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她的笑容,常常情不自禁流泪。
打开玄关,一踏进家门,她总是带着可爱的笑容迎接我。她说「你回来了」的时候,声音中带着一点鼻音。拥抱时,可以感受到她清瘦的身体和温暖。每次和她开玩笑,她都会耍性子。她做的菜口味有点重。
有时候,我发自内心觉得,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无可取代的幸福。
我希望这份幸福永远持续,永远不会消失。这种愿望让我变成胆小鬼,每次想到她,我都会情不自禁热泪盈眶。
我正在谈一场泪水会忍不住流下来的恋爱。
从打工的地方开完会回到家,像往常一样拉开玄关那道很卡的玻璃落地门。这栋房子已经有五十年的屋龄,很多地方都很破旧,每次都需要很大力气才能够打开这道玻璃门。
「你回来了!」屋内传来活力充沛的声音,身穿围裙的女生发出答答答的脚步声跑出来迎接我。
相泽日菜。她是我的女朋友。
齐肩的棕色头发上夹着雨滴形状的发夹,轮廓很漂亮的脸笑得变成圆脸,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令人印象深刻,五官看起来像少女。从她的外表根本看不出她即将二十三岁,别人搞不好以为她是高中生?不,中学生——这可能有点太牵强了。总之,她本人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年轻。
啊,顺便提一下,这是为了自己的名誉声明,我完全没有恋童癖,只是因为爱上的女生刚好有一张娃娃脸而已。
「工作辛苦了,你整整熬夜两天对吧?一定累坏了。」
我坐在门口脱下靴子时,日菜站在我身后,轻轻拍着我的头。
「是啊,但所长给了我特别奖金,说我动作很快,帮了他大忙。」
「是喔,太棒了,你超厉害。」
「所以我买了这个,『镰仓世界』的乳酪蛋糕。」
我把原本藏起来的蛋糕盒递到她面前,日菜笑得露出虎牙。
「你特地为我去买的吗!?」
「那距离称不上是『特地』,而且我骑机车。你之前不是一直说想吃这家的乳酪蛋糕吗?」
「看看,你好体贴!谢谢你!」
在我站起身的同时,日菜紧紧抱住我。我担心蛋糕被压坏,慌忙说着「危险、危险」,在抱她的同时,高高举起蛋糕盒。
日菜都叫我『看看』,大家都笑说「好奇怪的绰号」,但我很满意。全世界只有日菜叫我『看看』,每次听到她叫我『看看』,我就觉得自己是唯一特别的人,感到自豪和开心。
「我今天做了奶油炖菜!是你喜欢的鸡肉蕃茄奶油炖菜。」
「我在车库就闻到香喷喷的味道!啊,我肚子饿了,好想赶快来吃。」
「那你先去洗手。」
日菜把蛋糕盒举到胸前,呵呵微笑。她的笑容还是这么可爱。
我拍拍她的头,走向盥洗室。日菜拉住我的衬衫下摆。
啊,惨了。我忘了。回头一看,日菜果然生气地鼓起脸颊。
「你有没有忘记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
「啊哟,我们不是约好了吗?回家时也要亲亲。」
我们之间有「情侣守则」。一天要接吻四次。早安、出门、回家、晚安时都要亲亲。只要我忘记,日菜就会心情不好。一旦她闹别扭,就很难取悦她,这是维持我们同居生活圆满的重要「肌肤之亲」。
我们接了吻。她的嘴唇柔软,简直就像棉花糖,很想一口咬下去……我非常清楚,自己说的话有点恶心,但对我来说,和日菜接吻是幸福的象征。
我们交往即将一年,即使现在,日菜仍然会要求我用旁人看了会感到难为情的方式表达爱意。起初我有点害羞,但现在对像小型犬般黏着我的娇小日菜爱得无法自拔。虽然我们很穷,但如果论爱情,我们绝对是亿万富翁。
不,说实话,我们在金钱方面很困窘。
我是刚自立门户不久的建筑师,几乎接不到案子,目前在朋友的设计事务所打工,帮忙画设计图、制作模型,勉强维持生计。日菜在七里滨的一家名叫『雨滴』的咖啡馆工作,但薪水并不高。我们房租和生活费都各出一半,两人合力,才能勉强维持生活。我比她年长,老实说觉得自己有点……不,是很没出息,我希望自己至少有能力负担水电瓦斯费。
和以前的公寓生活相比,住在这里减少了经济压力。这栋老房子的屋主是日菜的朋友磐田先生,每个月房租只要一万圆。虽然有点破旧,但住起来很舒服,离车站很近。离这里最近的车站是江之电的稻村崎站。我并没有满足于现状,很希望可以让日菜过更好的生活。她无论工作再忙,也都很重视我。我个性很消极,容易受伤,日菜无限积极的性格,不知道曾经帮了我多少次。正因为这样,为了日菜,我希望可以成为一名成功的建筑师。一切都是为了实现我们的「梦想」。
「大人和孩子的交流很困难。图书馆是阅读的空间,所以必须满足安静的要求。但是业主提出的设计方针是『充满欢声笑语的热闹空间』,如果无法同时发挥作为图书馆的功能,和人们交流、休憩空间这两大功能,就无法满足应征的条件。」
我们坐在餐桌旁时,我热心地向日菜说明目前投入的建筑设计竞图情况。
那是即将在镰仓市内新建的市立图书馆分馆设计竞图。图书馆的总建筑面积五百平方公尺,必须设置杂志•报纸区、以绘本为中心的童书区、一般图书开架区,以及成为交流空间的咖啡厅。设计方针必须满足①接纳任何人的亲切设施、②对环境有贡献的设施、③充满欢声笑语的热闹空间等这三项要求。
参加者的条件,成为这次竞图的魅力之一。『限三十五岁以下的年轻建筑师』这项条件,对我来说简直就像在做梦。通常这种竞图都需要提出之前的作品,像我这种菜鸟甚至没有资格站在起点。这次应业主强烈要求「希望让日后能够带领建筑界前进的年轻才华,和镰仓这个古都结合,努力打造一个新城市」,所以完全不要求参加者提出之前的作品。报名截止日在下个月,只要在六月十五日前寄出都有效。将设计方案归纳在一张A2纸上,然后用邮寄的方式寄给主办单位,只有进入决赛者的名字才会公布在官网上。将由镰仓市长、教育委员会,以及三年前设计了该图书馆本馆的建筑师真壁哲平担任竞图的评审。
真壁哲平——他正是点燃我对这次竞图热情的理由。
真壁哲平是目前业界最受瞩目的建筑师之一,从三十岁出头开始,就曾经设计了许多民宅。他建造的房子不追求豪华,却能够最大程度考虑到居住者的人生和生活,是属于工匠风格的建筑师。他向来对高楼和商业设施不屑一顾,以建造「人类居住的建筑物」为理念,充分思考的便利性,和大自然共存,以及以居住者的心情为优先考量的人性化设计,甚至可以为人们带来感动。他以前以设计透天民家为主,但在四十五岁之后——他目前五十三岁——开始参与托儿所和图书馆这些「人类聚集场所的建筑」的设计,拓展了作品的范围。
我喜欢真壁哲平建造的建筑物。不,不只是喜欢而已,我把他视为榜样。他设计的建筑虽然朴实,但细节经过深思熟虑,充满灵魂,看了就忍不住发出惊叹。真希望有朝一日,我也能像他一样,设计出那样的房子……我一直、一直这么想。
真壁哲平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所以我直呼其名,就好像我们在叫假面超人或是超人力霸王时,也不会在后面加上「先生」这两个字一样。
「你看这个,这是真壁哲平设计的『藤泽住宅』。」
我拿出刊登他作品的旧建筑杂志给日菜看。
「那是他三十五岁时建造的房子,建地面积虽然很狭小,却可以打造出这种开放的感觉,你不觉得简直就是魔法吗?你看这里,是不是觉得他超厉害?」
「看看,要不要先吃炖菜?」
「啊,还有这个!」我又在桌上摊开另一本杂志,「这就是我目前在设计的图书馆本馆,这里也很厉害,图书馆的采光方式简直一绝。」
「唉,炖菜都冷掉了。」
「我认为分馆的采光方式是重点。啊,对了!可以让阳光从顶楼的天窗照进来,然后透过楼梯井采光,如此一来,在交流室内的小孩子就可以在阳光下玩耍嬉戏。」
我在桌子角落的小素描簿上画起草图,小孩子在从天窗照进来的阳光下玩耍的情景。
「不过呢,如此一来,就要考虑下面楼层的隔音问题——」
「啊哟!看看!」
「啊?」我把笔抵在太阳穴上抬头,发现日菜怒目圆睁。
「奶、油、炖、菜!都冷掉了!」
我又闯祸了!我慌忙吃一口奶油炖菜。
「你热衷建筑是好事,但不要把我抛在脑后,你最近很忙,我很寂寞,原本打算今天可以和你聊很多事……」
她好像章鱼一样噘着嘴闹别扭。
「对不起,对不起,那我们吃完饭后好好聊一聊,饭后我来泡咖啡。」
「你泡咖啡?你真的能泡出好喝的咖啡吗?」
日菜眯眼表示怀疑,我自信满满地拍着胸脯。「交给我吧。」
晚餐后,我们喝着可惜泡得不太好喝的咖啡,吃着买回来的美味乳酪蛋糕,聊了很多家常琐事。日菜开心地和我分享这两天发生的事,她可能想和我说很多事,内心有点焦急,有时候甚至忘了呼吸,有点喘不过气。我很在意竞图的事,因为还没有确定设计方案,内心很着急,只不过日菜说得兴高采烈,于是就多陪她一下。
最后我们一直聊到将近半夜十二点,她说话说累了,在沙发上睡着。「这样会感冒。」即使我摇她,她也没有醒来。日菜一旦睡着,就会一觉到天亮,这算是她的特征。
真是拿她没办法。我担心她着凉,把毛巾被盖在她身上。她的口水流了下来,我用小毛巾帮她擦擦嘴角。然后摸着她的头说:「好乖,好乖。」日菜的头发很清爽,摸起来很舒服,我总是忍不住摸很久。
不一会儿,听到下雨的声音。我看着敞开窗户外的小院子,雨水滴落在日菜种的蕃茄和小黄瓜的叶子上,好像在跳舞。
我以前讨厌下雨,但现在不一样了。我现在喜欢这样看着雨。因为遇见日菜,我才懂得欣赏下雨。那一天遇到日菜之后,彻底改变了雨在我内心的意义。
我是在『雨滴』认识日菜的。第一印象觉得她是可爱的店员,但当时对她并没有恋爱的感情,只是单纯觉得她很可爱。
樱花季的一个下雨的午后,原本单纯的想法变成了爱。
我坐在『雨滴』的店内深处。玻璃窗户外,是被无花果、柠檬和枇杷等常绿树包围的大庭院。庭院内铺着修剪整齐的草皮,红瓦小径穿越其间,勾勒出和缓的曲线。庭院角落有一个小型花圃,红色、白色和黄色的郁金香被雨水打得垂下头。
我坐在窗边的座位,怔怔地望着下在庭院中的雨,然后用闲聊的口吻,对着正在收拾旁边桌子的日菜说了句「下雨真讨厌」。
没想到她问我:「你讨厌下雨吗?」
「我想每个人都讨厌下雨吧。衣服会被淋湿,空气湿答答的,心情也会跟着忧郁起来。」
「嗯。」她用食指抵着下巴,「但是我喜欢下雨。」
喜欢下雨?这是怎么回事?
「雨天不是可以撑伞吗?我上次买了一把新的雨伞,是蓝色圆点图案的折伞,超可爱,所以我很期待下雨。」
她的双眼发亮,简直就像是阳光照亮的雨滴。
因为可以使用喜欢的雨伞吗?原来是这样。向来都用塑胶伞的我很难想像。
「而且雨水是有人想着心爱的人所流下的『爱的泪水』。」
「爱的泪水?」
「嗯,和泉式部有一首这样的和歌。」
她清清嗓子,告诉我那首和歌。
潇潇淅淅五月雨,却是思君爱之泪。
「这首和歌是什么意思?」
「你认为这场雨只是和普通的雨无异的梅雨吗?这场雨是我思念你的『爱的泪水』。」
我忍不住露出笑容,「好美的和歌。」
「对不对?」她也跟着笑了,「自从我知道这首和歌之后,就很喜欢下雨。」
喜欢下雨的人……我由衷地觉得很美好。
她注视窗外雨景的侧脸,让我不知不觉爱上了她。
所以现在每次下雨,我都会想起爱上日菜的那天。下雨让我回归初心,提醒我必须好好珍惜她,要实现我们的梦想。
我希望有朝一日,可以为日菜盖一栋房子。那是我的梦想、我们的梦想。为了实现我们的梦想,我无论如何都要赢得这次竞图,我必须借由这次竞图,打响自己身为建筑师的名号。
凌晨一点。我用力伸了一个懒腰,在客厅旁的书房继续思考设计方案。现在无暇理会睡意。我必须努力。
我听着温柔的雨声,用铅笔在素描簿上画不停。
☂
大海在早晨新鲜的阳光照射下闪着粼粼波光。
每天骑脚踏车去『雨滴』上班途中,都会停车眺望湘南的海。
今天也要好好努力!让我产生这种想法的瞬间,是我重要的宝物之一。
过了江之电的七里滨车站,就可以看到铁轨旁的阶梯。我把脚踏车停在蓝色外观的公寓前,沿着和缓的阶梯上楼。草木茂密的狭窄阶梯彷佛是通往异世界的隧道。
阶梯的尽头是一条坡道,听着远处的海浪声缓缓前进,就可以看到『雨滴』出现在眼前。据说这家店二十年前就在这里了,但外观完全没有老旧的感觉,小木屋风格的房子和加拿利海枣树为特征的整体感觉很别致。
推开齐肩高度的木门,走在通往咖啡店的红砖道上。随着一阵牛铃声走进店内,桧木的温柔香气扑鼻而来。
店内很宽敞,有五张桌子,和一张用整块木板做成的吧台。天花板上装着吊扇灯——清理起来很辛苦,我很讨厌。咖啡店后方有个庭院,露台上有四个露天座位。店内使用的桌椅全都是『Hephaestus』这个品牌的商品,看看曾经称赞说:「品味真好。」客人也都说坐起来很舒服,深受好评。
但是,我有一个小小的疑问。这家咖啡店老板缘姊的个性很懒散。啊,缘姊是她的绰号,她的本名叫大石缘,但大家都叫她『缘姊』。光看她的名字,很少人能够把缘这个字正确读出『Yukari』的发音,十之八九会误读成『En』。
缘姊对任何东西都没有丝毫的执着,为什么会买这么有品味——而且价格还很昂贵——的桌子和椅子?该不会是她前男友喜欢的?她在开这家店时,受到当时交往的男友影响?好,我今天一定要问她一下。
我在店后方的仓库兼员工休息室俐落地换衣服,换上黑色短袖T恤配半身围裙的简单制服。
打开老旧音响的开关,开始播放音乐。店里的背景音乐大部分都放西洋老歌或是爵士乐。我从仓库里找到这些积满灰尘的CD,这应该也是别人的CD吧?我认为应该不是缘姊喜欢的音乐类型。她从来不听西洋音乐,她只对『南方之星』有兴趣。
我听着八○年代的舞曲扫地,然后开始准备午餐的食材。午餐供应三种餐点。今日特餐的『柠檬醋酱猪肉佐五彩蔬菜定食』和『土魠鱼西京烧定食』,以及本店招牌的『雨滴特制豆浆焗烤』。决定每天的菜单是我的工作,缘姊很怕麻烦,都不管午餐的事。每天想午餐都要绞尽脑汁,但午餐是『雨滴』的最大卖点,分量十足,而且健康养生,除了女性客人,上了年纪的长辈、上班族和做体力活的工人都很喜欢本店的午餐。
我正在切从镰仓蔬菜直营所买回来的厚实彩椒时,牛铃发出「当啷当啷」的声音,随即听到一声慵懒的「早安」。缘姊终于来上班了。虽然她似乎睡眠不足,脸有点浮肿,但她是五官很标致的黑发美女。她最近常抱怨,因为每天晚上都去喝酒,皮肤越来越没有弹性。我觉得她根本是自作自受。
「你看你,昨天又喝到很晚吗?」
「才不是昨天,而是喝到今天早上。」缘姊好像瘫倒似地趴在吧台上。
「你再不节制点,小心身体出状况。」
「那为了避免我身体出状况,你帮我调一杯每次给我喝的那个。」
我无奈地放下菜刀,走向面对庭院的露台。那里有好几盆香草植物挤在层架上,绿色的叶子在朝阳下闪着光。所有的香草植物今天也都活力充沛。「等一下来帮你们浇水。」我对着它们说话,摘下几片薄荷叶,加了蜂蜜,泡成薄荷茶。
缘姊怕烫地喝着刚泡的薄荷茶,用沙哑的声音叹着气说:「啊,我的肝在欢呼。」她有点口齿不清的说话方式就像是少女,感觉很可爱。
「日菜,你泡的薄荷茶最棒了。」
「被你称赞当然很高兴,但是……」
「但是什么?啊,你又要对我说教吗?你是不是要说,希望我有身为店长的自觉?」
「你说对了。」我双手扠腰,抿嘴看着她。
「我的字典里完全没有自觉这两个字,而且我对这家店也没有爱。」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会开这家咖啡店?」
「嗯,为什么呢?这么久远的事,我已经忘了。」
啊,机会来了。我把手撑在流理台上,探出身体。
「该不会是你的前男友说:『缘,我们一起来开咖啡店』?」
「什么跟什么啊。」缘姊双手捧着杯子,呵呵笑了起来。
「因为这家店的内部装潢,还有桌子、椅子的品味都很好,我一直很纳闷。你个性懒散、大剌剌的,不像是你会做的事,我就在猜,会不会是你前男友的品味——该不会被我说中了?」
「不需要提醒我个性懒散和大剌剌,即使挖四十四岁大婶的往事,也挖不出什么好事,而且我身边已经很久没男人了。」
「啊?我认为你很有异性缘,你竟然没有男朋友让我感到很不可思议。」
「要不要告诉你我最后一次接吻是什么时候?已经是二十世纪的事了。」缘姊用一双细长的眼睛瞪着我。
我得意忘形了。缘姊讨厌别人窥探她的隐私,我高中毕业后,进入这家咖啡店工作已经四年左右,她从来没有向我提过她的恋爱故事和私生活。听老主顾说,她刚开这家咖啡店时情绪很不稳定,我不太能够想像歇斯底里的缘姊,但独自经营一家店应该很辛苦。
缘姊看到我在反省,噗哧一笑。
「当初开这家店和男人无关,可能是过去的我想说开一家咖啡店也不错,因为我应该不会结婚。」
「啊,你没想过要结婚吗?」
「当然有过一两次这种念头,而且我还曾经在喝醉酒时,在冲动之下买了婚纱。」
「喝醉酒冲动之下买婚纱!?」
「对啊对啊,有一天发现衣柜里有一件婚纱,我当然大吃一惊,猜想应该是喝醉酒之后买的。」
喝醉酒,冲动之下买婚纱……
缘姊果然有点……不,是相当奇特的人。
午餐时间的『雨滴』宛如战场。很多客人都会来店里吃午餐。
只有我一个人在吧台内侧的厨房内忙进忙出,客人点的餐和饮料,全都由我一个人张罗。一直拿着平底锅的手臂都快断了。
「日菜,四桌点鱼定食和焗烤,饮料是柠檬红茶和冰咖啡。六桌点今日特餐,饮料是滴漏咖啡,要深焙喔。」
缘姊负责点餐,但我实在太忙了,希望她来帮一下忙。
「呃!我忙不过来,可以请你帮忙准备饮料吗!?」
「对不起,我坚持『不调饮料主义』。」
不调饮料主义是什么!?唉,她绝对只是怕麻烦而已!
「日菜,可不可以赶快帮我出餐!」
「要多给我一点小菜作为招待!」
「对不起!再等我一下下!」
我快哭出来,大声叫了起来,老主顾都笑了。大家看到我忙得团团转都很开心。可恶,我不能输!
下午两点过后才终于忙完一个段落。虽然和周六、周日相比,已经算比较轻松了,但这天真的很忙。在洗完堆满流理台的碗盘之前无法吃午餐,如果我不赶快洗完,桌上的焗烤就会凉掉。
「不愧是日菜,今天的焗烤也超好吃。」
缘姊已经坐在吧台前吃了起来。
「听到你的称赞当然很高兴,可是……」
「可是什么?你又要对我说教吗?」
「不是,你可不可以帮忙一起洗碗?」
「嗯,还是算了。」
你来帮一下忙啊!我把内心的怒气发泄在平底锅上,没想到手一滑,平底锅掉在地上。锵当的声音响彻整家店。哇,闯祸了……我扮了个鬼脸。
「搞什么?还是这么笨手笨脚!」
这个声音——我看往门的方向。
「别说我笨手笨脚。」我嘟起嘴。
「少啰嗦,无论怎么看,你就是笨手笨脚啊。」
穿着灯笼裤的棕发年轻人露齿笑着说,他身材魁梧,肌肉饱满,挽起的袖子下露出粗壮的手臂。畑中研,他是我的小学同学,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午餐时间已经结束。」我故意讨人嫌地说。
「这里不是有焗烤吗?看起来很好吃啊。」
阿研说完,飞快走向我的焗烤。
惨了!要被他吃掉了!我慌忙从吧台内冲出来,但已经晚了一步。阿研拿起汤匙,以惊人的速度开始吃。
我可以听到焗烤在哭泣——「我不想被这个满身臭汗的男人吃掉!」
「那是我的焗烤!还给我!」
我想要抢回焗烤,但他的大手按住我的脸,让我动弹不得。
「还给我!快被你吃光了啦!」
「少啰嗦!再让我吃几口!」
「不、要!还给我!!」
我实在太不甘心,忍不住咬了他的手掌边缘一口。
「好痛!你干嘛!会沾到你的口水!」
阿研慌忙松手,我趁机成功抢回焗烤。
太好了,还剩下一半。焗烤君,对不起。
「我说阿研,你是不是打算偷舔日菜留在你手上的口水。」
缘姊震撼的发言让我把送进嘴里的焗烤喷出来。
「偷、偷舔!?也太恶心了吧!不要!千万不要!」
「啊啊啊啊!?我怎么可能去舔!」
「但是、但是,阿研,你不是喜欢日菜吗?」
「啊啊啊啊啊啊啊!怎么可能嘛!」
「看吧看吧,你紧张成这样,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的耳朵红得像明太子!」
「不可能!谁会喜欢这种矮不隆咚的笨女人?」
「喂!笨女人是什么意思!什么叫笨女人!」
阿研这个人很恶劣,经常这样口不择言地欺负我,从小就一直这样。他目前在老家开的『畑中工程行』工作,脾气已经比之前收敛许多,他以前是超级不良少年。读高中的时候,曾经用电链锯把老师的车子锯成两半,被学校退学,是如假包换的不良少年。
话虽如此,但其实他这个人并不会惹人讨厌。
「喂,日菜,你赶快去做点什么给我吃。」阿研催促着,我只好用剩下的食材帮他炒了一盘蔬菜炒肉。他转眼之间就把满满一大碗饭和味噌汤吃得精光,简直就像是吸力超强的吸尘器。看他吃饭的样子很畅快。
阿研吃完饭后匆匆站起来,「谢谢款待。」
「干嘛?太冷淡了吧,你该不会在生气?」
「哪有。」
「你果然在生气。啊,是因为缘姊说的话?我知道,你根本不可能喜欢我,你喜欢的是巨乳。别担心,别担心,我不会当真。」
「笨女人,不要把我说成是色情狂!我只是——」
「只是什么?」
阿研咂着嘴,腼腆地递给我一个纸袋。
「这是什么?」
「啊?今天不是你的生日吗?二十三岁的生日,不会忘了吧?」
「该不会是特别买给我的礼物?」
「呿,当然不是啊,笨女人!今天做工的地方刚好有一家杂货店,我又刚好想起是你的生日,就刚好买了!少得意忘形,笨女人!」
「是喔,你这个人还不错嘛。」
我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探头看着他,他羞得连耳朵都通红。
「我懂了,我懂了,你拿这个给我有点害羞,对不对?你这个人还满可爱的嘛。」
「你这个人很烦唉!我放在这里喔!」
阿研把纸袋和午餐费一千圆放在吧台后,匆匆走出去。
阿研送我一个马克杯,上面画了一只好像饭团般的猫,是一只很可爱的马克杯。我想像阿研买这个杯子时的情景,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一定很害羞地对店员说:「喂!赶快帮我包起来!」他的这种个性让人没办法讨厌他。
我传了电子邮件给阿研。『谢谢你,我一定会好好使用^-^』。
咖啡店六点半打烊,收拾完之后,通常七点就可以回家。有时候没什么客人时,缘姊也会心血来潮提早打烊。
「这个给你。」临走的时候,缘姊也给我礼物。那是我一直很想要的锋利菜刀。上次在电视购物看到之后,就一直犹豫要不要买。
「即使和男朋友吵架,也不可以用这把菜刀攻击他喔。」
「怎么可能?我才不会呢。我会用这把刀做好吃的菜给看看吃。」
「对了,他为什么叫『看看』?我一直觉得这个绰号很奇怪。」
「咦?我没有告诉过你吗?他第一次来这家店时一直东看看西看看,样子很可疑,也很滑稽,所以我就在心里偷偷叫他『看看』,在我们开始交往之后,我也继续这么叫他。」
「这样啊,他当时一定在看你。」
「啊,好害羞喔,也许是耶。喔喔喔,原来看看是在看我,呵呵呵。」
「你可以不要在已经变成明日黄花的大婶面前晒恩爱吗?我听了会很火大。」
缘姊语带挖苦地笑着说。
「对不起……」我缩起肩膀。
因为是我的生日,遇到的人都送了我礼物。回家路上去蔬果店时,得到一箱蔬菜;鱼店送了我当令的竹策鱼,肉店送我可乐饼,花店送给我一束花。当我回到家时,脚踏车的篮子里装满东西。那么多人为我庆祝生日,简直太高兴了。借由『雨滴』建立的这些人际关系,是我很重要、很重要的宝物。
我「嘿哟」一声,抱起成堆的礼物,用指尖用力拉开玄关的玻璃门。但那道门很卡,迟迟打不开。门没有锁,看看应该在家,我叫了一声:「看看,来帮我拿一下东西。」但等了很久,他都没有出来。
咦咦咦?怎么回事?他是去便利商店吗?
看看在书房内眉头深锁。他似乎卡关了。「我回来了。」我向他打招呼,他只是简短地「嗯」一声。他在专心思考时,每次都这样。
真是拿他没办法。那我就开始准备晚餐——嗯?等一下,他该不会忘了我的生日……不不不,应该不可能,不可能有这种事。这可是女朋友的生日,怎么可能不记得?
过了一个小时,看看还是完全不理我。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他还是抱着头。看来他忘记我生日的可能性相当高,这件事让我有点心浮气躁。
「咳咳!」我故意咳一下,但他完全没有看我一眼。
好啊,既然你豁出去,那我就要生气了,你准备好要接招了吗?
我要大发雷霆。我用力吸一口气——不,还是算了。他难得在专心思考,打扰他不太好。对他来说,目前是重要的时期,有可能获得向往的建筑师认同的大好机会就在眼前,要求他「帮我庆祝生日」未免太自私。
但是,我好寂寞,我希望他注意我。
好,那我就用念力!注意我……注意我……注意我!
但他完全都没有注意到我。我输了,把脸埋进沙发。
唉……今天不光是我的生日而已。
同时也是我爱上看看的「恋爱纪念日」。
一年前的六月六日——我爱上了他。
前一刻还晴朗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然后瞬间下起雨的午后。他坐在『雨滴』窗边的座位,一脸严肃地看着窗外,好像在观测下雨的状况。
嗯,果然今天也很帅。我在补充咖啡豆时偷瞄他想道。
他的鼻子很挺,五官很精致,简直就像玻璃工艺品。也许是因为皮肤很白,简直吹弹可破,所以有点阴柔的感觉。但他用力推着黑框眼镜的手指下方,手背冒着青筋,散发出难以形容的男人味。
他最近经常来店里,渐渐引起我的注意。他浑身散发出的艺术家感觉和消瘦的外形算是我喜欢的类型,不对,应该是我相当喜欢的类型。他身上的深蓝色西装配卡其色棉长裤很好看,散发出淡淡柔软剂的香气感觉很不错。
店内没有其他客人,缘姊也不在,只有我和他两个人。雨声淹没了周围所有的声音,和他单独在同一个空间内,彷佛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让人忍不住紧张心跳。
「请问……」看看望着我,神情紧张。
他的表情让我一惊,「有、有什么事?」我说话的声音也变尖了。
他看向窗外,用颤抖的声音对我说:
「如果我说,这场雨是我下的,你会笑吗?如果我说,这是为了思念你而下的『爱之泪』……」
我几乎被他眼镜后方那双湿润的眼眸吸进去,我想要说什么,却完全说不出话。
「——听了一定很傻眼吧?请你忘了我刚才说的话,哈哈哈……」
他害羞地摸摸脑后的头发,似乎为自己前一刻的发言感到后悔。
哇哇哇!怎么办!我并没有傻眼!只是被吓到了!我必须告诉他!呃,呃……咦?但是他刚才的话——
「你刚才那句话,该不会……是告白?」
他的脸涨得通红,然后低下头,用几乎被雨声淹没的声音嘀咕。「是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频频点着头。「这样啊,果然是这样啊。对不起,问你这么奇怪的问题。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我全身发烫,用手掌擦着喷出的汗,但是汗流不止,整个人好像变成了一条湿抹布。
告白吗?我仔细玩味着这句话,笑得合不拢嘴。
「你一定觉得很困扰吧?」看看抬眼看着我。
「哪、哪有!我高兴啊!有点高兴!」
「……有点高兴?」
「啊,不是,也不是有点高兴,颇高兴?相当高兴?到底该怎么说?」
我用力抓着脸颊,然后鼓起全身的勇气说:
「我很高兴……」
我瞥了他一眼,发现他笑得整张脸都皱成一团。看到他的笑容,我彷佛听到心花怒放的声音,从那里流出酸酸甜甜的感觉扩散到全身。
然后我意识到,啊,我现在坠入了爱河。
去买菸的缘姊回到咖啡店,他害羞地拿起咖啡杯,把头转到一旁。虽然他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但他拿着杯子的手微微发抖。他的样子让我觉得很可爱。
幸好下了这场雨……我在内心对这场突然下起的雷阵雨说「谢谢」。
一个月之后,我们正式开始交往。
「——日菜,赶快起来。」
当他摇着我的肩膀,把我叫醒时,时钟已经指向十一点。看看终于注意到我。「终于醒了。」他带着笑容。他似乎摇了我很久,我才醒过来。但他想起今天是我的生日吗?我的生日只剩下一个小时,就要结束了。要不要主动告诉他「今天是我生日」?但我猜想他应该没有准备礼物,他一定会很自责。如果因为这件事妨碍他的设计……
「我先去洗澡。」我掩饰着内心的想法说道。
「啊,等一下!」
回头一看,看看紧张地吞吞吐吐对我说:
「那个、我们要不要去散散步?」
「啊?但外面在下雨啊。」我指着庭院内的小雨说。
「嗯,就是在下雨,所以才想出门啊。」
我听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歪着头纳闷,他拿出藏在身后的红色雨伞。
「这该不会……」
「嗯嗯,你的生日礼物。虽然也可以买现成的,但我想亲手做给你。只是我陷入了苦战,你回家的时候,我才做到一半。看到你睡着,我慌忙继续做……对不起!做得很匆忙,所以有点丑。」
他把雨伞递到我面前,可怜兮兮地垂着眼尾笑了。
我又惊又喜,泪水忍不住流下来。
「啊!?为什么哭!?」
「因为!因为我以为你忘了我的生日!真是的,既然记得,就该说一声啊!」
「说了不就没有惊喜吗?」他呵呵一笑。
「虽然是这样,但我刚才很不安啊。」
「对不起。」看看说着,抚摸着我的头。「日菜,在你生日结束之前,要不要去散步?」
「嗯!」我看着他的笑容,用力点头。
出了家门,我们走去海边。住家周围都是小路,而且错综复杂,简直就像迷宫。我们沿着石墙,从和缓的坡道走下去,很快看到江之电的铁轨。平交道的灯闪着红光,当当当的警铃声很悦耳。我们目送缓慢行驶的末班车远去后,再度迈开步伐,来到一三四号国道。
我们依偎在红色雨伞下,听着海浪声,沿着海边的国道前进。今天的雨很温柔,像细丝般的雨从天空笔直落下,淋湿了这个世界。听说这种雨称为『丝雨』。虽然我不太瞭解雨的名称,但看看有时候会和我分享这些事。
他亲手为我做了雨伞让我欣喜不已,从刚才就忍不住一直抬头看。他不愧是建筑师,平时要制作模型,所以手很灵巧。会做雨伞的男生可以加很多分,而且他还知道我爱伞成痴,这让我内心的喜悦倍增。嗯嗯,他很会抓重点。
「会不会重?要不要我来拿?」
「不会,我想拿。」
「是吗?那不好意思,你可以用右手拿雨伞吗?」
「为什么?」
「牵手。」看看腼腆地伸出右手说。
「呵呵,原来你想和我牵手。真是拿你没办法,但我用右手拿伞,你就会被雨淋到。」
「没关系,即使这样,我还是想和你牵手。」
我把雨伞换到右手,他立刻温柔地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光滑而温暖,我很喜欢他的大手。我们十指紧握,听说这种恋人牵法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做『贝壳牵法』。我相信每个人都在寻找,寻找在世界某个地方的另一半贝壳,寻找和自己完全吻合的另一半。
「以前,我妈妈曾经告诉我,每个人的手都有各自的使命。手除了碰东西、拿东西以外,还被赋予了那个人该做的事。所以妈妈就问我,日菜,不知道你的双手有什么使命,真希望你可以找到。」
至今每次想起妈妈,仍然会难过。虽然我平时努力不去想,但在生日的时候,就会稍微想一下。
在我读小学五年级时,妈妈跟着别的男人跑了。她的双手不再为我和爸爸而存在,而是给了其他人。每次这么想,就感到难过,所以我总是把关于妈妈的记忆藏在内心深处,避免自己被悲伤的情绪吞噬。
「日菜,你现在仍然想要见到妈妈吗?」
「我不知道,以前很想见她,但现在可能没那么想了。」
「但是,对你来说,你妈妈是唯一的亲人……」
「没关系,没关系,因为我——」
我用力握住他的手。
「因为我已经有你了。」
他也回握我的手,好像捧着我的心。小心翼翼,又很温柔。
一股暖流流进内心,悲伤的心情像雪一样融化。
好幸福……我希望永远、永远和他在一起。
他的手好像有魔法,让我产生这样的想法。
「啊!」看看惨叫一声,「漏雨了……」
雨水渗进伞布,滴滴答答地滴下来。
「啊?怎么会这样!我还以为自己做得完美无缺。」
看看垂头丧气。他的样子很好笑,我忍不住笑了。
「一点都不好笑,如果不赶快回家,会被雨淋湿。日菜,赶快回家。」
看看牵着我的手开始跑。
我再度握住他的手。用力、很用力地握着。
从今以后,到死为止,永远永远都不分开。
💧
六月十五日——今天是截止日。命运的时刻终于到了。
我一直赶到最后的最后,直到深夜十一点四十分才出门。日菜看到我睡眠不足有点担心,所以也陪我一起去邮局。不知道能不能在十二点之前赶到邮局。如果无法盖到今天的邮戳,至今为止的努力全都白费了。
我去停车场停机车时,日菜戴着安全帽,抱着装了竞图设计案的纸筒直奔邮局。
「啊啊啊啊!有什么关系嘛!!」
当我慢一步来到夜间窗口,听到她的叫声响彻整条走廊。
日菜脸色苍白,向窗口探出身体。邮局人员坐在窗口内,坚决地摇摇头。墙上的时钟指向十二点整,我们似乎只差一步没赶上。但我绝对无法接受只差一分钟就无法参加竞图,我们两个人一起对着邮局人员鞠躬好几次。「拜托!」
「你看!我的时钟现在才十一点五十九分!」
日菜哭丧着脸,拿着智慧型手机,但邮局人员还是坚持「这是规定」。
「如果你不帮我们盖邮戳,我就在这里咬舌自尽!」
日菜打算咬舌,我慌忙用手按住她的下巴。
「不行!即使咬舌头也死不了!那只是都市传说!你把舌头咬下来,最多只会口齿不清!」
「那我把咬下的舌头交给邮局先生!但请你帮我们盖六月十五日的邮戳!」
邮局人员终于被日菜的执着打动,为我们盖了邮戳。
日菜用力咬舌头,流了血,鲜血从嘴角渗出,但她仍然很高兴。多亏了她,我度过了人生最大的难关。
隔天我久违地睡到中午,连续熬夜数日,疲劳仍然留在身体深处,但心情已经比昨天舒畅多了。今天的天空一片晴朗,好像在呼应我的心情。梅雨季节即将结束的五月晴空,让心情飞扬起来。
如果能够进入决赛,就必须在评审面前做简报。终于可以见到真壁哲平了。我坐在檐廊上,看着天空,下定决心。
「看看,让你久等了。」日菜去二楼卧室换好衣服后走回来。
她一身夏日装扮,蓝色的无袖衬衫搭配白色牛仔裤。可能因为很久没有出门,所以她精心打扮,连化妆都无懈可击。「咦?今天怎么这么可爱?」我开玩笑说,日菜鼓起单侧脸颊问:「今天?不是每天都可爱?」
「对不起,你每天都可爱。」
今天我有一项重要任务,要重新为日菜买生日礼物。虽然她微皱着眉,一脸歉意地说:「不必特地去买。」但用会漏雨的伞当作她的生日礼物未免太可怜了,于是我们骑机车前往镰仓车站。
我买了她以前就很想要,稍微有点贵的刨冰机当礼物,她高兴得跳起来。「我等不及夏天了!」她像小孩子一样,紧紧抱着包装好的盒子手舞足蹈。她的样子太可爱了。
之后,我们去小町路逛街。在路上的一家店,我买了吻仔鱼可乐饼,日菜买了炸鱼板,我们边走边吃。
「上次的红色雨伞,我修好之后再送你。」
「啊?你这么忙,不用啦,而且你已经买了刨冰机送我。」
「不,我向你保证,我想送你当礼物。」
「那我就充满期待地等你。」日菜抬头看着我,眼睛弯成月牙儿笑着。
我们沿着和车站相反方向的御成路走了一小段路,看到一家家具店。正是『雨滴』爱用品牌的『Hephaestus』,这个品牌的家具店在镰仓和横滨都有店面,店内的所有家具都是由工匠手工制作的。这个品牌的宗旨是「家具要眼看、手摸,试了之后才能买」,完全不透过网路的方式销售。我喜欢这个品牌的这份坚持,经常来这家店逛逛。
这家店是将老旧住宅改装而成,每次看到这栋房子,心情就特别好。一楼陈列餐桌和椅子,二楼展示沙发和衣柜等大型家具。弥漫着木头香气的店内总是令我心旷神怡,轻声播放的古典音乐,让人暂时忘记户外的闷热。
我在店内转了一圈后,在一楼角落的一张椅子前停下脚步。那是一张用橡木原木做的安乐椅,俐落的造型很优美,扶手的前端越来越细,略微高起。椅面延伸的部分刚好成为椅子的后脚,坐下去时,感觉椅子托住了整个身体。靠背和椅面的部分用牛皮纸绳编织出绵密的桂花织法,打造出舒适的休憩感。无论坐的感觉、扶手的手感和设计性都无懈可击,极致的逸品让人觉得「这张椅子就是为我量身打造的」。
「啊,你又坐这张椅子了,如果我是雨伞控,那你就是椅子控。」
日菜坐在我对面的板凳上摇晃着双脚,无奈地说。
「我觉得椅子就像是建筑的结晶,所以很喜欢。」
「建筑的结晶?」
「嗯,椅子最贴近身体,尺寸和材质会让坐起来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房子也一样,只要改变支柱的材质,会对居住的感觉有很大的影响。我觉得这一点很相似,而且这张椅子坐起来的感觉太舒服了,简直就像——」
「对你来说,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椅子,但是很贵唉,要八万五千圆,简直难以相信。」
「这还算便宜的,贵的要好几十万。」
日菜的表情好像吃到什么很苦的东西,皱起眉头。
「八万五千圆超贵的,你可不要发神经,说要买这张椅子。」
「没关系,我会以有朝一日,可以买这张椅子作为目标好好努力。」
「你好自私喔,只有你自己吗?不帮我买吗?」
「对喔,也要找很适合你的椅子。」
「啊,我也想要那张椅子。既然完全贴合你的身体,我也想和那张椅子完全贴合。」
「那没办法。这张椅子是手工制作的,全世界只有这一张。」
「啊哟,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真不懂女人心。」
女人心?我忍不住眨着眼睛,日菜叹了一口气,猛然站起,然后指着墙上的木制圆形时钟说:「看看,时间差不多了。」
「是啊,那就走吧。」虽然有点依依不舍,但身体还是离开了椅子。
今天约好要去房东磐田先生家。每个月中旬,我们都会去他家缴房租。磐田先生是『雨滴』的客人,和日菜熟识之后,以每个月一万圆的租金,将没有人住的老房子租给我们。虽然听说他是这一带的大地主,但当初因为房租实在太便宜了,我觉得其中必有蹊跷,他会不会有什么不良居心?也许用奇怪的眼光看日菜?
但实际见面之后,了解到磐田先生很绅士,根本没有任何不良居心。我对自己的肤浅想法感到羞愧,那次之后,就一直接受磐田先生的好意。
江之电极乐寺站出来后,稍微走一段上坡就会抵达磐田先生的豪宅。走进大门后,有个电视剧或是电影中经常可以看到的气派庭园,庭园内还有水池。石灯笼旁种了一棵芭蕉树,十尾左右的锦鲤在造景石围起的葫芦形水池中,悠然地游来游去。每次来这里,日菜总是在池畔弯下身体拍手,叫锦鲤过来,但它们对没有丢饲料的我们不屑一顾。鲤鱼真是太现实了。
「日菜,诚,欢迎你们。」
磐田先生在玄关向我们挥手,一头向后梳的白发下方,是一张柔和的脸。他在白衬衫外穿了一件潇洒的胭脂色背心。虽然背有点驼,但个子很高。
我们向他打招呼后,把在镰仓买的伴手礼果冻交给他。
「不是每次都跟你们说,不必这么客气吗?」磐田先生一脸歉意地说。
「是日菜想吃果冻,所以才买的。」我急忙对他说道,有一半是真的,一半是说谎,但如果不这么说,磐田先生会觉得很不好意思收下伴手礼。日菜也在一旁帮腔说:
「这家的咖啡果冻超好吃,很受好评!等一下我们一起吃。」
「是吗?那我就不客气收下了,先冰一下再吃。」
磐田先生拍拍纸袋,露出温柔的笑容,眼尾挤出鱼尾纹。
我们在玄关换好拖鞋,走进客厅。虽然已经来过这里多次,但每次都会对这个客厅感动不已。十坪大的宽敞客厅铺着踩起来很舒服的地毯,一整面墙都是玻璃,可以看到庭园。客厅的正中央放着雅致的沙发,黑漆茶几上镶着螺钿。暖炉前放了一张看起来像古董的安乐椅,应该真的是陈年古董。现在很少有机会看到这种豪宅,每次来这里,我都会东张西望观察,日菜总是拉着我的衣服下摆说:「你不要这样贼头贼脑,很丢脸。」今天她又说了同样的话。
我们坐在沙发上和磐田先生谈笑,初世太太来为我们倒红茶。她个子娇小,是一个可爱的女人,戴了低调的饰品,身上散发出淡淡的玫瑰香水味道。她很有气质,也很迷人,她的笑容总是温暖人心。但是初世太太很消瘦,几年前罹患癌症之后,体重急速下降,迟迟无法恢复。她曾经半开玩笑地说:「现在只剩三十八公斤了。」即使如此,也能够轻易想像她以前很漂亮。
「初世太太,你好!」
日菜和走进来的初世太太拥抱,看起来就像是年幼的孙女向奶奶撒娇。对举目无亲的日菜来说,磐田夫妇应该就像是她的祖父母。
「他们买了果冻。」磐田先生说着,向太太出示了纸袋。
「啊哟,这可不行,来长辈家里要空着手,要当女儿贼才行。」
她开玩笑后,爽朗一笑。我看着磐田夫妇,再度觉得他们是「很出色的夫妻」,希望我们老了之后,也可以像他们一样坐在一起欢笑。
「唉,看看。」
日菜向我使了眼色,我从放在脚下的单肩斜挎包中拿出装了房租的信封。
「呃,这是本月的房租,谢谢。」
「诚,我对你们说了好几次,你们免费住在那里也没问题。」
「是啊,让你们住在那么破的房子,我们反而很不好意思。」
「别这么说,实在太谢谢你们了。」我用力摇着头。
「而且我们很喜欢那栋房子,住起来很舒服,离车站和海边都很近。虽然会有一些虫子,但有院子,可以自己种菜。」
「那就好。」磐田先生于心不安地在额头挤出皱纹。
「对了,昨天在电话中说,有要我帮忙的事。」我故意岔开话题,因为我不希望磐田先生一直为我们担心。
「喔,我想请你帮忙修理一下庭园的库房,门有点卡住了。」
年迈夫妻的生活有时候需要年轻的劳力,为了感谢他们只收这么便宜的房租,我有时候会帮忙他们修理房子或是割草。虽然我不认为帮这点小忙可以报答他们,但我努力做力所能及的事。
「好,那我就先去修理。」
「诚,等一下。」初世太太急忙拉着我的衣服,「先喝红茶。」
「不好意思,那我就不客气了。」我伸手拿起茶杯。
我向初世太太道谢后,决定去修库房。磐田先生说「我可以帮你扶梯子」,主动提出要帮忙。
我在玄关换鞋,来到门外,看到庭园后方那片美丽的蓝天,忍不住发出感叹。这里比从我们的住家檐廊看到的天空更辽阔。我很爱夏日的天空,和冬天相比,蓝天的颜色比较淡,比较清爽,看着这样的蓝天,心情会变得温柔。浅蓝色的美丽天空一望无际,稍微柔和了这个世界的轮廓。这是一年之中,天空最美的季节。
库房位在庭园的角落,比我想像中更壮观。以杉木为素材的库房大约有四坪大,搞不好比我学生时代住的破公寓还大。一问之下才知道,是他儿子小时候,他和儿子一起搭建的,后方木柴堆放处的檐柱上,还记录了他儿子成长过程中的身高和日期。
「我记得你们的儿子是在丸吉商事工作。」
丸吉商事是日本五大商社之一的大型综合商社。
「对,他目前在西班牙,负责那里的分公司。」
「太厉害了。」我瞪大眼睛。
「是久久都不回来日本一趟的不孝子,我们也很久没有见到孙子了。据说要在那里住好几年,等他们回来,如果能够住在一起就太好了……」
磐田先生的脸上透出难以形容的寂寞。
我似乎提了不该提的事。我闭上嘴,开始工作。
门很快就修好了。只是铰链生锈,导致门有点倾斜,换上新的铰链后,就可以顺利开关。
「啊呀,真是帮了大忙啊。」磐田先生很高兴。只是这么一点小事就被他这么感谢,我反而有点不好意思。
我在收拾工具时,磐田先生在草皮上坐下来说:「我们两个要不要聊一聊?」然后拍拍身旁,叫我也坐下。我们并肩坐在一起。
凉爽的风吹来,草皮同时摇晃起来,彷佛是一片绿色的海洋。今天的天气有点闷热,但这里有很多树木,吹来的风带着凉意,很舒服。这栋房子的周围是很大的杂木林,听说那些土地也都属于磐田先生,他果然是大地主。
「设计竞图的情况怎么样?我记得是镰仓市立图书馆的分馆?上次我去『雨滴』时,听到日菜焦虑不安地说『可能赶不上截止日期』。」
「托你的福,昨天终于寄出了,但真的是很勉强挤进截止时间,如果没有日菜,就真的赶不上。」
「那就太好了,只要能够赢得这次竞图,就可以迈出身为建筑师的一大步。」
「我每天都很着急,必须赶快做出成果,必须为日菜建造梦想中的房子。」
「你们两个人住的梦想之家吗?你们打算建怎样的房子?」
「我想建五户或是七户左右的房子,形成一个小社区。以广场为中心,生活在那里的人,彼此之间建立良好的关系,我想打造一个这样的地方。」
「原来是这样。听你说是梦想之家,我以为是独栋的房子。但是我有点不太瞭解,有什么理由,非要是一个社区吗?独栋的房子不是可以更早实现吗?」
我犹豫一下,然后小心谨慎地开口。
「磐田先生,你知道日菜家的情况吗?」
「嗯,或多或少,我听说她没有父母。」
「我想把日菜可以和很多人建立人际关系的社区当作礼物送给她,我和我们的孩子当然会生活在那里,但我希望日菜除了我们以外,能够和家人以外的人也携手共同生活。在许多人的陪伴下度过幸福的人生——我认为这是她渴望的最大幸福。我希望可以实现日菜的幸福,我希望她随时都身处这份幸福的正中央。」
我们两个人很像。日菜没有父母,我成长的家庭也四分五裂。我们家和祖父母住在一起,婆媳问题不断,父母因为这个原因感情不睦,家里气氛始终很冰冷,久而久之,一家人就不再聚在一起。我至今仍然清楚记得独自在空无一人的客厅吃饭的孤独。
因此,现在日菜把我视为真正的家人,是令我最高兴的事。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如此重视。我想要回报她,我发自内心想要回报她。
「所以你的原动力,是希望日菜得到幸福吗?真是太美好了。」
我有点害羞,然后低头看着摊开的双手。
「我希望用这双手实现我们的梦想。」
日菜,是你告诉我,每个人的双手都有『使命』。
我这双手的使命——就是要为日菜带来幸福。
所以,我们的梦想一定会实现。有朝一日,我一定会建造我们的梦想之家。
☂
那一天,看看参加图书馆设计的竞图被淘汰了。
午后,我们在『雨滴』用手机看竞图的结果,但进入决赛的名单中并没有看看。我瞥了他一眼,发现他单手拿着手机,紧抿着双唇。
好、好尴尬……这种时候该说什么?别在意!别在意!这样会不会太不当一回事了?啊啊啊!太可惜了!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不不不,他会觉得我怎么可能理解他的心情?怎么办?我要赶快想,赶快想啊。
嗯嗯嗯嗯嗯嗯嗯嗯!不行!我完全想不出该说什么!
我急得头顶几乎快冒烟了,看看发现后,按着自己的额头,夸张地笑笑。「原来被淘汰了!日菜,对不起!我下次一定会好好努力!」
「看看,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虽然很受打击,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下一次,下一次!下次我绝对会好好表现!」
「但是……」我垂头丧气,看看轻轻地拍着我的头。
「日菜,你为什么要沮丧?我没事啊,打工的时间快到了,今天要协助公司一个新的案子,要在大船那里建一栋商业设施,低楼层是购物商场,高楼层是办公室。他们人手不足,希望我帮忙做模型,所以今天我会晚回家,不用为我准备晚餐。好了,我差不多该走了,否则开会就要迟到了。」
他一口气迅速说完,就快步走出咖啡店。门关上的同时,我不由自主地深深叹一口气。在排气扇下抽菸的缘姊纳闷地看着我问:「怎么了?为什么叹气?」
「看看好像很受打击。」
「有吗?他不是看起来很有精神吗?」
「你刚才有没有看到他紧抿着嘴?这就代表他很沮丧,而且他说话很快,一口气说完,也是为了掩饰难过的心情。」
「你真不愧是他的女朋友,观察得真仔细。」
「要怎么安慰他……」
「不用管他吧,他已经是成年人了。」
「啊?但看看的想法超负面,他是我认识的人中最负面的人。上次参加竞图被淘汰时,他有一个月左右食欲都很差,之前遭到淘汰时,还一个人出门旅行,说要去高野山修行。后来只买了高野豆腐,但情绪一直很低落。」
「但他今天不是要去打工吗?既然有力气工作,应该没问题吧?」
「他说去打工应该是骗人的,我想他今晚打算一个人借酒浇愁。」
「什么都瞒不过你啊,佩服佩服。」缘姊笑了起来,「诚看起来就很脆弱,有一个消极的男朋友真辛苦。」
「但我希望他努力。」
「是啊,为了你们的梦想,他必须好好努力。」
「这也是原因之一,最重要的是,我希望他能够成为出色的建筑家,只要能够完成这个目标,我愿意为他做任何力所能及的事。」
「啊,日菜,你真是一个无私奉献的女人,我绝对做不到。」
缘姊叼着烟,好像外国人一样,摊开的双手举到脸旁,做出放弃的表示,摇摇头。
「他为什么想要当建筑师?他应该并不只是为了实现和你之间的梦想吧?」
「据说他以前在一家很大的建设公司画设计图,但在那里工作三年之后,开始对这种生活产生疑问,觉得一直这样下去好吗?于是去看了他尊敬的真壁哲平建造的房子,感到茅塞顿开,觉得自己也想建造陪伴别人的人生和生活的房子。」
「所以他就自立门户了吗?那个叫真壁哲平的人很有名吗?」
「听说在建筑业界很有名,看看说,真壁先生造的每一栋房子都很人性化,充分运用大自然的环境,他说那是他的目标,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可以建造那样的房子。」
「这样啊,所以说,诚是想要建造独栋的房子吗?」
「我不太清楚,应该并不局限于独栋的房子,啊,但是对他来说,家很重要。他之前喝醉酒时曾经对我说,虽然通常都是在结婚或是生子等人生走上坡路的时候买房子,但人生有起有伏,所以他想建造可以陪伴屋主度过漫长人生的房子。他成长的家庭都已经四分五裂,我相信他会有这种想法,应该和他的成长背景有关。」
「原来他也饱经风霜啊。」
「那次听他这么告诉我的时候,我就觉得,建造能够支持一个人好几十年的房子很了不起。我没有什么梦想,没有什么出色的才华,所以很羡慕他。我在我们开始交往时就下定决心,既然看看要建造能够支持屋主人生的房子,那我就支持他。这或许就是我人生的理由,虽然听起来有点夸张。」
缘姊把香菸在菸灰缸中捺熄后,走去咖啡店角落看起来像古董的红棕色柜子。打开了对开的柜子门,发出叽叽叽的沉重声音。她从放满东西的柜子里拿出信纸和樱花色的信封,走回到我面前。
「那你要不要写信?写信给未来的彼此。」说完,她把信纸和信封交给我。
我听不懂她的意思,重复她说的话。「写给未来的彼此?」
「以前我只要遇到不开心的事就会写信,写给一年后或是五年后的自己。因为到了那个时候,那些烦恼应该已经解决了,思考遥远未来的事,就会觉得眼前的痛苦很渺小。虽然现在完全不记得信的内容,但我记得写信的事,曾经拯救我好几次,你们也可以写信,写给未来的彼此。」
我不敢收下她递过来的信纸,就像讨厌写暑假作业的小孩子一样躲得远远的,嘀咕说:「但我文笔很差。」
「文笔?」缘姊眨了两三次眼睛。
「小时候写阅读感想,老师曾经对我说:『相泽同学,你的文章前后矛盾,杂乱无章,完全不知道你想要表达什么。』我想我一定写不好……」
缘姊按着肚子「啊哈哈」大笑起来。
「只要写你想写的内容就好。」
「啊!但是这样能够把想法传达给看看吗?」
「想要写一封理想的信,只有一个秘诀,那就是不要试图想写一封很出色的信,就只有这样而已。」
缘姊说完,向我抛了个媚眼,把原子笔的笔杆对着我。
那天晚上,看看果然是喝醉回家。虽然他说是因为应酬,但我猜想八成是说谎,他应该独自借酒浇愁。他似乎喝太多了,感到很不舒服,去厕所呕吐好几次。他脸色苍白,流着泪的样子很可怜,看了有点于心不忍。我为他泡了薄荷茶,看看喝得津津有味。
「啊……终于舒服了些。」
他把头靠在沙发的椅背上,仰望着天花板。我轻轻在他身旁坐下。
「唉,看看,要不要来写信?」
「写信?写给谁?」他转动眼眸,看向我。
「写给未来的我们。我跟你说,这是缘姊今天和我分享的方法,她说写信给未来的自己,心情可以很舒畅,所以,我们要不要写给几年后的彼此?然后放进时光胶囊,等我们的梦想实现时,再把时光胶囊挖出来……你觉得怎么样?」
他沉默片刻。我紧张不已。我是不是太多管闲事了?
「你该不会发现我很沮丧?」
「嗯,是啊,应该很容易发现。」
「是吗?我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呢。」
看看枕着我的腿,我觉得他这样很可爱,爱怜地摸着他的头发。
「一看就知道你很容易沮丧,更何况这次竞图,你比之前更努力,也似乎很有自信。无法得到真壁先生的认同,是不是对你的打击最大?」
他重重地叹口气,拿下眼镜,轻轻笑笑。
「果然逃不过你的火眼金睛。」
「对不起,你是不是希望我让你一个人静一静?」
「不会啊,很高兴看到你为我担心,只是觉得自己很没出息,老是让你安慰我。」
「你怎么说这种话呢?我们不是约好,遇到困难时要相互扶持吗?这是我们的情侣守则。」
看看坐起身,面对面看着我。
「下一次一定会做出成果,这不是逞强,我是说真的,我会比这次更努力。」
「嗯,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有才华,绝对绝对没问题。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相信你。」
我看到他的眼眶渐渐湿润,我也忍不住情绪激动。
「我相信你——」当我开口时,竟然带着哭腔。「有朝一日,一定可以建造支持很多人的人生、无可取代的房子。」
我想要挤出笑容,眯起眼睛时,一滴眼泪落下。他吸着鼻子说:「你真是爱哭鬼,为什么要哭啊。」他用指尖为我拭泪,他自己也快哭了。
「——但是我很高兴,超高兴。日菜,谢谢你。」
「我觉得虽然你很消极,但我很积极,只要你和我在一起,我们就可以正负抵销,刚好不正不负,所以看看——」
我抱住了他说:
「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看看……你很珍惜我,很疼惜我。你这么努力,是为了实现和我的共同梦想,这件事让我超开心。因为从来没有人像你这么爱我,你为我这么努力,我真的高兴得不得了,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好像在做梦。
「日菜,我们现在来写信。」
「嗯!我也会努力写!虽然我的文笔很差。」
「好,那我们明天傍晚去埋时光胶囊,你觉得埋在哪里比较好?」
「啊,我们埋去那里!就是片濑山的『可以看到海的山岗公园』!」
「好主意,就这么办。」
看到他的笑容,我感到无比幸福。
我希望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们能够分享相同的幸福,直到永远。
隔天六点半下班,咖啡店打烊后,看看骑机车来『雨滴』接我。片濑山那一带是住宅区,在那片住宅区的角落,有一个可以眺望湘南街道和太平洋的小公园。说起来,那里对我们而言是个特别的地方。
抵达公园后,栏杆外的晚霞太美了,我们情不自禁开始奔跑。
「看看!大海好美喔!」我向他招手,他站在我的身旁,靠在栏杆上,眯眼笑着呢喃。「实在太美了。」看到他表情比昨天轻松,我稍微松一口气。
夕阳映照下的大海宛如万花筒,浮现在夕阳余晖中的江之岛像一尾鲸鱼,富士山也清晰可见,我们牵着手,眺望着这片美景。
我把信装进向店家要来的红茶罐时,看看用带来的铁铲在一棵青刚栎小树下挖洞。他擦汗时,脸颊沾到泥土,我帮他用手帕擦掉。他用力闭着眼睛,简直就像是在玩泥土的小孩子被妈妈擦脸时一样。这表情太可爱了。
我们把红茶罐埋进坑洞时,相视而笑。
「我的信写得不太好。」我很没自信地叹气。
「没有关系。」
「真的吗?我真的写得很不好。」
「你不是很努力写了吗?这份心意就让我很高兴了。顺便问你一下,你写了什么?」
「这是秘密。」
我咧嘴一笑,看看噗哧一笑,然后突然严肃地说:
「等到梦想实现的时候,就可以看到你写的信了。我会努力,希望可以早日把时光胶囊挖出来。」
「我也很想赶快看你写的信。啊,但是你不必着急。」
「我当然着急啊,时间转眼之间就过去了,我必须抓紧时间。」
「啊哟,你就是这么性急。」
急躁是他的坏习惯,但想到他为实现我们的共同梦想而努力,就觉得很高兴。
我捡起一根树枝交给他,「你来画我们的梦想之家。」然后我爬到滑梯顶端,低头看着看看。他清清嗓子,「现在就由我来说明我们的梦想之家。」
他故意夸张地鞠了一躬,听到我的掌声后,他开始在地面上画画。
「我们的梦想之家位在视野良好的小城镇上,有五户到七户房子像这样一栋一栋建在圆形广场周围。」
他在正中央画了一个圆形广场,然后在周围画了几个小小的长方形。
「这个广场是小孩子玩乐的地方,有假山、有沙坑,还有隧道和游乐器材。假日时,小孩子都在这里玩耍,玩鬼抓人、躲猫猫。」
「听起来很好玩,我也想和他们一起玩。」
「傍晚的时候,小孩子的妈妈都从广场周围的房子走出来叫着:『吃饭喽』,接孩子回家。」
「好棒喔,听起来很幸福。雨水的『那个』在哪里?」
「在这里。」他用树枝指着广场东边的角落,「这里会建一个凉亭。」
「下雨的日子,会有特殊的装置启动,对不对?」
「说对了,雨水会变成乐器。凉亭周围会放好几个水瓶,雨水滴落时所产生的回音,会发出各种声音的特殊装置。」
「而且会因为雨的大小,导致声音随时都不同,完全没有任何一个音色相同——是不是这样?听你说了好几次,我都记住了。」
看看抬头看着我,夕阳映照在他温柔的笑脸上。
「这个点子来自于你,是你让我了解到,下雨并不悲伤。」
「原来我可以稍微帮到你。」
「才不是稍微而已,而是大有帮助。」
「呵呵呵,今天嘴巴真甜,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
「被你发现了吗?」他开玩笑地露出凶巴巴的表情。
「那我们的家在哪里?」
「好问题,要不要选离凉亭最近的这栋房子?」
「下雨的日子,可以一直听到美丽的音色。」
看看微笑着点头。他的笑容很迷人,我的心揪了一下。每次看到他的笑容,我总是忍不住想,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天空下起了雨。
明明是晴天,明明夕阳灿烂,为什么会下雨?
看看告诉我,这种天空叫「天泣」,就是天空在哭泣的意思。
夕阳照耀下的雨滴,简直就像眼前的空气在发光般绚丽。
凉爽美丽的雨,瞬间带走了六月底的闷热。
「这是爱的泪水。」看看仰望着天空说,「今天也有人在某个地方思念心爱的人。」
「是啊……」我在滑梯上注视着天空。
这个世界今天也因为某个人的情感而运转。一个人爱另一个人的心情,一个人恋上另一个人的心情,让世界持续运转。虽然这种想法很不科学,也不可能,但这么一想,就觉得这个世界很美好。我想要相信,我喜欢看看的感情,成为推动世界运转的微小力量。
「要不要回家了?」看看向我伸出手。
「嗯!」我从滑梯上滑下来,紧紧握住他的手。即使在冰冷的雨中,看看的手还是很温暖。我用心感受着他的温度,这份温柔的温暖让人忍不住落泪。
我们用不会松开的贝壳牵法牵着手。
我们在云隙中飘落的美丽雨中相视而笑,迈开步伐。
世界上所有的幸福,彷佛都在这场雨中。
但是我们还不知道。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这场雨成为撕裂我们的『奇迹』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