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声在海的另一边
早上醒来,我总是躺在床上,看着右边窗外的模样。
眺望天空,缓缓呼吸,这么一来就能涌起起床的力气。
今天的天空是惊人的纯白。像是用白色颜料涂上去似的,看不见天空的蓝、太阳的模样、云的影子,真的是整片的白。
我瞬间陷入是不是发生天地异变,天空不见了的错觉;我轻摇还没睡醒的头,这是不可能的。
我起身站在窗边,仔细一看,不过是薄薄的云延伸整个天空而已。虽然脑子能理解,但还是陷入一种整个地球被白色的图画纸包住的感觉。
我嗯——的伸个懒腰,走出房间,在洗手间做最简单的梳洗。洗面乳老早就空了,所以用清水洗脸,湿答答的手摸摸乱蓬蓬的头发,刷牙,在制服胸口随便打了个蝴蝶结。
小时候爸妈没教我怎么打蝴蝶结,到现在都很不会打。
走向玄关途中经过客厅。屋子一如往常凌乱。
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走进厨房,带着一丝希望打开电锅,里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煮的、已经干硬变黄的饭,所以放弃。稍微翻了一下满是空泡面碗的流理台,没有可以吃的食物。找到的面包,也是超过保存期限两周前的东西了。
看看客厅,妈躺在到处放着脱下来衣服的沙发上。昨天好像也是半夜才回来,说不定还在睡。
「……早安,妈,你起床了吗?」
我用如果妈还在睡也不会吵醒她的音量说话。
没有回应。没有反应。
「我出门了……。」
虽说妈还在睡,我说这些也没有意义,但曾经有觉得没意义就默默出门,结果她其实醒着,非常生气的说连跟妈妈打招呼都不会吗,所以不管怎样我每天都会出声招呼。
然后妈小小的身躯动了,对我的声音有反应。啊,果然醒着啊,我松了口气,幸好有打招呼。
「……嗯——水月,要出门了吗?」
「啊,嗯。」
妈一下子起身,伸了伸懒腰。然后站起身朝我这边走来。
她迅速伸出手,我下意识的一惊,倏地发起抖。但是,妈的手只是轻轻摸摸我的头。
「真了不起,路上小心喔。」
「啊,嗯,谢谢。」
妈满眼惺忪地笑着。
「有这样的好女儿,我真是幸福的人啊——。」
她呵呵笑着走进洗手间。我呼地吐了口气。
妈心情很好,我有种松口气的感觉。
最近妈好像交了新男朋友。上礼拜,她一回到家就抱着我,十分开心地跟我报备「我交男朋友啰——」。妈说,因为年纪比她小有点狂,但是很可爱喔。
有了男朋友后,妈的心情变得非常好,笑容也变多了。这么一来我的生活也会改变,一口气稳定下来……算了,分手之后同样也会有点惨烈,说不定是正负相抵吧。
「那,我出门了。」
我再次打招呼后走出家门,骑着停在停车场角落满是锈斑的自行车,朝着学校相反的方向前进。为了要去车站附近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市买食物。
钱包里只有六百五十元。然后还得撑十天。
买了两个三十元一颗的便宜小蒸包。其中一个我一边吃一边跨上脚踏车,另一个就当作午餐。
过了车站前,我再次经过我家所在的公寓,接着准备骑三十分钟以上的脚踏车到学校。即便搭电车十分钟就能到,不过定期票太贵,所以只能放弃。尽管下雨时会很辛苦,但也是没办法的事。
到了学校附近,穿着同样制服的高中生变多了。
发现从车站往学校走的同班女生身影,我一边超车,一边咳两声后很有精神地说「早安——!」。起床之后第一次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喉咙还没准备好,声音有点哑。
我没有需要勉强放慢脚踏车速度说话的好朋友,所以就这样骑过去。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回应我。
被大家讨厌的我,即使主动打招呼,会好好回应跟不回的比率大概五五开。温顺规矩的同学们虽然会觉得有些困惑,但总之会跟我说「早安」。活泼的同学们认定我是『可以看不起的家伙』,所以会嫌我「烦死了——」、「一大早嗓门就这么大」,或是瞟一眼后无视我。
算啦,要是班上有我这种人存在的话,我自己一定也会觉得「真是个麻烦的家伙」,光是有反应就不错了。
虽然也不一定非要跟班上的人打好关系,但我不想被无视、被当成空气对待,被当成霸凌的对象。所以就算他们觉得我很烦,我还是会主动去接触他们。
就像是不会察言观色,一边摇着尾巴一边凑上去的野狗一样,绝对不可爱,但它要在那里,也不用非得打它、把它赶走这样的感觉吧。
到了学校,我一边打开教室的门一边大声地说「早安——!」。一如往常此起彼落的都是「绫濑烦死了——」的声音。但是,总比被无视要好得多。
「松井同学,早安!」
我接着打招呼的对象,是正在和闺密开心聊天的松井同学。人漂亮又气场强大的她,是班上女生的领导者,连男生都敬她三分,就像女王大人一样。所以我每天一定都会跟她打招呼。总觉得要是被她盯上就完了。
松井同学梳整了一下她漂亮的黑发后瞥了我一眼,就像尽义务似的一边说「早」一边挪回视线。像在看路边石头一样毫不关心的眼神。
我一边在心中低语我是不可爱的野狗,一边跟附近的人打招呼,往自己的座位走去。
「羽澄,早安。」
我把书包放在桌上,对着已经在前座坐好,把教材放进抽屉中的羽澄背影打招呼。一如往常毫无反应。
「呐呐,今天早上小考考什么?古典文学?数学?」
当然没回应。
加入生物社大约一个月左右。在社团活动时,跟他说话还会多少讲两句,但在教室里就坚决地无视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不想在同学面前跟我说话吧。
「呐呐,今天开始要练合唱了唉。我超不会唱歌的,好忧郁喔——。」
「……。」
「羽澄应该很会唱歌吧?常在听音乐。」
「……。」
他就这样一句话也没说,开始趴在桌上休息。大概是装睡。但是,我感受到不要再跟我说话了的无言压力,我呼地吐了口气,闭上嘴。
即使如此,学校的一天为什么这么漫长呢?
感觉每一节课都像两、三个小时那么长。像是「明明体感时间已经过完上午,不过实际上才第三节课」的时候,时间流逝的缓慢就像地狱一样。
但是,上课的时候还可以,问题在下课休息时间和午休。我虽然没有可以总是一起行动的超级好朋友,但如果下课休息时间一个人坐在位子上的话,就没有办法成为『不可爱的野狗』。我会去听周围女生小团体聊天的内容,在适当的时机笑出来或应和,表现出并非对别人漠不关心,是有心想和大家打好关系的。换教室的时候,不会比其他人早或晚,就跟在某个小团体后面。午休的时候也是,虽然没有加入任何一个小团体,坐在自己位置上吃饭,但还是会注意周遭的对话。尽管很辛苦,可这是为了在班上好过一点必要的努力。
想办法熬过了上课跟下课休息时间,第五节课终于结束了。
第六节是班会。预计今天开始练习下个月学校要举办的合唱大赛。我真的很不擅长唱歌,心情沉重。
桌椅全部收到教室后端,我们分成不同声部。我是女低音部。在黑板左侧集合,以声部首席为中心围成半圆形。
「那么,我们赶快来合一下。」
在首席的指挥下,三、二、一,大家开始演唱。
我没有发出声音,只有做出口形,但是为了看起来像是有在好好唱,我配合着节奏摇摆身体。
可是,我旁边的女孩子瞟了我几眼。应该是我没唱出声音的事情被发现了。我不在意的面向前方继续做出在唱歌的样子。
这时候,注意到她动作的首席停下指挥。
「什么,怎么了?」
「不是,绫濑同学她应该是对嘴。」
「蛤?真的假的?」
大家全部看向我。我抓抓头说「唉嘿嘿,被发现了吗?」
「不要开玩笑了,好好唱啊!」
首席瞪着我。其他女孩子也一脸不满地看向我。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轮流去看各个声部的班导注意到我们这边的状况靠了过来。然后我旁边的女孩子立刻举手说「老师——!」
「绫濑同学没唱出声——在混——。」
「什么?喂绫濑……。」
我打断老师的话似的大动作举手。
「因为我是人鱼,把美丽的歌声给了魔女,换取人类的双脚,现在在海的另一边魔女一定在代替我唱歌,因此我没办法唱,对不起——!」
我玩笑式的说完,大家猛翻白眼,纷纷开始责备我。
「绫濑你真的很烦!」
「这不是开玩笑的地方吧?」
「爱演也要有个限度。」
「至少这种时候认真点啊!」
深切感受到自己被讨厌,算了这也是我自作自受。这么一想后嘴角不由自主向上,结果就更加惹人厌了。
「啊——好了好了,不要吵架不要吵架。」
老师开口阻止,说「总之再合一次看看,老师也会听」。
大家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再度排好。
「绫濑也要好好唱喔。」
「我尽量努力!」
我一边拍拍胸脯回答,一边瞟了瞟男生那边几眼。
背对我的羽澄,单独一个人站在离男生团体有点距离的地方,一副怎么看都心不在焉的样子,呆呆地望向时钟。
不过,大多数男生本来对此就比女生没干劲,并没有要责备羽澄的意思。
好好喔,我在心里低语。这种时候就觉得当男生真好。女生比男生更重视『大家都要一样』,所以我这种人不管怎么做都很显眼。
到国中为止,但凡这种时候不管怎样我都努力地做出『和大家一样』的举动。因为觉得这样应该会比较好过。
不过由于知道自己实在没办法,因此就不这么做了。因为没办法和大家一样,所以就变成想出掩饰没办法和大家一样的办法。
这一点,我觉得羽澄很厉害。他既不跟大家一样,也不去掩饰自己的不同。换教室也好、午餐时间也好,他一直都是光明正大一个人过的。就是所谓走自己的路的人吧。附带一说,我想后藤是没发现自己和周围的人不同。
我没办法像他们做得那么好,只能靠掩饰蒙混生存。虽然很累。因为很累——。
「那,开始啰。绫濑同学,要好好唱唷。」
「啊,好——!我会尽自己所能唱的——。」
配合倒数大家开始唱歌。我也张开口,发出声音。可是,一想到这是歌的瞬间,我的喉咙就像被紧紧扼住似的发不出声音。
不行,果然唱不出来。
无可奈何之下,我跟刚刚一样左右摇摆身体,张大嘴巴,做出在唱歌的样子。
大家大概发现了,但没有人再多说什么。放弃了吧。
不舒服的一个小时终于结束,把桌椅复原,开始回家前的班会。
班导在讲台上宣达联络事项。
「……然后,最后一件事。校外教学的组别已经决定好了,我把资料发下去。各组别讨论一下,先决定组长和副组长人选。」
说起来,好像在某次学年集会上,有听过十月的期中考后有校外教学。明明还有一个学期,却连组别都分好了,甚至要选组长啊。
也太超前布署了,时间还远得很。虽然这么觉得,但仔细想想,加入社团后的这一个月也过得很快。这期间进入梅雨季,然后梅雨季结束,上周开始正式入夏后每天都湿热不已。十月一定很快就到了吧。
四个月,尽管觉得时间很足够,不过已经过去四分之一了。
「唉——!烂爆——!!」
惨叫一般的声音响起,我朝声音的来处看了过去。趴在发下来的资料上吵闹的,是松井同学的其中一个好朋友。几个好朋友立刻围了上去。
「真的烂爆!」
「咦——怎么了怎么了?」
「你看这里,居然跟绫濑同一组!我不行——!」
「哇,真的耶,这下完啦!」
「不要说什么完不完的!」
「啊哈哈!加油啊——!」
还说了些其他的。
我觉得被说这些话是正常的,所以默默的听,但对方明显是用我听得见的声量聊天,大家明知我应该听得到却依旧故意这么做。
我轻轻闭上眼呼地吐一口气,嘴角上扬,转向她们。
「唉唷——不要说不行嘛——我会好好做的,安心安心——!」
我大声地说完,马上有「不是这个问题!」的声音响起。
「咦——什么什么,不是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啊——够了——烦死了,我们自己在讲话你少插嘴!」
「唉嘿嘿,抱歉——不过我不会打扰你们的,所以放心啦——。」
「蛤?你说什么?不可能吧!」
「没问题,没问题——。」
我一边笑一边摇摇手,重新转回前方。肩膀偷偷垂了下去。
不会有人喜欢跟我这种又烦又爱说谎的人同组的。
但是真的没问题,希望她们放心。因为我不可能去参加校外教学。
我看向窗外,不引人注意地轻轻叹气。太阳光太强,我不由得眯起眼睛。
光线刺眼,我挪回视线,眼前是羽澄的背。
一想到再一下下就是社团活动时间了,心情就舒畅起来。加入生物社真是太好了。
前座的羽澄也没在听班导说话,手撑着脸颊看向窗外。
约他加入生物社时他明明那么不情不愿,却意外的每天都来社团。但他并不是热衷活动,而是一边喝沼田老师泡的咖啡一边写作业,翻看生物教室里放的书,呆呆地看DVD,看起来只是打发时间。
即使如此,他入社之后每天都会在生物教室待到接近放学时间。我也一样。
我擅自推测,说不定他也是不想回家,所以在学校打发时间而已。
他和我以及后藤,即便处在同一个空间里,却没有更多的交流。各自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这样的两个小时,真的很愉快。
————◆重生的海月
我总是把全副心力放在如何平淡无波的度过学校生活上。
要达成这个目标最困难的是下课休息时间。以前课一上完,我就会看书或用耳机听音乐,但没多久便发现班上有个毫不在意一直讲自己喜欢的话题、我行我素的怪人,还有一直问『你在看什么?』、『你在听什么?』然后很闹的怪咖,所以得到如果不想跟他们说话、他们来找话聊时想无视的时候睡觉最好的结论。之后,一到下课休息时间我就趴在桌上睡。
当然,因为不是真的睡着,同学们的对话依旧会钻进耳里,烦得要死,但装睡的话,觉得与周围的距离比起坐起来面朝前方要远,可以把无聊的闲话跟坏话当成普通的杂音,还满舒服的。
不跟别人说话,不跟别人眼神交会,平淡无味的每一天。不过我非常喜欢目前宛如宁静海面般的生活。一公分波浪都不想有。
常听见毫无变化的每一天这种略带讽刺的表现方式,可这是我衷心希望的生活。
——明明应该如此的。
「羽——澄——去社团活动吧!」
一结束回家前的行礼,那个明亮到愚蠢的声音就从背后喊我。
我明明已经跟她直说过很多次,社团活动可以各自去,拜托你不要一次又一次地约我,但绫濑似乎完全不打算把我的请求听进去。
「羽澄跟绫濑感情变好了唉——。」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窃笑与低语。
「莫非是在交往?超好笑的。」
「两个都没朋友,应该很好聊吧?」
「这是不是就叫人以群分?」
我跟绫濑在这个班里和其他人都有距离。然后大家也知道我是个不隐藏自己保持距离的人。所以他们乍看虽然像是在讲悄悄话,但其实是用我们听得到的音量在交谈。
随你们怎么说。我是在明知自己会被如此对待的情况下,继续我行我素维持这种行为的,所以一点都不在意。因为他们的恶意,绝对影响不到我。绫濑的状况大概也差不多。
「沼田老师,今天会带斗鱼来吗——好久没见到了,想看啦。」
她一如往常一边嘿嘿笑着一边若无其事地说。我没有回答。我没这种在教室里刻意跟她说话,变成个性恶劣同学谈资的服务精神。
「呐呐,羽澄,今天做什么好——?昨天看了动物园的DVD,所以今天看水族馆?还是看一些图鉴?」
追在拿着书包走出教室的我身后,绫濑连续不断地继续说下去。
被无视至此还毫不退缩跟我说话,她强韧的精神部分值得尊敬。虽然困扰的部分没有改变。
「啊,但是但是,我也很在意北极熊的纪录片耶——唔,说到北极……」
喧闹着讲个不停的绫濑声音逐渐变小,忽然消失。
我觉得不对劲而转过头。她一边默默走路一边稍微低下头,右手放在喉咙位置上。她的脸上,没有平常那种无力的笑容。
「……怎么了?」
我不由得开口问。然后在心里对自己说出来的话啧了一声。这也是至今养成的生活习惯。
「……唉?」绫濑忽然抬起头。
「……没,因为觉得你跟平常有点不一样。」
我接着低语后,她的表情像是打开开关似的,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
「嗯——?没什么啊——?」
「……嗯。」
本人可能想回避这个问题,但若是平常的她,在这个时候应该会用毫无逻辑的谎言搪塞我,所以我推测应该还是发生了什么事。
「算了,没事就好。」
虽然觉得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让她失常,但我对她并没有刻意追问下去的执着心,所以也就让它去了。
抵达第二校舍的时候,绫濑已经完全恢复成平常的样子了。
「打扰了——老师好!」
我跟在用力打开门走进生物教室的她身后。
沼田老师从准备室探出头说「喔——咖啡正好泡好」。
老师在我们来之前就准备好了咖啡,让我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尴尬。我想到老师完全把我当成『每天都会来社团活动的学生』,就涌起一股明明不是这样的心情。
我没打算和其他人密切往来,所以一开始甚至想的是入社申请书平安被受理的话就结束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回过神来时,我每天放学后都会去生物教室,连自己都傻眼。为什么会这样,我自己也不知道。
在我一边喝咖啡,一边看偶然看到的海洋生物DVD时,在房间尽头看书的后藤摇摇晃晃朝我这里走了过来。
「喔,这不是大王乌贼吗?」
心不在焉呆呆看着画面的我听到他的话,才第一次注意到电视上播放着巨大乌贼的影像。
「我好喜欢大王乌贼喔——真想看活的,一次也好。因为它的身长有十公尺,超威的!」
「咦——十公尺!?不就有整间教室这么大?」
绫濑一脸夸张的惊讶表情,后藤兴致勃勃地说「应该更大喔」。
「然后啊,说眼球有三十公分!像这样像这样,眼珠!」
后藤用双手在脸前方画了个大大的圆。
「呜哇——好厉害,好像什么都看得见唉——。」
「毕竟是深海生物嘛,可能是要靠大眼睛来找寻猎物。啊,说到深海,据说大王乌贼是金色的喔。我在纪录片里看过,在深海一片黑暗当中,捕捉一点点微光,闪耀金色的光辉。好想亲眼看看十公尺的巨大身体发金光的样子啊。」
他像在做梦似的低语。虽然我一点都不想看,但你高兴就好;我在心里低语。
「啊,说到眼球,有种叫大鳍后肛鱼的深海鱼,虽然是黑色的,但只有头部是球状透明的膜,像是戴着透明安全帽的感觉,能看到大脑,里面有巨大的绿色眼睛喔。然后深海生物不是多半都会发光吗?发光能让它们融入背景中,比较不容易被猎捕者找到,不过据说大鳍后肛鱼的绿色眼睛能分辨出生物发光与背景。也就是说,它的眼球是为了找出并吃掉发光生物而发展的。真的超强的啊——生物的进化。」
我一边静静的听他说话,一边想着这是进化的战争。
一部分的深海生物,为了不被敌人捕食、为了在严苛的环境中生存,为了身体能够自行发光而进化。但是,大鳍后肛鱼为了有效率的找出可吃的发光生物,发展进化它的眼睛。这是生存的战争。
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吃掉,然后找不到食物的话就会死掉,在严苛的自然界中生存的动物壮大的生命力,全力以赴地活着。
但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人类没办法做到呢?
只为了活下去而竭尽全力,在人类世界,至少我是做不到的。对人类来说,除了单纯维持生命以外,还有太多被认为重要的事物。即便每个人不同,但例如有自己的存在方式、与他人的关系、骄傲与尊严这些事物。是因为已经离野生阶段很长时间了吗?
DVD影像转换,接着出现在萤幕上的,是在水中缓缓漂浮,数不清的海月水母。
「水母好可爱唷——软绵绵漂浮的样子,好疗愈喔——。」
绫濑双手捧着脸颊开心地说。后藤立刻回应。
「水母感觉上是可爱的水生动物的代表,最近在水族馆里也很受欢迎,不过其实食欲非常旺盛。神经分布全身,只要有生物稍微碰一下,就会立刻被捕捉吞噬喔,它们能毫无顾忌地吃掉比自己还大的生物,身体变得几乎要胀破般巨大,还会同类相食呢。」
「唉——这样啊,好意外——!能吃掉比自己还大的东西吗?感觉像蛇一样?这么可爱的样子真难想像唉——。」
「就是说呀,超厉害的——而且繁殖能力也很强,一只水母能生下一兆只小水母,很厉害对不对?生命力强到吓死人。」
绫濑「咦——」的露出惊愕的表情。
「唉唉真的吗?一兆只!?也生太多了!一直生一直生,海里会满是水母吧!」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但因为它们会变成其他更强生物的饵食所以也还好,不过偶尔大量出现时好像会影响捕鱼就是了。」
「什么什么,在聊水母?好唉。」
老师迅速从准备室里探出头来,看起来不仅对热带鱼,对水母也很痴迷。
「知道灯塔水母吗?」
老师扫视我们三个人,我摇摇头,绫濑回答「不知道」,后藤眼睛闪亮说「我听过名字,但不是很清楚!」
「灯塔水母啊,是拥有在将死之时返老还童能力的水母喔。」
唉唉,绫濑喊出声。我也不由得睁大眼睛。
返老还童。这种像科幻漫画里登场角色般的生物是存在的吗?
「水母的幼年状态叫水螅,灯塔水母因受伤或生病而衰弱时,会啾一下缩成蜷曲,返老还童回到水螅状态,然后蓄积力量,再度长大。跟返老还童前的水母有相同遗传因子。而且不是一只而已,从这个水螅中,像生物复制那样吧,生出几百只、几千只相同遗传因子的小水母。所以被称为永生水母。说不定有几亿年前就活到现在的水母喔。」
「哇啊——好厉害!」
绫濑一脸呆滞地说,后藤则是「超强——!」的感叹起来。我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不过心情是一样的。
「啊,糟了,我有会要开。」
老师看了一下手表,有点慌乱的走出教室。后藤说着「太猛啦——太猛啦——」,视线回到电视画面上。
我继续思考水母的事。
一旦濒死就回到孩童的姿态,再花时间成长成大人。重新活一次。如此循环反覆。灵魂没有消失,只是改变形体,持续活了几亿年。简直就像————
「……像转生一样。」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绫濑,是读出我的想法了吗?她呵呵笑着说。
「是叫作轮回转生吧。」
虽然抱歉,但我对她会说出这么难的单词感到意外非常,我更加惊讶。接着收敛表情,低语「呐」。
「或许吧。或许可以说是同样的灵魂持续转生好几亿年吧。」
水母什么都不想的在海中缓缓漂浮,给人有种随波逐流活着的印象,但实际上对活下去是有非常强烈的欲望的。然后濒死就无数次转生,持续活了几亿年的生命力——如果没有被杀掉的话就连死都不能,必须继续活下去才行。
太好了,我不是水母。
但也觉得,我若是一只水母就好了。
我也不是很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
「啊,对了,说到水母。」
后藤平静的声音,打断我宛如进入迷宫般的思绪。
「水族馆啊——有暑假限定的夜间水族展喔。」
「夜间水族展?」
绫濑歪头疑惑,后藤满脸笑着说「对对」。
「就是夜间水族馆。平常傍晚就会关门的水族馆,暑假开到晚上这样。我跟家人约好要去了超级期待的——因为很少看见生物晚上的生态啊,我去过晚上的动物园,但晚上的水族馆是第一次。特别是水母的展示槽会打光应该超漂亮,有够期待——。」
「嘿……晚上的生物……夜间水族展……。」
绫濑像复述后藤的话似的低语,忽然回来看电视画面。我也跟着看过去。后藤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走进准备室。
她一句话没说,所以屋子里满是沉默。
就在我们两人继续呆呆看着DVD的时候,教室内染上夕阳的颜色,通知已到最晚放学时间的钟声响起。后藤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去了,老师还在开会没有回来。
我们整理东西准备回家,离开了生物教室。
走在我旁边异常安静的绫濑,走到鞋柜时突然开口。「——真的,有转生这件事吗?」
我想了一下,小声说「谁知道呢」。而后她换了个语气说。
「呐,你知道人鱼公主是什么样的故事吗?」
为什么突然问我这个?我虽然讶异,还是凭借着以前读童话的记忆回答。
「……好像是,人鱼公主喜欢上人类王子,为了成为人类和魔女交易,拿声音去换到了人类的双脚……因此到了陆地上,要是能和王子在一起,就能以人类的身份幸福的生活下去,但王子却和其他人结婚了,恋情破灭的人鱼公主,最后变成了海里的泡沫,消失无踪……这样吧?喔对了,要是杀了王子就能活下来,但她没有这么做,记得是这样的故事发展。」
「嗯——嗯,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我们离开校舍,往校门走去。
「在大家都知道的绘本或电影中,人鱼公主大概是这样的一个故事,但若仔细去看安徒生童话原作,人鱼的设定很不一样——有更细的设定。」
「嘿,这样啊。」
在她讲什么设定的时候,我感受到她撒谎自称『传说中人鱼的后裔』的缺陷觉得很好笑,拼命忍住笑意。
「人鱼非常长寿,尽管可以活三百年,可一旦死去就会化成海中的泡沫完全消失。而人类虽然活不过一百年,生命短暂,但死了不会消失,能到天国见到神明,重新转生。也就是说,拥有不会死去的灵魂,永恒的灵魂。」
嗯,我回应。我只读过给小朋友看的人鱼公主故事,完全不知道原作是什么内容。
「所以人鱼公主啊,在遇到王子之前就憧憬着人类,希望能变成人类喔。比起人鱼活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后变成泡沫的生命,她更想要人类永远的灵魂。想要就算立刻死去,也能永远继续转生,成为新的生命,能无数次与所爱的人相遇的灵魂唷,一定——。」
绫濑说的话,到哪里是安徒生写的故事,从哪里开始是她的想像,已经分不太出来了。
我没有应和,就静静的听,这时候她突然「啊」的喊了声。
「我是骑脚踏车的,我去牵车,你等我一下喔!」
她说完也不听我回应,就往停车场跑去。
这说不定会演变成一起放学回家啊。我完全没这个打算,原本只想聊到校门口的。
因为正好是社团活动结束的时间,周围有几个学生。我不想被人看见我们两个人在一起。
我瞬间有了就这样一个人先走的念头。但是,话说到一半,就这样自顾自回家实在不太好,无可奈何之下只好等。
在我呆呆的看着在整理器材跟场地的运动社团成员们在操场来回忙碌的样子时,后面忽然传来绫濑说「所以啊」的声音。
「人鱼要如何成为真正的人类呢,是要从所爱的人类那里,得到永恒爱情的誓约啊。」
嘿,我小声地说。
她推着车,我也和她并肩往校门口走去。
「人鱼喜欢上人类,这个人类也要喜欢人鱼,打从心底爱她,认为她的存在是独一无二的、特别而重要的,满腔爱意,将人鱼的手和自己的交叠,许下永远都会继续爱她的约定。这样的话呢,人类的灵魂就能透过交叠的手流进人鱼的身体,把灵魂分给她。这么一来人鱼就变成真正的人类了喔。成为人类,得到永远的灵魂,即使死去还能转世重生。说不定还能与最喜欢的王子重逢呢。」
「……原来如此。」
人鱼能从相爱的人身上分享灵魂,得到灵魂就能成为人类。
灵魂能分享吗?要怎么才分辨是真正的爱呢?如果两个人的爱情有了变化怎么办?毕竟本来就没有什么恒久不变的爱。
我脑中充斥着各种想法,但硬是什么都没有说。
走出校门的同时,我们停下脚步。
「羽澄往哪个方向回家?车站?」
绫濑开口问,我走向与她自行车前轮相反的方向。「不,这边。我家很近,走路就到。」
「啊,这样啊。真好——就住附近。」
「那个……会选这间学校,就是因为离家最近。」
正确来说是『被选』,但并不是需要特意跟她解释的事。
「嗯,这是个好决定呀。果然还是住附近好——。」
在我想回话的时候,书包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我反射性的看手表确认时间。因为聊天所以比平常走得要慢,现在已经比平常回家的时间晚了十分钟。
「……那,掰啰。」
我稍微举个手,也不等她回应就转过身。一边走一边拿手机出来,打开通讯软体。
『我现在就回家』就在我要送出一如既往的讯息时。
突然,绫濑用非常明亮的声音喊我。她在校门前,随意地跨在脚踏车上,笑着看我,对我挥手。
我回问什么时,她微微歪着头说「那个啊」。
「如果能转生,羽澄你想变成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我停下脚步。这么说起来,去看鲸鱼尸体的那一天,她好像也问了我这个问题。
我稍微想了想,小声地说「那个」。
「都无所谓。死后的事情,跟我没有关系。」
她呵呵笑了,说「这样啊」,然后转过身,骑了出去。
「小想!!」
转个弯看到家的时候,传来半疯狂的声音。
完了,那一瞬间我全身血液像逆流一样。糟糕了。
之后我一边想水母跟人鱼转生的事情一边走,所以完全忘了要传讯息。
「小想,小想……!」
站在家门前应该是在等我回家的母亲,顶着一头乱发朝我奔来。
我停下脚步,站在原地。
母亲完全没有放缓速度的一把抱住我,然后像站不稳一样往下跌,坐在柏油路上。
但是,那双手像是依附着我、像是束缚住我一般,紧紧抓着我不放。
「啊啊啊,太好了!太好了……!」
母亲仰起的脸毫无血色,像纸一样白。
「……抱歉。」
「我好担心喔,真的,真的,好怕……。」
「嗯,抱歉,抱歉……。」
我像笨蛋一样反覆地说。
「是不是不会回来了,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不会啦。我每天都会回来,只是今天不小心忘记联络……」
母亲抬起头。眼睛张得极大,眼眶下染上的浓浓黑眼圈明显可见。
「啊啊,是的,是这样的……是会发生这种事的,你已经是高中生了啊,不会什么事情都跟马麻说了啊……。」
她说着是啊的声音在颤抖。我慌忙把手搭在母亲肩上。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真的只是有点忙乱,所以不小心错过时机而已……要是有什么事情绝对会跟马麻讨论,你放心。」
「……这样啊,如果是这样就好……那个,拜托你这么做,要是有任何烦恼,不管再怎么小的事情都要跟马麻说。」
母亲低语,然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紧紧地抱住我。
「因为马麻已经只剩小想了……」
我一边沉默着被母亲抱住,一边呆呆地看着柏油路面上的裂缝。
「马麻的生存意义只有小想了喔,要是小想不在了,马麻就活不下去了……」
我缓缓抬起眼,一边远眺着夕阳余晖一边小声地说。
「……嗯,抱歉,马麻……。」
硬是挤出来、毫无高低起伏与温度的声音,就这样卡在喉咙深处,永不离开。动弹不得。
吞没太阳的西边天空,一片惊人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