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成六年度毕业生
平成六(1994)年四月~平成七(1995)年三月
「喔,光思郎,你的名字为什么叫光思郎?」
晚上吃东西吃到一半,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光思郎挑着眼看向那学生。
眼前是个手里拿着梳子剃了寸头的男生。
那张晒得黝黑的脸看起来很亲切,体格很健壮。他是棒球队的田中明宏。
「干嘛突然演起茱丽叶?」
田中身边是一个肤色白皙的男生。手里拿着毛梳的他,是艺文社的伊藤拓海。他们两人都是光思郎会的二年级生。
田中那张黝黑的脸露出笑容。
「不太像我对吧?但是我真的很好奇啊,为什么会取光思郎这个名字?」
光思郎啃着鸡胸肉,想起了小时候。
一个名字取自樱花的女孩,和总是在素描簿一角画了她又涂掉的男孩。
优花和光司郎。假如叫声能化为言语,它多想说说这两人的故事。
吃完东西,光思郎用舌头舔了水喝。
住在这间学校已经很长一段时间。
小时候不太懂这个世界。但是每天坐在教室一角听课,渐渐也对人类的语言和这个世界的机制有了一点模糊的认识。
大概也因为如此,它跟观察力仔细、感觉敏锐的学生之间开始可以互通心意。
光思郎再次抬头看着田中,摇摇尾巴。
(看看日志吧。)
「怎么?饱了吗?光思郎,接着来刷牙吧。」
(不是啦!日志!那本黑色笔记本。)
「讨厌刷牙吗?牙齿很重要的啊。」
被他那双厚得像手套一样的手揉着脸,光思郎继续摇头。
(就跟你说不是了啊,是我名字的由来啦!)
光思郎会向来由三年级的代表负责写日志。笔记里写了饲料分量和身体状况的变化,还有其他大家注意到的细节。上面一定也写了命名的由来。
伊藤走到房间角落的书架。
「光思郎名字的由来上一本日志里应该有写吧。」
(伊藤懂我……)
伊藤一边翻阅着老旧的日志页面,一边走回来。
「光思郎会的日志用的是五年连用日记吧。刚好在我们入学那年开始用第二本。」
「哪里哪里?给我看看。」
两人一起坐在田中搬来的圆凳上。
「我记得应该是当时学生会长的名字吧……有一只小狗迷路到八高来,后来有人发起连署,希望可以在学校里养……啊,就是这个。昭和六十三年度的毕业生。」
田中接过日志,探头过去看。
「喔……美术社,早濑光司郎。真不错的名字!」
「称赞这个?这画也很厉害吧?我听说那只小狗光思郎很爱叼着拖鞋跑走,人类光司郎每天早上都会甩着一头长发追在他身后。」
「听起来这个人有点奇怪。」
话题开始转向奇怪的方向。光司郎并不是学生会长,而且追光思郎的其实是其他学生,一头长发指的应该是优花。
不是!光思郎忍住想反驳的心情,抬头看两人催促他们梳毛。
它试着摇了摇尾巴,但田中并没有发现,继续翻看日志。
「这个很不错耶,历代毕业生写下『今年印象最深刻的事』,平成二年度写着是在甲子园地方预赛上演奏了PRINCESS PRINCESS的〈Diamonds〉。……现在还有演奏这首呢,我今年也听到了。」
「虽然第一战就输了。」
「每次都这样呢。平成三年度……上面只贴了F1日本大奖赛的门票。好酷喔!平成四年度『尾崎丰过世』。」
眼看田中完全不理自己,光思郎用鼻子蹭着伊藤的膝头,催他替自己梳毛。
(伊藤、伊藤,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伊藤敷衍地摸着光思郎的头,低声说道:「对喔。」
「说到过世,洗拿去年过世了呢。」
「贴这张门票的人一定很受打击吧。本田也退出F1了。」
田中伸手去拿第二本日志。
「从这里开始换新是吗?平成五年度,去年的毕业生写了什么?将将!『日本职业足球联赛开幕。昵称J联赛,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原来是那首歌啊。这个人以前是足球队的呢。」
(先帮我梳毛啦,梳毛!)
光思郎转而用鼻尖推着田中的脚。可能是打棒球锻炼起来的,小腿肌肉非常结实。
田中终于一边哼着歌一边开始替光思郎梳毛。
「伊藤,你觉得今年的毕业生会写什么?」
伊藤开始梳前脚的毛,他微微偏头。
「平成七年刚开始。昨天联考,三年级应该还没有这个心思。……负责写的应该是铃木学长吧。那平成六年的话……。」
「如果是铃木的话,可能会是『欧力士队铃木一郎,挥出两百一十本安打』。」
「不过铃木是艺文社的,会不会写『大江健三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或是『麦迪逊之桥,今年依然大受欢迎』之类的?」
光思郎轻轻用鼻息将落在鼻尖轻飘飘的毛吹掉。
田中将缠在梳子上的毛弄干净。
「之前看了我爸买的《麦迪逊之桥》,我爸说,你还要等二、三十年才会懂这种心境。需要这么久吗?二十年后就是三十七。平成二十七年耶……虽然很难想像,到那时候我们都变成老头子了呢。」
完完全全是老头了。出声附和的伊藤停下了动作。
「……到时候光思郎应该不在了吧。」
「狗的寿命有多长?」
光思郎渐渐打起盹,也一边竖起耳朵。
他是怎么回答的呢?光思郎实在太想睡,没听到答案。
隔天早上光思郎很早就醒了,它在室内跑来跑去。不知为什么,今天一直静不下来,觉得全身都很烦躁。
就在它跑累了停下来时,光思郎会社办的门锁打开了。
身穿运动服的工友藏桥走进来。
「早啊,光思郎。今天也很冷呢。」
摇着尾巴打招呼,光思郎跟在藏桥身后来到外面。附近还是一片昏暗,吐出的气息都是白色的。
工友藏桥每天早上五点半来学校打开校舍门锁和社办大楼之后,他会前往隔壁的图书馆。
三层楼高的庞大图书馆屋顶有观星穹顶,任何时候去都很安静。可能因为位在校园边陲,这里很少有人经过。光思郎很喜欢在这栋建筑物旁晒太阳、看着十四川旁的路树,但是现在离太阳升起的时间似乎还有很久。
突然感到一股沿着地面传来的声音,光思郎停下脚步。
空气开始微微震动。
身体不自觉地发颤,它将尾巴夹在双腿之间。
脚底传来一股奇妙的热。
热度、空气、声音——。这从没有过的感受,让它忍不住开始狂奔。它挡在正要进入图书馆的藏桥面前。
「怎么了?光思郎,怎么叫得这么激烈?」
藏桥停下角度。光思郎拼命将他的身体往外推。
(快逃!快逃,好可怕,藏桥伯!快逃!)
「你在叫什么?光思郎,冷静一点,光思郎!」
那个瞬间天摇地动,宛如有股力量从地面往上冲——。
* * *
——身体彷佛被抛在空中,之后床开始激烈摇晃。
地震!上田奈津子全身僵硬。
睁开眼睛,房间里一片漆黑。
房里的东西发出喀哒喀哒的声音。眼睛习惯了黑暗之后,发现放在床头柜的闹钟和音响组都在颤颤抖动,快要掉到自己头上。
万一掉下来会直接砸到脸。
虽然知道,但是她整个人无法动弹,就像被鬼压床一样。
就在她拼命想伸出手时,震动停止了。抓过时钟一看,还不到早上六点。
「没事吗?」母亲的声音从一楼传上来。
「没事。」奈津子答道,打开房门。隔壁房间高中一年级的妹妹久美子也探出头来。
「妈,久美也没事。」
「姊,我再睡一下喔……。」
妹妹揉着眼睛漫不经心地说,又关上了门。
下了楼,一楼弥漫着煤油炉关掉后的味道。
母亲用围裙擦着手,巡视着厨房墙壁和天花板。
「刚好要点煤气炉的时候开始摇,吓了我一跳。」
「爸没事吗?」
「应该没事吧。他们那边都有防震措施。」
父亲工作的地方是市内沿岸区的某间石油化学精炼厂。由各种管线连接的大型工厂连续二十四小时运转,连假日或新年假期都不能停下机器。父亲的工作也是三班轮班制,他今天轮值夜班。
打开电视,上面显示「东海地方出现强震」。岐阜和四日市为震度4。
「妈,是震度4。」
「摇得那么厉害才4吗?真可怕。」
正想关掉电视,又出现了「神户震度6」的速报。
「妈!神户震度6!奶奶没事吧?」
奶奶一个人住在神户。今年因为要考大学所以没能过去,否则她每年都很期待暑假可以去奶奶家玩。
母亲将无线电话的子机抵在耳边,走进客厅。
重复打了好几次电话,还是只能摇摇头。
「不行,奶奶家电话还是打不通。」
「可能因为现在大家都在拨吧。」
两人呆站在电视前,看着画面。
电视上正在播报神户当地记者传来的电话快讯。当地虽然停电了,但是没有棚架倾倒之类的状况。
母亲手上的电话子机响了。本来以为是奶奶,结果是父亲打来确认安危的电话。
通完话的母亲长长呼出一口气,交抱着双臂。
「你爸也打了电话去神户,但是还没联络上。小奈你今天要去学校吧?」
「嗯,今天要自评,结束之后我马上回来。」
昨天是星期一,但刚好是成人之日的补休日放假。之前的六、日是联考。
虽然已经用报纸上发表的解答对过答案,不过今天学校里要缴交大型补习班主办的自评用评分表。透国全国考生提交的这张评分表,统计出自己在志愿当中的顺位,然后据此决定第二轮考试的报考学校。
她们继续看着电视,但是还没看到什么新消息。
母亲招呼着早餐已经准备好,奈津子回到厨房。母亲好像又打了电话给奶奶,她表情凝重地放下了话筒。
「完全打不通,跟刚刚一样。小奈,你先吃饭吧。」
妹妹久美子最近早上只吃优格。虽然很关心电视上的后续消息,她还是跟母亲两个人在餐桌前坐下。
喝了一口味噌汤,母亲突然想起。
「前天考试你说考得还可以,大概有几成把握?」
「还可以就是还可以啊。马马虎虎,跟事先想像的差不多。」
「你这样讲我听不懂。如果只是马马虎虎,那不去东京上这边的大学不行吗?」
「这边没有我想念的科系啊。」
才不是。奈津子暗在心里这么说,咬着煎蛋。
比起文科,理科更能有效得分,所以她选了理科。不过,她对生物、电机都没什么兴趣,但是对法学、经济、文学更没兴趣,真要说到适合不适合,可能是理科吧。
她挑选志愿的标准是自己能力所及的学校中分数最高、最有知名度的地方。这是发展的可能性最多,最有效率的选择。有效率就是一种美。
但是医学系除外。这个科系得花六年才能毕业。而且调查了之后发现,即使国考合格,将来要开业也很花钱。除非是继承家里的医院,否则一直得担心资金来源,这样太没有效率了。
吃完早餐,已经六点半多。虽然很担心奶奶,但奈津子还是在母亲催促下离开了电视机前。
走到洗脸台前,不知何时已经起床的久美子正在洗头。
「久美,神户发生地震了,震度6。一直联络不上奶奶。」
「什么!真的吗?」
久美子一头湿发就这样抬起来。
「等一下!滴下来了滴下来了,你头发的水!」
她的头马上回到洗脸台上,模糊闷沉的声音跟水声一起出现。
「奶奶没事吧?」
「不知道,还没有消息。你过去一点。刚刚顾着看电视,没注意时间。」
推开久美子,开始整理仪容,为了赶上七点五分那班电车,奈津子急急忙忙推自行车出门。
迟迟没听到进一步消息,她带着不安的心情进入校门,白色毛茸茸的狗出现在视线中。
是这所高中养的狗,光思郎。
它总是坐在校门旁,等着上学的学生来摸摸,但是今天却坐立不安地一直在中庭里乱跑。
「等等,光思郎!回来,别跑!」
一个男生从杜鹃花丛那头跑过来,是同班的铃木贤人。
光思郎跑到自己眼前,奈津子只好双手按住狗的身体将它抱起。
怀中的光思郎有点不受控。奈津子轻抚着它的背,这才渐渐安静下来,把下巴放在奈津子右肩上。
铃木跑过来。
「谢谢啊,上田,真是帮了大忙。很重吧?」
「也还好。」
光思郎已经是成犬,不过个子算娇小,体重远比外表看起来轻。全身蓬松柔软的毛好比一只填充玩具。之前没怎么留意,但是像现在这样抱起来后,发现还挺可爱的。
「光思郎,你在女生面前倒是挺老实的啊。」
摸摸光思郎的头,铃木在项圈上装了牵绳。
「装牵绳啊?好像很少会这样?」
「今天光思郎特别亢奋。怕它跑出学校,以防万一装个牵绳。」
这只狗总是自由自在地在校内活动,偶尔还会躺在教室后面,那样子看起来就像一起在听课一样,老师们也都不曾抱怨。甚至在艺术选修课的美术课中,一年级第一堂课就是以光思郎为模特儿画画。
轻抚着光思郎的背,它开始左右摇着尾巴。继续摸着摸着,它抬头闻起奈津子脸颊的气味。
「你看起来很习惯嘛。」
国中时奶奶养的狗差点跑到大马路上时,奈津子也是一样抓住它。当时狗是因为被妹妹放的爆竹声音吓到才逃走的。
「这只狗好像在害怕什么。」
铃木温柔地摸着光思郎的头。
「因为地震摇得很厉害的关系吧。我一个学弟的姊姊住在神户,一直到刚刚都还联络不上。」
「我奶奶也住神户,电话还打不通。」
一个肤色白皙的男生跑来,跟上学学生的方向逆行。他把波士顿包的把手当成后背包的肩带背在身后,脸色显得很惊慌。
「啊,就是他。」铃木对跑过来的学生举起手。
「他就是我刚刚说的学弟。喂!伊藤,怎么了?」
「我要回家。」
那个叫伊藤的男生停下脚步,肩膀上上下下喘着气。
「怎么搞的,都快喘不过气的样子。发生什么事了?」
伊藤手撑在双膝上,驼着背。他的肩膀剧烈地摇动。
「我、我妈、叫我先来学校,我就来了,但是、我呼叫器收到联络。打了电话过去,听说神户……电车脱轨、大楼倒了。现在联络不上我姊。我家、现在只有我妈一个人、我得先回去。」
「什么,哪里?神户的哪里?」
「不知道。」伊藤都快哭出来了。
「我在工友室的电视里看到,到处都烧起来了,高速公路的高架塌下来……。这不是普通的地震,是大地震。」
怀中的光思郎开始挣扎。奈津子控制不住,将它放到地上。铃木看看手表。
「你是走路来的吧。脚踏车借你,我马上牵过来,你在这里调整一下呼吸。上田。」
铃木递出红色牵绳。
「不好意思,能帮我把光思郎带去藏桥先生那边吗?」
「工友室吗?」
「对。」铃木冲向自行车停放处。
「顺便去看一下电视啊,你应该很担心你奶奶吧。」
光思郎开始狂奔。奈津子被牵绳拉着,也跑过中庭。
跑进工友室,藏桥和几位老师正在榻榻米房间里盯着电视看。
看到眼前的影像,奈津子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
高速公路倒塌。崩塌的高架边缘卡着一辆险些要掉落的公车。
伴随着紧张的直升机声,画面一转。市区各处都升起浓烟。
跑马灯接二连三地打出火灾地区的资讯。奈津子看到地名后呆站着不动。
起火燃烧的正是奶奶住的街区。
她将光思郎交给藏桥,踉跄地一路跑到福利社的公共电话前。
打电话给母亲,这才知道父亲结束夜班正要回家,一准备好就要开车去奶奶家。
自评结束后她急忙赶回家,父亲已经出发。每隔几小时就会打公共电话回来,询问奶奶是否平安,但神户的电话还是打不通。
到了傍晚,奶奶终于打来电话报平安,然后声音虚弱地说到当地缺水,如果要过来希望可以带水来。
两天后的晚上,父亲精疲力尽地带奶奶回到家。
父亲的车开到神户附近,但是因为塞车一直无法前进。于是他肩扛装了水的塑胶桶沿着铁轨走,来到奶奶避难的地方。
奶奶家半毁的房子因为失火,几乎没来得及带任何东西出来。
「昭子、高雄,你们不用顾虑我,看你们的电视吧。」
晚上九点半,奈津子突然想喝咖啡,来到一楼厨房,忽然听见奶奶的声音。
探头看看起居室,隔着一扇纸门,奶奶正对父母亲的房间说着。黑色毛衣和休闲裤。这是奶奶带出来的少数衣服之一。
隔了一会儿,听到父亲的声音。
「不要紧,妈,你看你想看的节目吧。」
「我要躺着用耳机听收音机。你们想看什么电视就看,没关系的。」
「没事,你睡吧。」
「这样啊……不好意思啊,给你添麻烦了。」
奶奶在父母亲房间的纸门前低着头。奈津子对着那小小驼起的背影说:
「奶奶,你要不要喝咖啡?」
奶奶看着奈津子,凄然一笑。
「会睡不着的,我就不喝了。」
奶奶钻进铺在起居室一角的棉被里。
「奶奶,你要睡了吗?那灯呢……。」
「别关。」
「好,我开着。」
一月十七日凌晨发生的阪神淡路大地震,以神户为中心截至一月底共有五千多人丧生,伤者有四万多人。
灾后两天,奶奶住进这个家,已经过了两个星期。关于地震那天发生的事她绝口不提,但是晚上她不换睡衣,总是穿着外出服睡觉,也表示不想关灯。
纸门打开,父母从房间走出来。
母亲对奶奶的棉被说:
「妈,不好意思我从你枕头边过一下。」
「不用在意。」
穿过起居室,两人进了厨房。表情都很阴郁。
「小奈。」母亲看着咖啡壶。
「咖啡等等再泡,到楼上我有话跟你说。」
奈津子停下折滤纸的手,看着父母亲。
「大学的事吗?那在这边说就可以啦?」
「跟久美子也有关。」
父亲声音低沉地说,爬上楼梯。
「讲升学的是吗?」
「对啊。」母亲简单回答,跟在父亲后面上了二楼。
奈津子来到二楼,父亲敲敲久美子房门。
「久美子,可以进去吗?妈也一起。」
「啊?」久美子发出不满的声音。
「这么突然,要干嘛?」
「我有话跟姊姊还有久美子说。」
「那去楼下说啊。」
「楼下不方便。」
「我房间很乱,爸爸进来我也不方便。」
久美子房间里放了很多化妆品和颜色鲜艳的衣服。母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父亲可能会大发雷霆,说不像高中生。
奈津子打开自己房门,对父亲招招手。
「爸,那来我房间说吧。……但是为什么不能在楼下说?」
「不是要讲升学的事。」
进房间后母亲压低了声音。
从她的口气可以察觉应该是要谈奶奶的事,奈津子坐在书桌的椅子上。
奶奶现在都睡在一楼起居室。不管谁开口邀请,她都不外出,她现在一整天的生活就是待在起居室听收音机,要不然就看电视。
这个家很小,没有客房。二楼两间房间是奈津子和久美子的房间,一楼是父母的寝室和起居室,再来就是厨房浴室等空间。
偶尔有亲戚来,就会像奶奶现在这样,铺了棉被在起居室里睡。只住几天倒还好,但是要生活在一起就会产生许多不方便。
首先觉得困扰的就是电视的问题。家中唯一一台电视放在起居室,父母亲和妹妹都不好意思像往常那样看电视。
「我进去喽。」父亲打了声招呼,走进奈津子房间。之后一脸不情愿的久美子也跟在身后。
父母亲坐在奈津子床上,久美子坐在地板上双脚往前直直伸出。
「久美子,这么没规矩。」
「先不要说这个啦,爸,你这么突然要跟我们说什么?」
「是奶奶的事。」母亲语带迟疑地开了口。
「一直让奶奶睡在客厅,可能没办法顾及彼此的隐私不是吗?所以我跟你爸讨论过,久美可以把你房间让给奶奶吗?然后你们两个暂时共用小奈的房间。」
「啊!」姊妹同时惊呼。
母亲将食指抵在唇前,就像在说她们声音太大。
父亲依然表情阴沉,摇摇头:「她应该听不到。」
「她耳朵里一直塞着耳机听收音机,是在顾虑我们。其实很想听电视的声音,还是把电视让给其他人……。」
「我也一直在顾虑她啊。」
母亲语气强硬地说。
「晚上要去上厕所、早上进厨房,都得经过妈的枕头边,每次都要跟她道歉。跟你说话的时候也得压低声音怕吵到她。厨房里妈煎的药味道一直散不掉,我还不是什么都没说、一直忍着。」
父亲交抱双臂,闭上眼睛。
「还有我。」久美子举起手。
「早上用洗脸台的时候也是,我很想洗头,但是奶奶保养假牙都弄好久。」
「久美,这一点我也有话要说。你晚上明明也洗头了,为什么早上还要再洗一遍?最近水费和瓦斯费都变多了。」
「我又不是现在才开始洗。怎么又变成我的错了?」
「现在先不说这个。」
父亲打断她们,看着久美子。
「反正事情就是这样。久美子,你把房间整理出来,先搬去姊姊房间。」
「啊~可是……」
久美子站起来指着书桌。
「姊姊都念书念到很晚,灯亮着我会睡不着。再说这样也会打扰姊姊准备考试。」
「我也不要。久美那些衣服还有乱七八糟的东西,放不进我房间的。这么小的房间挤两个人我会分心,这样没办法念书。」
「早知道会跟奶奶一起住,还可以先做准备……。」
母亲叹了一口气,父亲压着声音说:
「那你说该怎么办?难道要我把妈丢在避难所不管吗?」
「我没有这样说啊,但是太突然了嘛。」
「妈也是啊!她才是最觉得突然的人啊!」
「我知道啊,所以现在才……」
门外发出了「咚」的轻微声音。
母亲掩着嘴,父亲看着走廊的方向。
奈津子从椅子上起身,打开门。
走廊上放着装了四人份咖啡的托盘。望向楼梯,奶奶正慢慢走下楼。
久美子也从房间走出来。
「糟了,奶奶听到了吗?姊,你觉得呢?」
「我也不知道……大概听到了吧……。」
拿着托盘的母亲垂着头,父亲胡乱抓着头。
「够了!」奈津子不耐地回到房间。
「我知道了,我跟奶奶一起睡这个房间,怎么样?等到我考完试,再过两个月就会离开家里。到时候奶奶可以住我房间。」
「那你念书怎么办?」
手里还拿着咖啡托盘的母亲问道。
「我在学校图书馆念。反正我本来就这么打算,晚上可以用厨房餐桌。只会回房间换衣服跟睡觉。这样奶奶应该也会轻松一点。」
「但是……。」父亲沉着脸。看到他的表情,奈津子又加强了语气:「就这样吧。」
「麻烦死了。再这样啰哩啰唆讨论也没有人愿意让步,说不出个结果的。奶奶跟我睡同一间。这是最有效率的方法。」
考上东京的工科大学后,三月中旬就要去东京。这么一来不到两个月就可以把房间移交给奶奶。
这样效率多好。以数学来比喻,这才是个漂亮的解法。
有效率就是一种美。
「抱歉啊,小奈,真的对不起。」
二月中旬,凌晨三点。奈津子回二楼房间时睡着的奶奶起身。
奈津子小心避开奶奶的棉被,回到自己床上。
「奶奶,你每天嘴上都这样说,真的不用跟我道歉啦。」
「但都是因为我,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不会啦,快回被子里。」
小灯泡的灯光把奶奶的白发染成淡橘色。她个子本来就娇小,最近好像又变得更小了。
奶奶怯生生地进了棉被躺下。确认她躺好之后奈津子才躺上床、戴上眼罩。
睡在起居室时,奶奶每天早上都会把棉被叠好,靠在棉被堆上一整天看着电视。可是自从睡在二楼,她也不叠棉被了,一直躺着听收音机。
「对不起啊。」奶奶再次道歉,声音微微颤抖。
「小奈这么重要的时期……。」
这些话她也每晚都说。不管奈津子上二楼时多么小心,奶奶还是马上睁开眼睛醒来,然后不断说着这些道歉的话。
「奶奶……。」
奈津子有些不耐烦地开口,但语气却超乎自己想像的强烈。
「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吧,不用跟我道歉。你该不会是故意的?因为讨厌我在你睡到一半时进来?因为我太吵了?」
「没有这回事。」奶奶用力强调。
「我很佩服小奈啊,天天都这么用功。」
「我会去大学的,到时候这房间就会空出来了。你再忍耐一下吧。」
「你别这样说啊……。」
「那你就别跟我说这些道歉的话啊。」
奈津子听到吸鼻子的声音,拿下眼罩。
「你不要说这种话,小奈不在,我会觉得很寂寞的……。」
奶奶在灯泡光线下啜泣。
奈津子受不了奶奶的哭声,往放在床头柜的音响伸手。正要戴上耳机,听到奶奶说:
「小奈……喜欢音乐吗?」
「也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喜欢……。」
「你……平常都听什么?」
「我说了你也不知道。」
「也是。」奶奶又吸着鼻子。
她寂寥的语气让奈津子有些歉疚,把耳机放了回去。
去神户玩的时候,奶奶总是一口浓重的关西腔。但是来到家里之后她总是尽量不说方言。
这个地方的方言混杂了关西腔跟名古屋腔。奈津子用比平时更重的关西腔腔调对奶奶说:
「我在听Mr.Children这个乐团的歌。〈innocent world〉还有〈Tomorrow never knows〉这些歌。」
「没听过呢。」奶奶深深叹了口气。
「那个土摸螺什么的……是什么意思?」
「『明天会发生什么永远不知道』的意思。」
就这样,奶奶没再说话。
大概是睡着了吧。奈津子瞥了一眼。
奶奶的棉被微微颤动。她看了一惊,急忙起身。
奶奶把脸抵在枕头上,忍着不发出声音哭着。
「明天、会怎么样……真的……真的不知道呢。」
奈津子觉得自己好像看了不该看的东西,躺下望着天花板。
奇罗。奶奶喃喃叫着。那是奶奶家养的狗。
奶奶。奈津子犹豫了半晌,开口问道:
「奇罗现在怎么了?寄养给别人了吗?如果是的话,差不多可以去接它了吧?」
奇罗如果在,奶奶的心情应该会好一点。要是一起去散步,奶奶可能会愿意外出。不喜欢动物的父亲一定拒绝奶奶带奇罗来。
奇罗。奶奶又念着它的名字。
「奇罗死了……。」
「什么时候?该不会是死在地震里?」
「那天早上奇罗在小屋里一直汪汪叫。我正要出来骂它,为什么叫得这么厉害,那一瞬间立刻天摇地动……。我是得救了,但是奇罗却被压在屋瓦下……。」
不只是奇罗。奶奶模糊的声音继续说道:
「对面那家人的孩子……,那个小孩子也……。虽然大家一起帮忙从屋顶下把人挖了出来……但是那孩子身体渐渐冷透了……。」
奶奶的背开始激烈抖动,在棉被里露出了肩头。
「我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拼命轻拍着她奶奶的背……。」
奈津子下了床,跪坐在奶奶棉被旁。
奶奶的手指揪着枕头边。手也在颤抖。
「大家说可能会爆炸,得赶快逃走……但是我没办法马上走。……那孩子的哥哥还在瓦砾堆下面……。可是火……火已经……。」
奶奶开始呜咽。摸了摸她颤抖的背,感觉很热。这感触让奈津子很惊讶,她抽回了手。严冬时节,奶奶瘦骨嶙峋的背竟然都是汗。
「对不起、对不起啊,小奈。」
「没关系啦,我一点都……你不要道歉。奶奶又没有做错事。」
她很想安抚奶奶,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做。奈津子怯生生地将手放在奶奶肩上。
奶奶将自己的手叠上她的手,开始痛哭。
「为什么我这种老人活下来……那些年轻的孩子却……。还给高雄和昭子添这么多麻烦。」
「奶奶……水、我去拿水。」
奈津子将手移开奶奶的手下,奔下楼梯。
她一把抓了洗手间的毛巾,在杯里装了水后冲回房间,奶奶正用面纸擦着脸上的眼泪。
被电灯泡染成淡橘色的这幅光景,就好比电影里的回想画面一样。碰到奶奶湿润的手,这才将她唤回现实。
「奶奶,你喝水。没关系的,没有人觉得你麻烦。真的,我是说真的。」
喝完水后奶奶躺下。奈津子替她盖上棉被。
奶奶深深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
「小奈……你要念工学院吗?」
「啊?……嗯,对啊。」
「那你以后要盖个不管发生什么都绝对不会倒的坚固房子。」
「又不是要念建筑系……。」
「小奈是个善良的孩子,不管读什么,一定都可以帮助更多人。」
是吗?
奈津子其实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她是个以学校分数和效率好坏为基准来判断事情的人。因为喜欢一个人轻松待着,也没有往来亲密的朋友。
奈津子端坐在奶奶枕边,俯瞰奶奶的脸。
「奶奶……你很寂寞吗?」
「大家都一样寂寞。不过……。」
奇罗。奶奶轻声念着。
回想起全身雪白的奇罗,奈津子脑中就浮现了光思郎的样子。
为了转移奶奶的注意力,奈津子努力地找话题。
「我们学校有里有一只狗,全身都是蓬松的白毛。」
奶奶沉默地闭上眼睛。
「我们高中叫八高,不过那只狗的名字不叫八公,叫光思郎。它在学校里过得很自由,会在教室睡觉或者是去追棒球队的球。」
奶奶什么也没说。这也是当然。听到一只不认识的狗,对她来说应该没有任何安慰的意义吧。
端坐的脚有点麻了。就在她轻轻改换姿势的时候,奶奶问道:
「那学校的老师……都没说什么吗?」
「你说光思郎吗?没有啊。光思郎已经在学校很久了,可能比有些老师待的时间更长。」
「所以是前辈啊。」奶奶悄声说道。「对呀。」奈津子说。
「是光思郎学长。」
眼下奶奶的脸似乎露出一点笑容。奈津子对着那张脸轻声说:
「奶奶,你来参加我毕业典礼吧,可以见到光思郎喔。」
「白色毛茸茸的小狗。」
奶奶露出一点微笑。终于听见她平静的呼吸声。
来到这里之后,奶奶第一次外出买新衣,跟母亲一起参加了奈津子的毕业典礼。
考上第一志愿的大学,前往东京的那天早上,奈津子把毕业典礼时拍的照片交给奶奶。祖孙两人中间夹着光思郎拍下的照片。
奶奶眯着眼看着那张照片。
「啊,可爱、真可爱。就好像奇罗跟小奈站在一起一样。」
奶奶摸着照片里的光思郎,小心翼翼地将照片放进口袋,然后掏出了一个白信封。
「小奈,这个你拿去,买点东西在新干线上吃。」
「不用啦,东京一下子就到了,根本没时间吃东西。」
她将信封还给奶奶,但奶奶推了回来,力气出乎意料的大。
「别这么说,没时间吃东西,那就拿这个钱去买唱片吧。」
「现在已经不卖唱片,是CD的时代了。」
「西低?那这些钱够买西低吗?还是不太够?」
「够啦……。但是真的不用了,奶奶。你用这些钱去买电视吧。这样你就可以悠闲地在二楼看电视了。」
这是五天前的事。
早知道就该收下的。
躺在起居室里布置的祭坛前守夜,奈津子出神地想着。
前天早上,家人发现躺在棉被里的奶奶已经全身冰冷。她在睡梦中离开了人世。
从东京的公寓回家,看见躺在起居室的奶奶。
摸摸她表情安详的脸,感到一阵冰冷。这感触让奈津子想起那个冬天晚上触摸到奶奶背后的热度和汗水。
当时奶奶用尽全身力气在哭泣。因为对那些心爱的、幼小的生命无能为力,她深深谴责自己。
如果是这样,当时应该收下那笔钱的。
应该去买些喜欢吃的东西或者CD,然后对奶奶道谢。
身穿礼服的父亲进了起居室,盘腿坐在奈津子身边。
「抱歉啊奈津子。才刚去东京就马上回来,一定很累了,还得让你守夜。」
父亲的话让她回过神来,奈津子尽量维持冷静的表情,点亮蜡烛。
「我习惯熬夜了。妈跟久美比较辛苦吧,她们还得早起。」
母亲跟久美子整理完丧礼后的宴席,正在小睡,预计凌晨四点起来换班守夜。
父亲从礼服内口袋取出一张照片。
「这个我想跟你商量一下,能不能把这张照片放进奶奶的棺材里?如果你不愿意我就不放。」
是毕业典礼时拍的那张照片,两人中间夹着光思郎,仔细看看奶奶跟自己长得有点像,两人脸上都带着笑意。
这样看起来姊妹两人的丰唇很明显都是遗传自奶奶。
父亲一直盯着照片看。
「你奶奶说:『这是小奈给我的』,一直很珍惜这张照片……。她过世的时候也把照片放在枕边。你如果同意,我想让她带着照片走。」
「可以啊,反正还有底片,之后还能再冲洗。」
「这样吗。」父亲将照片收回口袋,拿出香菸,用火柴点了火。
「爸,你不是戒菸了吗?」
「这种时候就让我抽一根吧。」
父亲慢慢地吸了一口烟,深深吐气。
「奶奶死的那个晚上,久美子用打工的薪水买了草莓给奶奶……。她很开心地吃了,还提议周末大家一起去买推车。奈津子毕业典礼之后,奶奶开始渐渐愿意外出。你妈说怕她跌倒,要送她一辆购物推车……。」
父亲仰望着吐出的烟雾,轻声说道,那个晚上真好。
「但我还是很懊悔。来到这个家,你奶奶她过得幸福吗?」
「当然啦……。」
如果不这么想,眼泪可能随时都会掉下来。
父亲颓下肩,弯着背。
「她身边没有朋友也没有熟人。……奶奶那个家,是战后从台湾被遣返后死命工作才终于到手的房子。当时她说,就算简陋搭个屋顶墙壁也无所谓,不想离开那个地方,但我还是硬把她带回这里来……。」
父亲紧咬着香菸的滤嘴。吐出烟雾时喃喃说的那些话,听起来就像在自言自语一样。
「真的很不甘心。如果什么事都没发生,说不定她现在还活着。」
父亲好像在哭。奈津子别过脸去。
她真的不知道这种时候自己该怎么办才好。
因为事发突然,所以迟迟无法联络上奶奶在神户的熟人。唯一一位能联络上的人也没办法来参加葬礼。最后只有自己家人送走她。
丧礼三天后的早晨,奈津子再次前往东京。
在新干线里睡了一路,来到东京车站时发现上空有好几架直升机。
地下铁全线停驶。看了看放在包包深处的呼叫器,有好几通家里传来的讯息。
她很想打电话,但公共电话前大排长龙。终于轮到她打通了电话,母亲流着泪不断重复问:「你没事吧?小奈真的没事吗?」
听说东京有好几条地下铁被施放毒气,很多乘客都被送到医院去。
搭上还在运作的地铁好不容易辗转换乘回到公寓,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她急忙打开电视,萤幕上是直升机的空拍画面。
从上空拍摄的画面可以清楚看到,许多人倒在地下铁地上出口前,按着喉咙和嘴巴,痛苦地躺在地上。
她想起两个月前地震的影像。
当时奶奶就在电视上看到的那片烟雾下。她一定在崩塌的街道当中,拼命地呼救、哭泣。
自己总是只能在一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她发出不成话语的声音。这不经意发出的声音之大,连自己也觉得惊讶。不知不觉中,她握紧了拳头。
真不甘心。自己什么也办不到。
紧握的拳头慢慢舒展。
她鲜明地记起奶奶的背和手的触感。
四月上旬,早上十点,奈津子带着狗饼干和玩具来到八棱高中。
光思郎早上通常会跟工友藏桥在一起,但是今天却不在工友室。藏桥说,这几天它通常待在图书馆附近。
走到藏桥说的地方,光思郎果然坐在图书馆边。
它隔着铁网眺望十四川那排樱花树。
开花时期人潮汹涌的河边小道,现在显得十分安静。树枝上长着茂密的嫩叶。清新的绿树一直延伸到铃鹿山群。
奈津子叫了光思郎,蹲在它身边。
「还记得我吗?毕业典礼那天,我们跟奶奶一起拍了照喔。」
刚刚还在看樱花树的光思郎,用温柔的视线看着奈津子,接着嗅起她的脸颊的味道。
「你记得吗?真聪明。」
奈津子怜爱地用双手摸着光思郎耳后根。那对圆滚滚的褐色眼睛,直盯着奈津子看。
「奶奶死了,但是她留下了钱,要我们去吃些好吃的东西。所以我带了零嘴来给你,待会记得吃喔。」
嗅着脸颊味道的光思郎开始舔起奈津子的手。
「我跟你说喔……。」
好不容易考上的大学,她连入学典礼都没有参加就退学。东京的公寓也退租了。
虽然父母亲强烈反对,但她还是决定以医学院为目标重考。入学金、上学期的学费,以及来到东京花费的钱全都浪费掉了,但她觉得是奶奶留下的东西从背后推了她一把。
奶奶在放邮局存摺的袋子里夹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扣除自己的丧礼费用,剩下的钱希望都用来资助孙女念书。另外还有一笔奈津子和久美子名义的定期定额存款,说是要用来送她们成人式的正式和服。
在那之后,奈津子重考一年顺利进了医学院,但今后还有六年、将近七年的时间要给家里带来负担。所以她的志愿只填了这附近国立大学的医学院。
去东京那一天,奶奶本来想给自己的那包钱,也在遗物当中。她把其中的一半拿来买礼物给光思郎,剩下的一半,等到自己将来当了医生,打算拿去买好吃的东西或CD。
这些话告诉一只狗对方也听不懂,但她还是说得很起劲。
「行吗?我这样真的行吗?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再上医学院?万一这次没考上,还得重考怎么办?到时候又要增加爸妈的负担。……。我怎么会做出这么没效率的事?真是狼狈。」
光思郎用头蹭着奈津子的肩膀。奈津子抱着它的身体,感觉好温暖。
「光思郎,你好温暖哦。」
被舔着脸颊的奈津子笑了。好像受到了鼓励。
摸着白狗的背,奈津子伸手挡住早晨的太阳。
明天会怎么样,没有人知道,所以现在才要拼命地学习。用自己这双手改变未来。
这双手可以守护鲜活温暖的生命。
用这双手,掌握住明天的去向。
* * *
把头靠近高举的手,就能得到温柔的摸摸。
小奈。毕业典礼时,她奶奶就是这样叫她的。
小奈的脸颊有杜鹃花蜜的味道。
那味道里混杂着之前不好的味道。
光思郎很清楚那种带着酸的味道。那是害怕时的味道。对某种东西产生恐惧时会出现的味道。光思郎舔着她的脸颊,想替她舔掉恐惧,那不好的味道终于渐渐淡去。现在只剩下舒适如花蜜般的香味。
它安心地摇摇尾巴,小奈笑了。
「谢谢你啊,光思郎。真开心看到你,我差不多该走了。」
小奈站起来,再次摸了摸光司郎的头。
「你要保重喔,光思郎。」
(要道别了……)
要保重喔。每次听到这句话,就表示要迎接漫长的离别。之前也有很多毕业生,一边摸着自己一边说着这句话。
小奈转过身,慢慢走远。
她的身影渐渐远去,这时藏桥的脚步声走近。
「光思郎,你果然在这里。又有人来陪你玩了?」
光思郎被藏桥抱起,摇着尾巴。
「她是个善良的孩子,不只给光思郎,还带了点心给我。」
光思郎轻叫了一声,小奈转过头来。藏桥抓住光思郎的前脚,像人挥手一样挥动它的脚。
「光思郎,对她挥挥手吧,希望这孩子能过得幸福。老师们跟这些孩子可以在同学会上见面,但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面了。」
小奈脚步坚定地前进。早晨的光线,环抱着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