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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一话 潮音萦回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论坛

轻书架×天使动漫录入组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夜殇

昭和六十三年度毕业生

昭和六十三(1988)年四月~平成元(1989)年三月

只要回应那些「小白、小白」的呼唤摇摇尾巴,总有人会来摸摸头。有时是大手,有时是小手。

最喜欢的食物是牛奶,还有小小的手给的面包。

每日一到傍晚,小小的手就会将面包浸在牛奶里喂我吃。

今天一样抱着这样的期待入睡,但突然四周一片黑暗。

心里一阵不安,试着叫了两声。但什么反应都没有。接着,身体一直摇摇晃晃,一回神,突然又被包围在刺眼的光线中。

「抱歉啊,小白。我家还是没办法养你。」

周围都是没闻过的味道和风,身体一阵颤抖。不过熟悉的声音还是带来了勇气,跟平时一样摇起尾巴。

「可别怪我啊。你这么聪明,自己会去安全的地方吧?找个温柔的新主人啊,听到了吧,小白?」

听到叫小白的声音,再次摇起尾巴,跟在跑走的那人身后,他却发出「嘘!嘘!」的声音。

「别跟着我!你已经自由了,看!这个给你!快去拿啊!」

追着那颗被丢出去的球。只要咬着球回来,大家总是很开心。拼命地追,咬着球。

一转过头,已经没有人在。在附近跑了一圈,但没有闻到熟悉的味道。

一边嗅着地面一边走,听到好大的声音。许多黑色轮子以惊人的速度在我眼前转动。

声音消失,无数黑色轮子停下动作时,埋头拼命地跑。但是不管到哪里,都找不到那味道跟声音。

愈走愈累,脚步开始摇摇晃晃,感觉身体飘在半空中。

「喂,很危险啊,那只狗要跑到铁轨上了!」

「小狗?以小狗来说还挺大只的呢。」

下巴下方被女人挠了挠。舒服的感觉叫人忍不住稍微摇了摇尾巴。

「喔,这里是八高吗?那刚好,就放在这里吧。」

「确实很安全。」

被放到地上时,闻到很多人的味道。其中有一股微弱的熟悉味道。愈往后面走那股味道就愈浓。

(是面包的味道……)

* * *

英文和数学的成绩不差。其他科目再努力一下,就有机会挑战更好的大学。

导师这么对我说。

但这个「再努力一下」我就是办不到啊。盐见优花看着制服的裙褶,这么想着。

为了克服不拿手的科目,暑假前还拟定了计画表。把大约四十天的假期每十天分成一段、共区分成四段,命名为奠定基础、复习,培养应用能力、总结收尾,这张表她自己都觉得做得挺完美的。

但是计画就是计画。实际上永远无法依照计画进行。

到第三天为止都还依照计画走。第四天我睡晚了,那天整个人懒懒散散。第五天想要追回进度,但一直提不起劲。

第六天傍晚,我在厨房一边吃冰淇淋一边发呆,奶奶说,不想念书的话就到店里去帮忙。

所以我就到家里一楼的面包店去帮忙,本来只想帮忙这一天,到头来整个暑假从傍晚开始我都代替奶奶负责收银。计画愈来愈落后,暑假结束的现在,除了功课以外,我只完成了一份完美的计画表。

不、不对。不能归咎于帮忙看店。

我是以帮忙家事当借口,逃避了学习。

为什么要逃呢——?就在我这么问自己时,听到了老师的声音。

「盐见,你有没有在听啊?」

「有。……老师,没关系。我没有太高的奢望。可以从家里通学、不太勉强的大学就可以了。」

「你真是没什么欲望呢。」

导师将补习班举办的全国统一模拟考的成绩单递给我。

「好,所以你没有要改志愿。要是改变心意了随时来找我。」

走出职员室,优花看着自己的成绩单。

校内排名第九十八。根本没心情再看全国排名。

八棱高中是县内知名升学高中,位于三重县四日市市、近铁富田山车站旁,校章是往八个方向发光的八棱星,通称「八高」。学区内将近五十所国中里成绩好的学生多半都会聚集到这里,而大家在入学的同时通常都会领悟一个道理。

这个世界上果然人外有人。在同样交出好成绩的学生里,自己既没有原本想像的优秀,也并不特别。甚至可以说相当平庸。

优花将成绩单折得小小的,塞进裙子口袋。

联考时自己想进的学校知名度和分数愈高,就愈会聚集来自全国的优秀应考生,激烈竞争。怎么可能在这场激战中获胜?就算侥幸考上,一定会比进高中时对自己的平庸更加绝望。所以现在这样就够了。她害怕失败,也不想再对一无是处的自己感到绝望。

最好可以去一个不需要勉强自己爬得更高,能让肩膀的力气放松,好好做自己的地方。

优花一边用橡皮圈绑起长至锁骨的头发,一边走向美术社的教室。

暑假之前她还是美术社的社长,现在这里正在制作运动会用的看板。不过虽然名为美术社,这个社团里却几乎没有擅长美术的学生。

这所学校的所有学生在放学后有义务要参加社团活动。不过美术社的活动非常轻松,除了制作运动会和文化祭的看板之外,一年只需要制作一个作品,或者去名古屋参观美术展览,回来写报告就行了。而且报告只需要写两张稿纸。包含优花在内,几乎大部分人都选择写报告,下课后立刻回家。所谓的回家社。

其中也有极少数相当热衷制作作品的社员。

多半是希望考艺大的学生,或者喜欢绘画、插画的学生。他们在社团办公室里各自有自己喜欢的地方,区隔出一块小天地,默默作画。

优花走进社办。这栋木造平房以前也是校舍,她站在最后方的房间前。

「喂喂,光思郎。」

清亮的男声响起。是美术老师、社团顾问五十岚聪的声音。

拥有男中音般的美声,再加上蓄胡的脸和微胖的身材,大家经常误以为他是音乐老师。不过除了任教之外,他现在还是每两年会在市内画廊举办个展的油画家。

「真没想到。」五十岚开朗地这么说道。

「光思郎,你怎么变得这么小。」

「握手!已经会握手了啊。趴下!喔,也会趴下了。」

「光思郎学长,果然是个优秀的男人。」

这欢快的声音让优花有些疑惑。

光思郎,也就是早濑光司郎是班上一个沉默的同学,立志要考上东京的艺大。他在社办时总是相当认真在画画,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气息,很少看他跟人打闹。

他国三第二学期搬到优花家附近。尽管两人离家最近的车站是同一站,上学时经常打照面,但是就连自己也没有这么亲昵地跟他交谈过。

优花轻咳了两声,走进社办。

「你们太吵了,声音都传到走廊了。尤其是老师。」

「哎呦,不要这么严格嘛。」

五十岚难为情地笑了,对优花招招手。

「盐见,你也来看看,你一定也会很吃惊。」

「我是来帮忙画看板的耶……咦?狗?」

走到五十岚身边,她发现早濑光司郎位子上是一只白狗。狗还很小,不知为什么全身都是沙子。

「这狗是怎么了?老师的?」

「不是我的。是藤原联络我的。」

「我一到社办,就发现这家伙乖乖坐在光司郎位子上。」

留着很像方格子乐团藤井郁弥般长浏海的藤原贵史是学生会长,担任了三届学生会的干部。他这个人个性随和、成绩又好,跟谁都能轻松聊两句,在男女学生之间几乎没什么交流的这间学校里,算是很特别的异类。

藤原蹲在白狗面前,摸着它的头。

「盐见,你也叫叫看。一叫它光思郎就会摇尾巴喔。」

她也试着叫了声「光思郎」,白狗摇着尾巴舔了舔优花的手。蓬松的白毛跟下垂的耳朵十分可爱。

美术社的新社长高梨亮听了藤原的话点点头。有一对圆亮眼睛的他,比起画画似乎对美术史更有兴趣,经常在社办翻看画册或历史书。

「我也很头痛,所以总之先请五十岚老师过来,商量该怎么办。」

「原来是要找我商量的啊。」

五十岚抱起白狗,轻抚着它的背。

「狗的事我也不太懂。我也联络了工友藏桥先生,但到现在还没来。」

「抱歉,我来晚了。」

听到一声很优雅的招呼,身穿灰色工作服现身。一头漂亮白发的藏桥声音和态度都很温柔,跟五十岚关系很好。

「不好意思,五十岚老师。刚刚换灯泡花了太多时间。」

看到五十岚手上抱的狗,藏桥眯起眼睛。

「这就是你说的那只狗吗?长得真可爱。我看看……是公的呢。应该是贵宾犬和腊肠犬的混种吧。」

「所以是杂种吗?」

「应该是。乖,嘴巴打开我看看。」

藏桥按住它上腭,狗老实地张开了嘴。

「一点抗拒都没有就张嘴,看来应该受过一定程度的训练。感觉已经不是小狗,快长大变成犬了。」

「所以是有人养的吗?是迷路了吗?」

「还是被丢掉了?」

藏桥将手离开狗的嘴巴。

「不知道它为什么全身都是沙,可能暂时收留一阵子比较好。」

「那帮它找找主人吧。来做张贴公告吧。」

好!五十岚点点头,高声说道。

「谁能帮忙画海报?说我们八高捡到一只白色毛茸茸的狗。」

啊?抗议声在社员之间此起彼落。

「怎么?你们好歹也是美术社的吧?清香,你来画。」

「我吗?」

一年级的赤井清香显得很不安。

「我可以画拟人的狗啦,但是真的要画正式的狗,我不行啦……。」

「什么叫正式的狗?没关系啦你就画吧。」

啊~。说完后赤井看向身边的男生。

「笹山以后想当美术老师吧?你来画啦。」

「可是、这……。」

笹山眼神闪烁地看着五十岚,欲言又止。

「我的梦想实在太难实现,所以我最近改志愿了。我要改当国文老师。」

等等。五十岚把狗放回地上。

「喂,国文老师也很难吧。」

「我暑假去上过考艺大的补习班,去那边的人都超强的。就好像有一大批光司郎学长那样?」

那确实挺可怕的。听到这些反应笹山也回道:「是吧?」

「我深深对之前说要考艺大的自己感到羞耻。」

「老师,光放文字不行吗?」

优花拿出放在社办层架上的图画纸,用麦克笔大大写着「走失狗」。

「用『富士即可拍』拍下狗的照片贴上去吧。」

「你字也写得太随便了吧。」

五十岚深深叹了一口气,手扶额头。

「至少也加点造型啊。我再强调一次,这里是美术社。盐见,你是前任社长吧。」

「对抽签抽到的社长不用有太多期待……。」

「老师。」一个声音响起。是不太常出现的戴眼镜一年级男社员。

「让盐见前社长画海报会成为本校之耻。制作看板的时候盐见学姊也完全没帮上忙。」

「那你来画啊,我的选修课本来要上音乐的。」

「我画是可以。」

一年级生一边瞥着优花。

「我很擅长美术字,但是太花时间了。要是有时间画狗的海报,我宁愿多背一个单字。」

五十岚再次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随便谁都行,快点把『走失狗』的海报画了吧。」

也不知道是谁,这时传出一个微弱的声音。

(老师来画不是最快吗?)

(太完美了!)

「我不想跟你们说话了。光司郎、光司郎人呢?」

狗在五十岚脚边摇着尾巴。

「不是你啦,我是说人。他昨天也没来上课,怎么了吗?」

「听说他爷爷快挂了……。」

不妙!藤原慌张地将浏海往上撩。

「听说状态不太好,所以他一直守在医院。」

「这我倒不知道。」

五十岚表情一暗,声音也低沉了下来。

摇着尾巴的小狗忽然怯生生地抬头,然后蹲了下来。好像在害怕什么一样,优花把狗抱起来。

小狗把身体靠了过来,她轻拍着小狗的背。

小狗大概在发抖,手掌心感觉到微微的震动。

真可怜。藏桥摸着小狗的头。

「这孩子很紧张。得快点帮它找到主人才行。」

五十岚再次叹了口气,搔着头。

「那好吧,我先用文字处理机弄一张告示来贴吧。」

「老师,你不自己画吗?」一个女生问道。

「啰唆。我上礼拜刚买了新的文字处理机,让我用一下会怎样。」

五十岚交代大家给小狗弄个地方待,然后离开了社办。

美术社社办一角装设了笼子,收留这只一听到人叫「光思郎」就会摇尾巴的白狗。

之后的一星期内,美术社学生分头在附近的设施或店家张贴走失狗的海报,但饲主始终没有出现。

第十天这个星期一,校长交代别继续收留,先找找愿意在饲主出现之前领养狗的人。大家先在校内征求愿意领养的人,不过没有人举手。

九月底,优花放学后搭近铁名古屋线在四日市站换乘「汤之山线」回家。

四日市东望伊势湾、西边连接到铃鹿山脉的山麓,东西方向幅员宽广。沿岸地区自古以来就是东海道繁华的宿场町。

昭和三十年代日本首座石油精炼厂受邀在这此临海地区设厂,此后这一带的海埔新生地接连设置了第二、第三精炼厂。经济高度成长时期这里出现了大气污染等公害,经过之后二十多年的努力,昭和六十三年现在的空气已经恢复洁净。

跟东边都市区域相比,汤之山线途经的西边地区处处可见水田和里山。终点汤之山温泉车站位于御在所岳的山脚下。山麓那片丰饶的丘陵地,长年来也开发为往名古屋通勤者的卫星市镇。

在高角车站下了车,优花慢慢走在黄金色的稻穗之间。

爷爷创业的「盐见面包工房」就开在「一生吹山」这座里山的山麓,沿着高速公路一片水田地带中。

也因为这样,店面前这一条路虽然铺了柏油,但车流量很少。马路东边是国中、西边是高速公路的高架,穿过高架下就是一片大规模住宅区。

回家之后奶奶的声音从店里传过来。

「优花回来了吗?」

身穿白衬衫和小麦色围裙的奶奶从连接工房和自家的门探出头来。

「怎么这么晚?」

「对不起,我没赶上上一班车。」

「快点喔。现在应该没有参加社团活动了吧?」

没有社团活动是为了准备考试。但是从暑假期间开始每天傍晚来店里帮忙这件事,因为一直没找到计时员工,持续到现在。

「我换好衣服就过去。奶奶你先去休息吧。」

在三楼房间换穿上店里制服,优花拿着图画纸和笔下了一楼。

探头看看楼梯旁的工房,父亲正蜷着背在看运动报。

天亮前就开始工作的爷爷和父亲,每到傍晚这个时间做面包的工作就告一段落。帮忙他们两人的奶奶早上也得早起,所以到了傍晚总是很疲倦、心情不大好。

走进店里,计时员工相羽静子正在送客。

「抱歉啊,相羽太太,让你一个人忙。」

「没关系的。」说着,相羽推了推滑落的银框眼镜。

「不过优花现在要准备考试,一定很辛苦吧。」

「真希望可以快点决定,多亏相羽太太帮忙。」

相羽住在附近的住宅区,她希望能在念国中的儿子四点回家之前回到家,之前都工作到三点。但是因为人手真的不太够,这个月起每星期有三天会麻烦她延长时间工作到五点。

「我会替你加油的!来,坐吧。」

相羽在收银台旁的桌前放了张椅子。

今年要考高中的儿子希望能进八高,所以相羽对优花总是很亲切。跟奶奶一起看店时不可能,但是跟相羽一起的时候如果没有客人她总是让优花看自己的参考书。

「谢谢!不过我今天可以画海报吗?要帮走失的狗找爱妈。……对了,相羽太太,你家要不要养狗?」

「我儿子是很想养,但我先生不太喜欢动物。」

「这样啊。我奶奶也不行。她竟然还说什么我们是卖吃的,家里不能养禽兽。」

「可能担心毛发还有味道吧。」

店里的收音机传出强而有力的女声。是滨田麻里的〈Heart and Soul〉。

Soul这个字除了是英文「灵魂」的意思之外,也意指韩国首都,这首曲子是十七号开始NHK转播汉城奥运的主题曲。

优花一边听着水上芭蕾的解说,一边在图画纸上用画笔大大写下「征求小狗爱妈」几个字。

看了一会儿后,她试着用铅笔画了一只狗。

明明画得很认真,却化成一只说不上是狗是狐还是白猫的生物。

叹气时,听到远方好像有叫声。

「相羽太太,那是什么东西在叫啊?」

调低收音机的音量,相羽将手掌抵在耳边。

「我什么都没听见啊……?」

「该不会又是猴子跑下山了吧?」

空前的蓬勃景气中,铃鹿山脉的山脚下兴建了许多高尔夫球场。可能因为这样,最近很多猴子被赶出山里,在附近出没。

收音机传出沸腾欢声。在这些欢声背后她又听见了些什么。

好像是孩子的哭声?优花打开窗。

稻穗在染成一片朱红的夕阳余晖中轻摇款摆。前方的路上有个小东西蜷成一团。

「啊!相羽太太,那是小孩吗?」

小孩?相羽反问了一声,挂上垂在胸前的眼镜。

「啊,好像是耶。怎么了吗?是不是在哭?」

「我去看看!」

跑出店外,路的前方有个孩子正低着头。旁边是一辆倾倒的小自行车。

「小弟弟,怎么了?骑车跌倒了吗?」

年纪大概幼稚园或小学一年级的小男孩擦掉眼泪。

优花双膝跪地,配合孩子的视线。

「没事吧?一定很痛对不对?」

男孩停下擦脸的手,认真地盯着优花的脸。

看到他提防的表情,优花连忙指了指身后的店面。

「姊姊是那间面包店的人。你过来吧,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你家在哪里?」

「我……我没事。」

孩子摇摇头想站起来,却踉跄了两步。

优花坐在他面前,背向男孩。

「来!姊姊背你。」

转过头微笑对男孩说了声:「好吗?」这时孩子已经站了起来。

优花走在迈出步伐的男孩身边,跟他一起往前进。看到孩子抬头看自己,她伸出手,那只小小的手紧紧握住她的。

优花发现这孩子在害怕,紧紧回握了他的手。

走进店里,相羽正在接待客人,不过急救箱已经放在收银机旁。优花让男孩坐在收银旁的椅子上,开始替他消毒膝盖的伤。

她站起来正要去拿OK绷,刚好跟孩子对上眼。

「没事吗?」

男孩直盯着她,然后别过头去。接着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桌上的图画纸。

「这是……狗?」

优花一边拿OK绷,一边看向海报。

「看得出是狗吗?太高兴了。」

「我们学校里有一只很可爱的狗。你们家要养狗吗……?」

男孩用手捂着脸,又哭了起来。

「怎么了?很痛吗?」

「不痛。」

男孩肩膀颤抖,不停哭着。

「一个人很寂寞、很害怕吗?不要紧的,姊姊马上帮你联络家里的人。要吃面包吗?还是喜欢吃饼干?」

店后面的门打开,奶奶走进来。

「优花,你怎么把这么小的孩子弄哭了。」

「又不是我弄哭的……。」

「算了算了。我问相羽太太就知道了,你去后面吃饭吧。真可怜,得赶快替他处理一下伤口才行。」

奶奶叹着气,替男孩的膝盖贴上了OK绷。

「他家住哪里?问过他电话号码吗?」

「啊,还没……。」

奶奶又叹了一口气。

「优花虽然会念书,这种地方就是不够细心。」

优花把正要贴上的OK绷塞回口袋,走出外面。

把孩子的自行车牵回店里的自行车停放场时,她仰头望着夕阳。

自己确实可能有粗心的地方。

却也没有像奶奶所说那么会念书——。

来到二楼的厨房,父母亲跟爷爷正在吃晚餐。

优花辛苦啦。母亲一边说一边起身,开始热味噌汤。

「相羽太太打了分机进来,听说有个孩子受伤了?」

「好像是骑车摔的。奶奶在问他联络方式。」

喝了一口味噌汤的父亲叫了母亲一声:「俊子。」

「妈一个人我不太放心,你等等去看一下。」

「等我弄好优花的饭。」

「没关系啦,我可以自己来。而且我本来就要再回店里一趟。」

「不要紧,你坐吧。」

母亲用布巾擦擦手,开始准备我一个人的晚餐。

爷爷开的这间面包工房,以前多半靠国高中生和附近常客维系着小生意。大概十五年前在父亲的提议之下导入石窑,开始着重在法国面包、吐司、咸点面包上,又增设了内用区,在那之后住宅区的家庭开始频繁来光顾。

三年前,大我六岁的哥哥也开始帮忙家业,负责跑业务跟配送。工房现在还接下市内餐饮店的石窑烤面包和甜点批发采购订单,业务范围愈来愈广。

但是直到现在母亲还是一个人负责工房的会计工作跟家事,空闲时间还到店里帮忙接待客人,完全没有时间休息。

母亲将味噌汤和白饭端上餐桌。

「优花,上次模拟考结果怎么样?怎么没给我看成绩?」

「不怎么样。」

「不怎么样也要让我知道啊。」

没错。说着,爷爷发出声音喝起味噌汤。

「考试也得花钱。既然是父母亲出钱,吃饭之前先把成绩交出来。」

没办法,优花上了三楼,把模拟考成绩给母亲看,她难过地摇摇头。

「你成绩怎么一直掉呢?一年级的时候校内排行高多了。我看还是因为——。」

因为去店里帮忙吧?察觉母亲还没说出的话,优花高声打断她。

「只是因为跟一年级的时候不一样,大家都更用功了而已。」

「那你怎么不用功一点呢?我看还是因为店里——。」

一直安静吃饭的父亲将筷子放在餐桌上。

「俊子,别再啰唆。下次再努力就行了。」

「就是啊。再会念书面包也发不起来。喔!瓦萨洛上场了。」

爷爷拉高电视音量。仰泳赢得金牌的铃木大地选手正在讲解瓦萨洛游法。

父亲也一边喝茶一边望向电视。

「我说你啊。」母亲语带不满地对父亲说。

「优花现在是考生,就不能让她专心念书吗?」

「我也想啊,不好意思啊。之前来应征的人都跟老妈处不来走了。明明跟相羽太太就能相处得不错啊。」

「急什么呢,反正自己家人工作不用花钱。」

真的是这样吗?

优花将饭菜送到嘴边,沉默地思考。

爷爷给了哥哥薪水。因为有这份薪水,哥哥才能离开这个家自己在外租屋,开着气派的车到处工作。

自己,还有母亲跟奶奶却都没有获得报酬。唯独哥哥这个长男不一样。

哥哥发出听来有点像「喔!」也有点像「喝!」的招呼声,走进厨房。

父亲和爷爷也回给他一样的招呼声。

「妈,这个你处理一下。」

把请款单交给母亲,哥哥看到放在餐桌上的模拟考成绩。

「喔,这是优花的成绩吗?这什么啊?校内排名九十八?哎,国中的第一名进了八高也成了普通人啊。」

「这有什么办法。」

母亲安慰般说道,将茶放在哥哥面前。

「学校里那么多学生。如果五十间学校的第一名都聚集在一起,总会有第五十名啊。」

但是自己也没进前五十名。她紧咬着后槽牙时,哥哥又笑了。

「优花,不要这么冲啊。这样很好啊,女生变成书呆子一点也不可爱。男人最讨厌比自己厉害的女生了。」

谁想要这种男人。后槽牙咬得更紧了。

「好了阿勇,不要这样说话。」

母亲严厉地瞪着哥哥。

「也是,你看俊子那么聪明。」

爷爷呼噜呼噜喝着茶。

「我们家最聪明的就是管钱的俊子,我们只是军队、工蚁而已。」

「不要这样说话啦。」

父亲拿过放在爷爷面前的电视遥控器,又调高了音量。

商业高中毕业后,母亲在一间制菓用品商店的会计部工作,她半工半读上簿记学校,取得了簿记一级的执照。听说父亲想设置石窑时设法筹措资金,还有提出内用区点子的都是母亲。

如果没有母亲,这间工房也不会成长到这个规模。

但是爷爷和奶奶、最近甚至连哥哥都对母亲很不客气。

优花三两下扒完饭后站了起来。

「我去跟奶奶换班,妈你休息吧。晚上我去看店。」

「不要紧,优花,你去念书吧。」

「我可以一边看店一边背单字。」

爷爷用力点点头。

「没错,优花。书在哪里都能念。不是只有在书桌前才能用功。俊子,茶。」

母亲发出很大的声音推开椅子起身。优花也与之呼应般离开座位。她走到爷爷前抓住遥控器,关掉了正发出偌大音量的电视。

大概是太过惊讶,爷爷眼神闪烁游移。优花觉得心情畅快了一点。

在店门前路上哭泣的男孩,跟来接他的年轻母亲一起回去了。听说他住在附近的住宅区,一个人去附近的里山,在回家的路上。

计时员工相羽回去后,优花一边看店一边继续制作海报。

收音机传出八点的报时声。快到关店的时间了。

涂完这张狗的图画,优花打开店里所有窗户。

夜风轻柔抚过稻穗上。夏天那么喧闹的蛙鸣声现在已经平息,取而代之的是铃虫的叫声。

用拖把将地板拖了一遍后,她看着屋外。

店门前这一条路的远方,可以看到一盏自行车的车灯。

关上窗,优花走近特价面包区。

她把爷爷最自豪的巧克力奶油卷和照烧鸡肉三明治装进店里的购物袋。接着她环视架上,正想放进上面有粉红糖霜的花形饼干,却停了手。想了想,改放了狗形饼干,这时店门刚好打开。

将纸袋收进收银台后,优花招呼道:「欢迎光临。」

肩上挂着大波士顿包的早濑走进店里。

会在星期四这个时间来的客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光思郎名字的来源,美术社的早濑光司郎。

跟他打招呼,他也只是轻轻低个头。总是面无表情地拿着打七折的吐司到收银台来,结完帐后就快步离开。

早濑拿着吐司来结帐。优花拿起刚刚收好的纸袋,叫住他。

「那个……早濑。」

手上拿着皮夹的早濑面露狐疑。优花发现他视线望着那张画到一半的海报,慌张地将纸翻到背面。

「那个……」早濑指向海报小声说道。

「是那只狗?」

「你竟然看得出来?涂了颜色之后变得愈来愈奇怪……。」

早濑有一瞬间闭上眼。那表情就像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你别这样说不出话来啊。那还不如笑出来,比较不受伤。」

早濑每星期会去名古屋的艺大术科补习班三次。

听说他想考的是艺大里门槛最高的东京艺术大学。

早濑轻轻把浏海往上撩。可能因为五官很端正的关系,这个人的举止和表情看起来都有点清冷。

「那海报要贴出去吗?」

「车站之类的地方吧?不过画成这样应该不能贴吧。」

「很急吗?」

「有点。」

「有点?那是多急?」

感觉对方好像在指责自己不确实的回答,优花急忙补充说明急着画海报的理由。

「下星期一就得告诉校长我们要怎么处置小狗,所以我们想在那之前帮它找到爱妈。所以有点急。我负责海报,藤原正在学生会募款筹钱买饲料和打预防针。大家在讨论要不要发起连署,在学校里养它。藤原很厉害吧。」

「这种事情对那家伙来说很轻松吧。」

早濑语气不怎么高兴地说出一间东京超难考的私大。

「因为藤原想争取这间学校的推荐名额。听说他一直担任学生会干部目的也是这个。从事这类活动在甄试里好像很有帮助。」

「我觉得也不只是这样吧。因为发起署名运动这些事,也可能被学校视为眼中钉,甚至无法拿到推荐。」

「那家伙一定可以顺利周旋的啦。」

「原来早濑会说这种话啊,真是意外。」

本来以为他会反驳,但早濑只是低下头。

优花将装了巧克力螺旋面包和三明治的袋子递给早濑。

「不嫌弃的话这些你拿去吧。那只狗因为我们胡乱叫,现在只认你的名字了。……昨天也有一年级生这样叫它。」

「我听到有人在叫『光思郎你在干什么!』回头一看,那只狗正在方便,然后就有人说『光思郎,不可以在这种地方小便!』。」

「真的很抱歉。」

优花双手合十,把袋子硬塞给早濑。

「这代表我一点小小歉意。」

「不用啦。」

早濑推回袋子。优花再次递出去:「真的不用客气。」

「反正这些都得丢掉。我们家除了吐司以外,其他面包味道也不错的。都是爷爷跟爸爸每天早上用心做的。」

「真的不用了。」

早濑从皮夹里取出吐司费用的铜板,整齐摆在托盘上。

「我虽然每次都只买特价品,但并不是没钱吃饭。」

「我没有这样想啊。」

「这是画材,代替橡皮擦用了。」

「不是用来吃的啊。」

「对啊。」早濑小声地说,抓起吐司。

「啊,等一下!早濑,袋子、袋子。」

早濑打开门离开店里。优花追在后面,但早濑站骑上自行车,风也似地走了。

到了周末,还是没找到愿意暂时收养光思郎的人。

星期一放学后,社团顾问五十岚和工友藏桥带校长来到社办看光思郎。连同学生会长藤原发起的「照顾光思郎会」十六位成员,优花整理了社办的椅子,设置出让大家讨论的空间。

社办一角,早濑脱掉制服外套,正在套上卡其色工作服。换好衣服后入座,他把垃圾桶拉到面前,开始专心地在垃圾桶上用小刀削起一根黑色棒子。

藤原压低了声音深怕吵到早濑,对校长说明了这两星期以来试图帮小狗找爱妈但没有成功的经过。

对养狗很熟悉的藏桥,也接在藤原之后补充,光思郎很可能是故意被丢掉的狗。

藏桥看了一眼在笼里睡觉的光思郎。

「它来到这里时全身都是沙。说不定是被丢到海里,然后从海边走过来的。」

一个来自铃鹿山脚下国中的女孩好奇地问:

「海?离这里很近吗?」

「不算近。」

五十岚指向车站的方位。

「一直往这边走就会碰到海。校歌里不是也有吗?『潮音萦回』。不过这中间有近铁和JR的铁道,又有干线道路。对这只狗来说应该是不短的距离。」

后方座位有一个男生发言。

「所以这只狗努力地走了那么长距离来到我们八高吗?」

校长对着发出声音的方向说。

「但如果是被丢掉的狗,等再久也等不到失主吧。」

藤原对校长举起手,然后环顾周围。

「各位同学,发言之前请先举手,先跟老师介绍自己的名字。我是学生会长藤原、藤原贵史。」

他先用清亮的声音大方报上自己姓名后,流畅地开始说明。

「其实这附近有几个人表达过愿意暂时收养,但是真正看过光思郎后,大家都放弃了。如果是小狗也就罢了,但是这只狗几乎已经快变成成犬。听说这种半大不小的狗,不太容易跟人培养感情。」

「因为这样才被丢掉的吗?」

五十岚交抱着双臂。校长略显犹豫地开了口。

「那如果没有人愿意领养,最后只能联络动保防疫处了。」

「请等一下。」优花举了手。

「我是三年级的盐见优花。之后可能会出现愿意领养的人吧。」

「盐见同学。」校长温和地望着她。

「这只狗今后还会继续长大。等它变成成犬之后,可能就更不容易找到人领养了。盐见同学你家能养吗?」

「我家卖吃的,家里说不能养动物。」

藤原再次举手。

「不好意思,我是藤原。校长,方便说两句吗?我们『照顾光思郎会』中,有人提出希望继续在八高养这只狗。饲料和预防接种的费用可以靠募捐。也有人愿意从家里带宠物食品或玩具来。」

「藤原同学家不能养吗?」

校长的问题让藤原顿了一顿。

「我妹妹会过敏。而且我爸妈一直很讨厌狗。」

「那学生之中也可能有人会过敏。这方面该怎么处理?还有,如果以后这只狗咬了人,又要由谁来负责?」

工友藏桥看着光思郎:「这孩子很老实的。」

「它不会乱叫,看来之前受到很好的照顾,它很信赖人。」

「我也想过收养它。」五十岚开始对校长说。

「但是我住的地方禁止养宠物。我还试着跟管委会商量,但还是不行。之后我们也会继续找愿意领养的人,在那之前不能让我们养在学校里吗?」

「如果是私立或许没问题,但我们是公立学校,这种事毕竟没有前例。」

校长摸着西装口袋拿出香菸,但马上又打消念头将烟放回口袋。

「况且,如果因为这次的事件让大家觉得把宠物丢在八高、八高就会帮忙照顾,那以后不断有人来丢猫丢狗,那怎么办?因为自己不能养,就希望养在学校,这种想法不是很奇怪吗?这样太轻率了吧?」

听着「轻率」这两个字,优花看着笼里的光思郎。

如果是刚出生没多久的可爱小狗,可能早就被领养了吧。

望向外面,自己的身影映在窗玻璃上。

已经不是小孩,却也还没变成大人。没有特别优秀,但算不上完全不成材。

不上不下的存在。光思郎跟自己还真像。

她忍不住脱口而出:

「或许很轻率吧。」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优花一时语塞。她深吸一口气,又重复了一次一样的话。

「这样做或许很轻率,那对于一只不小心闯进学校的狗,我们视而不见、见死不救会比较好吗?我们到底该怎么做呢?什么才是不轻率的作法呢?」

「这个问题真不容易回答。」

说完这句话,校长陷入深思。大家也都沉默了下来。

优花受不了这种沉默,低下头。

自己好像说得太过分了。而且说那些话也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房间一角突然响起类似拍手的声音。

那声音给优花带来了勇气,她抬起头来。

她跟画架前的早濑四目相对。对方笔直地盯着她。

他用手指弹着画纸,发出清脆的响声。

早濑一边用布擦拭指尖,起身说道:「不好意思。」

「我是三年级的早濑光司郎,我跟那只狗没有任何关系啦……。」

早濑走进笼子,抱起睡着的光思郎。

「老实说,我跟这只狗没有太深的感情。不过大家擅自替他取了我的名字之后,结局是要送去动保防疫处安乐死,这感觉实在很不舒服。」

醒来的光思郎将前脚放在早濑肩上,闻着他脖子的味道。虽然说没什么感情,可是早濑却温柔地抚着它的背,然后将光思郎交到校长手中。

出乎大家意料,校长竟也熟练地接过,轻轻叹了一口气。

「早濑同学,把动物交给动保防疫处也不见得马上会安乐死。有时候也能顺利找到认养的人啊。」

「或许吧。」早濑站在校长面前。

「公立小学里可以养兔子养鸡,那为什么公立高中不能养狗呢?」

「说得有道理。」

五十岚频频点头,看着校长。

「小学生都能好好养动物,八高的学生一定也没问题的。八高养狗,涩谷车站前不是有只狗叫八公吗,听起来挺时尚的,对吧,光思郎?」

「是跟我说还是跟狗说?」

「都是。」五十岚伸出手,从校长手里接过光思郎。

「怎么样?如果学生愿意负起责任照顾,我们美术社也可以暂时提供社办的空间。这是我身为社团顾问的想法。」

「毕竟没有前例。」

五十岚怀中的光思郎想要回到校长手里。看着它这样子,校长继续往下说:

「不过……好吧。我就答应你们直到饲主出现之前可以养它。但是如果对其他学生或者校方带来麻烦,我会立刻研究新的处理方法。」

「老师。」藤原举起手。

「这样代表OK了对吗?……我再重说一次。您愿意提供光思郎住处,对吗?」

「没有错。你们尽快确定负责照顾者的窗口,跟我报告。」

校长站起来看着所有人。

「你们要认真想想,责任是什么,掌管一条生命又象征着什么。」

获得校长许可后,光思郎开始在美术社社办生活,「照顾光思郎会」的照顾者代表,决定由学生会的执行部来兼任。

十月初,优花抱着一袋面包,探头进了美术社社办。

自从她打算塞给早濑面包那天之后,他就没来过店里。之后这几天他请假没来学校。听说九月初他爷爷病危后,虽然身体一度恢复,可是进入九月下旬之后病情又再次恶化。

今天早濑久违出现在学校,放学后也穿上了工作服站在画架前。他一脸严肃,不断用手指弹着画纸。

优花怯生生地走近早濑。

早濑站在美女石膏头像前,正专注地动着笔。

「早濑,方便打扰一下吗?」

早濑畏光般地眯起眼,停下手上的动作。

「那个,我可能会讲有点久……。」

早濑抓起放在旁边椅背上的制服胡乱一丢,向优花示意那个地方。好像是要她坐下的意思。

优花在他旁边坐下,他似乎不想被人看见画,挪了挪画架的位置。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不过上次那件事,我想跟你道歉跟道谢。」

「哪件事?」

「跟校长讨论的时候,你当时拔刀相助啊。」

「拔刀相助?这说法还真古典。」

「但真的是这样啊。本来心情很低落、差点喘不过气来。谢啦。」

早濑微微笑了。工作服胸前有橘色绣线绣的名字。

「早濑,你的工作服是为了画画专门订制的吗?」

早濑看看胸前的刺绣。

「这是我爷爷的旧衣服。精炼厂工作时穿的。」

「你爷爷还好吗?」

「不知道。」早濑喃喃说道。

「因为不知道,所以每天早上都会查看潮汐的时间。」

「你说满潮或干潮之类的?」

早濑点点头,轻碰了一下左胸的刺绣。

「听说人的灵魂会在干潮的时间离开身体。所以九月开始我每天早上都会看一下报上写的时间。」

「那今天干潮的时间……。」

「已经过了。」

早濑虚弱地微笑。

「那就放心了。」

正要往画架伸手的早濑停了下来,看着优花。

「怎么了?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没有。」早濑垂下眼。

「你要道什么歉?」

「这个。」优花将带来的面包放在自己腿上。这是早濑常买的吐司,有两斤。

「上次之后你就没来我们店里了不是吗?我有点在意。」

「那是因为在忙爷爷的事。」

「我觉得应该是自己表达得不好。我说那些面包要丢掉,其实只对了一半。三明治里的鸡肉会拿出来装便当菜,巧克力螺旋面包是我的点心。我自己每天都在吃这些卖剩的东西,所以才随随便便塞给你。真的不好意思啊,所以……。」

优花看着放在腿上的面包。

「不介意的话这个拿去用吧,我放在这边喔。」

她把东西放在桌上,早濑看着面包。

「拿来当我作画道具可以吗?这是你家人一大清早起来辛苦做的面包呢。」

「这些真的是要丢掉的面包,也没有其他用途。所以在你手里派得上用场是再好不过。你通常都哪几天来?」

「星期二跟星期四。」

「那如果有卖剩的,我就放在这个位子上。」

「为什么?」早濑问。「什么为什么?」优花嘟囔着。

「我们是同学啊,我第一次知道面包可以当橡皮擦用。该怎么用啊?」

「算橡皮擦吗……。」

早濑改变了画架的方向,让优花看到他画了一半的图。

只用黑色画的这张美女石膏像让优花看了瞠目结舌。明明下了许多笔,却能清楚表现出石膏像的白和亮。

「哇,也太神奇了,画笔是黑的,看起来却像白色。」

「本来就想画出白色,要是看起来不像就糟了。」

「太神奇了。怎么办到的呢?」

早濑左手拿着黑棒,开始画画。

原来是左撇子啊。优花出神地看着正描绘出线条的指尖。

早濑皱起脸,立刻停下动作。他用拇指和食指围起一个圈,食指弹在画布上。

「这是在干嘛?你之前也这样弹过画纸吧?」

「这是木炭,要这样先弹掉多余的炭粉。」

「为什么要把粉弄掉?」

早濑轻声叹了一口气。

「我想重画。」

「画错了吗?那面包要用在哪里?怎么用?」

早濑抓起吐司白色的部分,用指尖搓圆。用这团面包去摩擦刚刚画出的线,那些线立刻消失得干干净净。

优花一直盯着早濑做出纤细动作的大手。

他的手骨节分明,但又长又漂亮。指尖染上了木炭的灰色。

早濑局促地说道:

「不要这样盯着我行吗?这样我很难下笔。」

「手指变很黑呢。」

早濑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轻轻握拳。

「我付你钱。」

「不用啦。」优花从椅子上起身,对上了早濑的视线。

「真的不用。你要是愿意拿走等于帮了我们忙。」

「总不能免费拿你东西啊。」

「那之后给我一张你的画怎么样?不用太正式也没关系,应该说不要太正式的比较好。等以后你成名了,我就可以拿出去炫耀。」

早濑从脚边的包包拿出素描簿,取出几张画。优花本来以为他要给自己那些画,结果早濑把整个素描簿递了过来。

「这个。」

翻开页面,里面是用铅笔画的光思郎。在草地上睡得很舒服的样子。

「好可爱!这个可以给我吗?太棒了吧。」

下一页是光思郎跟社员一起玩的样子,第三页是乖乖坐下的样子。之后是很多张还没有画的白纸。

「早濑,还剩很多白纸耶。」

「你拿去用啊,当计算纸什么的。」

「这么漂亮的纸,怎么能拿来当计算纸呢。」

「可以啦。」

早濑很坚持将素描簿塞给她,继续面对画架。可是他马上又皱起眉头,弹着图画纸。

「抱歉,打扰你了。希望你爷……。」

「希望你爷爷康复」这句话说到一半,优花收了回来。

正因为没有希望,所以他才每天早上害怕看到干潮的时间吧。

「谢谢你,优花花。交了男朋友要跟我说喔!我一定会帮你的!」

除夕夜,听着电话那头的朋友叫着自己国中时期的绰号,优花笑了。

放下话筒爬上楼梯,二楼客厅传出光源氏的〈银河天堂〉。

爷爷他们正在看红白歌唱大赛的转播。

前天结束了今年年内的工作,今天早上爷爷和父亲就开始悠闲地喝起酒。

今年因为住院中的天皇陛下病情堪忧,秋天尾声开始许多活动就渐渐自主取消。原本听说除夕惯例的NHK红白歌唱大赛也会因此取消,不过还是照往例上演了。

「优花。」正在厨房装盛年菜的母亲叫了她一声。

「你会去雅美家玩吗?」

「会。我们今年也要去敲钟。」

「感情还真好。」

优花跟从小一起长大的雅美上国中之后每年两人都会一起约在除夕夜去敲钟。从这一天到元旦,地方上的寺庙境内都会点起盛大的篝火,方便来敲钟的参拜者。

不过今年雅美好像要跟她同高中的男友一起去,说是要制造高中最后一年的回忆。因为不方便告诉父母亲,所以刚刚打电话来拜托,希望优花帮忙串供说要跟自己一起去除夜敲钟。

汪!听到了一声小小的狗叫声。

客厅传来爷爷「喂!」的喊声。

「优花,在叫了喔。」

「我听见了啦。妈,我上去一下。」

回到三楼房间,优花把光思郎从笼子里放出来。

过年假期不能进出学校,本来工友藏桥愿意把光思郎带回家,没想到他得了流感。

于是决定由优花在家里不开店的时间暂时收留。学校四号之后才能进去,之后「照顾光思郎会」的成员会每天到美术社去照顾它。

「光思郎,你刚刚是不是在说『快到了喔』,对吧?」

光思郎轻轻舔着优花的手,跑向窗边。

「我猜对了吗?不是吗?算了,无所谓。来了叫我喔。」

优花对悠哉躺在窗下的光思郎这么说,翻开了英文参考书。

从秋天尾声开始,她全国模拟考的排名就大幅攀升。

自从星期二和星期四放学后开始把面包送到美术社社办之后,她突然开始进入用功模式。将卖剩的面包交给早濑,简单聊一两句、看看他的画。之后在社办替光思郎刷牙、带它去散步,然后再离开学校。

回家后她一边看店一边抄写英文句型背诵。看到为了准备考试每天都在练习术科的早濑,自己也忍不住想做些什么。

光思郎身体一抽,突然爬起来。

它坐在窗下,姿势像只㹴犬,好像正在侧耳倾听着什么。

抬头看看时钟,优花走近窗边。

九点十七分。通常这个时间再过不久早濑就会骑着自行车经过盐见面包工房前。

去名古屋补习班的日子,早濑都是将近九点半经过店门前。进入十二月后,晚上不需要看店的日子等着看早濑的身影成为她的习惯。有时早濑会刚好抬起头看着这栋建筑。那一天优花总是特别开心。

优花从窗帘缝隙间望着家门前那条路。今天是除夕,补习班应该没课吧。早濑可能不会经过。

不过看光思郎这个样子,总觉得他应该正在接近。

看着街灯照亮下的马路,她心想。

早濑有没有去敲过除夜的钟?

去东京上大学后,他应该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年底可能会跟朋友去滑雪或出国旅行。就像朋友那些哥哥一样。

(制造高中最后一年的回忆)

耳边回想起雅美这句话。

「光思郎,早濑来了要告诉我喔。」

优花带着浮躁的心情,再次面向书桌,伸手去拿放在眼前装饰的早濑那本素描簿。

撕下一张空白的纸。

握着笔,烦恼了很久,还是慢慢仔细地一个字一个字写下。

要不要去敲除夜的钟?

YES就站骑,NO就坐下。

指定好家门前这条路尽头的国中自行车停放处作为约定地点,还写上时间「晚上十二点」。优花抑制着亢奋的情绪,用这张厚纸折成纸飞机。

早濑可能不会出现。到时为了帮忙雅美圆谎还是得出门,跟光思郎一起在家附近慢跑就行了。

光思郎站了起来,激烈地摇尾巴。它跳起来好几次,试图爬上窗户。

「光思郎,不会吧、不会吧!」

优花拿着纸飞机,站在窗边。

她抱起光思,再次从窗帘缝隙往外望。

远处有一盏自行车的车灯,从田间这条唯一的道路晃呀晃地慢慢接近。

经过街灯下时,映照出黑暗中早濑身穿深蓝外套的身影。就像一瞬间有聚光灯打在他身上一样。灯下的他身影变得特别庞大,逐渐接近眼前。

不管是雨天或者雨雪交杂的日子,他都一样将装了画材的大行李放在自行车上,笔直地骑过这条路。

看到他这个样子就不由得涌现出勇气,坚定觉得自己也该好好加油。

听见了自行车链条的吱嘎声。

随着那规则的声响,早濑也渐渐接近家门前。

光思郎朝着远方的他叫了起来,他抬头看着三楼。

优花单手拉开窗帘,打开窗户。

夜里的寒气灌进房间里。

她对一脸惊讶的早濑微笑了一下,然后笔直地射出纸飞机。

瞄准他胸口射出去的纸飞机乘着风,飘呀飘地飞向刚收割完的田那边。

抱在左手里的光思郎叫得更起劲了。

早濑看到纸飞机,放下自行车脚架追了上去。他抓住轻盈飞舞的纸飞机,背向着优花摊开纸飞机。

街灯照着早濑的背。

早濑把纸飞机塞进外套口袋,回到自行车上。

他踢起脚架,坐上座椅。自行车静静地往前进。

NO。

也是……。

那个瞬间,早濑倏地起身。自行车速度渐渐加快。

早濑没有坐在座椅上,就这样一口气奔过田间。

跟光思郎一起目送他远去的背影后,优花倒在床上。

「YES!是YES,OK了,光思郎!」

埋在床上的脸往旁边一转,光思郎正在偷看着自己。

「光思郎,我要跟早濑……。」

一想到之后的事,脸就猛然一热。

为了掩饰自己的难为情,她双手抱起光思郎。这时刚好看到白色毛衣的袖子。

「天啊,怎么都是毛球,丢脸死了!我刚刚竟然穿这样出现在早濑面前。」

优花迅速从床上起身,打开衣柜。

「光思郎,你觉得我该穿什么好?」

白色牛角扣外套怎么样?去年买的,但是因为怕脏几乎没穿过。

穿上外套,仰头看的光思郎摇着它的白尾巴。

「喜欢吗?那我就穿这件吧,跟你一样白色的。」

白色外套下搭配黑色高领毛衣跟红色花呢格纹裙怎么样?

试着套上格子裙。不会过短也不会太长,还不赖。

正想套上黑毛衣时,听到母亲的声音。

「优花,下来一下,你爸在叫你。哥哥也回来了喔。」

「我再看一下书。」

「你爸说有重要的事,快下来。荞麦面也快煮好了。」

下到二楼,爷爷奶奶和父亲坐在暖炉桌里,哥哥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母亲坐在餐桌上,优花也坐到她身边。

「喔,优花。」哥哥轻轻举起啤酒。

「你也稍微喝一点吗?」

母亲阻止了哥哥:「优花还早啦。」

「喝一点有什么关系?妈你就是太古板了,算了算了。不过优花你是怎么了?没喝酒脸怎么这么红?」

「啊?喔,有吗?」

优花把手掌当扇子一样前后挥着,三楼传来光思郎的叫声。

哥哥啐了一口。

「吵死了,到底要放在家里多久啊。」

「到三号。抱歉,我还是上去吧,光思郎应该是怕寂寞。」

「不、优花。」父亲开了口。

「我跟你聊聊升学的事,之前太忙一直没时间谈,家长面谈的事我听你妈说了。狗带到二楼来吧。声音听起来确实挺寂寞的哪。」

之前在京都学做面包的父亲一放松下来,说话就会有种说不上是哪个地方的柔软方言腔调。

爷爷老是说他听起来柔弱,不喜欢他这种说话方式,但是今天爷爷没有说话。

父亲抬头看看三楼,对爷爷说:

「怎么样,就今天一天把狗带下来应该可以吧?就当是为了优花。」

爷爷无言地摇头,奶奶则露骨地皱起脸。

「不行不行,我才不要跟畜生待在一起。那只狗来了之后优花身上都是动物的臭味。」

「奶奶,真的那么臭吗?」

明明已经很小心,还是有味道吗?

母亲把牛奶倒进光思郎专用的碗里。

「小狗应该是肚子饿了吧。我上去看看。」

母亲拿着碗上了三楼。

「那我们先谈谈吧。优花最近很用功呢。」

父亲将优花昨天交给母亲的模拟考成绩放在暖炉桌上。

这次模拟考她在国立大学的志愿学校排行都进步了,可以进入历史悠久、创立于战前的名校。那间大学的合格判定为B等级,之前填的志愿学校都判定为A。其中一间很难考的东京私大她只填了某个学系,结果也是B。

父亲将模拟考成绩递给爷爷。

「爷爷你看,这里,ABCDE五等级。优花之前都是B或C,现在几乎都是A或B。早稻田也是B。之前还是D呢。」

「我说不定可以考上早稻田。如果只有文科的三科目,那应该满有希望的。」

「这种东西我也看不懂。」

爷爷将模拟考的判定表丢在暖炉桌上。

「早稻田?男孩子也就罢了,让女孩子去东京上私立大学干什么?」

「我也没有说非去不可,但是……至少让我考考看可以吗?就当作纪念。」

「不去上的大学考了有什么用?」

「我想看看自己实力到哪里啊。爷爷我知道啦,我只能上从家里能通学的大学。」

优花看着模拟考成绩。

「可是看到孙子成绩进步,通常都会称赞两句的吧……。」

「你是因为想被人称赞才念书的吗?」

「我又不是这个意思。」

「爷爷,你不要老是对优花说话这么苛刻。爸爸觉得优花很棒啊,让我很有面子。爷爷,喝吧。」

父亲拿起酒壶,在爷爷杯里倒了酒。爷爷直接用嘴去接倒得太猛溢出来的酒,呼噜噜地吸嗦。

「啊,好酒好酒……。优花啊,你听好了,就算稍微会念书,也不能太骄傲。」

「爸!」说完后父亲又改口:「爷爷。」

「优花没有骄傲。」

「我只是提醒她不能骄傲而已。」

爷爷津津有味地喝着酒,擦了擦嘴角。

「知道吗,世界上还有比学校功课更重要的东西。看看你你哥,他国中、高中确实不懂事,但现在已经是这个家称职的长男,支撑着家里的业务。阿勇,来,你也喝一杯。」

「日本酒啊?我比较爱喝啤酒耶。好吧好吧。」

哥哥坐在爷爷身边,开始喝酒。

奶奶开心看着爷爷、父亲、哥哥三个男人并肩喝酒的样子,开始剥蜜柑。

「优花也吃点蜜柑吧,皮肤会变漂亮喔。」

她并不想吃,但还是安静地把奶奶剥好的蜜柑放进嘴里,用臼齿狠狠咬着吃下,冰冷的果汁在口中散开。

「好吃吧。」奶奶说道,温柔地眯着眼。

「比起在东京孤孤单单一个人吃饭,还不如一家人热热闹闹一起吃,当然更好吃。」

「一点也没错。」爷爷点点头。

「不管怎么样家里都是最好的。大家一起吃,吃什么都觉得好吃。」

三楼传来光思郎的叫声。母亲正努力地安抚:「安静一点、安静一点。」

听到母亲顾忌着楼下拼命安抚的声音,她忽然涌起一股怒气。

「是吗?」

优花嘴里吐出蜜柑的薄皮,用面纸包起来。

「觉得大家一起吃比较好吃的只有爷爷跟奶奶吧。你们当然开心啊,吃饭的时候你们老是对我跟妈口不择言,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奶奶叹了口气,摇摇头。

「喔喔,真吓人。这种讲话带刺的个性是像了谁呢?」

「爷爷奶奶为什么老是称赞哥哥,只对我说难听话呢?」

「好了好了,优花跟奶奶都别再说了。」

父亲制止了还想再说话的奶奶。

「大过年的别吵架,开心一点啊。优花说话带刺?像谁?当然是像奶奶啊。大家都少说两句。我要跟优花谈升学的事。」

「爸,在那之前我有话跟优花说。你刚刚说只有我老是被称赞?那你做过什么值得被称赞的事吗?还不会赚钱就说什么想考个纪念,只会说这种花家里钱的话。」

「你凭什么这么说。哥你高中的时候也还没赚钱吧!」

「喔!奥运选手来了!」爷爷提高电视的音量。

在回顾今年的影像里,出现了汉城奥运里大展身手的日本选手。

「还有这些高中球儿,运动选手真是清新爽朗。你看优花,那些满头大汗在努力的人脸上都那么有光采。」

「爷爷,你为什么愿意称赞运动选手,却一直挖苦努力用功的孙子呢?努力用功跟努力运动的人有什么不一样?」

哥哥仰头喝干日本酒,把杯子用力放在茶几上。

「你真是一点也不可爱。听好了优花,我告诉你,出了社会你就会知道,会念书跟脑筋好完全是两回事。看那些客户就知道,就算是好大学毕业的,也一点用都没有。」

「那个人只是跟你不和吧?再说我脑筋也没多好,只是我们家程度太差而已。」

正往爷爷酒杯倒酒的父亲停下手。「也对。」父亲凄然一笑。

「爸爸只有国中毕业,爷爷连小学都没毕业。这就叫歹竹出好笋吧,所以我大概不太懂优花的心情……。」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电视声音显得格外地大。父亲拿过遥控器,关掉电视。

走下楼梯的脚步声传来,母亲走进客厅。

「怎么这么安静?电视呢?」

奶奶粗暴地剥起第二颗蜜柑。大概是指甲抠到了,喷出一点点果汁。

「真是的。」奶奶噘着嘴。

「优花说她无论如何都要去东京。」

「我没有这样说!」

「你怎么搞的?」母亲谴责地看着父亲。

「不是说了要好好讲的吗?」

「就是啊,优花。」

父亲从暖炉桌旁拿出一个信封。

「爸爸赞成你去考东京的大学。我是因为要说这个才叫你来的,都是大家一直插嘴。」

「啊?」优花轻呼了一声,看着父亲的脸。

父亲从信封中拿出一份写着「考生旅宿」的手册。

「你妈把详细状况都跟我说了。优花想考的科系,还有考试日期我都查过了,昨天我去订了考生用饭店。」

打开印有交通公社商标的信封,里面放了新宿饭店的预约单。

「这是爸给你的压岁钱,里面还有新干线的回数券。」

「为什么需要回数券……。」

「如果考上了不是得再去一趟找房子什么的吗?再不然可以跟你妈去东京迪士尼乐园玩玩。不会浪费掉的。」

哥哥哼了一声站起来。

「什么嘛,爸每次都这样宠优花!」

「我买了车给你,优花没有车,我送她去上大学。这件事就这样决定。谁都不要再说泼优花冷水的话。」

双手接过父亲给的信封,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爸,谢谢……谢谢。」

「别哭,还看不看电视了?」

拿过遥控器,父亲打开电视电源。爷爷翻身一躺,奶奶不开心地吃着蜜柑。

红白歌唱大赛结束,开始播放「辞旧迎新」。

为了改变这尴尬的气氛,母亲开朗地问:

「优花,你跟朋友约的时间快到了吧?」

优花擦擦眼泪,站起来。

在二楼的洗脸台洗了脸,回房间穿上外套。

看看镜子,刚刚哭过的脸眼睛很肿,头发也很乱。梳了梳头发,把装了护唇膏的小化妆包和零钱包收进口袋。

一拿起牵绳,光思郎就开始乱跳,大概是知道要外出了。好不容易抱住光思郎,下了一楼。

「光司郎也一起吗?」

「嗯……。」

下了楼,母亲这么问,她听了一惊,手上的牵绳掉到了地上。

母亲捡起牵绳,装在光思郎项圈上。这时她才察觉母亲指的不是人的光司郎而是狗的光思郎,连忙回答:

「当、当然啊。我带它一起去。」

优花转过身去不敢让母亲看到自己的脸,从鞋柜里拿出黑色麂皮系带皮鞋。背后传来一个小小的声音。

「别说什么去考个纪念,优花,你一定要考上啊。」

转过头,母亲将光思郎的牵绳递过来。

看到母亲粗糙干裂的手指,她小声回答:

「应该不可能吧。要跟全日本的考生竞争耶。而且万一、万一我考上了……如果我去了东京,妈你一个人太辛苦了。」

母亲摇摇头。

「一点也不辛苦。我要是离开这个家,头痛的是其他人。如果我真的生气没人吵得过我。但是我不会生气,因为我没有家可以回。」

出生在满洲的母亲被遣返回日本后父母亲和姊姊都过世了,她被膝下没有子嗣的伯母夫妇收养。伯母夫妇现在已经过世,她没有其他可以依靠的亲戚。

「但是优花不一样,你有家可以回,妈守着的这个家。所以你可以全力以赴。爸妈都支持你。」

母亲蹲在光思郎前,摸着它的头。

「跟光思郎好好去参拜吧。」

总觉得母亲好像知道早濑的事,她回答的声音变得很小。

「……光思郎,过来。」

来到屋外,吐出的气息都是白色。优花呼气温暖着冻僵的手,抬头仰望星空。

把东京的大学放到志愿当中,只是为了试试自己的实力。刚刚对爷爷说的那些话并不假。

但是收到前往东京的车票时,还是止不住眼泪。

对这个地方她没有什么不满。

也并不讨厌自己的家人。

可是心却总是有些躁动,很想看看陌生的城市——。

母亲说,可以全力以赴。

优花轻轻摇头,往前奔跑。

她害怕失败。她很清楚,就算考上,也一定会对自己的平庸感到绝望。

啊~。不由得长叹一声。

身边的光思郎叫了一声后,开始往前跑。

就算是这样,还是想去东京看看——。

可是……。

虽然没有那个意思,刚刚还是伤害了父亲。

「啊!」

黑暗当中,雪白的狗往前奔跑。她跟狗的背影,跑在夜晚的马路上。

路的前方是跟早濑约好的国中。

气喘吁吁,脚步也有点踉跄。大概是突然跑这么长一段路,喉咙深处冒出一股血腥味。

停下脚步,优花跪在路上。

这时手上的牵绳掉落。光思郎没有停下,继续往前奔跑。

「啊,光思郎!等等,回来!光思郎!」

她很想追上去,可是站不起来。优花手撑着地面,试图调整呼吸。

她奋力站起来,此时早濑已经出现在遥远前方的校门前。

光思郎停下脚步转回头,伸出舌头粗声喘着气,激烈摇尾巴摇到都快断了。

「好啦,你先过去吧。」

光思郎像支白箭一样迅速奔向早濑。早濑一蹲下,它就直扑向他的怀抱。

这一刻优花稍微闭上了眼。狗的坦率真是让人羡慕。

早濑捡起光思郎的牵绳站起来。他身上穿着黑色风衣还有同色牛仔裤。

跟在学校时差不多的深色装扮。优花突然觉得穿上心爱白色牛角扣外套的自己有点难为情。

早濑跟光思郎一起跑过来。

优花一边调整自己紊乱的呼吸,慢慢走向早濑。

「没事吧?」对方担心地问。

「我刚刚只想到要先抓住光思郎,盐见你跌倒了吗?」

「抱歉抱歉,被你看到这么奇怪的样子。我没跌倒,只是刚刚跟光思郎一起跑过来,喘不过气,然后没站稳而已。」

早濑语带迟疑地问:

「发生……什么事了吗?被家里人骂了?」

「也不算被骂吧,就是……因为考大学的事发生一些争执。就……真的……很多问题啦。」

早濑胸前发出一股很好闻的香气。仔细一看,颜色虽然跟制服颜色一样,但是黑色牛仔裤让他脚看起来更长、更成熟。

优花摸着头发,低下头。

其实很想好好吹整一下头发再出门。刚刚连换毛衣的时间都没有,身上还是那件满是毛球的白毛衣。

实在太丢脸了,说话的声音不由得变得僵硬。

「那我们走吧。」

「除夕敲钟是不错,不过……。」

早濑望向铃鹿山那边。山上点点闪烁的光,是前往御在所岳山顶的缆车铁塔发出的光线。

「……要不要去高的地方看看?」

平常不说方言的早濑,优花听到他现在的腔调也不知为什么突然红了脸。

优花蹲在光思郎面前摸着它的背。

「要搭缆车吗?应该还没开吧?」

从御在所岳山顶看元旦日出,可以看见从伊势湾中升起的太阳。天气晴朗的时候远方还可以看见富士山。

「对,应该还没开。」听到回答优花抬起头,早濑脸上挂着温柔的笑。

「听说元旦这天早上五点左右才开始,而且也有点远。挑座走得到的山吧。」

「哪里?」

早濑指着眼前这座里山。

大约二十分钟左右就能爬上的那座山顶上,有包围在樱花树之间的毗沙门天和七福神的神宫。国中时的写生或马拉松大会经常会去那里。

「这座山?这么近,可能会遇到认识的人吧?」

「稍微远一点的地方,有个适合看夜景的地方。」

「不危险吗?」

「不用担心。」早濑蹲下来,摸摸光思郎的头。可能是因为被两个人摸摸觉得很高兴吧,光思郎的尾巴快速地摆动着。

「有这家伙在,沿路也都是铺了柏油的马路,都有街灯。再说今天晚上神宫里有篝火,还会发甘酒跟关东煮。」

「早濑,你是不是被食物吸引过去的?今天晚上到处都会发甘酒啦。」

早濑停下摸光思郎的手。他有点惆怅地说了声:「真的吗?」然后开朗地笑了。

「其实被食物吸引的是我啦。每年我都会去喝寺庙发的甘酒。」

「你喜欢甘酒?」

「喜欢!」

其实她没那么喜欢甘酒。但还是带着一些别的心情,说出了「喜欢」。

「那我们走吧?」早濑站起来,往里山的方向走。

这条路沿着山的斜面划出一条徐缓的弧形,前往山顶。两人慢慢走着,对话还没热络起来,就到了山顶。

看看时间,已经将近午夜零点半。在巨大篝火照亮下,广场很明亮。来参拜的人都笑着问候彼此新年快乐。

「广场后面有一个视野很开阔的地方。」

在长凳吃完发放的食物后,早濑指向一条跟来时不一样的路。

他指尖前方是一条通往森林深处的道路。在月光照亮下,路面显得皎白光洁。

「走吧。」早濑招呼了一声,优花站起来。

「等等,我先去洗个手,沾到关东煮的汤汁了。」

来到广场的厕所,优花整理了头发,从外套口袋拿出化妆包。里面除了护唇膏,也放了她最宝贝的口红。

表姊送她的这条迪奥的口红,上面写着「TIBET」几个字,深蓝跟宝蓝的六角形盒子很漂亮,她一直很珍惜。

轻轻涂上,嘴唇染上带着一抹蓝的粉红。在日光灯下那颜色看起来很不健康,她连忙用面纸擦掉。

不由得叹了口气。表姊擦起来很好看,自己却一点也不适合。

她改涂上润色护唇膏,急忙回去找早濑。

早濑正在叶片落尽的大樱花树下摸着光思郎的耳后。

两人一狗渐渐远离广场的喧闹。

抬头看看夜空,天上高挂着一轮大月亮。不讲话好像有点尴尬,她刻意比平时更开朗地说:

「月亮好亮喔,真漂亮。」

早濑停下脚步,抬头看月亮。

「潮汐那件事,结果是假的。」

「潮汐?」

「干潮。」

早濑继续往前走,换作是平时,并肩走着会很难为情,不过有光思郎在就可以自然地肩并肩。

他声音沉稳地说:

「潮水受到月亮的引力影响,会重复出现满潮干潮现象。人的身体里同样也有这种潮,可能叫血潮吧。听说人会在满潮时出生、干潮时死亡。之前我是这么听说的,但是我爷爷去世的时间跟干潮一点关系也没有。」

原来是这样啊。她只简单地应了一句,走了好一阵子都不知道该回什么话好。

早濑的爷爷在十月底过世。优花代表班上和美术社去参加葬礼,看到身穿八高制服的早濑看似保护着个子娇小的母亲,对前来吊丧的客人低头致意。

光思郎开始闻起路边野草的味道。早濑放慢下脚步。

「这条路很不错吧?我需要想事情时经常会来这里。」

「我在这附近出生长大,从来不知道有这条路。」

「这是我爷爷告诉我的。比起你,我爷爷在这里生活的时间长多了啊。」

早濑的声音好像有精神了一点。在他的影响下,优花也稍微激动了一些。

「我的行动范围很窄。学校、家里、学校、家里。偶尔去书店看书、买唱片……最近应该是买CD吧。大概都是这样。」

「你都听什么?」

「之前喜欢BOOØWY,但是他们解散了。现在我经常听冰室京介《FLOWERS for ALGERNON》这张专辑。早濑你都听什么?」

「倒没有特别听什么,刚看完《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这本书……这边。」

走到道路旁,眼前的视野突然开阔。

脚边像有无数的光粒在闪烁,无边延伸。远方可以看见群山的深色轮廓。

「这里还满高的嘛。」

「刚刚应该都没有下坡,标高跟山顶的神宫差不多。这里以前有山,铲掉后开发了山脚下那片住宅区。」

眼下那片整齐的光点,就是大规模开发的住宅区发出的光线。早濑指向某个方位。

「我家大概在那边。我们面前远方是岐阜县的养老山地,左边你应该知道吧?是铃鹿山脉。今天空气很清澈,所以光可以看得很清楚。」

「每天会不一样吗?」

「对。」早濑温柔地回答,他抱起光思郎。

「空气清澈的时候光点的闪烁会比较强、看起来有晕染的感觉。尤其是白天,不同时间风景的色调会不一样。这是因为光量和照射角度不同的关系。如果掌握到这些要点……抱歉,这些话题很无聊吧。」

话说到一半,早濑有些尴尬地停了下来。

「一点也不无聊。你刚刚说掌握到光线之后怎么样?可以表现在画画上吗?」

「大概就是这样。」早濑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兴致,他把光思郎放到地上。

「早濑,你的名字有执掌光线的意思,真的人如其名耶。」

「我死去的父亲以前是开照相馆的。」

「从爷爷那一代就开始了。」早濑仰望着夜空。

「因为照片司掌光线,所以我叫光司郎。我父亲的名字是治理光线、光治。那你名字是怎么来的?」

「优花吗?因为我四月出生。其实本来要用『樱』这个字,不过邻居刚好有个同样名字的女孩,就取『优婉樱色之花』的意思,叫『优花』。」

「优花的花原来是指樱花啊。」

「这是秘密喔……其实也没什么好保密的啦。」

「以后看到樱花就会想起来。这个地方你也要替我保密喔。」

「早濑,你说话怎么跟小学生一样。」

优花笑着,轻拍了早濑的背,闻到一股淡淡柑橘的香气。

「好香喔,这是Portugal吗?」

看着夜景的早濑转过头。

「你怎么知道?」

「以前我哥用过,他高中时去约会都一定会喷。」

优花觉得身上什么香味都没有的自己很难为情,摸着自己长到胸前的头发。

有股淡淡的香味。可能多亏了昨天晚上洗头发的时候用了很多蒂沐蝶的润发乳。

抬起头,刚好对上早濑的视线。她有点害羞,不由得垂下眼。

手指轻轻碰了碰嘴唇,很干燥。手伸进口袋想拿护唇膏,但是在早濑面前也不好意思涂。

啊~。优花叹了口气,蹲在光思郎面前。

「……我真的是什么事都做不好。」

「什么事?」早濑问。

「很多啊。希望上大学之后可以好好过日子。但是在那之前,就算没能好好过日子也没办法吧……。现在也不能分心想打打扮自己什么的,毕竟得专心考试。」

沉默了一阵子,「对啊。」早濑悄然说道,转身背向优花。

「再过不久就是第一次统测了。盐见你打算考哪里?」

「我应该会上这边的大学吧。但是东京有一间私立我想去考考看。应该不会考上啦,考个纪念。」

「还能考个纪念,果然是大小姐。」

「才不是呢。刚刚也是因为这件事跟家人吵起来。……你呢?都考东京的学校吗?」

早濑说了一间东京的美术大学和当地大学教育学院的名字

「就两间?私立你要考哪里?」

「不考,只考国立。我爸留给我的钱我都拿去付补习班学费了,以后也领不到爷爷的年金。……这话题真的很无聊吧。我们走吧,光思郎在打呵欠了。」

早濑背向夜景快步往前走,光思郎跟在他后面。

优花也急忙拿起牵绳站起来。

「一点也不无聊,这些都是很重要的事啊。」

「你听起来应该觉得离自己很远吧。」

早濑走回刚刚来的那条路,在街灯下脱下手套递给优花。

「变冷了。」

「没关系。你用手指的机会比我多多了哪。」

为了缓和气氛,她故意说着方言的腔调,但早濑并没有笑。

「艺大不太看第一次统测的分数,一切都看第二次术科考试的成绩。但是你要考的学校应该不一样吧,别感冒了。」

早濑抢过光思郎的牵绳,开始快步往前走。优花追在他身后。

她听以后想当美术老师的笹山说过。

早濑想考的艺大是全国最顶尖的学校,其中最难考的科系得考三天。他们的术科考试要用半天到两天的时间完成一件作品。

通常考试绝对不能看隔壁的答案,可是美术科系的术科考试可以完整看到其他考生的作品进度。听说很多人会因为自己作品的进度较慢,或者看到他人更出色的作品被削弱意志,自己先举白旗。

笹山说过,这场考试就像一场长时间赤手空拳的搏斗。

穿着有点旧的风衣那个背影走在自己前面。

这个人要挑战巅峰,跟全国考生一决高下——。

永远认真以对,没有一丝松懈的这个人,会打一场什么样的仗呢?

早濑留在手套里的温度传到指尖。那股温热窜遍全身,让她身体从深处开始发热。

胸口的悸动渐渐加速。

这股悸动是环绕身体的潮音。血潮的涨退化为这鼓动的声响。

偌大的明月在早濑头上发出光芒。

在这个星球的引力之下,潮汐时涨时退——。

「早濑。」

早濑停下来。本来以为他要回头,但他还是背向着优花。

好想往那个背影伸手。伸出手,将脸埋在厚实的背上。

「早濑……。」

呼唤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惆怅。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她故意夸张地说。

「抱歉抱歉,没事啦。只是……差点跌倒而已。」

早濑呼出一口长长的气,就像在叹息一样。

「差不多该回去了,盐见。」

这么快就要回去了吗?其实她很想这么说,但是嘴唇之间吐出的字句却是老实的回应:「也对。」

「走吧,光思郎也困了。」

两个人中间夹着光思郎,什么也没说地下了山。虽然一样并肩走着,却感觉比刚刚多了些距离。

这条路连接到国中前的那条。早濑在通往优花家那条路之前停下了脚步。

「你一个人走吧。被家人看到跟我一起会被骂的。」

「那你呢?」

「我先看你平安到家再说。」

早濑蹲下来,轻抚着光思郎。大概是想睡了吧,光思郎没什么太大反应。

走到一半优花回头,看到早濑站在校门前。

到了家门前她再次回头,已经不见早濑的身影。但总觉得他应该还在哪里守着,优花双手捂着发热的双颊。

手套里传出又甜又苦,一丝微弱的Portugal香。

进入一月之后,天皇驾崩,昭和六十四年短短七天就结束。几天后就是第一次统测,所以对这件事没太多印象。

私立大学的考试在一月尾声从关西地区陆续开始。早稻田大学的考试在二月底。国公立大学考试时,还不知道能不能考上早稻田。

但是考试结束后,包含私立的早稻田大学在内,优花所有学校都合格了。两所国公立大学也寄来了合格通知。

能考上东海地区数一数二的国立大学,家人们都很开心。就连平常老是爱挑刺的爷爷奶奶也难得地称赞她。虽然觉得开心,但是面对笃定认为孙女一定会上这间大学没有一丝怀疑的两人,优花感到有些难受。

要上能从家里通学的知名国立大学,还是去东京知名私大?

考虑在家乡就业的问题,当然是上当地的大学比较有利。

她很清楚这一点,但还是抑制不了想去东京上大学的心情。

跟家人坦白后,爷爷立刻反对,奶奶也哭着说,真不知道这孩子到底是哪里不满意。

没有不满意。只是想去而已。

她以为没有人会接受她的答案。但是在父母亲的支持下,她还是决定去东京。

三月中旬,赶在期限之前办好入学手续,她跟父亲一起去东京找房子。

虽然实现了心愿,但是想到接下来要花的费用,就有些过意不去。

一早到大学的合作社接受租屋斡旋,看了四间后定下第二间物件。决定关键在于公寓一楼是房东家,房间牵电话线之前房东愿意代接电话。

申请电话权得花将近七万日圆。父亲说要申请权利,但又是租公寓又是添购生活用品,自己已经花了远比预期更多的昂贵费用,至少电话她想靠自己打工来申装。

在合作社办好手续,去跟房东打招呼后就已经傍晚了。讨论完搬行李的事之后,两人走向最近的车站。

前往新宿的电车刚走了一班。

「东京真方便。」父亲喃喃道,坐在长凳上。

「错过一班车马上就有下一班。不过要是能离学校再近一点就好了。东京的房租真贵。」

「这边比市中心安静,我觉得很好。」

「也对。」父亲答道,站了起来。

「这里就是以后优花要生活的地方啊……。」

铁路沿线的招牌后方,是密密麻麻的房屋。没有看惯的山景,也没有拂过水田的风。偶尔如波浪般传来的声音不是海,是大马路上来回的车流声。

在那波浪般的声响之间,传来了一个小小的声音。

「优花,你不要怪爷爷奶奶。」

「我知道啦……。」

「他们两个都不是讨厌你,只是从早到晚都关在工房工作难免觉得很窒息,有时候会想发泄一下。说那些话他们会舒服一点,所以我随他们说,要是说得太过头再拉回来。我打心底觉得对不起你妈。这就是你这个懦弱老爸的处世之道。你妈她了解,但你应该受了不少委屈吧。」

「抱歉啊,我这个没用的老爸。」父亲低喃道。

优花很难过,让父亲说出这种话,她低下了头。

附近大概有学校吧,听起来像是社团活动练习的声音随风传来。

「抱歉啊,」父亲再次开口。

「其实爸爸上面还有两个姊姊,小时候疏散时死在外地。」

优花看着身边的父亲,她第一次听说这些事。

父亲看着被黄沙笼罩的模糊天空。

「我第一次听说这些,一直以为你是老大。」

「当时我还很小,所以跟你奶奶在一起。但是那天的事我记得很清楚。你奶奶抱着两个小小的骨灰盒哭着说,早知道就不该让你们离开身边。最上面的大姊听说跟你很像,又懂事又可爱。」

「可是奶奶老是骂我不够体贴。」

「我和岐阜的叔叔小时候也经常这样被念。」

「我想奶奶只是一累了就容易生气。」

「确实也是。」父亲说道,眼睛看着自己的脚边。

「终战隔年,爷爷从南方回来。听说女儿们的死讯,他也哭了。在那之前跟之后,我只看过他在人前哭这么一次。」

「可是因为战争受了苦,那妈也是啊。可是奶奶却……。」

「你妈身边虽然没有父母,但是在伯母养育下还上了高中。我中学一毕业就被你爷爷逼着走进这一行。……你奶奶应该是对这些事觉得心里不痛快,所以才那么苛刻吧。」

「但面包店是很好的工作喔,」父亲笑了。

「我个性软弱,一定没办法好好在外面工作。爷爷要我继承面包店的判断是正确的,但优花你不一样。为人父母,总是希望孩子能完成自己办不到的事。我跟你妈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我会尽全力让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家里人都知道,你一直都是个努力的孩子。」

「可是奶奶她……已经不肯跟我说话了。」

「她是害怕,觉得女孩子一离开家就再也不会活着回来了。这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就只是害怕。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说明,最后就成了这样。战争会扭曲人的心。」

明明不愿意跟自己说话,但是今早离开家的时候,奶奶却跟母亲一起来到大马路上目送优花离开,迟迟不回去。爷爷递过来一个包袱,说是便当,里面放着跟考试那天一样的猪排三明治。

广播告知即将有电车通过。

轰隆一声,电车疾驰过眼前。

月台安静下来,父亲看着大学合作社给的信。

「『祝平成元年度新入生』。昭和已经结束了啊。平成是属于优花,你们这些不知道战争的孩子的时代。」

三月下旬,优花到八棱高中去找美术社顾问五十岚和光思郎。

「照顾光思郎会」在毕业式之后举办了「交接仪式」。光思郎将以接下来的三年级为主,继续负责照顾,并且打算招收今年春天入学的新生为新会员。

毕业之后,优花也打算以老会员的身份继续照顾光思郎。可是既然已经决定到东京上大学,以后也没办法常来。

带着光思郎喜欢的洁牙骨走进社办,藤原贵史正在替光思郎刷牙。

他身边的早濑正用铅笔写着「照顾光思郎会」、简称光思郎会的日志。

藤原轻轻摇了摇梳子。

「喔,盐见。听说你要去早稻田?什么时候去东京啊?」

「明天。藤原,你烫头发了吗?」

藤原烫得蓬松的浏海往旁边梳,这发型很像光源氏里的诸星和己。

他轻轻用指尖弹了一下浏海发梢。

「看出来了吗?不只烫了,还稍微染了。还有这个。」

藤原从口袋掏出一个看起来像定期车票票夹的东西。

「我还考了驾照。」

去年已经推荐上庆应义塾大学的藤原,说他一月去上了驾训班。

「能顺利考到真是太好了。」

「也没有多难啊。盐见,到时候我们去东京都兜风吧。」

「我想我应该很忙,还是算了吧,抱歉啊。再说你才刚拿到驾照,我有点怕。」

「早濑,你看她这么驾轻就熟地拒绝我耶。」

早濑没有停下动笔的手,很有感触地说:

「藤原,你这个人真的很轻浮。」

「我这叫有行动力好吗?每个年级都需要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如果每个人都跟你一样,那大概一百年也开不了同学会吧。」

「画好了,换你。」

早濑站起来,轮到藤原坐到桌前。

「你们两个在画什么?」

优花看了看藤原手边。

光思郎会日志是允许在学校养狗的校长送大家的五年连用日记本。后面的空白页面上画了坐着的光思郎。

「哇,好可爱喔,这也太可爱了吧!」

「不愧是早濑。三两下就能画出来。」

「那藤原你要画什么?」

「难得要用五年,我想等到毕业典礼结束之后请那一年的代表留一句话,写下印象最深刻的事。盐见你会想写什么?」

「告别昭和、欢迎平成,怎么样?」

「很普通,太平凡、太平庸了吧。」

藤原想了想,轻弹了一下食指。

「那这个怎么样?不管怎么样,印象最深刻的当然就是『光思郎来到八高』这件事。」

「这确实是重点,你觉得怎么样?早濑。」

「这样也很普通又平凡,不过跟画满搭的。」

早濑拿起梳子开始替光思郎梳背。

藤原大大写上「昭和六十三年度毕业生」,之后写上自己的名字。

「藤原,你要写上『代表』啊。」

「我怎么突然有点难为情。」

「事到如今还害什么羞啊。」早濑说。

「快写啦。盐见来了,该去找五十岚老师了。」

藤原抚着早濑在光思郎画下面留下的签名。

「唉,早濑的签名怎么就是这么帅气呢,但是这样其他人看不懂吧。好吧,只好由我帮你大大写上『早濑』两个字。」

藤原在早濑画作下补上「美术社早濑光司郎画」,之后又在自己名字下写着「代表」。

「好!」藤原站起来。

「我想起来突然有事,先走喽。」

「啊,你不一起去找老师吗?」

「你们两个去吧。那我走喽,早濑,Good Luck!」

他像电影《捍卫战警》里的汤姆•克鲁斯一样竖起拇指。

「什么Good Luck啦。不过……他一不在突然变得好安静喔。」

「早濑,其实你跟藤原感情不错吧?」

「怎么可能!」话一说完早濑就含糊其词地接着说。

「不过,那家伙人也不坏啦。」

早濑又开始替光思郎梳背。

春光照进安静的社办里。早濑在这光线下继续替光思郎梳着它一身白毛。

光思郎舒服地闭上眼睛。和煦的光线环抱下,有着相同发音的一人一狗,看起来是那么幸福。

如果会画画,真想永远留下这一瞬间。

坐在藤原刚刚坐过的位子上,优花盯着早濑和光思郎。早濑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动着手。

优花想起过来之前去看过公布栏上贴的各大学榜单。上面并没有看到早濑的名字。

「恭喜啊。」她听到一个小小的声音。

「盐见明天就走了啊,藤原是今晚,他说要开车去,全家一起当作兜风旅行。」

「早濑你……。」

「很遗憾。不过我不会放弃画画的。」

「那我们明年应该可以在东京见到面吧。」

光思郎啪哒啪哒摇着尾巴。早濑沉默地动着梳子。

「对了……你的手套一直没有还给你。抱歉啊。」

「没关系啦,我还有别的可以用。」

除夕那天借用的手套,考试期间优花一直当作护身符带在身边。幸亏如此她才能放松地作答,顺利通过考试。不过她总觉得好像也因为这样剥夺了早濑的运气。

「对不起啊,早濑。我会还给你的……我寄给你吧,我也会写信。」

「不用了。」早濑摇摇头。

「我要搬家了,还没决定住哪。」

「那确定之后告诉我吧。这是我的住址,要是弄丢了也可以留言给一楼的店家。」

早濑看着这张写有东京住址的纸条。

「东京都练马区。你要变成东京人了呢。」

「也不知道这样好不好。给家里增加这么多负担去东京又能怎么样?大城市里那么多厉害的人,在这当中我到底能做什么。」

「就是因为不知道能做什么才要去啊。」

眼泪忽然滴了下来。光思郎好奇地望着优花。

「抱歉啊……奇怪了?怎么会哭呢?」

率直的早濑总是能推迷惘的自己一把。

「早濑,其实我一直很自卑。我没有特别的才能或长处,所以只能用功念书,但我还是很害怕。其实我根本就很普通又很平庸。」

「考上那么好的大学还说自己平庸,你是欠揍吧。不过我懂啦。不是这个问题对吧。」

光思郎走近,磨蹭着优花的脚边,然后坐在她面前,优花摸着它的背。

早濑正用纸清理着梳子上的毛。

「我偶尔也会思考类似的事。看到其他人作品的时候。」

「你也会?你怎么可能是平庸的人呢。」

「不管到哪个地步,都会发现人上有人。但是不管自己是不是平庸的人,我们也只能相信自己具备的资质,努力去琢磨吧。再说……。」

早濑走到墙边的柜子前,把光思郎的梳子收进篮子里。

「如果盐见算平庸的话,我觉得这种平庸非常好。光思郎,你也这么觉得,对吗?」

光思郎跑到早濑身边。蹲下的早濑轻抚着它的背。

「它说『对喔』。」

微笑的早濑身边,光思郎正开心地摇着尾巴。

「早濑,谢谢你……谢谢。」

早濑轻轻拍掉衣服上沾的白毛。

「现在光思郎也变漂亮了,我们去美术室吧,老师在等呢。」

「走喽。」早濑招呼着光思郎,打开门。

优花对着他的背影说:

「早濑,我想你今年应该会很忙,不过……。」

等到一切都结束,能不能见一面?

她很想说完这句话,但是又怕被拒绝,迟迟说不出口。

光思郎开心地叫着,往前奔去。早濑也追着那只如流星般奔跑的狗。

* * *

听人类光司郎说,那个大家叫她「盐见」的温柔女孩名叫优花。

白狗光思郎正在流经八棱高中旁的十四川岸边,仰望着成排的樱花树。

宛如一条小小水道的这条河两岸,等间隔种着樱花。每次有人带它来这里散步,花香就一次比一次更浓,叫人非常期待,现在这里已经成了除了睡觉地方之外,光思郎最喜欢的地方了。

人类光司郎说过,优花的花指的就是这种花。

如果有其他学生在,他总是表现得很冷淡,但一个人的时候他经常跟光思郎一起玩,也经常说起优花。

混在花香中,那淡淡的面包味道。

(优花的味道……。)

人类光司郎的手指还有座位附近也都包围着一样的味道。光思郎很喜欢那味道。

两人刚刚还跟五十岚一起待在建筑物里,喝完咖啡后,来到了这排樱花树下。

五十岚的声音跟咖啡香一起出现。

「盐见,有空回学校就到准备室来玩啊,我再请你喝咖啡。」

「老师珍藏的咖啡真的很好喝。」

「那可是我亲手烘焙的,怎么可能不好喝。是吧,光司郎?」

「老师的『亲手』有时后也会出错的。」

「以后不给你喝了!……那盐见,一路顺风,多保重啊。」

「光思郎。」优花在眼前蹲下。

沐浴在阳光下的亮丽长发,散发出花香。

「光思郎,你要好好的喔。别忘了我喔。」

温柔摸摸光思郎的头后,优花站起来。又走了一阵子后转过头来,对人类光司郎挥挥手。

「早濑,明年东京见!」

光司郎挥着手。优花的身影渐渐混入仰望樱花的人群中。

「你没说吗?」

是五十岚粗厚的声音。

「没告诉她你候补上教育学院,会去上这边的大学?」

「没说。」

「为什么?」

「她以后在大学会遇到许多人。」

光思郎身体忽然失去重心往上飘,它张望周围。人类光司郎把它抱了起来。

五十岚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点上火。

「我觉得再努力一年你明年也能去东京。那间大学重考两三次的人很正常的。」

「不要紧,这样就好了。」

光司郎笃定地说。

「我一开始就决定不重考了。留在这边不用给我妈增加提供我生活费的负担。以后当老师还能免除偿还奖学金。」

「当美术老师也不错啊。」

五十岚呼着烟。光司郎往一根樱花树枝伸手,盯着花看。

「我对盐见做了不太好的事。有一天我去她家买卖剩的吐司,她想送我一些其他面包。我拒绝的方法不太好。因为觉得她在施舍我。」

光司郎停下来没说话。光思郎舔舔他的脸,他轻轻摸了摸光思郎的头。

「我跟她说,我日子没有过不下去,类似这种话。不过其实我日子过得确实很辛苦。用吐司的时候也都尽量撕小一点,剩下的跟我妈一起吃掉。这让我觉得……很丢脸。」

「我年轻的时候也有过类似的事。」

「但我觉得自己很不堪。不只这样,一见到她就会很慌,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好像一碰就会弄坏。」

「真是年轻啊。」五十岚笑了。

「这就是人生青涩的春天啊。不过,你有空就来找我喝个咖啡吧,我都在。」

轻轻挥挥手,五十岚走回了校内。

在人类光司郎怀中的光思郎,仰望着樱花树。

伸手抓住树枝,光司郎把鼻尖凑近花。

「看好了光思郎,不要忘记喔,这是优花的花。」

在她面前冷冰冰地喊「盐见」,但是在光思郎面前他总是温柔地称呼「优花」。

「这样就好了。」光司郎轻声说。

「但是这一切的一切,如果我可以更成熟一点就好了。」

光司郎轻轻将树枝放回原本的位置,仰望着樱花。

「我真的、真的很喜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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