写小说。」
「可是这样就能写出小说,很厉害啊。」
「年轻时很渴望别人的认同嘛,什么事都会轻率地去尝试。」
紫织对我的态度和当时一样,但已经没有那种咄咄逼人了。
「这么说来,你击败我的小说,我还放在房间里随手可以拿到的地方。」
「咦?」
「被击败当然打击很大,可是文艺对战的新锐新星强烈地意识到我,用我的作风跟我一决胜负……还有比这更令人开心的事吗?这比任何批评都更打动我,托你的福,我可以彻底放弃创作了。」
当时,我确实是为了让紫织弃笔而写的,但是对紫织来说,这似乎让她获得了解脱,虽然我不清楚茧学姊是否如此神机妙算。
「我在渴望肯定的欲望驱使下创作,也渐渐看到极限了。我没有留恋,但想要见证这类作品诞生的渴望还是没有消失……所以我去应征了出版社。」
「咦?这样吗?」
「现在我是编辑。」
紫织说着递过来的名片,印刷着我也知道的出版社名称。
「大出版社耶。」
「……跟公司大小不太有关系。总之,我也慢慢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书了,过得很充实。」
这么说的紫织,看不出扭曲的感情,眼前是出了社会以后,学会各种技能,能够投入想做的事的成熟女子。她应该也经历了许多辛苦的事,但做着喜欢工作的紫织看起来好耀眼。
「所以如果你道歉,我会生气的。因为那场挫败,完全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然而赢家却为了让自己好过,想要剥夺我的挫败吗?」
「你说得没错。」
我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原本我已经有了被激动的紫织泼水的心理准备,没想到意外地柔软着陆了……
「不,还是很奇怪。」
心中浮现的话直接溜出口中。
「哪里奇怪?」
紫织一脸讶异地看我。隐瞒也说不过去,干脆全说出来吧。
「你也是这样……不过同样被我残酷对待的加贺县学长、和泉还有三木谷,全都是一样的反应。为什么你们能说得这么清高?被我这样挖开旧伤,一般来说,都会怀恨在心吧?」
学生时期做的傻事,如今对方以成熟的态度包容了。我明白对这样的他们,我不该说这种话,但我觉得若是放过这样的违和感,就无法挖掘出真相。最重要的是,这句话应该把我和紫织都逼到了无可回避的地步。
紫织犹豫了老半天,从皮包掏出香菸点火。她应该是觉得,就算我讨厌烟味,但既然我都说了那么刺人的话,她至少还有抽根菸的权力。
吁出烟雾后,紫织说起我想要的答案。
「是啦……若说心无芥蒂,那是骗人的,不只是我,其他人应该也累积了不少郁闷。可是当时蔓延了整个文艺联盟的那种氛围,你该不会已经忘了吧?」
「那种氛围?」
「写出烂作品的人没有价值,那种氛围。」
没错。嘲笑一色虹是蹩脚作家、在文艺对战中落败,是写得差的人自己不对。若是把这些感觉诉诸话语,就是紫织说的那样。
「如今回想,一半算是圈外人的我,也开始把那种价值观内化了。连我都这样了,文艺联盟里的当事人一定更严重。『是写得差的人自己不对』……所以我才吞下去了吧。没有任何人责备你,但或许只是嘴上不说而已,就是这个理由。」
「……教人省思呢。能够吞下去的只有少数人——想要精益求精的人吧。」
比方说,现今在职场上如果因为「工作表现不佳」就不把人当人看,就会构成权势骚扰。
「大家都想成为职业作家,所以很多人自尊心特别强吧。还有,后来你不再以成为作家为目标,这或许也是重要的原因。啊,对了……」
紫织捻熄香菸,笔直地看着我问:
「不过,我想我有权利问这个问题。你当时甚至不惜击垮我,也紧抱住创作不放,现在为什么又能够抛弃它?」
无法填补的记忆。紫织很介意,我也有回答的义务,然而它的答案依旧空白。
「……就是这件事我想不起来,好像忘得一干二净了。我开始觉得我就是想要知道它的答案,才会约大家出来见面。」
紫织露出苦不堪言的表情,挤出话来。
「现在想想,你在文艺联盟里面,也是首屈一指的写作高手。你已经非常厉害了,随随便便都可以出道……我怎么想,都不明白你放弃写作的理由。」
我虽然是业余,却被众人认为文笔出众,然而却放弃了写作。相对地,茧学姊虽然是职业作家,尽管不断地被批评拙劣,却仍写作不辍……
这样的对比,让我灵光一闪。
「高部,我可以问个奇怪的问题吗?」
「你哪个问题不奇怪?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我们读大学的时候,一色虹这个作家还满被瞧不起的,对吧?」
「是啊,大家都说写得那么烂,会喜欢她的作品的读者,程度也很差。」
「可是现在一色虹的评价没那么差了吧?」
「我不晓得这么说适不适合……文笔变好了呢,而且是压倒性地好,所以一色虹现在已经跻身一流作家了,要是再像以前那样瞧不起她,反而会被嘲笑没有欣赏眼光。」
瞒着我们当作家的茧学姊在大学毕业后,仍然一个人努力不懈……然后好像真的变厉害了呢。
「这样啊。我已经不写作了,所以都没在关心,后来跟茧学姊也失联了。」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不,你不可能不知道吗?」
紫织似乎从我的话听出来了。
「……可是,一色虹已经变成怪物了。」
紫织说起我不知道的空白。
「现在一色虹已经是文坛屹立不摇的人气作家了,但我们进大学那时候,还只是个随时都有可能消失的小作家。」
这件事我第一次听说。当时的我,看到书店有许多一色虹的新作品,以为她是个当红小说家。实际上一色虹在周六会的学长姊之间评价很差,在他们心中,一色虹的定位或许也是随时都会消失的品味恶劣作家。
「然后,一色虹的第一代责编似乎是个问题多端的人,指导好像相当严厉。是啊,是那种要是现在放上网路,会让出版社千夫所指的指导方式。不过那究竟算是权势欺压还是爱的鞭子,中间的界线,只有当事人自己才清楚吧。」
虽然不清楚指导的详情,但至少可以确定,应该不是一色虹的粉丝会视为美谈的内容。
「一色虹是大学毕业后才脱胎换骨的,也是因为成了专职作家,立定觉悟了吧,她开始把魔鬼指导转化成自己的血肉。先不论做法如何,但看来责编的指导方针是对的。」
那个时候我已经放弃创作,忙于求职、过着上班族生活,失去了阅读习惯,因此也没发现一色虹已经爬上了更高的一层楼。
「一色虹成为当红作家,渐渐提出任性的要求……一开始是向初代责编报复。在一色虹的压力之下,初代责编在公司待不下去了。」
「没办法那么容易就逼人辞职吧?」
就算出版社的环境与社会有些脱节,应该也无法做出正常企业所不容许的行为。
「公司当然没办法轻易开除自家员工,但还是可以调职位。如果世故圆滑一点,或许是能在新天地学会新工作,但都一大把年纪了,却得抛弃过去的资历的话……也是会有人辞职吧。」
确实,我们职场也有类似的情形。
「唔,我也是有气不过的作家,打算等我当上总编,就不跟他合作了……不过一色虹显然做得太过火了,那种人一旦越线,就控制不了自己吧。出道当时把一色虹批得一文不值的资深书评家因为一点细故,在网路上引发围攻;最近则是社群媒体上有几名黑粉被肉搜示众,因为写了一色虹作品的坏话,黑粉确实理亏在先,但那实在太过头了,对方可是一般民众啊。」
就算听到紫织这么说,我也无法将我认识的茧学姊和变成怪物的一色虹连结在一起。
「最近的话……是结婚对象呢。男方是业界知名的帅哥编辑,人家本来已经有论及婚嫁的对象了,实际上发生了什么事我不清楚,但男方和未婚妻分手,选择了和一色虹结婚。那是当事人自己的决定,所以我也不想说三道四,但也没办法打从心底祝福就是了。」
我一阵欲呕,感觉就好像我所认识的茧学姊已经不存在这个世界了。
「『若是无法创造出有趣、金钱无法衡量的事物,就没有价值』——怀抱着这样的意识,拼命在文坛求生的人气作家,却翻转成『我价值非凡,所以做什么都可以被原谅』。从某个意义来说是当然的,现在景气又这么差嘛,就算拿掉一色虹,也不可能轻易找到可以取代她的畅销作家。」
「也就是说,没有人阻止得了她?」
「没错——我是很想这么说,但冷静想想,倒也不是如此。」
「那——」
就阻止茧学姊啊——我正想接着说下去,发现紫织正指着我,把话吞了回去。
「就是你啊。」
「怎么会是我?我只是她学妹,而且都失联那么多年了。」
「如果一色虹的经历有什么污点,那就是对你的那一连串对待吧?」
「咦?」
「进入出版业,得知一色虹的那些背景后……我觉得她是把责编对她做的事,就这样全部转为发泄在你身上。」
这么一说,我心里全是底。
「……如果我成了职业作家,或许就会成为一桩美谈呢,就可以说多亏了一色虹学姊的锻炼,我才能出道。」
紫织苦笑。
「最近某位作家也因为过去的年少轻狂,失去了社会地位……一色虹对这些事很敏感,应该是想要笼络你吧。」
我认识的茧学姊不是心机这么重的人,但一色虹如何,我就不清楚了。
「高部,你刚才问我为什么不写作了,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直接的答案,但我看出类似的假说了。」
「假说?明明是你自己的事吧?……好吧,你继续说。」
「当时的我很迟钝,因为得到茧学姊的一对一指导,欢天喜地。可是,和茧学姊相处的那段时间,或许其实对我造成了莫大的压力。升大三的时候,我原本打算在茧学姊毕业以后也继续投稿文学奖,然而实际上从茧学姊的束缚被解放的欢喜更要强烈……我透过和加贺县学长的文艺对战发现这件事,就此封笔,这样的情节会不会过于完美了?」
不过我自己说着,仍感到不太对劲,有种把不合的拼图碎片硬是嵌进去的触感……是尽管有一部分为真,但这并不是属于我的真相吗?
「情节喔……你说得事不关己,却又浑然天成。你果然打从骨子里就是个作家吧?」
「这要是以前的我,听了一定会很开心。」
看到我对小说没有留恋,紫织一脸遗憾。
「唔,怎么说,不管是要被她笼络还是要反抗,都是你的自由……不过等一下你打算用什么表情去见她?」
在前往婚宴会馆的路上,紫织这句话一直在脑中回响。
和紫织道别后,我直接前往婚宴会馆。那家迎宾馆年代久远,但维护得宜,看得出茧学姊为这场婚宴砸了不少钱。
「这样,他们三个都不是犯人啊。」
距离婚宴开始不到一小时,尽管时间如此紧迫,茧学姊仍特地拨空见我,明明应该有一大堆人想要向茧学姊——一色虹寒暄致意。
「对。我认为直接问也没有意义,所以没问,但从对话的感觉,我觉得应该都不是。」
「那,结果不晓得犯人是谁?」
「倒也不是。」
听到我的话,茧学姊微微扬起了唇角。
「和高部见面以后,我发现了一件事。不管是漫画原作家加贺县学长、想要成为作家的和泉、职业作家三木谷,或是文学编辑高部,过去都被『写出烂作品的人没有价值』这样的价值观支配了。当时的文艺联盟,就是那种氛围对吧?」
「……对啊对啊,好怀念。」
茧学姊静静地笑了,但一点都不是怀念的样子,不仅如此,看上去甚至是厌弃的。
「最重要的是,被那种价值观支配的不只是他们,我自己也是如此……所以才有办法做出那么残忍的事。我仗着自己比对方文笔好上一些,单方面地痛殴对方。」
「可是,那时候的你写得比对战对手更好是事实啊。没必要为此内疚。」
没错,我就是想听这句话。
「可是更进一步思考,有人比我更强烈地被这个价值观支配。」
「是喔?是谁?」
我慢慢地指向茧学姊。
「茧学姊……犯人就是你吧?」
「你终于发现了……」
茧学姊耸了耸肩,一点心虚的样子也没有。
「你很迟钝,所以我想非做到这种地步才行。大学的时候,我也给了你那么多线索……」
「茧学姊就是一色虹,这件事其实我早就发现了。」
话一出口,感觉空气瞬间变得黏稠起来。最重要的是,我从未觉得茧学姊的视线如此令人刺痛。
「是吗?那你为什么没有戳破我?」
要是在这里含糊带过,茧学姊一定不会相信。
「因为最喜欢的作家居然就是最喜欢的学姊,这么美好的事,就算是真的,我也不可能相信啊。」
「……唔,好吧,我就当作是这样。既然如此,你也明白我为什么要故意那样做了?」
「目的就是要我寻找犯人吧?如果我发现真相,就有机会像这样交谈,如果我没发现,那我就只是个迟钝的学妹,从此不再往来……对不对?」
前些日子久违地透过电话交谈时,原本茧学姊应该是打算看时机告诉我〈等到我变厉害〉被转载的事吧,但因为发现我已经知道了,所以把文章删除了。
「你也成长了不少嘛。」
「我也知道学姊安排这个机会的理由了,你害怕我揭露你的事情,对吧?」
茧学姊的眉毛有些下垂了,感觉就像是失望。
「……你这样的地方还是没变呢,你总是绝妙地辜负我的期待。」
我搞错什么了?而且,茧学姊在期待什么……?
「以前,你称赞过我把主角逼到绝境的作风对吧?但那并不是什么作风……而是我自己就是必须把自己逼死,才有办法前进的人,我只能用那种方式,来推进自己和故事。」
倘若这份剖白是真的,那么茧学姊参加周六会,却从来不发表任何创作,也解释得通了。既然她难以改变作风,不管发表任何作品,都一定会被当成一色虹的模仿者,而我这样的粉丝一读,立刻就会认出是一色虹的作品了。
「我相信不厉害就没有价值,不断地逼自己……多亏了这样的心态,现在我写得比以前好太多了。再也没有人能嘲笑我了。」
但即使成为名副其实的一流作家,照样会有人说作家的坏话,这件事在学生时代应该就完全理解了。即便不是如此,读者本来就是口无遮拦的。
「难道当时学姊也是在逼我吗?」
「那个时候我真心相信,人只要承受压力,就会成长,所以我逼你做了许多挑战。可是,我相信你一定会成为职业作家的。」
「就算是这样……即使是间接的,也不构成职业现职作家可以玩弄业余人士的理由吧?」
茧学姊露出皓齿苦笑。
「唔,我不否认也是有消愁解闷的部分啦,因为我第一个责编日复一日批评我写得很烂。虽然当时我勉强学会了作品分析,却完全无法运用在自己的作品上……不过还是可以提供在文艺对战中获胜的建议啦。」
「我对自己的罪行有所自觉……但有必要弄脏我的手吗?」
「有啊。因为我整整两年,都陪在你身边锻炼你,因为这样,你在那所大学写得比任何人都要好。我把你锻炼到就算我毕业不在了,你自己也能出道。」
茧学姊自私的说法令人气愤,但她的用心良苦,让我说不出话来。无论如何,我确实是辜负了茧学姊的期待。
「我有时候会作梦,梦到我参加新人奖招待会,而你是得奖人,看到我吓了一跳;或是你决定要出道了,打电话给我的梦……对我来说,那就是如此真确的未来。」
茧学姊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还是想不起来自己放弃写作的理由,或许就像我对紫织说的那样,我本能地理解了茧学姊扭曲的感情,所以逃走了。
「我不眠不休地勇往直前,而你却停下了脚步,抛下我一个人。」
「怎么这样说……」
我反驳着,同时感到深深的无力,在茧学姊心中,我成了坏人。但这是一色虹所书写的情节,不是我能轻易改写的。
「要是你能跟上来就好了……」
「……学姊是要说,学姊变成怪物,是我的错?」
「没错,能阻止我的就只有你。然而事与愿违,对吧?你逃离了我,快快乐乐地过自己的日子。」
我只是像其他人一样求职,普通地上班工作而已……只是走在我自己的路上而已。如果我看起来就像是逃离了茧学姊,自得其乐,那是因为茧学姊一个人孤独地全速冲刺的关系吧。确实,过去的我或许可以选择跟随茧学姊的脚步,或是阻止她。如果说错过这些选项是一种罪,未免过于苛责——但实际上,把那么温柔的学姊变成怪物的就是我。
「渚……为什么你不肯等到我变厉害?你不必放弃成为作家找工作,我也可以照顾你啊。就算不当什么上班族,你也有太多的可能性,然而你却选择了最无趣的一条路……」
确实,工作常需要加班,相较之下薪水实在嫌少。实际上这或许是条无趣的路,但我完全不羡慕现在的茧学姊。
当然,我没幼稚到会把这样的想法照实说出来。但当时看起来比任何人都要成熟的茧学姊,现在看起来却像个孩子,这是怎么回事?
没错。当时的我们都还是孩子,以为只要变厉害了,眼前的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那……学姊变厉害以后,真的有什么好事吗?」
我把过去全放下了,却只有茧学姊还活在过去。
「这……很多啊,只要成功,一切都能随心所欲。比方说……是啊,我也可以挖角你,我开出你现在的年薪两倍——不,三倍的价码,请你来当我的助理。」
这个提议吸引力十足,若不是茧学姊已经沦为怪物的话。
「这个提案很令人开心,但我已经听说现在的茧学姊的各种传闻了……现在的茧学姊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却为了确认自己的成功,夺走别人的东西,不是吗?」
「外人就爱大放厥词,也不晓得别人的痛苦。」
「可是,大学那时候被大家说是蹩脚作家的一色虹——茧学姊,看起来幸福多了。」
这个反驳实在牵强得可以,但这话似乎触动了她的内心深处。茧学姊的表情动摇了,我从来没看过她这样的表情。
「……我承认,不管变得再怎么厉害,有些事还是无法如愿。」
茧学姊站了起来,一身白纱的她,身姿无比美丽。
「我一直很想再见到你,这是真的。但你要不要告发我那些事,我不在乎,因为这种成功,就算消失了也无所谓,如果你能为我毁掉它,这样的情节也很美,对吧?」
这不知有几分真心的话,让我咽了口唾液。
「对了,让我看看你最新的作品吧。」
「咦?」
「致词稿,我特地留到今天都没看呢。」
茧学姊请我在婚宴上致词,我把要朗读的稿子带来了,我无奈地把稿子递给茧学姊。
然而茧学姊读完稿子,深深叹了一口气。
「只是单纯的回忆加上陈腔滥调的感谢堆叠,完全无法打动我……你是成天写商业文件,文笔退化了吗?」
茧学姊的打枪,比过去在工作上任何一次失去订单更让我受伤。即使多年没有见面,在我心中,茧学姊依然是巨大的存在。
「与其看到这样的你,我应该干脆在那时候把你了结的。」
茧学姊说着,撕掉了致词稿,我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退稿。」
「那,等一下我要讲什么?」
「你说呢?如果是我以前期待的渚……或许会说出更像样一点的内容。」
我还想追问,茧学姊冷酷地宣布:「时间到了。」
把我逼到这种地步,你到底想做什么?
婚宴开始前,我拼命思考致词内容,然而思绪散漫无章。
这比我这辈子当中面临的任何截稿日都更为迫切、沉重。
致词稿的草稿存档在云端了,就算被撕掉,也不会没什么问题,但我也不可能念出被茧学姊打回票的内容。这是我和茧学姊的最终决战,若只求风平浪静地完成婚宴致词,没有任何意义。
假设茧学姊成了真正的怪物,最起码杀了她,或许才是身为前学妹、前粉丝的我的职责。我可以利用致词的机会,连说带哭地控诉茧学姊过去对我的所作所为,毁掉她的婚礼。如果就像紫织说的,一色虹树敌无数的话,那么她过去对学妹的权势欺压行为,会成为绝佳的丑闻……
因为婚宴上的一场致词,导致作家退出文坛——作为一种结束方式,或许还不赖。茧学姊应该还有过去的作品版税,生活应该无虞。
……不,这太过平庸了,一色虹的粉丝不该想像如此廉价的落幕。最重要的是,以为这样就能毁掉一个人,太不现实了。一色虹年轻时代的权势欺压疑云只会暂时引发文坛议论,然后船过水无痕,反正事后又会有人爆料初代责编的蛮横,说「一色虹也是受害者」,就此洗白。
简而言之,茧学姊没把我放在眼里。不管是温吞的回忆、还是假惺惺的怨怼,都无法打乱她的预期,她早就拿稳了不管我如何出招,都有办法收场吧。
早已退出创作的我或许没资格如此冀望,但只有这瞬间就好,我想超越一色虹……
这个念头一起,当时的对话蓦地浮现脑海。
没错,记得是为了文艺联盟的合同志撰写〈等到我变厉害〉的时候。我在茧学姊的住处过夜,边喝酒边诉苦。
「我怎么写都写不好嘛~」
「怎么啦?突然发出那种撒娇的声音。」
「就是……一开始我觉得应该会很有趣才动笔的,可是愈写愈觉得不对……」
「这不是常有的事吗?你先写完的话,或许我还能给点建议。」
「标题叫〈等到我变厉害〉,结果内容烂得要死的话,岂不是教人笑不出来吗?」
「渚,这真是今年最幽默的一句!」
茧学姊开心地笑,却对我造成连环打击。又不是故意搞笑,她却笑成这样,简直就好像我平常只会说些无聊的话。不,这或许是事实……所以我写出来的小说也很无趣。
「哈哈哈,抱歉抱歉,别这么难过。」
如今回想,茧学姊应该也在日常中被责编说些刻薄的话,沮丧不已。在这样的状况中,她却仍安慰我,我相信她的温柔是真心的。
「那,我给你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建议。你觉得对我而言,阅读的乐趣是什么?」
「不要一边说要给建议,一边又反问人家好吗?我不像茧学姊那样,能说些机灵的话……」
「啊,我这个问题确实有点刁难呢,那我直接说答案了。你在读小说的时候,会不会读到开头几页,就猜到『八成是这样的故事』?」
「会啊。只要读得够多,就算读到新作品,也能猜出大概的套路……」
「不管任何故事,一旦开始,就会走向既定和谐的结果,我觉得这是没办法的事,所以如果作品能在好的意义上背叛我的预测,就会让我陶醉到不行。」
「……啊,我现在在写的东西,开头是很有趣,但结尾很平庸。」
「你是那种写作时,会先决定好收尾再动笔的类型吧?我猜大概就是这个做法不好吧。怎么说,在不好的意义上就像是画地自限,所以没办法突破限制。对了,就回到你觉得有趣的地方,以全新的心情重新接下去写如何?」
茧学姊的提议乍看之下正确,但我依旧半信半疑。
「可是不先决定结尾就写下去……这不是很难吗?」
「人生不也是如此吗?打开伟人传记,它会告诉你,凡事只要全心全意去挑战,也是有既定和谐之外的结局在等着你。」
「我觉得伟人背后,有千千万万个失败者……」
「别钻牛角尖,不过就是小说罢了。」
听起来就像醉鬼的胡言乱语,但紧接着茧学姊正色又说:
「不过……如果写着写着,原本觉得很无趣的角色,竟有了意想不到的急速成长,不觉得超爽快的吗?就好像自己创造出来的事物离开自己,独立成长……」
「确实是呢。」
「在我认为,创造的精髓,在于邂逅超越创作者自己的预期,变得有趣的角色和故事。」
「这……要变得多厉害,才能达到那种境界?」
「难说呢……我也想知道啊。」
茧学姊说完,直接在地上躺了下来。
「喂,很没形象耶!」
我想要把茧学姊抱起来,但她已经陷入半睡半醒,醉意似乎相当浓了。
「所以……你也要快点变厉害喔。」
后来我设法把茧学姊搬到床上让她睡好,在她的房间重新撰写〈等到我变厉害〉,我依照茧学姊的建议,从自己觉得有趣的地方重新写起。我觉得不光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一股不知其来何自的兴奋驱策着我,我在黎明时分完成了稿子,虽然最后结束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但真的有种大功告成的感受。
唯独那瞬间,我感到自己真正接触到创作的喜悦了。
看看时钟,距离婚宴只剩下十分钟,但我已经得到答案了。
茧学姊的婚宴顺利开始。
「接下来我们请新娘的学妹,相内渚小姐为我们致词。」
我空手上台,开始致词。开头是将学姊撕破的致词稿重新精简过的回忆,茧学姊的表情显得无趣、阴沉,若是状况容许,搞不好还会打哈欠。
因此我在这时候加速冲刺。
「以前茧学姊对我说过,『创造的精髓,在于邂逅超越创作者自己的预期,变得有趣的角色和故事』。」
茧学姊的表情动摇了。
「在场的各位或许不知道,但以前茧学姊陪在我身边,整整锻炼了我两年。我自认为写得相当不错了,当时的朋友也说,我在校内没有敌手。」
感觉得出底下的宾客在迟疑「这里是笑点吗?」我不理会,继续说下去:
「但茧学姊不可能为了一个普通的学妹如此奉献,从这个意义来说,对茧学姊而言,我并不是学妹……我想,我是她的角色,是她的作品。但我太不中用了,不管学姊再怎么悉心照料我,我就是没有开花结果……结果我没有成为作家,这个现实就是答案。」
难不成,如果我跳脱茧学姊的预期……就会是最精采的报复?
「我很尊敬茧学姊,她从未离开这条坎坷的道路,精益求精,终于登上了一流作家的巅峰。对吧,茧学姊?」
在致词中对新娘说话,应该违反礼仪。但如果是一色虹,为了逼迫角色,会不择手段,这是我对茧学姊的致敬。
司仪一脸为难,把麦克风递到茧学姊那里。她的表情看起来有些生气,但很快地挤出笑容回应我。
「渚,你太谦虚了。你的文笔完全足以成为作家……只是,成为作家并不是终点,而是起点,要持续走在这条严峻的道路,也不是件易事,我也认识很多半途而废的人。渚才是聪明人,我只是下不了船而已。」
听完茧学姊的话,司仪想要收回麦克风,然而她从司仪手中抢下麦克风,又接着说:
「所以,告诉我,为什么我比任何人都更寄予厚望的你,会放弃写作?」
这个问题不允许「不知道」、「想不起来」这种答案。但是,我逼迫自己、被茧学姊逼迫,结果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话脱口而出。
「我以为茧学姊离开以后,接下来我一个人也可以,然而我一个人写出来的长篇投稿后落选。说到我的成就,就只有在文艺对战中大获全胜……」
那个时候,我确实是怀着要击垮加贺县学长的心思写出作品的,就彷佛为了一消落选的怨气。
「可是,我终于醒悟了,我学到的技术,就只是单纯地欺凌弱者而已……我无法强烈地打动读者的心,沦为只能击垮眼前对手的写手。」
沦为——自己说着,觉得完全就是如此。
「如果我继续投稿奖项,或许已经成为作家了,但那一定不是和茧学姊一起欢笑那时候的渴望……」
这并不是在讽刺现在的一色虹。不过,有些人在感觉偏离了自己铺设的理想轨道时,就会停止奔跑。
「茧学姊倾注那么多心血栽培我,我却只能把这份力量拿来欺凌弱者,这让我觉得可悲极了……所以我放弃了写作。」
茧学姊瞠目结舌,彷佛被雷劈到一样。如果我的话以任何形式刺入了茧学姊的心坎,那么那两年也算是有了回报。
「渚,那你是因为想到我,才放弃了自己的梦想吗?」
「那个时候,茧学姊就是我的一切,就是有过那段光是回忆起来都璀璨耀眼的时光,即使现在过着平淡无趣的生活,我也不在乎,所以我不能做出玷污那段时光的事。」
「这……我……」
茧学姊的脸上浮现强烈的后悔,我成功让茧学姊——让一色虹张口结舌了。光是这样,就让我百感交集。
「我满足于我现在这个样子,但还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向茧学姊道歉,抱歉我这个学妹这么不成才。」
说完之后,我深深行礼,结束致词。然而没有听到掌声。我不安地抬头,发现茧学姊泪水盈眶。
「居然害我哭了……你变得很厉害了嘛,渚。」
接着她拭去泪水,以这句话作结:
「没能等到你变厉害的人是我呢。」
晚了几拍,如雷掌声响起。
「……完美回收标题了呢。」
我和志麻子一起吃着午餐,告诉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我还在奇怪,难得你会找我吃饭,不过听你说完,觉得真是来对了。等于是沦为怪物的才谷屋学姊被过去的自己击倒了呢,真完美的结局。」
我个人是想要把时序整理得更好,但尽管描述得让自己不甚满意,反应却这么好,我觉得很开心。
「……那,后来才谷屋学姊怎么了?」
志麻子心急地问,如果在这时候秀一段感动的后续,感觉她会替这餐埋单当作赏钱,但那样就太过头了。
所以我直白地说:
「我也不晓得耶。」
「蛤?」
志麻子敲出声响放下刀叉。我的回答似乎出乎她的意料,她恶狠狠地瞪过来,若是不好好打圆场,刀叉搞不好会变凶器。
「发生了美丽的奇迹,学姊洗心革面,皆大欢喜——要是这样就好了,但现实又不是故事,人没办法那样说变就变吧?而且一色虹干过的各种蛮横暴行也不是就一笔勾销了。」
最重要的是,婚宴结束后还不到一星期。
「说得也是。一般说的完美结局,只是在幸福的巅峰把故事剪掉而已嘛。」
「对啊。我和茧学姊的事也是,若是把不好的地方都剪光,就成了一段美好的回忆。」
奇妙的是,茧学姊往后会如何面对我,我完全无法想像。但既然我们现在的关系变成对彼此说的话极尽猜疑,有时还拿过去的事当成伏线交谈,实在不晓得是否还能回到学生时期那时候,而且我也已经不像当时那样天真无邪了。
「可是,你可以称赞一下我强硬的手段,因为我假装我早就知道茧学姊是一色虹了。」
听到我的话,志麻子刚拿起的叉子又掉了下去。
「等一下……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没有,我听三木谷说,才第一次知道。」
「那,你那些全都是骗人的嘛!」
什么骗人,说得太难听了。我是游走在犯规边缘,公平竞争。
「请说是『虚张声势』。」
茧学姊常说我的作品是「用脑袋在虚张声势」,只是现在终于能亲身实践罢了。
「有意思的是,说着说着,后语自己就对上前言了。说到最后,我放弃创作的理由自然地溜出口中时,我自己都觉得『原来是这样啊』。」
可怕的是,因为这样,我内心的空白被彻底覆盖,我封笔的理由真的完全变成这样了。
「是说,为什么你要向我揭露其实你本来不知道?」
志麻子一脸复杂地看着我问。
「因为这个谎言只对茧学姊有价值啊,所以就算把真相告诉你也无所谓。」
「总觉得感受好复杂,没想到居然用这种形式接收到已经引退的支持作家的最新作品。啊,可是现在的你,有点像才谷屋学姊。」
「是吗?我没学姊那么漂亮耶。」
文笔变好本该是某种手段,而非目的。搞错了这一点的可悲作家的故事,就此落幕。
我点了单杯葡萄酒。
「咦,你下午不用工作吗?」
「我请了下午的假,上次看到你喝酒,觉得很不甘心。」
「难不成你就为了喝酒而请假?」
「对啊,所以回家以后也没事做。是不是来写个小说好了?太久没写了,或许没办法写出像样的东西。」
「真的假的?你要复出了吗?」
志麻子惊讶的表情真是一绝,如果往后也能看到这样的表情,或许写再多小说给她看都没问题。
「唔,等到我变厉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