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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狐狸大人与残存记忆 壹 失去的记忆与失礼的白狐

就在我高中入学大考的前不久,一个寒冷的夜晚,祖母过世了。

强风发出咻咻的声音,吹得窗玻璃喀啦作响。厨房那头,蒸气袅袅升起。开着没关的电视上,播报气象的天气姊姊正在进行关于今晚到明天会积雪还是不会积雪的冗长说明。那声音和母亲跟电话那头讨论葬仪的说话声,轮番传进托着下巴发呆的我耳中。

接获联络时,我第一个冒出的念头是「怎么偏偏挑这种时候」。

听到这种话,任谁都会说我冷血吧。事实上,就连我自己都觉得这孙女未免太过分。但也没办法,这就是我最诚实的感想啊。

母亲以肃穆的语气说「知道了,我会转达」后,轻轻放下话筒。只见她就那样直挺挺地站在电话前好半晌,又突然转身面向我说:

「小八,奶奶过世了……」

母亲的眼泪大颗大颗滚落,自己都不觉得难为情吗?过世的是六年没见的对象,更何况奶奶和她没有血缘关系,她怎么能哭成这样。

——嗯,我知道啊。听你讲电话的内容就大概知道了吧。

我原本想这么说,最后还是放弃。因为,总觉得一旦说出这种话,我就真的成为了冷血动物。

「小八,你很难受吧,很伤心吧……毕竟你以前那么爱奶奶……」

母亲轻轻抱住我,直接放声大哭起来。我拍拍母亲的背,强忍叹气的冲动。

『你以前那么爱奶奶……』

——似乎是这么回事。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几乎毫无和祖母一起玩过的记忆。说得更正确一点,从七岁到十岁三个月之间的记忆,全都从我脑中消失了。

那是我七岁时的事。母亲生了病,必须长期住院,父亲又得工作,无法照顾我。就在这时,祖母主动表示「来我这住就好了」。

当时祖母也已经不年轻,父母认为她一个人难以照顾小孩,曾经一度拒绝祖母的提议。只是,听说祖母以「乡下地方嘛,附近邻居都会帮忙,没问题的」为由,半强迫地带走了我。

于是,从那时起,一直到小学中年级,我都和祖母一起生活在乡下老家。

不可思议的是,即使住了那么长一段时间,说到生活在乡下老家时的事,我记得的只有那个夏日祭典的夜晚。

那年夏天,母亲出院的日子确定后,准备回家的我,吵着想在最后去参加一次夏日祭典。祖母答应了,但条件是「奶奶和你一起去」。

我记得一起逛祭典庙会的朋友,也记得第一次吃到的苹果糖葫芦,还有因为吃了太多东西闹肚疼的事。然而,每当试图回想那场夏日祭典前的生活,脑中总是一片模糊,无法清楚想起任何事。

至今一直认为「儿时记忆不就这么回事吗」,对此没深入思考太多。只因母亲实在太常说我「小时候最爱奶奶」,害我最近开始有点在意起这件事。

「……对不起,得赶快来准备晚餐了。」

母亲吸着鼻子走向厨房。

我再次回到桌前托腮,脑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葬礼不知道会是什么样。

葬礼结束后,一定会恢复一如往常的生活吧。一样挤着沙丁鱼罐头电车去上学,一样和朋友讲着无聊笑话闹成一团,一样在补习班用功到很晚才回家睡觉。就是如此平凡的生活。

所以,我做梦也想不到,那天父亲下班回来后,竟会说出那样的话。

「唉?你刚说什么?」

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无视惊讶得说不出其他话的我,父亲一脸得意地说:

「爸爸刚才说,我把工作辞掉了。」

今年将满五十的父亲嘻皮笑脸的表情,让我打从心底感到恶心。不只如此,哪有人在自己母亲过世这天辞职的啊?

「咦……怎么这么突然?我们家要饿死了吗?」

我即将上高中,还有很多想做的事耶,这下该怎么办?

「也不算突然喔,八重子。」

父亲忽然一脸悲伤地低垂视线,露出和刚才完全不一样的表情。

「不久前,奶奶就被说时日无多了。以现代人而言,她这个年纪离开称不上长寿,可是失智症状实在恶化得太快……」

听他这么一说,我也想起夏天时,父亲和母亲确实谈过这件事。好像是说,打从我搬离老家后,祖母突然变得健忘,到最后连日常生活也难以维持,只好住进安养设施。没记错的话,当时他们是这么说的。

「所以啊,爸爸早就打定主意,奶奶过世之后就要搬回乡下,守护老家的房子。这件事也已经跟公司说好了。」

我愈听愈觉得苗头不对。

「回乡下……应该只有爸爸你一个人回去,对吧?」

拜托,千万要说「对」!我打从心底如此祈求。因为,我就要考高中了啊。那所高中可爱的制服,上高中后交到新的朋友,放学后打扮得漂漂亮亮,交个帅气男友……脑中早已描绘出理想的高中生活。现在才要我在乡下地方度过宝贵的高中时代,开什么玩笑。

然而,也不知父亲是否明白我的心情,只见他和母亲互看一眼之后,点了点头:

「虽说要辞职,但也不可能马上。公司要我最少多留半年时间,做好工作上的交接。」

——这样的话!

我彷佛看见希望之光。

这样的话,就和父亲一起留下来住半年……不、真要说的话,完全没必要现在马上辞职吧。等我高中毕业再辞也可以啊。到那时候,只要爸和妈两人搬回乡下,我自己在这边一个人生活就好。正当我想开口这么说的时候——

「……所以啊,这半年妈妈和八重子先搬过去吧。八重子也不想高中读一半转学吧?」

父亲无情地这么说。

「妈、妈妈呢?你能接受吗?」

着急的我,转而向母亲求助。母亲是在大都市出生长大的标准城市小孩,到现在连看到一只小虫子都会大呼小叫。要她去住乡下,她绝对不愿意的吧。

没想到,母亲回答得出乎意料干脆。

「我没问题喔~你爸跟我提这件事时,我就下定决心要尊重他的意愿了。」

「哪……哪有这样的……」

「还有啊,小八,讲是讲乡下,其实是金泽那边嘛。」

「咦……金泽?」

「对啊,你在那边住过那么久,怎么都忘光啦?」

金泽——

这词汇令我瞬间心动。石板路茶屋街、品味出众的美术馆、兼六园的夜间点灯、光看就知道美味的海鲜井……那确实是个只要拿起导览书,就会心生「想去一次看看」念头的地方。不、可是,旅行跟移居是两回事,若问是否有办法一直住在那,我可能没这自信。

「好嘛,八重子!能和以前的朋友见面,你也会很开心吧?」

父亲和母亲用闪闪发光的眼神看着我。

看来,在他们心中,「一家三口移居乡下老家」已经是既定事实。当了他们这么多年的女儿,我很清楚现在要推翻这个决定有多困难。

不知是否把我的沉默解释为「Yes」,父亲和母亲就这么讨论起搬家日期。

——于是,我向往的高中生活彷佛一场虚幻的梦,就此幻灭。

* * *

和煦阳光温柔落在肌肤,带来一阵暖意。天气和暖,一不小心就会睡着。春天来了。

没错,春天。全日本的十五岁或十六岁青少年,一定都对即将展开的高中生活满怀期待。原本我也该是其中一个才对,偏偏……

「这里什么都没有!」

后座的我,情不自禁大叫起来。

离开住惯了的城市不过几小时,车窗外流过的已是一望无际的田地与后方连绵不断的青山。偶尔虽也冒出几间老旧民宅,不多久又恢复整片茶绿相映的景色。

「嗳,你们不是说要搬去『金泽』吗?怎么都没看到金泽车站前知名的鼓门、近江町市场和茶屋街?」

我质问坐在副驾驶座的母亲,她回头却说:

「哎呀,我说的是『金泽那边』啊。」

「等……等一下……那这里是……」

「能登啦、能登。小八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像这样受到大自然的环绕,不觉得很舒适吗?能登是个好地方唷,有能登牛这么好吃的牛肉,也能以便宜价格吃到美味的海鲜井,对吧?不只吃的东西,轮岛早市热闹有趣,能登岛还有水族馆,小八一定会爱上这里的啦。」

——能……能登?

环顾左右,当然看不到任何时髦咖啡厅、电动游乐场或流行服饰百货公司。眼前这片景色是毋庸置疑的「乡下地方」,我真的能在这种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生活下去吗?

「爸,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耶?」

这次,我点名手握方向盘的父亲。

「哈哈,再过去一点就会看到热闹的地方了啦。这一带有商店街,最近还盖了新的购物中心呢!」

父亲这么回答,视线依然直视前方。他说话的语气有点嘶哑,一定是因为回到久违故乡,内心太过激动,根本无暇顾及我的感受了吧。

「对啊小八,你看!前面有条美丽的小河,我从来没看过这种景色呢!」

母亲很是雀跃,整个人像搭了时光机回到少女时代般天真烂漫。

——嗯,是有条美丽的小河没错啦,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问题……

心知从他们两人身上得不到我想要的答案,只好默不吭声,朝目的地前进。

打开车窗,闭上眼睛,泥土与植物的气味浓烈,呛得我差点喘不过气。

约莫经过三十分钟,父亲「看,到了喔!」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赫然望向车外,眼前是一栋石墙环绕的典型日式宅邸。虽不知道有多少年历史,外观不见明显老旧、腐朽或损伤。漆黑的屋瓦层层叠叠,令人联想到龙鳞。宅邸两旁种了高大的松树,整体散发一股宛如古迹的庄严氛围。

「嗳,奶奶很有钱吗?」

砰的一声关上车门,我将内心感想脱口而出。听我这么一说,父亲「哈哈」笑起来。

「这附近土地便宜,这种程度的房子很普通喔。」

说着,丢下打量宅邸的我,父亲快步走入屋内。

话说回来——

仔细打量了宅邸一番,我发出苦笑。话说回来,我对这栋房子还是一点印象都没有。或许……不、我绝对不认识这个地方。即使当年还只是个小学生,毕竟在这个家住了三年,一般人都该留有记忆才对吧,为什么我一点也不记得了呢?

「八重子~!赶快进来~!」

听见父亲这么喊我,尽管感到局促不安,仍然战战兢兢踏上石板小径。一手抓着陌生的日式拉门,朝旁边拉开,拉门喀啦作响。

「哎呀,太怀念了。」

父亲喜孜孜地到处走来走去。屋内比我想像的整洁许多,虽然多少感到陈旧,住起来应该没有什么不方便。连接玄关的走廊笔直延伸,看上去挺壮观的,缺点是踩上去后才发现,好些地方会发出嘎嘎吱吱的声音。铺了榻榻米的宽敞起居室令人感受到传统日本之美,还不错。最重要的是,每次深呼吸,蔺草的香气就会充满整个胸腔,闻起来非常舒服。

「小八,帮忙搬点轻的行李好吗?」

母亲从纸门后探头这么说。定睛一看,她手上抱着以她的体型来说显然太大的纸箱。

「妈,你这样不要紧吗?大东西给爸爸搬就好了嘛。」

「小八,暂时别打扰你爸。」

母亲在我耳边轻声这么说。不明就里的我朝父亲瞥一眼,望着窗外的他肩膀正微微颤动。

也难怪他了。这里是父亲和祖母从前一起生活过的家。尽管祖母过世至今,父亲一直表现得很坚强,或许一回到这个充满回忆的场所,还是涌上了某些情绪吧。

我想像起父亲和祖母住在这里时的模样。榻榻米上有一处微微凹陷,应该是祖母经常坐的位置。

大大小小纸箱加起来共有六个。这次只先搬来我和母亲生活所需最低限度的物品,所以算少的了。把这些箱子全搬完后,母亲递了冰凉的汽水给我。

「辛苦你啦!这是事先放在保冰桶里的汽水,还很冰喔。」

转开宝特瓶盖,发出畅快的噗咻声。我喝下一口汽水,小小的气泡在喉咙深处迸散。差点想学爸爸每次喝啤酒时那样嚷着「辛苦工作后就是要喝这个啦」。

「这里真的是个很棒的地方,对吧,小八?」

我和妈妈一起坐在起居室的榻榻米上,打算休息一下。至于爸爸,说要去跟好久不见的儿时玩伴碰面,才下午三点就早早出门参加聚餐了。

「我可是放弃那所高中搬来这里的耶,要是这地方不棒,那就伤脑筋了。」

我故作夸张地叹口气,直接往桌上一趴。现在朋友们一定都穿上那身可爱的制服,聚集在时髦咖啡店里吧……原本我也该过着那种生活的。

「妈妈很感谢奶奶。」

母亲感慨地这么低喃。这话说得太突然,我狐疑地望向她,姑且问了声「为何?」

「因为她是那么疼爱小八你啊。托奶奶的福,小八才能成为一个温柔的好孩子。」

说着,母亲目光望向远方。大概想起了祖母。

我不知道祖母在这里生活时的情形,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照顾我的。完全想不起来。无法与父母拥有相同回忆,这件事令我感到些许落寞。

母亲又说「先别讲这个了」,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得小小的纸,放在桌上小心翼翼摊开。原来是这个城镇的地图。

「这个给你,去附近逛逛吧。」

「咦……可是还要把东西拿出来放好……」

「没关系啦,没关系。东西又不多,我一个人就行了。再说,小八明天不是要上学了吗,万一迷路,上学迟到就惨了吧?」

这倒是没错。我还来不及开口说什么,母亲已经拿来我的包包,把喝到一半的汽水装进去。

「就这样!要在天黑前回来喔。」

母亲微微一笑,不由分说地把包包塞给我。

既然如此,我也只能去了。接过包包,站起来小声说「那我出门喽」。

身上穿的是帽T、牛仔裤和布鞋。原本想说今天的任务只有搬行李,所以穿得比较随便。不过,反正这里是乡下,打扮得太漂亮反而格格不入。我已经开始怀念以前那个就算只是出门一下,也要精心打扮的自己了。

先前坐在汽车里没感觉,现在才发现户外吹着春天特有的湿暖东风。风不停吹进帽T下摆,把衣服吹鼓起来,害我有点心浮气躁。宝贵的地图也被风吹得啪啪飘动,没法好好看仔细。

勉强扫了一遍从家里到学校的路,自然而然脱口而出「什么嘛」。什么嘛,只有直直的一条路,一点也不复杂。

「怎么可能迷路……」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呢?风虽然大,天气倒是很好。现在就转头回家也不是办法,既然都出来了,不如好好走走看看吧。说不定还能借此回想起过去在这里的生活。

明明几乎没看到车辆,县道却宽敞得没有道理。只有摇摇晃晃骑脚踏车的老人家,慢慢从我身边骑过去。除此之外,路上也没其他人,笔直向前延续的道路两侧,全是一望无际的田地。以前总以为乡下地方比都市安静,其实没这回事。即使听不到人说话的声音,但能听见不知名的鸟叫、流经田地旁的小河潺潺,还有风吹动草木发出的窸窣声。真要说的话,总觉得还比在都市更能听到各式各样的声音。

正当我走在如此闲静的田间道路时——

「……咦?那个该不会是……」

蓦然停下脚步,前方出现搬来之后第一个记得的景色。一道长长的灰色石阶,上方是红色鸟居。绝对没错,就是那时举行夏日祭典的神社。

才刚冒出这个念头,我的双腿已下意识向前直奔。

上次这样奔跑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为了准备升学考,我好久没运动。跑到石阶下方后,气喘吁吁地抬头仰望鸟居。

「果然没错……我知道这里。」

唯一与儿时记忆不同的,就是神社大小了吧。曾经以为很大的神社,没想到只是小小一间。

不过太好了,终于有认识的地方。虽然也不是真的想起什么,至少拂拭了一些搬来这个城镇后那股挥之不去的忐忑不安。

我在第一阶上坐下,抬起头。看到云缝间露出蔚蓝的天空,刚才奋力奔跑的疲惫都被赶跑了。这么说来,住在城里时很少抬头看天空呢……正当我不经意地想着这些时——

——咕呜。

突然听见声响。

——咕呜呜。

是我的肚子在叫吗?不、可是我又不饿。保险起见,还是用手摸了摸肚子,确定不是那里发出的声音。

——咕呜!

不对,这是动物的叫声!好不容易发现这点,附近却没看见动物的身影。

——咕呜呜呜呜!

「等等、等等啊,我现在马上找!」

那莫名带着怒气的叫声听得我心急,死命左顾右盼搜索。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战战兢兢拨开石阶旁的茂密草丛走进去……找到了。

一只有着蓬松雪白毛皮,看起来像狗的动物,被那里的捕兽夹困住了。这只小型犬有着类似日本犬的英姿焕发长相,但是我没看过的犬种,大概是混种狗吧。

「狗狗,你还好吗?」

听见我的声音,小狗耳朵动了动,随即开心地朝我摇尾巴。

「等一下唷,我现在就来救你。」

第一次见到这种捕兽陷阱。生锈的铁铗钳住小狗的腿,想像着那该有多痛,我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呜哇……很痛吧。」

一边伸出手,内心一边暗自担心小狗会不会咬我。轻轻碰了碰捕兽夹,不用说也知道,这东西当然制造得相当坚固。尝试左右挪动了几分钟后,听见喀啦一声,小狗的腿从陷阱中获得解脱。瞬间,那只狗扑到我怀里,舔起了我的脸。

「哇!哇!」

我得拼命撑住才不会整个人往后跌。虽然衣服被泥土弄脏了,看到小狗这么开心,也觉得一切努力都值得。话说回来——

「你不是流浪狗吗?怎么毛这么柔顺啊。」

抚摸小狗耳后,它好像很舒服似的闭上眼睛。一身白毛彷佛仔细梳过一般整齐又干净。还有那优雅修长的腿……

「啊!狗狗,你流血了!」

就在刚才被捕兽夹钳住的部位,腿上的白毛染上鲜血变红。不只如此,流血的范围还在继续扩大。要是放着不管,伤口可能会恶化。

得做点什么才行,我这么思考,伸手往口袋里翻找,挖出一条皱巴巴的手帕。心想没鱼虾也好,就把手帕缠绕在小狗腿上,最后打一个歪七扭八的蝴蝶结。

这也算是热心助人吧……不、是助狗才对。这种体验,或许也只有在乡下才能遇上了。望向追着脚上蝴蝶结团团转的小狗,我有些感慨。

小狗在同个地方绕了几圈后,忽然停下脚步,抽动几下竖起的小耳朵。接着,它快速跑过我脚边,一阵风似的冲上神社石阶,速度快得彷佛没有受伤。

「怎、怎么回事啊……」

它是住在这间神社里的狗吗?目光追随小狗的身影,但很快就看不见了。想必那只狗应该从鸟居底下钻了过去,而那座鸟居不知为何,似乎比刚才看到时更显庄严凛然。

——不过,应该是我自己的错觉啦。鸟居看起来闪闪发光,一定是因为反射了阳光的关系。

视线再度朝天空转移。就在这时,从与我走来时相反方向……换句话说,就是从我明天要去上的高中那个方向,传来谈笑的声音。

「不会吧,真的吗——?」

「下次去看看啊。」

看似聊得很起劲的,是一男一女的二人组。女生头发染成近乎金色的浅褐色,制服裙子短得几乎露出内裤。这副和乡下城镇完全不搭轧的打扮,教人难以从她身上转移视线。

我情不自禁盯着她看,居然就这样和那褐发女生四目相接了。这下糟糕……会不会被对方以为我在挑衅啊。急忙想转移视线,可惜为时已太迟。那个女生迳直朝我走来。

怎么办!我可不想刚搬来就被视为眼中钉。遇到这种情形时,该怎么装没事才好呢?假装没看见对方,赶快当场离开比较好,还是对自己盯着人家看的事道歉比较好?就在我手忙脚乱之间,她已经来到眼前。我得出的结论是——

「对不起!」

「这不是小八吗?」

就在我道歉的同时,她喊了我的名字。

——她刚才说的是「小八」?

叫我「小八」的人并不多。因为有段时间,我莫名认为直接称名字听起来比较成熟,便要求身边的人叫我「八重子」。所以,会叫我「小八」的,只有住城里时的邻居,以及从以前就认识的朋友。这么说来,难道她是……

就在我思考停止之际,那个女生先开了口。

「你是小八吧?一点都没变啊!啊、你该不会认不出我是谁?」

褐发女生歪了歪头,凑上来端详我的脸。我困惑的表情,映在那双涂满大量睫毛膏的双眼之中,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一只被猛兽盯上的猎物。

我什么时候交过打扮这么浮夸的朋友啊?更别说以前的朋友几乎都想不起来了。不甘示弱地盯着对方看,才发现那双眼角下垂的眼睛下方长了泪痣。总觉得好像在哪见过,会是谁呢……

「真是的!那这样呢?」

她用双手撩起浏海,像绑冲天辫一样抓成一把。看到这一幕,我脑中立刻浮现那个夏日祭典上的少女……

「难道你是……小町?」

听到我这么一说,那个女生高兴得绽放笑容。

「没错啦!小八,好久不见!」

「小町」全名堺小町,是我在这个镇上交到的好朋友之一。话是这么说,我所记得的,也只有一起去夏日祭典那天的事而已。

但是话又说回来,这六年间,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认识的「小町」是个常被误认为男生的淘气女孩,可不是会用这种软绵绵娃娃音说话的人。再者,她说的标准腔,音调也有些许生硬。

「好、好久不见。」

「真是的!不用这么见外啦!你来玩吗?」

「不是的。其实,我今天刚搬来……」

我话都还没说完,小町就发出「太棒了」的欢呼,一把搂住我的手臂。怎么搞的,今天不是被狗扑就是被人抱。

「小町……她搬回来大概跟圆技奶奶过世的事有关……你不要太兴奋比较好。」

男生从小町背后探出头来。他有一头连身为女生的我看了都嫉妒的柔顺秀发,剪成齐耳的长度。这毫无设计感可言的发型,加上不是太高的身高,让他看起来显得相当稚嫩。

男生一和我对上视线就羞红了耳朵,轻声说「小、小八……好、好久不见」。一旁的小町瞥了他一眼,用力拍他的背说「咬字清楚一点啦!」随着「啪」的拍打声,男生五官都扭曲起来,嘴里嚷着「很痛耶」。

既然和小町在一起,就表示——

「你该不会是……昴?」

「你、你记得我啊……太好了。」

我想起那年夏日祭典上,紧跟在小町身后的小男生。没记错的话,他的名字应该叫凉森昴。以前一直以为他比我们小,原来同龄啊。

「那、那个……圆技奶奶的事……我很遗憾。」

昴吞吞吐吐地说。

「就是啊!圆技奶奶的事!她一直很疼我,真的教人太难过了。」

小町也随之附和。

他们口中的「圆技奶奶」就是我的祖母,全名圆技君江。不过,镇上的人好像大都亲昵地喊她「圆技奶奶」。

我只能发出「喔」或「嗯」之类的声音含混回应昴说的话。

大家爱戴的「圆技奶奶」过世了。身为「圆技奶奶」的亲孙女,小时候又似乎备受奶奶疼爱的我,理所当然一定很难过。

可是,我做不出大家预期的反应。而这令我感到有些愧疚。

「不过,能像这样再次跟你们两人见面,我很高兴喔。」

勉强这么回答,小町和昴都露出松了一口气的微笑。

「你什么时候会来学校?」

「明天就开始上学了喔。因为搬家日期得配合我爸的休假日,所以没赶上开学典礼。我有点担心,怕交不到朋友……」

「没问题的啦。同学几乎和小学时没什么两样,大家都是熟面孔,小八一定马上就适应了。」

小町这么说,昴也用力点头表示赞同。「同学几乎和小学时没两样」,对现在的我来说,这点才是最头痛的事。但又不可能把这话说出口。

「……啊、对了,我今天得早点回家才行。」

远方传来敲钟的声音。一听到那声音,昴就着急起来,重新背好后背包。「明天见喔!」这么说着,对我们挥了挥手,一个跨步踏进神社。难道……?

「昴,这里是你家喔?」

「嗯?对呀。」

昴回过头,表情像是在说「怎么了吗?」我想起刚才那只狗。

「刚才,我在那边的草丛里发现一只被捕兽夹困住的小狗。」

「你救了它吗?」

「嗯。结果啊,那只狗后来跑进神社了……我还以为是神社养的狗。」

昴惊讶地说:

「不是唉,这里没有养狗。应该是流浪狗吧?」

什么啊,结果还真的是流浪狗。如果是神社饲养的,我原本打算告知小狗受伤的事,看来也没这必要了。

「这样啊,那没事了。」

我对昴这么说时,忽然感到旁边有人紧盯我。偷瞄一眼,正好对上盯着我看的小町视线。

「小八真善良。」

「咦?怎么突然这么说?」

「因为你为了救那只狗,连草丛都不惜进去了吧?」

「唉——?这很普通啊,很普通吧?」

没错,这很普通。真要说的话,在那种状况下谁能选择不帮狗呢。可是,无论我怎么否认,小町都不接受,只是一味地赞美我「很善良」。

「小八啊……」

就在我和小町争持不下时,昴在一旁慢半拍地开了口。或许因为两个女生的视线同时集中到他身上的缘故,明明是自己先开的口,昴又猛然害羞起来,扭扭捏捏地交错双手。

「什么事啊?昴。」

「啊、就是……那个……只是想说,小八从以前就很善良,这点我也很清楚……」

说完,昴难为情地嘿嘿一笑。听到他这么说,小町双眼发亮,嚷着「是不是!」

——「从以前就很善良」……是吗?

昴这句话使我内心一阵刺痛。既然两人都这么坚持,就表示当年我们交情肯定匪浅。然而,我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什么都——

三人解散后,我继续坐在神社石阶最下层,独自眺望天空。夕阳染红的天上,飘浮着棉花糖般的云朵。眼睛追着其中一朵云跑,双手不知不觉握紧了拳。

为什么会忘记呢……真想回忆起来。这个城镇的事、朋友们的事……还有,奶奶的事。

* * *

妈妈说「第一天很重要!」给我做了好大一盒便当,说是可以带去跟朋友分着吃。爸爸拍了拍我的背说「要交很多朋友喔!」说完就回城里去了。担心同学不愿意接受我这个比开学典礼晚一星期入学的转学生,我昨晚紧张得差点睡不着。没想到,这天一眨眼就过完了。

先说结论,我在学校过得超开心。

除了和小町、昴同班之外,原先我最担心其他同学面对我的态度,不料大家的反应顶多就是「啊?小八?对喔,好像有过这么一个同学」,先前的烦恼可说都成了杞人忧天。就算聊到小时候的事,小町也会在旁一一帮忙解围,一点问题都没有。

因此,放学后,我踩着轻快的脚步踏上回家的路。不巧的是,小町和昴都要参加社团活动(令我意外的是,小町隶属家政社,更没想到的是,昴居然加入了篮球队),我只好一个人回家。

「社团活动啊……」

背着第一天上学难免沉重的后背包,忍不住脱口嘟哝。我是不是也该加入哪个社团才好呢?

准备回家的时候,昴不经意问我「要不要加入篮球队?小八应该也会觉得很有趣喔……」。当时我不假思索反问「为何?」他嗫嗫嚅嚅,好像想说什么。虽然那言外有意的说话方式颇令人在意,但总觉得我不可能会打篮球,就拒绝了这个提议。话虽如此,我更不擅长烹饪,所以也没兴趣和小町一起参加家政社。

其实,一开始我并不想参加社团,看到大家热衷社团的状态,反倒吓了一跳。不过,要是继续这样下去,「独自回家」将变成理所当然的事,好像又有点孤单寂寞。

一边左思右想,一边走进学校旁边的商店街。以这种乡下地方的商店街来说,这里还算热闹,真不知道挤在里面购物的人潮到底是从哪冒出来的。商店街里有蔬果行、传统零食杂货店,还有服饰店和鱼铺。肉铺里炸肉饼的香气四溢。下次或许可以跟小町他们来逛逛。

穿过商店街,接下来只要沿着田亩间的直线道路走,就能回到家了。上学途中曾看见路边摆着小小的长椅,原本不知用途,百思不得其解,原来是公车站啊。此时公车就停在那边,一位老人家正从车上下来。

侧耳倾听,听见悦耳的鸟啭。阳光照耀下,小河粼粼发光。这些都是在都市里体会不到的经验,带来一股难以言喻的心旷神怡。或许,这就是所谓的「负离子」吧。

「乡下生活,好像比想像中的还不赖呢。」

就在从神社前方经过时,我如此自言自语。当然,也不可能有人回应我。

「那真是太好了。」

没错,不可能发生这种事,然而,我却听见回应了。而且,还是个我从没听过的陌生男人的声音。

万一,就算他真的是在跟我说话,恐怕也是个相当危险的人物吧。毕竟,向素不相识的高中女生开口搭讪这种事,一个不小心可是有可能被警察抓走的啊。我原先悠哉的心情急转直下,全身因恐惧而瞬间发凉。

「……………………」

下定决心视若无睹,这么做对彼此都好。我打定主意,假装没听见他说的话,快步就想通过神社旁边。然而——

「你遗失了很有趣的东西呢。」

——咦,他刚才说什么?

忍不住朝声音的方向转头。那一瞬间,一阵强风刮过身旁。种在石阶上方的樱花树,被这阵风吹落了花瓣,袅袅飞舞半空中。就在那些花瓣之间,我看见一个身穿和服的青年,面露神秘笑容坐在石阶上。

青年用那双眼尾细长,目光清澈的眼瞳凝视我。一头如雪的全白头发,在脑后扎成了一把马尾,与粉红樱花相映对比,白发显得更美了。我情不自禁倒抽一口气。

「怎么,你不认得我啊?」

听到这句话,我才赫然回神。怎么可能认得,就算没失去记忆,我也不可能认识这种满头白发、身穿和服的人吧。

「你、你、你是怎样,突然讲这种话,我才没有遗、遗失什么东西……!」

我的声音在颤抖。青年像看到什么好笑的事,一边嗤笑一边慢慢一阶一阶走下来。就距离而言,如果想逃的话,我还来得及马上拔腿就跑。只是不知怎地,两条腿像被吸在地面上,动弹不得。青年优雅迈开脚步,我只能盯着他那看似高贵的浅紫色和服衣袖微微摇摆,就在不知不觉中,他已近在眼前。

「遗失的东西,就是你的这里。」

青年用指尖轻轻敲了两下自己的头。

「请问……什么意思……」

说到这里我才察觉,他该不会知道我失去记忆的事吧——可是,根本不可能啊,这个秘密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你是谁?」

「你果然不认得我啊。」

青年缓缓拉高和服下摆,露出白皙的腿,上面缠着一条熟悉的手帕。

「这手帕是……」

那是我的手帕。可是,当时应该绑在那只小狗腿上了才对。这样的话,这个青年到底是什么人……?

「请、请问……你该不会是那只小狗的饲主吧?」

想来想去,只有这个可能了。不料,青年肩膀一震,低声吼道:

「你居然看成了狗?」

「唉……?」

面对突然不高兴的青年,不明就里的我慌张失措。说狗是狗有什么不对吗,像他这样突然出现又对毫无关系的人发怒,才叫做不讲道理吧。

看我什么也不说,青年先是低声嘟哝「算了」,接着又咧嘴一笑。

「我乃铃之守护神缘门下的二紫名,上次承蒙你相救。我问你,你想拿回记忆吗?」

铃之守护神缘门下……这是什么咒语吗?

不、不是这个问题。青年说「你想拿回记忆吗」。拿回记忆?不是恢复记忆?那种事怎么可能办到?再说——

「我不记得自己救过你。」

我说得斩钉截铁,青年歪了歪头说「哎呀」。

「你还不明白吗……喔、原来是这样啊。」

青年低声自言自语了一会儿,忽然把双手放在胸前合掌。我还来不及问「你要做什么」,青年头顶和腰部附近就忽然长出了某种东西。

这、这是——

「耳、耳耳耳耳朵!尾、尾尾尾尾巴!」

这是现实世界不可能看见的模样。青年身上长有竖起的兽耳,与白色蓬松的尾巴。

「这样该明白了吧?我就是那时你救的白狐。」

白狐?啊!原来那不是小狗,是狐狸吗?不、不是这个问题。问题是,这个人不是人类吗?难道——

我惊讶眨眼,青年噗哧一笑。

「因为那时我已经虚弱到无法维持人形了嘛。被你看见野兽的姿态,是我的失误。」

「你、你真的是那时的小狗……?」

「笨蛋!都跟你说我是白狐了!」

青年先是这么大吼,又刻意咳了几声。

「比起那个……我是真的很感谢你救了我。所以——」

他忽然逼近,把我吓了一大跳。那白皙通透如瓷器的肌肤,确实不太像人类。

「为了表达谢意,我可以把失去的记忆还给你。」

记忆——关于这个小镇、我的朋友,以及祖母的记忆。要是可以的话,我当然也想回忆起来。可是,这时,一个疑问掠过脑海。

「还我……你的意思是,我的记忆在你手里吗?」

哪可能有这么扯的事,我皱眉注视青年。

「不、正确来说,是在这里的神明——缘大人手里。」

青年转头望向神社说。

「神明……怎么回事……」

神社……这么说起来,我失去的记忆,仅限于当年搬来这座小镇后,到夏日祭典那天前的三年份。换句话说,是夏日祭典那天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知是否从表情读出了我的心声,青年看似高兴地微笑起来。当他一笑,眼睛就眯得像弦月,确实是一对狐狸眼。

「那年夏日祭典时,你来过这里吧?和谁一起来的?」

「唉……?奶奶……」

「那时,你祖母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说了什么……我回溯夏日祭典那天的事。浮现脑海的,有祖母紧握住我的手、脸上严肃的表情,以及——

「……千万不能放开手喔……」

对于青年抛出的问题,我的回答应该大致没错。只见他心满意足点头,开始说明:

「这间铃之守神社祀奉的神明缘大人个性有点古怪,特别喜欢小孩子闪闪发光的记忆。每年夏日祭典夜晚,要是有小孩独自穿越鸟居,神明就会偷走他们的记忆。」

「偷走……记忆……」

「没错。不过,也不是所有人的都偷。只限不住这个城镇的人……也就是说,只偷外来者的记忆。你原本不是这里的人吧?」

我点点头。

「那天你不听祖母忠告,擅自放开手。所以,你遗失的记忆,现在就在缘大人手上。」

「怎么这样……!」

放开手?我不太记得了。不过,眼前的青年形容得这么生动,简直就像亲眼目睹我记忆被偷走的瞬间。

「放心,刚才不是说会还给你了吗?」

「那……那就请尽快……」

「——只是,有个条件。」

我那句「请尽快还我」都还没说完,青年又慢慢把脸凑上来。

他群青色的眼珠紧盯着我不放,彷佛一不小心,整个人就会被那双眼吸进去,我用力吞咽口水。

「条……件……?」

「没错。打造记忆的通道,需要非比寻常的神力。但是,创造神力的器具被人偷走了。缘大人吩咐我去找回器具,但我一个人,总觉得没自信能找到。」

我心想,不会吧……不、不可能吧。内心浮现非常不妙的预感。也不知道青年是否窥知了我内心的想法,咧嘴一笑道:

「因此,我要你一起来帮忙找那器具……这就是条件,如何?只要能找到,就把记忆还给你。」

「啥……?」

我不确定自己现在露出何种表情。不妙的预感成真,青年却用凡人(或者说正常的「人类」)难以理解的词汇,说得若无其事。

「我只是……普通……极为普通的女高中生!怎么可能做得到那种匪夷所思的事!」

没错。青年说的,就跟「找出掉在沙漠里的一根针」一样,几乎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我又没有通灵能力,也不相信那类的东西。虽说,刚才看见的兽耳和尾巴已经让我相信了一半就是……

「怎么?你不想拿回记忆吗?」

青年用疑惑的表情注视我,然后嘀咕了句「是喔」,转身踏上石阶,朝原本的方向走回去。

「那就算了。抱歉,是我不该强人所难。今天的事,你就忘了吧。」

眼看青年就要离开。叫我忘了今天的事?如果他刚才说的是真的,错过这个机会,我可能再也无法拿回记忆了。

小町、昴和祖母的脸庞浮现脑海。真的可以这样忘了吗?这样真的好吗?

「等、等一下!」

我忍不住朝开始爬上阶梯的背影呐喊。看到青年回过头时脸上得意的笑容,后悔自己太冲动也来不及了。

「我想……拿回记忆……」

「……你叫什么名字?」

「八、八重子……」

回过神来,才发现天空已经完全染成了橘红色。夕阳像一颗燃烧的火球,照耀着包括神社石阶、道路及青年的白发在内的一切。他的眼瞳从青色变成朱红,眼前散发梦幻氛围的景象令我头晕目眩。

青年再度缓缓走向我,笑容满面地宣布:

「契约成立。请多指教喽——八重子。」

就这样,我和白狐二紫名展开了这场「寻物」任务。

我还是想早点搬回城里啦,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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