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成为乐园的鲸鱼
微阴的天空下,鲸鱼散发出强烈的腐臭味。
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听说这具巨大的尸体大概十天前被一艘渔船发现在海上漂流,昨晚悄悄地漂到了这片海滩的样子。
就算是海边城镇,当然也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附近居民一整个早上都在谈论跟搁浅鲸鱼相关的话题。
这一带总是弥漫着随海浪或海风而来的垃圾、堆放的捕鱼用具一类的腥味,还有被鱼网打上来丢弃的海藻、小鱼等等的腐烂味。所以这个城镇的人已经相当习惯海的臭味了。
但是,这突如其来出现,身长接近二十公尺鲸鱼的腐败臭味非常强烈,即便是我们也紧皱眉头。纵使捏住鼻子,也会从小小的缝隙钻进来直刺鼻腔似的,光是靠近,就觉得紧贴在皮肤上无法去除一般,无处可逃的臭味。
死掉的生物原来这么臭,我一边忍住有点想反胃的感觉一边想。可以的话,我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或许有人会说那就走啊,我也没兴趣盯着死鲸鱼仔细观察。但这怎么说都还是学校课程的一部分。
是个怪咖的生物老师,在第四节课开始的同时说「偶尔也去校外教学吧」。我们就这样不知道要去哪里的被带出去,地点就是这个有巨大尸体的沙滩。不用说要去哪、要做什么,从靠近海边时随着风息飘来的味道,我在抵达前就知道老师打什么主意。
他恐怕想的是让学生们看一点惊人的东西,能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是「好课程」的蠢事吧。所谓的生命教育。完全是简单而浅薄的想法。
我叹了口气,视线往脚下去。
明明是在褪色泛黄般的阴郁天空下,大概是因为从云朵缝隙间落下的阳光,我落在砂上的影子意外鲜明,没什么真实感。就像在廉价连续剧的场景里,被不自然的强光照着似的,陷入一种朦胧感。
我再度微微叹气,抬起眼来。
前所未见的巨大尸块。即便看向远方,站在鲸鱼头部位置的我们,连尾巴的影子都看不见。原来真的有这么大的生物存在,我被这种奇妙的感慨包围。它太大了,不要说在海里游泳,连正在呼吸的模样都无法想像。很难相信我们同属哺乳类。说它是从未知星球来的未知生物我比较理解。
就在我一边看着被海浪反覆拍打的鱼鳍,一边在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之间摆荡时,突然有个「那个啊」的声音近距离传来。我反射性的看过去,同班的后藤的鸟窝头出现在我身侧。
「是大翅鲸吧?大翅鲸。」
面对他的问题,当然没有答案的我沉默着转回视线。我哪会知道鲸鱼的种类。不知道有几种,顶多只听过蓝鲸。
「啊——应该是大翅鲸吧?腹部有凹刻,胸鳍有节瘤,那个节瘤大概是藤壶。这个体型……嗯嗯,八成就是大翅鲸。虽然不问专家不能断定,不过依我的见解,这就是大翅鲸。」
真心不在意。没兴趣。
后藤似乎是一头栽进去之后就看不见其他事物的个性,对我毫无反应的样子他一点都不在意,自顾自地拼命说。如果不需要我回答,希望一开始就不要跟我说话。
「大翅鲸会唱歌唷,唱歌喔,歌,很厉害吧?不是单纯喊叫或回声定位,啊,因为大翅鲸是长须鲸科,或说是须鲸科,所以本来就不会回声定位就是了,但总之大翅鲸的歌不是比喻,而是真的在唱歌,是有旋律、有复杂层次结构的歌喔,也有流不流行之分,然后几首歌组成曲目,一唱就是连着几个小时,超神奇的对不对——?」
我仍然看向前方,什么都没回答。鲸鱼唱不唱歌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也不想知道。
海边不只有班级学生,还有不少看起来是来看热闹的附近居民。也有特意坐车来的人。不知道是从哪里得到消息的,连地方电视台采访的都来了,两台大大的摄影机对着这边。
好闲哪,我想。稍微发生点跟平常不一样的事情就一堆人都跑来了。然后每个人都露出无法掩饰的灿烂笑容,讲话声音也相当洪亮。
集众人目光于一身的鲸鱼,软绵绵地横躺在脏兮兮的沙滩上,沙滩上散落着飘来的宝特瓶、塑胶袋。这种大热天,腐烂的状况比我早上经过时更甚。有些地方外皮已经脱落,胸鳍、尾鳍像融化似的变形。
「呐呐呐,那个,你看看那个肚子!」
后藤再度用兴奋的语气跟我说话。我默默地皱起眉头。
「你知道为什么鲸鱼肚子胀得那么大吗?是因为腐败在体内产生瓦斯而膨胀喔,然后要不了多久就会爆炸啰。」
「唉,骗人,会爆炸!?」
有个应该是站附近听到这番话的女孩子,突然夸张大喊。
我瞟了一眼,是『说谎爱演女』绫濑水月。
后藤一副很高兴有人回应的样子,很有他处事风格的贼笑着继续说。
「对对爆炸爆炸!人类也一样就是了,身体承受不住体内瓦斯的压力就会爆炸喔,砰!」
「唉嘿嘿,爆炸啊。好厉害喔。」
绫濑靠近鲸鱼,眼中闪耀着光亮。
这也是个怪咖。我暗暗傻眼,怎么能离这么臭的东西那么近。
「然后一爆炸啊,腐烂的肉片当然就会喷得到处都是,国外好像发生过车子被喷过来的鲸鱼碎片砸烂的,吓死人啰。」
后藤喋喋不休地跟在她身后。吵吵嚷嚷的两个人走开了,我心里松了口气。
「唉,砸烂车子!?超强,很厉害耶鲸鱼!」
「所以为了不让它爆炸,会在这之前用刀子一类的东西在鲸鱼肚子上开洞,让瓦斯泄出来,像气球一样咻——这样。」
「唉——真的假的!?」
她格外响亮的声音一响起,从后面传来喊叫声,
「绫濑你很烦耶——」
声音态度都很强硬,宛如主事者似的女孩,是松井。她身边的男女也纷纷开口说「真的很烦」、「闭嘴啦」一类的话,指责绫濑。
她唰地一下转头,笑嘻嘻地回答「唉嘿嘿,抱歉啦——」。
「到处都很吵闹啊,你们有好好观察鲸鱼吗?」
生物老师沼田的抱怨声传来。他刚刚应该还在沙滩边缘远远看着学生们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我身边来,我有点吓到。松垮垮套在身上的白外套啪哒啪哒地随风翻飞。
「差不多该集合了,总要说点像上课该说的话啊——。」
附近的几个学生听到沼田老师的话回过头开始移动,其他的学生注意到了,也纷纷过来集合。我悄悄地离开现场。不想被一群人围住。
「鲸鱼啊海豚啊,搁浅或漂到岸边其实并不稀奇。」
明明刻意避开了鼎沸人声,后藤却再度找我说话。我不由得叹了口气,但他却没有发现。
「唉,是喔?不稀奇吗?我第一次见到就是了。」
连绫濑都靠了过来,我再度叹了口气。为什么这个班里有这么多不在意别人的家伙啊,而且啰嗦得很,真的很麻烦。
「不稀奇唷,因为光是日本一年就有几百例,然后连要怎么好好处理的指南都有,像是运到垃圾处理场、没办法运送的话就在沙滩上挖洞掩埋或燃烧。」
明明不想听,这些字句还是跑进我耳朵里。我静静地盯着尸体看。
这条鲸鱼之后会被埋葬、会被火葬,还是会被当成垃圾呢?不管是哪种,都不是海洋生物应有的死法。
它的死法错了。原本该死在海中,回归海底的,但现在不管是成为灰烬或是被埋葬,都被永远束缚在了地上。
「有个名词,叫鲸骨生物群落。」
这个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我一下子回过神来。
怪到出名的生物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站到我旁边。就像是忍者什么的。是说为什么要靠近我?有四十个学生,别来找我,去找其他更能轻松和老师对话,并且因此有优越感类型的人岂不是更好?像松井那种的。
无视我的忧郁,沼田继续说。
「鲸骨指的是鲸鱼的骨头,群落是群聚,『鲸骨生物群落』。指的是聚集在鲸鱼骨头生物们的colony。」
学生们的视线全部集中过来。我别过头。
「老师老师,这个我知道我知道,我在去年深海探查的纪录片里看过!!」
后藤一开口,沼田就笑着说「果然啊」,其他的学生们齐声抱怨「后藤好烦——」。
「知道colony是什么意思吗?羽澄。」
突然被点到名,我微微皱眉。没打算回答时,沼田一脸贼笑的看着我的脸。
「喂——有听到吗?现在在上课唷——在问你问题喔——点到你啰——。」
「……殖民地,生活共同体。」
我轻叹一口气后小声回答,沼田满意的点点头。
「对对,你们学英文时是学到这个。此外,还有其他的意思。许多动物或植物聚集生活的地方。也就是说,鲸骨生物群落指的是以沉入海底的鲸鱼尸体为中心,聚集许多生物所形成的群落。」
「呐呐,沼老。」
跑到沼田身边的,是松井。
「为什么要刻意集中在尸体边啊?不恶心吗?还又臭又脏的。是我的话绝对不会接近就是了——。」
沼田回答完在水中气味不会这么强烈之后,继续说。
「所谓的深海,是个太阳光照不到的黑暗世界。没有光,意味着没办法进行光合作用所以氧气稀薄、水温低,除此之外水压也高,是会把人压扁的高压,总之是聚集了对生命而言各种恶劣条件的严苛环境。」
响起了呜哇——的声音。
「普通的生物无法在深海生存,也就是说,几乎没有能捕食的生物。几年才找到一次食物的情况并不稀奇。」
「真的假的!?几年才能吃到一顿饭!?这会死掉吧!」
有个男孩子大喊,后藤一脸开心地回答。
「所以为了活下去,深海生物会进化。例如大王乌贼或是大王具足虫,只要吃一点点东西,就能活上几百天、几年。它们的新陈代谢跟消化食物的速度都很慢,前几天不是有个上新闻的水族馆吗?里头有不吃食物还能活五年的大王具足虫。超神的啦——生命的奥妙啊。」
沼田点头说「你知道的真多」,接着说下去。
「深海中的生物一直都处于饥饿状态。充满营养的鲸鱼尸体,掉在那么苛刻的世界里,宛如从天而降的恩赐。这样大家都会咬住不放吧。」
我一边看着横躺的鲸鱼一边缓缓眨眼,脑中浮现出雨水落在干枯大地上的景象。
「沉入海中的巨大尸体,被大型生物啃食,被中型生物啃食,被小型生物啃食。经年累月下,肉被剥除,骨头融化,吃剩的食物和残渣被微生物和细菌分解。这么一来,鲸鱼骨头的周围就形成了一个特殊而独特的生态系统,与其他环境不同。成为几百种生物繁衍生息的丰饶群落。可说是深海中的绿洲。」
这次我闭起眼睛想像。
在广大的海洋自由的游来游去,跃出水面、喷出水柱,有时一边唱歌,一边悠悠然歌颂生命的巨大鲸鱼。
有一天死去,在伙伴们的安魂曲声包围中——虽然我不知道鲸鱼唱的是不是安魂曲——渐渐沉入水中。缓缓地、缓缓地坠落。
落到深海海底后,之后的许多年,被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生物吃干抹净,荡然无存。
就这样,沉入水中的鲸鱼尸骸,成为幽暗、冰冷、难以呼吸的死亡世界中,唯一的生命乐园。
我再次睁开眼睛,巨大的尸体静静地躺在那里。无法成为其他动物的食粮,也无法成为海底的乐园。悲哀的生物。
鲸鱼的身体充满伤痕。有几处大的伤口,也有无数细碎的伤。
说是伤口,但毫无生气,比起活体受伤流血,更像是用旧的皮制品上的擦伤,给人某种无机物的印象。这些恐怕不是生前受的伤,而是死后成为在海中飘荡的物体被海浪冲刷、撞到浮游物或岩石而伤到表皮的结果。
「应该很痛吧?」
忽然发话的,是站在离我有段距离,和我一样抬头看着尸体的绫濑。
说不定她是想跟我搭话,但我认为她是自言自语便无视了。
「死的时候也好,死掉之后也好,都不会痛就好了……。」
她微弱的声音,很快就被海浪声淹没。
死后最好会痛。我在心里碎念。
「回学校之后记得写心得感想给我——好好思考要写什么进行观察喔——。」
沼田慢幽幽地说完,松井他们发出不满之声。
「唉——心得感想?好麻烦喔——。」
「麻烦的是我,要看四十人份的心得给反馈很辛苦的。」
「那不要写就好了嘛!」
「校外教学怎么说都还是上课,所以要是不写点感想的话,就变成单纯的散步了。」
沼田疲倦地说。
我一边随意的听着对话,一边继续盯着尸体看。
这头鲸鱼是在海中某处死亡的吧。然后是漂了多长时间、多少距离到这里的啊?说不定生前是在我一辈子都不会造访的远洋中生活的鲸鱼。
明明它若是是死得其所,皮、肉、骨等的一切,应该会变成延续成千上万生命的粮食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它漂到这个充满垃圾的沙滩上。然后被渺小的人类远远眺望,喧闹着说臭说脏说赶快处理吧,腐朽身体的每个角落被电视摄影机拍摄,死后的模样会在晚间新闻中播出。太不合理,也悲哀。但是,因为已经死了,所以对鲸鱼而言,什么都无所谓了。
「那么,差不多该回去了。」
沼田的话,让学生们开始成群结队地从沙滩上往回走。我慢慢地走在离他们几公尺的后方。
在大部队最后的是绫濑。长到夸张的及腰长发,在海风中飞舞飘扬。就在我茫然地看着它时,突然有个亮亮的东西在空中一闪而过,落在我脚边。
我反射性的捡起来,放在手心上观察。是块歪歪扭扭的圆形,半透明的紫蓝色碎片。大小约直径三公分,厚度约一公厘。我用指尖捏起,让阳光照照看,它泛着淡淡的彩虹颜色。
就在我疑惑着这是什么的时候。
「这是,我的鳞片。」
意外听到一个离我很近的声音,我抬眼一看,看见绫濑的脸。她奇妙的露出开心的笑容。
「因为我是人鱼,所以有鳞片。」
她隔着裙子轻轻拍脚,露出灿烂笑容。
「现在因为各种原因所以是人类的模样,不过只要一进到海中就会变成人鱼喔。」
又来了,我在心里叹气。是什么啊?好像是『传说中的人鱼后裔』。当然是她自称的,而且是谎言。她拿手的说谎癖又出现了。无法跟她相处。
「喂——绫濑,羽澄。要丢下你们啰——。」
沼田的声音传来,转头说「糟了」的她,朝着我伸出手。
「鳞片,可以还给我吗?」
我沉默着,把半透明的碎片放在她白皙纤细的手掌心上。
「谢谢。」
绫濑灿烂一笑,对我招招手说「走吧」。我刻意无视,从她身边走过,追上大部队。最好是跟麻烦的人保持距离。
即使如此,她仍然与我并肩,跟我说一些诸如「鲸鱼真的好大喔」、「海浪声真好听」一类无关痛痒的话。
虽然她很健谈,善于交际,但因为爱撒谎所以让人敬而远之,没有亲近的朋友,大概因此很想要一个聊天的对象吧。既然如此,那可以去跟一样是个话痨的后藤讲话啊,为什么要刻意缠着我这个孤僻的人呢?我完全不懂。
「啊,呐呐,你看那个。」
绫濑突然开口,唰地一下抬起手。明明没打算有所反应的,却反射性地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因此生自己的气。
「我的祖先就是从那里跳下去的唷。」
她所指的,是位于沙滩另一头的泪岬。
虽然被称作海岬,但实际上是个长约一百公尺左右的小小尖端,从海岸线中一个微微凹陷的地方笔直往海面伸出。悬崖有十几公尺高,从下方的岩石一路平缓连接这边的海滩。
然后泪岬的尖端一带,是一个水滴形状的岩石,被附近居民称为〈人鱼之泪〉或〈泪岩〉。
会取这么梦幻的名字,是因为这个城镇有个代代相传的〈人鱼传说〉。说是在几百年前,人鱼因喜欢上这个城镇的渔夫而上了岸,可恋情没有开花结果,便伤心地从海岬上跳入海中,化为泡沫。
我推测绫濑就是想着这个,才荒唐不实的说自己是人鱼后代。大概是想说传说中的人鱼是自己的祖先吧?是诸如自己的人生有奇特的命运啊,自己有隐藏的特殊能力啊一类中二病常见的妄想之一。
本来按照传说,人鱼年纪轻轻就因为失恋而自杀,所以应该不会有小孩才对。
「呐,羽澄,」,她再次开口喊着满脑子想着这些事情的我。
「她不怕吗?」
她一边看着泪岩一边低语。虽然特意喊了我的名字,声音却小到像是在自言自语。
「从那么高的地方跳海,一定很可怕吧。」
比起跳下去,活着比较可怕,我在心里回答。如果这些古老的故事是真的发生过的话。
〈人鱼传说〉当然是假的,我想大概是哪个人编著玩的童话故事,不过公部门的人或是工商团体的人似乎是拼了命的把它当作是招揽观光客的卖点。城镇入口立了一个大得离谱的『人鱼之城』看板,到处都有『可怜人鱼的悲恋故事』的标示牌,和果子店里贩卖名为『泪岩最中』的点心,全是些诡异到不行的东西。如果我是住在其他地方的人,一来到这个城镇就会想掉头走人。
但不知道是谁开始的,几年前网路上突然流传起『抚摸泪岩许愿后跳海的话,下辈子就能按照自己的愿望转生』这种毫无根据的传说,讲得像真的一样,特意从远处来这个地方自杀的人变多了。传说越传越广,还加油添醋成了『和恋人一起从泪岬跳下去,转生后还能在一起』、『在泪岬许下恋爱誓言的情侣会永远不分离』,甚至出现了来约会顺便观光的情侣。
「呐,羽澄。如果转生的话,变成什么才好?」
绫濑再度突然丢问题给我。明明我一次都没回过她,还是反覆找我说话,要是她能把这不屈不挠的力气用在别的地方就好了。
我像是要摆脱她声音似的迅速迈开脚步,跟在已经开始散乱的队伍最后,朝学校走去。
————◇不会说谎的眼睛
从学校窗户看出去的世界,除了海还是海。
海面上闪烁的粼粼波光,带着海岸气味的风息,不绝于耳的海浪声,夹带着海滩沙子和海水盐分的海风常从窗户吹进来,所以总是桌面粗粗的,皮肤黏黏的,头发硬硬的。
住在这个城镇里,很难逃离海洋。
把发下来的升学就业调查表放在桌面上,稍微动动手指,就发出沙沙声。尽管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不过突然就没干劲了,便这样把调查表放进书包里。虽然想过在家写一写,但大概不会写吧。因为,写了也没意义。
在我拄着脸看着窗外时,前方突然传来「喂喂不要玩手机!!」的咆啸声。
连我都吓了超大一跳。我大动作的站起来,还小小跳了一下,高声喊着「呜哇!吓死人了——!」。就在这个时候椅子一下子倒了,弹起的椅脚撞到桌子,发出刺耳的金属碰撞声。
本来同学们看着大吼的班导,以及被抓到偷偷在桌子底下用手机而捱骂的男生的视线,这下一口气全部集中在我身上。我全身的皮肤都感受到了,带着嫌恶、傻眼、苛责的视线。
「绫濑你烦死了!」
「每次反应都很夸张唉!」
我一边嘿嘿笑着摸头发,一边低头道歉说「抱歉啦——」。同学们的视线迅速收了回去。
「爱演女有够讨厌——。」
从某个地方传来宛如丢一句恶言就跑的低语。但是,我不在意到底是谁说的。因为班上所有人都这么想。
我呼出一口气,坐回椅子上。
左边窗户进来的风息吹动泛黄的白色窗帘,轻抚前座男孩单薄的肩。
他的名字是,羽澄想。班上最怪的怪咖。附带一说,第二怪的是后藤正己。
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只有他,不管是大声咆啸的老师,被骂的男生,还是刻意大叫的我,他看都没看一眼。
再怎么对别人没兴趣,一般都还是会反射性的看两眼吧?我觉得很不可思议,观察了一下,发现有条黑线一样的东西从他的左耳延伸出去。是耳机。
莫非,是正在听音乐?现在正是专心上课的时候就是了。就算是班会课,用耳机听音乐也有点威。
他微微往斜下方低头,好像看着桌面。但是,桌上什么东西都没有。盯着空荡荡桌面的寂静背影。
「呐,呐,你在听什么?」
我对着他的右耳问,但他一动也不动。无视吗?算啦,平常就是这样。
然而每次一像这样被无视,我就有种不做些什么让他给我点反应,就不会停手的冲动。
我一点都不客气的抓住他文风不动的肩膀,呐呐的摇着喊他,羽澄缓缓转过头来。
一点表情都没有。他的眼睛像在看我,但其实没看。他的眼睛,像是越过我,把焦点放在隔壁班的黑板上似的。不,搞不好是越过隔壁班,穿过校舍墙壁,看着海或是天空也未可知。
我不经意的开口询问。
「你在听什么音乐啊?乐团系?偶像系?」
「……。」
「啊,我想羽澄应该会喜欢米津玄师吧,一定是。」
「……。」
「说起来米津玄师啊,之前是用不同的名字进行音乐活动喔!是什么啊,六?七?是九吗?」
一咪咪反应都没有。挑眉、脸颊抽动、嘴角歪斜都没有,毫无反应。我都开玩笑开到自己头上了,至少吐我槽嘛。
过了小半晌,他沉默地转回前方。不是缓缓的转,也不是唰一下的转,真的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只是因为蚊子飞一类的声音转头,完成确认什么都没有的目的之后,迅速转回去。
我都这么坚持不懈的找他说话了,还是没有反应,反而很厉害。我一讲话,大家都会用一种你好烦的眼神看我,他连这都没有。
「绫濑,你从刚刚开始就很吵喔!不要讲悄悄话!」
不是来自羽澄,而是来自班导的斥责声传来。我又吓了一跳,在椅子上小小跳了一下后,说「好——对不起!」,然后举起右手敬礼。总觉得听到大家的叹气声。
我往前瞟了一眼,他没有改变,一动也不动的看着桌面。
羽澄想,是个〈怪人〉。不是我个人的想法,任何人都这么说。
不跟任何人来往,不跟任何人说话,连视线交会都没有。不只是我们班,也没看过他跟其他班级的人说话。总是一个人,从早到放学都是一个人。
他几乎不说话,所以我刚开始以为他是因为生病一类的原因而发不出声音,但上课被老师点到时,他又总能好好回答老师的问题,应该只是个性的问题。
大概是认为「不跟人往来、酷酷的我很帅」的感觉吧?大概是个年少轻狂,或是有中二病的家伙。
所以我偷偷称呼他为二年C班的孤狼。
「那么,接下来就拜托班长了。」
班导的声音,把我的思考从羽澄的事情拉回现实。班长代替班导走上讲台。
「学生会会议上发下合唱比赛的资料,我现在宣读。然后,礼拜五的班会上会决定比赛曲目,请大家思考想要唱什么歌。我想请大家每人提出一首歌曲。」
我看着手撑在讲桌上笑着报告的班长,不由得又看向前座。羽澄仍然低着头听音乐。发现班长好像一瞬间看到他后有停下动作,我自顾自地有点心慌。
羽澄只有一次在同学面前开口回答课堂提问外的问题。四月中旬时,决定远足组别的时候。
班长对着没有加入任何一组、一个人坐着的他开口『要是还没决定的话,加入我们这组吧』。
羽澄当然一句话都没说,也没站起来。连看都没看一眼,完全无视班长。
即使如此,班长还是没有灰心,仍然带着笑容,换着不同说法继续邀请他加入自己的组别。展现他很会照顾别人的风格。
过了一会,羽澄小小的叹了口气,缓缓抬起眼,盯着班长看,开口回答。
『不用为了保住自己的面子跟我说话。』
话说得尖锐,但他的声音并不冰冷,只有平静。
这过分的说法,让全班同学都发出了惊叹声,然后都生气地皱起眉头。
我们班的班长不但是棒球社的新队长,而且成绩好、个性明亮开朗、有领导力,是个宛如男主角般的人,在这个学年中很受欢迎,大家都崇拜他。
羽澄开口讥讽这样的他。不管怎么想,都会觉得羽澄是为了让班上同学讨厌自己而刻意为之的。
因为这件事,羽澄瞬间成了全班公敌(恐怕是如他所愿)。大家不跟他说话、不看他,把他当成透明人看待。有种如果是二年C班的学生就该无视他的〈氛围〉充斥在教室里。
所以每个人都不跟他接触。除了不在意其他人,我行我素的后藤正己(他搞不好根本没注意到大家都不跟羽澄说话),还有拼命做点什么想引出他反应的我。
「那么,班会到此结束。绫濑、羽澄,之后来教师办公室一趟。」
班长说完联络事项走下讲台后,班导看着我们说。这瞬间,同学们窸窸窣窣的说话声音钻进我的耳朵。
「哇靠,好威的组合。」
「这是二C的问题学生二人组啊。」
「怎么回事啊?这两个人。」
我转头,朝声音的来源开口。
「唉——我什么也没做耶,怎么回事啊——?」
「没在问你啦——!」
立刻有人吐槽,我嘿嘿笑着抓抓头。
钟声响了,大家一起开始动作。
羽澄拿着学生书包慢慢站起来,穿过同学之间的缝隙,往后门走去。
「啊,等一下等一下羽澄,我也要去——!」
当然,即便我喊出声,他也没有停下脚步。
我急急忙忙追上他,走在已经走到走廊上的他身侧。
「呐呐羽澄,会是什么事情啊?」
「……。」
「我觉得我没做过什么要被叫去的事情耶,羽澄有什么头绪吗?」
「……。」
「啊,那个吧,会被骂『要更有团队合作精神啊——!』这样。」
「……。」
「我从小学开始就被讲几千次了喔,『团队合作能力』和『社交能力』。被说为什么没办法跟大家一样呢?因为不知道所以没有『团队合作能力』嘛。」
「……。」
不行了,铜墙铁壁般的防守。我好像只是个大声自言自语的怪家伙。
我抬头看旁边,是张往下看的侧脸。表情藏在长长的浏海里什么都看不见。但我知道,大概没什么表情吧。薄薄的唇紧紧抿在一起。
八成是背对窗户逆光的关系,他细瘦的身影,看起来彷佛随时都会在阳光下变白融化,消失得无影无踪。觉得好像真的变成了透明人似的。
「羽澄。」
我不由得开口。当然没有得到回应。
结果,直到抵达教师办公室,我都一直被他无视。
「你们两个,都没交社团登记表啊?」
深深坐在附轮办公椅里的导师抬头看着羽澄和我,一边手指咚咚地在桌上敲一边说。
「啊——社团登记……。」
想起好像有这么回事,我嘿嘿笑着抓抓头。
「没想到你们会忘记,今天是申请最后期限喔。」
「是耶……对不起——。」
在道歉的我旁边,羽澄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
没想到他也没有完成社团登记,真是意外。他虽然是个怪咖,但该做的事情或作业,总是会确实地完成。
「你们两个都是要加入跟去年不一样的社团吧?如果是同社团的话,应该马上就可以交了。」
「啊,是的,我想换社团……。」
我瞟了羽澄一眼,看到他用毫无感情的眼神,轻轻点头回应老师。
我们高中有个所有一、二年级学生都必须参加社团活动的神秘规定。每年四月会发下登记申请表,要在四月底前提出。申请流程是要先把入社申请交给要加入社团的指导老师,老师用印之后,再交给导师。
但是我没办法决定要加入什么社团,直接找导师商量后,可以延长到五月。羽澄好像也是同样的状况。
「那你们两个,现在去社团指导老师那边,请老师盖章后拿给我。五点前啊,晚了要写反省文,加油。」
「好——知道了。」
「有带申请书吗?没带的话有备用的。」
「啊,我有带。」
「羽澄呢?」
被点到名,他终于开了口。
「……有。」
久违地听到羽澄的声音。
不高不低,既温柔又澄澈,听起来非常舒服的声音。难得有这么好听的声音,应该多说点话才对。
「这样啊。那,我等你们,拜托啰。」
班导说完「去吧!」之后,重新转回前方。
我开玩笑式的鞠躬说「我出发啦——」。
身旁的羽澄也轻轻点头当招呼,然后飞快朝出入口走去。我也慌慌忙忙跟着追上去。
「报告完毕——。」
一离开教师办公室,我立刻找羽澄说话。
「呐呐,你已经决定好要加入哪个社团了吗?」
「……。」
我追到沉默着快步前进的他身侧,继续说。
「我啊,在犹豫是要加入摄影社、园艺社还是生物社就是了。」
「……。」
「啊,是说羽澄你去年是园艺社的对不对?园艺社怎么样?我记得有在花圃看过你浇过几次水。」
一年级时我们虽然不同班,但因为体育课一起上课,所以莫名的就认得了脸和名字。我们班旁边有花圃,见过几次他早上或放学后的时间在打理花圃。
「运动社团回家应该会很晚吧,要是成绩不好还有晨练,我不喜欢待在社团的时间这么长啊。」
「……。」
「所以,想说园艺社的话应该很轻松很不错吧,不知道怎么样——?」
唉,羽澄轻轻叹了口气。
光是有回应就很稀奇,我有点期待。但是,果然他就只是微微张了张嘴,之后就没动了。
「呐呐,羽——澄——啊,为什么我都这么努力找你说话,你还是完全不回我呀?」
惊人的是,接下来他就端着感觉不到任何情绪碎片的侧脸,突然开口说「其实……」。
虽然是自己主动开口,但我没想过他真的会回答我,所以我吓了一跳,停下脚步。
羽澄像是跟着我似的也停下脚步。然后,竟然,朝我转了过来。
宛如夏夜般带着凉意的纤长眼睛,直直的盯着我看,他说。
「其实我也是人鱼的后裔。为了换取人类的脚,声音被魔女夺走了,所以不会说话。」
这番意料之外的话,让我瞬间停止动作。
「……蛤?你不是会说话吗?」
我目瞪口呆地这么回话,他用一种比我更傻眼的表情回答。
「……我是在配合你,那不是你的人设?怎么反而你一脸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
他耸耸肩,叹了口大气。
之后我和他都没有开口,所以变成一种奇怪的沉默。
就在我心急的想开口说点什么的时候,他忽然说「我之前也……」。
「……觉得很轻松,所以加入了园艺社,但值班次数比想像得要多很麻烦,所以今年想加入不同的社团。」
他又说出我意料之外的话,所以我再次梗着说不出话来。没想到他会这么认真地回答我。
「……什么啊。」
我哑口无言地盯着羽澄看。他轻皱眉头,彷佛在说是你问我的,这什么反应。我是第一次看到他露出这么像人类的表情。
我们在走廊正中央沉默对看。几秒后,我「啊——」的一声开口。
「……不是,嗯,嗯嗯,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感谢!」
为了要填补这个意外造成的空白,我加大声音。
「值班次数多也很讨厌,还是选其他的吧!」
他静静地往前看,再度迈开脚步。我也和他并肩走了起来。
想着大概又会回到刚才那样沉默的时间吧,出乎意料的,他再度开口。
「……暑假也必须来学校浇水、拔草几次。其他还有很多……要我们做一些莫名的活动。一个人就可以做的还好,不过像三人一组、全员参加之类……总之常常要配合其他人,我觉得有点烦……绫濑应该也不擅长这些才对?」
「唉?」
我再次惊讶得睁大眼,没想到他会扯到我身上。
「唉——唉?不,没这种……事。」
我硬是挤出些话,但他只是一直回望着我。
到了现在我才想,原来羽澄长这样呀。因为他总是低着头,不管跟他说什么都被无视,所以连正面看他的机会都没有。
虽然说出乎意料不太礼貌,不过他的眼睛很好看。尽管是我擅自想像,但我总觉得羽澄的眼睛会像黑夜深海一样晦暗。可在我眼前的,却是一双宛如湖泊般清澈的瞳眸。
「……喔。」
他看起来没什么兴趣的轻轻点了个头。
「嗯。」
我回答的声音,哑得不像话。
他澄澈的眼睛看着我。
觉得像看透到我心底深处似的。
我的背脊一阵刺麻。
「……不过,真的,那个!」
我是要摆脱这些般的,用高亢的声音继续。
「社团活动啊,好像有不加入就不知道的事情呢!像买彩券!?不打开的话就不知道那样!?我啊,觉得社团活动少一点比较轻松,去年加入了天文社,平常都还好,但是偶 ~ ~ 尔晚上会在学校集合进行天文观测,这点很麻烦啊,没想到社团活动会弄到晚上,很麻烦吧。」
羽澄什么都没说,默默地看着我。大剌剌不加掩饰的视线,让我心底莫名骚动起来。
「……不是,是没什么啦,晚上出门也是……嗯。但是,怎么说,那——个……那个啊,跟平常不一样的乐趣、大家的情绪都很那个呐……不,不一样。」
怎么办,没办法好好说话。
明明平常绝不会这样的,明明能随心所欲开口的。
为什么?被羽澄的眼睛看着,与他视线交会,喉咙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缓缓扼住似的,语汇被拉进身体深处,无影无踪。本应很拿手的随口乱掰也说不出口。
我无意识地看向窗外,逃避他的视线。缓缓深呼吸。这么一来就能一点一滴地恢复平常的状态,像平常那样说出话来。
「……天文观测,虽然是在学校屋顶上用望远镜什么的,但只有一台大家要轮流用,等待时间满长的。接着便躺下来看星空,竟然竟然!有流星掉下来喔——!」
啊啊,很好很好,这是『我』。动摇的心情安定下来,我尽量张开双手说。
「就算是天文观测,也没想到星星会掉下来对吧?我吓了一大跳呢。而且啊那个,偏偏就掉在我正上方喔!咚——一下!真是吓死人又很痛——!大概就手心大小很可爱,闪闪发亮非常漂亮,但全力直接撞在肚子上,超痛的都要有心灵创伤了。所以就不想再待在天文社了。因此今年想换个社团,哪个社团好呢……?」
劈哩啪啦讲一堆没意义也没目的的话,讲个没完。
我松了口气。没问题,没问题,我能好好说话。
羽澄没有反应。但是,我已经不在意了。不去在意了。一转过来,就又会跟那双眼睛相遇。
「那就不要选园艺——还有摄影跟生物。要选哪个呀?会摄影什么的话应该很帅,不然选摄影吧——。」
我一边看着天空正中缓缓移动的云朵一边碎念,羽澄在我背后开口「那个啊」。我不由得转头,稍微避开目光。
「嗯——?什么?」
「……你有,相机吗?」
「嗯?相机?没有喔。」
然后羽澄突然从口袋里拿出智慧型手机,开始进行某些操作。大概是有讯息进来吧。
小半晌后,他把智慧型手机的画面对着我。
「唉,什么什么,可以看吗?」
他微微点头,我的视线挪到他手边。
萤幕上是大型电商网站的页面。商品图是黑色的照相机。好像叫单眼相机?一个相当大的镜头从主机里伸出来。
然后商品名称下面标示金额。仔细一看,我不由得疯了一样叫出声。
「……八、八万!?」
「这个,是新手用的。」
「新手用的要八万!?」
「好像是。」
「真、的、假、的!?」
他纤长的手指在萤幕上一滑,秀出排列相关商品的部分。
八万五千元,九万八千元,最便宜的也要五万元左右。
「贵爆!好贵!唉唉相机都这么贵吗!?」
「嗯。真糟糕。」
他像在讲别人的事似的说。
我从智慧型手机抬起眼,瞟了瞟他的表情,他薄薄的唇角微微上扬。
看来是在笑。宛如把人当白痴笑法的范本。
我再次低下头。
「真——的假的……不,没办法没办法,没办法啦这真的没办法,一万左右也没办法,买不起买不起。照相机啊——有够夸张,好夸张喔好贵喔,相机。这么说起来,没有相机说不定就不能入社?」
「当然。就像没有球鞋却想加入篮球社?不可能的。」
「对唉,这么说也是……那摄影社就不要了,这样就是生物社了——。」
「太好了,你决定好了。掰掰。」
羽澄说完就转过身。我不由得「唉」的喊出来。
「唉唉,等一下等一下羽澄!」
我反射性的喊住他,他一脸烦躁的转过头。
「干嘛?」
他一边叹了口大气一边说。
「羽澄已经决定要加入哪个社团了吗?」
刚刚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我再问了一次。莫名的觉得这次好像会有答案。
他再度叹了口大气,然后开口。
「什么都行。跟你有关吗?」
「不是,那个……。」
我脑中尚未成形的混沌思绪宛如漩涡转个不停。
怎么办,我想都不想的叫住他,但该说什么话才好?
不管怎么想,都没办法顺利说出话。就这样半开着嘴,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想着,我为什么要叫住他啊?
羽澄看起来非常困扰,然后非常惊讶似的,一直盯着回望我。
看着他满脸疑虑的脸,我再次觉得好稀奇。刚刚把我当白痴的笑容也好,总是面无表情的他表露出了这样的感情,真的很新鲜。
说不定是因为我是开心的。不管怎么搭话都无视我的他,第一次回答我了。对我的存在是有反应的。表情有所变化。所以无意识地叫住了他。
在我想着这些的时候,羽澄也一直沉默不语。不要不说话,跟我讲点什么比较好啊,我想,无视自己毫无计画的行动。
这么长的沉默,实在不舒服。很尴尬。坐立不安,心慌慌的。
『哇——看!UFO在飞!而且太阳在发绿光喔!』
我想讲点这种话含糊带过。然后装傻说『开玩笑的啦,只是喊喊——吓到啦?』这样。
但我又想,这样不行。如果我这么做的话,总觉得好不容易让我看见点反应的他,又会关起心门。
好不容易联系上的丝线,我不想在这里切断。
「……那个……。」
回过神来时,我已经说出连自己都没想过的话。
「一起参加生物社吧。」
————◆海总是无聊且忧郁的
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又叹了一次不知道第几次的气。
明明打算像沉入深海的鲸鱼一样,尽可能不要和其他人来往,不进行不必要的对话,就只是静静的、静静的度过每一天。可现在的状况,总觉得是朝反方向全速前进。
虽说是自己的失态引发的结果,但我仍然无法接受这样的发展,虽然没有显露在脸上,但我仍充满困惑与不安。
无意识地,我再次叹气。
「常有人说,叹气的话幸福会逃走喔。」
走廊上走在我前面几步的绫濑,就着左侧窗户落进来的阳光照在她脸上的状况如是说。
我想她是要指正我不要叹气吧,我满心烦躁,她侧着脸继续对我说。
「不知道是谁说的呢,大概是没叹过气的人吧,会有这种人吗?」
出乎意料,我不由得盯着她看。一脸平淡的表情。
就是这个,我想。就是这个原因。在教室里几乎没看过的表情。
『一起加入生物社吧。』
就在这个不知原因、不知目的的诡异邀请前,她露出和平常完全不一样的表情。像在思考用词,但是没能顺利想到适合的说法而焦急似地,露出有点勉强的笑,最后连笑容都消失了。
平时的她明明老是嘿嘿笑着,反覆漫无目的、逃避对方似的随便讲讲,但那时的态度完全不同。
觉得像她覆盖全身的鳞片掉了一片下来,看到她藏在鳞片之下的一点点真面目似的,我失去正确的判断力。平常我会无视她或立刻拒绝的,现在则有点僵硬。
她把我的沉默当作首肯,整个开心起来说『太好啦——那我们走吧』。
所以,我现在和绫濑一起往生物教室走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再次轻轻叹了口气。
一开始不小心回应她的话就是个错误。本来想像平常那样继续无视她的,可就因为她说想加入园艺社,便不像我自己的善心大发,我错了。
没想到在那个社团里,竟然碰到个有活力到奇怪、干劲满到像溢出来、热血过头的同年级家伙,有够痛苦。本来打算当个只挂名的幽灵社员,但却不小心错失了慢慢消失的时机。想躲轮班的时候,被对方以『要是没有所有社员的爱,就不能好好的培育植物!』这种无法理解的主张为由强制算进去,用『听说要是给花听音乐的话会开得很漂亮,大家一起唱歌吧!』这种不知道哪里来的资讯,要我们模仿合唱团——提议可以播放古典音乐CD,却被对方毫无根据地认定现场声音一定更好直接否定——而且周围的人都开心的加入,对毫无团队合作能力的我来说,那样的社团活动只有痛苦。
因此我想,这种社团对跟我不同方向、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绫濑而言,应该也不太适合,就开口劝了她一句不要选园艺社比较好。
以此为契机,对话持续拖长,即使从那时候就被她异于平常的表情搞得不对劲,最后甚至接受她的邀请参加同一个社团,真是一辈子的错误。
「生物社的指导老师,应该是沼田老师。」
我忧郁源头的绫濑不知何时恢复了平常的样子,不等我回应就继续说下去。
「羽澄你喜欢沼田老师吗?」
我持续沉默,当作对这种状况温和的抵抗。
我对老师没有特别的好恶,怎样都行。只要好好的、适当的上课,传达给我所需的最低资讯量,我就觉得没什么问题。并不是喜欢、不喜欢这种个人且主观的评价对象。不过,我觉得明明没拜托,却多管闲事问「为什么不跟朋友说话呢」的老师很烦。
「我满喜欢沼田老师的,没什么干劲的感觉很不错啊。」
我明明一句话没答,绫濑却一如往常不在意的继续开口。
觉得她真的很奇怪之后,不,不是,我重新思考。
她本来就没有期待对方会回应她。虽然看起来像在跟人说话,但其实几乎都是她自言自语。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了。
绫濑这个人,打从一开始就有很多难以理解的行动。
四月的开学日,在班会课上自我介绍的时候。
『我叫绫濑水月。跟大家说一个秘密,我是传说中人鱼的后裔。』
在大家说的都是隶属的社团或兴趣一类的话当中,她做了这种难以理解的自我介绍。包括导师,教室里的所有人都哑口无言,睁大眼睛看着她。我也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瞟了她一眼。
『因为是人鱼,当然不习惯陆地生活,虽然已经走得很好,但跑步还有些不拿手,还有因为拿歌声和魔女换人类的脚,所以也没办法唱歌,请不要在意。』
这么一来,她从入学第一天就被贴上了『有中二病的碍眼女』的标签。
无法理解的奇怪行为并不只那天。总是笑口常开但笑到不自然,一开口尽是夸张至极的废话,屡屡真的跛着脚走给人看,夸张的摔倒后自己大笑起来,故意让人困扰,对方生气的时候仍然只是嘿嘿笑着道歉,让人神经断线。
她立刻被追加上了『说谎爱演女』的标签,班上的人疏远她,常听到有人在背后偷偷说她坏话,说得很难听。
但是,看到她没确认我的反应,一个人自顾自讲话的模样,怎么想都不觉得是『想博得他人注意而说谎』,反而甚至有种不想让人注意到的感觉。
若是如此,那她为什么要一直说谎?背后难道有什么秘密?
莫名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要是跟这种难以理解的人参加同一个社团,搞不好会被卷进什么麻烦事里。
「……我还是参加其他社团好了。」
我停下脚步,对着她走在前面的背影说。
她一脸惊讶的转过头,叫着「唉——现在才说,为什么!?」
「……我不喜欢生物。」
即便觉得自己没有解释的义务,可都默默走到这里了,一声不吭转身就跑也不太好意思,干脆随便说点什么带过去吧。
她不满的嘟起嘴。
「但你去年也不喜欢种花种草,还是加入园艺社啦?那今年不也是一样加入不喜欢的社团吗?」
我被她一句话梗住,结果她越说越多。
「话说,昨天校外教学的时候,你不是用非常热情的视线看向鲸鱼吗?明明大家都说很臭然后跑去玩砂什么的,结果只有你一直近距离观察鲸鱼对吧?这不救代表你喜欢生物吗?你绝对适合生物社的啦!」
我并不是因为喜欢鲸鱼所以看着它,单纯只是发出臭味的巨大尸体不多见,所以稍微走近一点看,之后就茫然地发呆,如此而已。
再加上生物社轮值好像会比园艺社要多。植物只要下雨就不用浇水,但动物没办法。不过我也不清楚生物社里究竟会养什么动物就是了。
那么,该怎么突破眼前的难关?无视她直接走人?就在我起心动念时,绫濑突然低语般地说「……那个啊」。
我不由得抬起眼。
「其实我……生病了。」
突如其来的奇怪话题让我「蛤?」了一声,但硬是闭上了嘴。
她露出像画里描绘的沉痛表情。我猜不出她真实的想法,沉默的回望着她。
「……生病了。」
她重复一次。然后瞟了瞟我,观察我的表情。这是要我有点什么回应的意思吗?
「生病了。」
她第三次催促,我无可奈何地回问。
「生病是指?」
绫濑一副正合我意的样子,满意的笑了,高声说「其实啊」。
「这种病叫作人鱼病,那个,因为我是人鱼公主的后裔啊。只有流着人鱼血脉的人类才会得到的疾病,所以我想你应该不熟悉,或是不知道这种病吧?大概。但是啊,真的有这种疾病喔。然后啊,我得了人鱼病,所以只剩四个月的生命。四个月之后就会死去。所以希望你听听我的愿望。」
「……唉。」
我没力的一叹。
尽管知道她是个能像呼吸般随口扯谎的人,但没想到她会说这么荒唐、没有根据,而且这么差劲的谎话。
偏要拿死亡撒谎,怎么想都不适当。虽然我本来就对她不期不待,可还是涌起真是小看了她的心情。
绫濑或许是哪里的小说或电影看多了。时日无多、天真烂漫的女孩,把一个不善与人交际的别扭男孩卷入自己的生活中搞得团团转,是想利用我,把这种几十年前就在用的老桥段变成现实吗?
不过可惜的是,我并不是会满足别人妄想的好好先生。希望她去找别人。我想找找应该会有一、两个温柔的陪她团团转,心地善良的怪咖吧。
「……保重身体。」
我说完转身就走。
「等一下!」
她立刻喊住我。我没理她开始迈出脚步,但一阵啪嗒啪嗒、慌慌张张的脚步声追了上来。
「呐呐,唉!羽——澄——!」
烦死了。为什么要缠着我,甚至刻意说些明显的谎话呢。
我完全不懂她在想什么,虽然也没特别想了解。
「一起加入社团嘛——。」
即使如此我依然无视她继续走,就在这时候,背后突然传来「呜呜」的呻吟声。我不由得转回头。
绫濑深深低下头。从垂下的浏海下,我看见她紧咬的嘴唇。
那唇瓣,开始微微颤动。
「……分。」
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沙哑声音。
我「唉?」一声反问,她就这样低着头,双手捂着自己的脸。
「好过分……。」
声音从她纤细的指缝间,宛如泪水般落下。
「羽澄,好过分……。」
这个声音,是几乎不会有任何怀疑的,脆弱而颤抖。
「明明我是个来日无多的弱女子,一生一次、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愿望,你也不愿意听……。」
呜呜的呜咽声传了过来。
这瞬间,我反射性的说了「抱歉」。
我并没有想要道歉的意思。只是她约我加入同一个社团,我不想加入所以拒绝而已。自己并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
我当然知道什么生命只剩四个月是她擅长的谎言,这个哭音和呜咽也是假哭。不过,即便如此,看她哭成这样,我还是忍不住想道歉。大概是从小养成的习惯使然。
「都说抱歉了……有什么好哭的?」
我觉得很困扰,或是很傻眼,想着总之先做点什么应付一下眼前的眼泪而接连道歉。
「你不要哭……答应你就是了。」
没多思考就说出这种话之后,糟糕,我想。
说得太过头了。因为是平常的习惯,所以没过脑就脱口而出。是自己也没办法控制的坏习惯。
但是,再怎么后悔也为时已晚。
在听到我回话的的瞬间,绫濑抬起头。想也知道当然一滴泪光都没有的眼睛开心地眯起。
「你肯答应我?那,一起加入生物社吧。」
我叹了口大气的同时垂下肩膀。
演变成这样就没办法了。总之先去指导老师那边谈一谈,然后说还是不入社了。如果不被允许,这次就坚定地当个幽灵社员。
怀着这样的决心,我像是被拖着走似的,目的地是第二校舍的最高一层。
杳无人烟、昏暗而满是尘埃的走廊尽头,是生物教室。
「沼田老师,您在吗?」
绫濑一边开门一边说。但是,教室里一个人都没有。
「啊咧,不在啊。是有会议吗?」
「老师不在的话今天之内也拿不到老师用印所以无法加入生物社了吧。那我就先走了。」
我不带感情的说完忙着要走,她紧紧抓住我的手腕。
冰凉的手。对了,因为是人鱼所以很冷?我瞬间冒出这个念头,然后被自己的想法搞得哑口无言。
「等一下!要是在这里放弃,比赛就结束了!」
她一点都不尴尬的说着已经讲烂的句子,紧紧拉着我把我扯进教室。
与自己的意愿相反,被她牵着鼻子走。不祥的预感逐渐变成现实。
「是说羽澄你记得吗?介绍社团活动的时候,说过生物社每天都有活动。所以老师大概只是有事去了别的地方而已喔。我们在这里等就好。」
「……唉。」
我不由自主再次叹了口气。我知道绫濑是个怪人,但没想到是这么强势又麻烦的人。
随便了啦,在我想摆烂的时候,她指着窗户「哇」地喊了声。
「羽澄你看你看!有鱼缸!平常没放在那里对吧。是什么呢,青鱂鱼吗?」
我无可奈何地看过去,窗边的长桌上,放着一个大约可以放在双手手掌上的正方形小鱼缸。她就这样拉着我的手腕往窗边去。
「啊,不是青鱂鱼啊,是某种蓝色的鱼。好漂亮喔——!这是热带鱼吧?」在蹲下来看鱼缸的绫濑身旁,我也微微弯腰,观察鱼缸里的鱼。
像能用双手完全包覆住的鱼,是没见过的蓝色——像是用没稀释的蓝色颜料涂抹上去的颜色。
比群青更深,似乎叫作琉璃色?像夜晚海洋一般的深蓝色。的确是会让人睁大眼睛的美。
「哇——越看越漂亮。没看过颜色这么漂亮的鱼。」
「……明明是人鱼,好像对鱼不太了解啊。」
我讽刺地说完,绫濑就气鼓鼓地嘟起嘴。她为了要看我而仰起头的时候,长长的头发发出唰唰的声音。
「虽然是人鱼,但我只认识这一带的海啊。这一带没有这种颜色的鱼吧。」
的确,和在这城镇海洋中游泳的普通灰色鱼类完全不同,这鱼给人豪华又鲜艳的印象,感觉完全是观赏用的鱼。
「而且,不仅是颜色,外型也不同。尾鳍好大喔。」
她的话,让我也看向鱼鳍。
像在海中漂浮的面纱般缓缓摇荡的圆圆尾鳍,很有分量的延伸出去,看起来比鱼的身体还要大。
和美丽的蓝色相称,宛如中世纪欧洲贵族的洋装般,给人高贵而优雅的印象。
我莫名想像,如果真的有人鱼的话,它游泳的姿态大概就是这个模样。
「这个,叫作BETTA。」
突然有个声音从头上传来,我们同时抬起头。总是穿着白色衣服的沼田老师站在我们背后。
「BETTA吗?」
绫濑反问,老师点点头。
「对,BETTA。也有人叫它斗鱼,是热带鱼喔。」
「喔——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嗯,因为它没有孔雀鱼或天使鱼这么有名啊。这鱼的种类正确来说,叫『皇家蓝满月展示级斗鱼』。」
「连名字都好漂亮!我是第一次看到这么蓝的鱼,觉得很稀奇在观察。」
「这样啊这样啊,想看就尽量看。」
在我呆呆地看着对人类的喧嚣视而不见,优雅摇晃着鱼鳍的鱼时,黑板旁边与准备室相连的门忽然开了。
「啊咧,羽澄和绫濑?这不是羽澄和绫濑吗!」
听到更大的声音所以转头回去一看,后藤朝我们这个方向走了过来。我偷偷低下头,又出现一个麻烦的家伙了。
「什么什么什么,你们要加入我们社团喔?」
「啊嗯,后藤你是生物社的吗?」
绫濑回应后,后藤满脸笑意地点头。
「是喔,我去年开始就一直是生物社的。」
「那我跟羽澄之后就请你多多照顾了唷。」
明明连入社申请书都还没交,她就像事情已经决定好了似地说。
「这样啊,你们是想加入社团的呀。我们的社员太少,可说是个濒死社团,所以大大欢迎喔——。」
连老师都这么说,对想要趁隙逃走的我而言,有种障碍被一一扫平般绝望的心情。
「老师,话说回来,皇家蓝真的是很帅的名字耶。」
绫濑的视线转回鱼缸如是说。
「啊啊,很漂亮的蓝色对不对,这是它名字的由来。」
老师一脸非常满足而自豪地笑着点头。
「蓝色系的斗鱼多半会掺杂一点红色,但这条鱼,全身上下是完全的蓝。所以是皇家蓝。然后,所谓的满月,是指尾鳍、背鳍很大,像是满月一样圆圆地伸展。」
这时候后藤举手插话「老师老师!」。
「斗鱼应该是那个吧,可以养在杯子或玻璃瓶里,所以非常好养,适合新手入门对吧?」
「啊——没有喔。」,老师歪歪头说。
「那大概是指传统的斗鱼吧。这孩子是展示级斗鱼,种类有点不同。展示级斗鱼是为了在竞赛中比美而改良的品种,没有传统斗鱼这么强壮,所以必须注意水质,养在杯子里也不太好。水太少的话容易脏啊。话说回来,它并不是需要游来游去的鱼,所以太大的鱼缸会让它们不安而有压力,这个大小的鱼缸正好。是水族用品店店员的说法就是了。」
「唉唉,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斗鱼的呼吸器官发达,甚至能用口吸取空气。所以不像其他热带鱼那样需要打入氧气,不是不能养在杯子里。从这一点来看的确算简单,新手也很容易开始养,但也只是可以养而已,在这么狭小的地方也太可怜了吧。」
「唉——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用口呼吸啊——。」
后藤夸张地数度点头。
「唉啊——活着的生物真的很深奥啊真的,知道的越多,每个都更有趣,有更多发展啊,这是生物多样性喔,超厉害的。」
只要是动物的话题,他的话就停不住。几乎是不用换气似的,进入下一个问题。
「然后啊老师,这个鱼鳍又大又漂亮果然是因为那个吧,像公孔雀的装饰尾羽一样,是为了对母孔雀求偶用的吗?」
「不是,斗鱼大张尾鳍,主要是为了威吓敌人。」
我在心中偷偷反覆思考。
有着与小小身体不相称的巨大鱼鳍,让自己看起来很大,是为了掣肘周围的事物吧。
看着鱼为了保护自己的地盘而拼命威吓的模样,想到人类却醉心于这样的美丽,就觉得鱼好可怜。
「鱼缸里只有这条鱼不会很寂寞吗?放其他鱼进去它应该会很开心吧?」
绫濑突然低语。老师摇头说「不会」。
「不会,只有一只比较好。因为斗鱼是地盘意识很强、脾气又不好的鱼。若有其他的鱼入侵自己的地盘,它会激烈威吓、攻击喔。特别是公斗鱼,要是放在同一个鱼缸里,会持续斗到其中一方死亡。所以称之为『斗鱼』。因此基本上都是单独饲养的喔。附带一说,母斗鱼没有公斗鱼这么有地盘意识,鱼鳍又比公鱼短小,所以可以跟其他鱼类混养。」
「呃……明明外表那么漂亮,脾气却很糟?」
「毕竟外表和性格不一定相符。人类也一样,也有周围的人怎么看和本人内心所想完全不同的状况。」
老师轻笑着说,绫濑嘿嘿笑着「说得也是——」。
「不过,热带鱼为什么颜色这么鲜艳呢。红、黄、蓝、霓虹色、白黑色条纹、圆点、像尼莫一样的橘黑色相间,真的很缤纷。大家这么显眼,会立刻被敌人发现吃掉吧,很危险啊。」
「嗯,一般说来是这样没错。不过你看,热带的海洋中有珊瑚礁,色彩非常鲜艳,所以为了不被捕食者发现而藏身在珊瑚礁间的生物,鲜亮的颜色跟花纹就变成一种保护色和伪装,不这么引人注意了。」
「啊——这么说起来好像是唉。」
一边用力点头一边应和的绫濑,重新面向鱼缸,然后轻轻地把手放在玻璃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鱼看,自言自语般小声地说。
「……大家一边拼命地想着不死的方法,一边尽可能努力的活下去啊……。」
或许老师跟后藤没有听到。我虽然听见了,但什么都没说。
「那么——来喝咖啡吧。」
老师一边稍微伸展身体一边说,走进准备室。然后一下子探出头对我们说:
「大家来这边喔——。」
为什么要在准备室喊我们?我不懂他有什么目的,在我皱着眉不由得歪头表示疑惑时,后藤好像察觉到似的开口说「啊,对了对了」。
「社团活动的时候,沼田老师都会泡咖啡。」
感觉是颇亲切的老师。我微微点头,趁机问了最想知道的事情。
「社员大概有多少人?」
「多少啊?大概,二、三十个人吧?好像有登记,但社团活动时间都没有人来,一直都只有我一个人。」
「喔……。」
在我们一边聊一边要走进准备室时,我忽然发现绫濑没有跟上来。
我觉得奇怪地转头一看,她还坐在鱼缸前面看着那条蓝色的鱼。
绫濑,我虽然想喊她,还是放弃了。
「在那边随便坐吧。」
老师站在屋子角落的水槽前,一边转着磨豆机的把手,一边用下腭示意放着陈旧桌椅组的位置。磨咖啡豆的喀哩喀哩声音清脆舒畅地回荡。
我虽然回答「谢谢」,但没有想要走进屋子里,而是站在入口附近。小声地问熟门熟路坐在沙发上的后藤。
「后藤你平常一个人在这里都做什么啊?」
「该怎么说啊嗯,自由?老师说做想做的事情就好,所以我就做自己喜欢的事。像是用那台电视看书架上的教材DVD,读自己带来的喜欢的书。」
他一边回答,一边从书包里拿出书来开始看,我无事可做,无聊的到处看,最后视线落在正在泡咖啡的老师手边。
老师将磨好的咖啡豆移到滤杯中,仔细、缓慢地倒入热水。屋里充满了从落在底壶中琥珀色的液体中蒸腾出的香气,轻轻地刺激着鼻腔。
「是说羽澄,你知道我的名字啊。」
后藤突然这么说。我稍微转回视线。
「……嗯啊,同班嘛。」
「这样啊这样啊——第一次跟你聊天,总觉得有点感动。」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稍微顿了一下才回话。
「……因为你总是说些难以回答的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回。」
「好了!」这时老师正好递了装好咖啡的杯子过来,所以我说「谢谢」接了过来。有点犹豫的,在屋子角落的摺叠椅上落座。我不擅长融入团体。
「老师,我有一个问题!」
大概是观察热带鱼观察到心满意足了,终于进屋里来的绫濑,有精神到过头的喊老师。
「喔喔,什么事?」
「多久会轮值一次照顾热带鱼?」
这个我也想知道。如果参加社团活动的社员很少的话,搞不好一周会要轮值好几次,这样会很困扰。
而后老师「啊?」了一声,露出不高兴的表情。
「轮班照顾?我不会让你们做。如果做不好让鱼生病的话,问题就大了。再说这孩子并不是为了上课或社团活动养的,而是我重要的家人,不要随便喂它饲料喔。」
听到老师意料之外的热情发言,绫濑张大眼睛道歉说「唉,是的,对不起」。后藤觉得有趣地笑着说。
「老师偶尔会带这孩子来,我没有养过热带鱼,一开始有拜托过老师让我养养看,被断然拒绝喔。之后就被警戒了,啊——有关种类啊特性啊的内容,我也是今天第一次听到。」
老师发完咖啡后在后藤旁边的位置落座,有些不豫地说「这是当然的吧」。
「你想像一下。你长大之后有了女儿,有个不知道哪来的陌生男人一脸兴致勃勃的靠过来说『我可以喂你女儿吃饭吗?』、『我帮你女儿打扫房间好不好』一类的话,你怎么想?也不会想告诉对方关于女儿的事情吧。但我也想炫耀一下可爱的女儿,如果有适合兴趣又相投的人,我也想聊聊女儿。我的心情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唉,但这孩子不是公的吗?」
「比喻啦。我只是想说我像爱女儿一样溺爱它而已。」
「照顾热带鱼这么困难吗?」
绫濑一问,老师大幅度点头说「是的」。
「管理水质,调节水温,饲料的喂养频率和数量,有许多需要注意的地方唷。」
「喔喔,具体来说是哪些呢。」
「没有定期换水的话水会脏,但太常换水又会造成压力,由于是热带的鱼,因此要注意不能让水温下降太快。还有,因为基本上是不太动的鱼,所以要注意不要给太多饲料。」
「哇——的确很辛苦唉。」
「对外行人而言负担很重,所以不会让你们做。照顾这孩子的只有我。」
沼田老师平常并不是话多的人,但一讲到鱼的话题,就变得说话快又饶舌,真让人傻眼。有种类似后藤的感觉。
明明上课的时候只说最低限度的必要话语,看起来没什么干劲,有种懒洋洋的氛围,但讲到自己疼爱的鱼类,那模样宛如换了个人。
「我了解了。话说回来,有砂糖和牛奶吗?」
绫濑询问,老师直接说「我是黑咖啡派」。即使有泡咖啡给学生的温柔,好像没有刻意帮学生准备砂糖和牛奶的打算。真是怪怪的老师。
我一点一点抿着热咖啡,静静地凝视着自成一国的三个人。
绫濑、后藤、沼田老师。有说谎癖的的独行侠,生物发烧友的男同学,以及溺爱热带鱼的老师。都是些奇怪的人。
在我呆呆地想着这些时,听见放在沙发边角的书包里传来手机震动的声音。
我慌忙拿出手机确认萤幕画面。未接来电十通,留言四通,讯息二十条。
全是母亲打来的。
『你还没回家吗?』
『已经超过五点了喔。』
『小想,你没事吗?』
『发生什么事了?』
『我非常担心,快回讯息。』
『发生什么事了?要不要报警?』
我的慌忙更甚,手忙脚乱输入回覆。
『抱歉,手机放书包里没注意到,我没事,放心。』
按下送出的同时,讯息标示已读。
『有个今天一定要交的书面资料,所以稍微晚了一点。我现在就回家。』
我再追加了一句送出,也是瞬间已读。然后大概十秒左右就收到『太好了!』的回覆。
呼,我喘了口气收起手机,一口喝干咖啡。
其他三个人在说话,所以我静静地站了起来,手靠在窗边的扶手上。
看得见海。海风吹拂脸颊。闻到海岸的味道。
若是跟从内陆来的人说自己住在海边,说不定会听见『好羡慕』、『真憧憬』一类的话。
说到海边的小镇,是文学作品或电视电影中必定会出现的场景。在那样的作品中,经常有在万里晴空之下,看着被太阳照的闪闪发亮的蓝色海洋,晚上一边吹着清爽的海风一边在檐廊上乘凉,在庭院里放烟火,以海为背景开心且幸福的桥段。
又或是有人会想到有钱人在别墅优雅过暑假,或是一堆年轻人享受冲浪、烤肉的海岸。
不过现实完全不同。或许有像电影里面一样的海边城市,但至少就我所在的城镇,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海总是无聊且忧郁的。
肮脏、腥臭、吵闹。太阳反射在海洋跟沙滩上,让夏天炎热非常,到了冬天则是刮着什么都能吹跑似的强风。住在海边,可说没有半点好处。
我,怎么样都无法喜欢自己出生成长的城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