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需要未来
「绫濑,羽澄,等一下到教师办公室来。」
接近学期结业式的某一天,回家前班会结束的时刻,班导看着我们说。
这什么,好像似曾相识?我想,但从大家的反应来看,我想起来之前应该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好像是两个月前,没有交登记社团活动的表格的时候。
「又是这两个问题儿童——。」
「这次是做了什么?」
「该不会是不纯洁的异性交往吧?」
「哇靠,有好笑。」
大家看起来很开心的吵吵嚷嚷起来。我跟羽澄是班上的笑料。
「大家,不要笑喔——!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啊!」
我站了起来,带着笑容大声地说。气氛瞬间冷却,笑声静了下来。
这时候大家像是对我们失去兴趣似的,各自开始聊起天来。
前座的他像没听到大家的声音跟我的声音般,平静地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这次会是什么事呀,羽澄。」
我一边追着已经走出教室的他一边问。还没离教室太远,我想大概会被无视吧,一如所料没有回应。
「我完——全没有头绪唉。明明这么认真在上课,为什么会被叫去啊——?」
其实,应该是那个原因吧,我心想。但嘴里还是说着一堆毫无意义的谎话,为了填补沉默。
喊了报告,我们走进教师办公室,走向班导的座位。
「升学就业调查表昨天截止,但你们都还没有交,全班就你们两个没交。」
果然是,我一边想,一边有口无心的道歉。
「啊哈哈——抱歉啦——。」
「对不起。」
旁边的羽澄小声地说。
「羽澄交白卷上来所以应该要再交一次,你是还没写吗?」
对不起,他再度用刚刚的语气道歉。
「唉,羽澄,你交白卷?大胆!」
我开玩笑似的说完,老师一脸不高兴的的看着我叨念「比绫濑你交都没交要好吧」。
「发下去的时候就说过了,会配合暑期辅导、升学就业调查来分班,没交很困扰啊。办公室前面走廊有桌子,你们现在去那边写一写马上交。」
「唉,可以在这边写了交吗?」
我一问,老师傻眼的说「当然啊,都过了截止期限了」。
「那里也有升学就业相关的书,参考一下赶快写写。」
「好……。」
羽澄向老师轻轻点了个头,打算往出口走去。
我慌忙的要追上去时,老师说「那个啊」的声音让我们停下了脚步。
「绫濑也好、羽澄也好,这个决定会跟你们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的人生有关,是你们自己的人生,好好考虑吧。你们不可能永远都是孩子,不要打混,好好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好喔——我回答。羽澄沉默地看向前方。
「你们接下来能够成为任何一种人,和老师这样人生已经固定下来的大人不一样。让人羡慕。有未来是很棒的事情。所以,把手放在自己胸口,好好面对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想做什么样的事,不要逃避唷。」
老师的话,有种直刺心口的感觉。
「啊哈哈,老师好帅!这真是名言啊——。」
我开玩笑的说完,老师惊讶地叹口气提醒我「这不是开玩笑的场合喔」。嗯——好痛。
走出办公室的我,坐在并排在走廊墙边的摺叠椅上,把全白的升学工作调查表摆在长桌上。羽澄也坐在我旁边隔了两个位置的椅子上,慢吞吞的从书包里拿出铅笔盒跟调查表。
「羽澄也还没决定好毕业之后做什么吗?」
我问,他小声地回答「嗯啊……」。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在玩自动铅笔。
「大家都好好决定了呀,真了不起。我什——么都想不到就是了。去年也被班导催过,就随便写写交出去了。」
我的视线落在眼前的纸上。发现之前写的文字没有擦干净,用橡皮擦用力擦去。
忽然感受到他人的视线,我抬起头一看,羽澄看着我这边。
糟了,不知道会被他怎么说。我一瞬间心跳加速,但他迅速地转回视线看自己的手。
「……写什么好啊。我真的什么都想不出来……。」
我自言自语似的说完,过了小半晌,他忽然开口说「绫濑你……」。
「为什么总是在说谎呢?」
「唉……?」
心脏重重跳了一下。
我总是说谎这件事,只要认识我的每个人都知道,已经不知道被说过多少次『你说谎』了。
但,至今没有任何人直接问我『你为什么要说谎』。
「唉——我没说谎啊——。」
我嘿嘿笑着说。而后,羽澄直接的目光贯穿了我。
「又在说谎。」
心脏再次怦怦作响。我一边用笔尖在纸上唧唧嘎嘎的画着一边挤出话来。
「……因为,就算说实话不也毫无意义吗?」
他静静的看着我。我有种被催着继续说下去的感觉,低语「因为啊」。
「不是常听人说什么说谎是当小偷的开始啊、不能说谎啊一类的话,羽澄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什么意思?」
「例如啊,你很讨厌某个人,会觉得超火大的——不想跟他有关系——吧。但是,表现在脸上或说出口很奇怪,没有人会特意去说我讨厌你才对。就算真的讨厌某人,大家也都一脸没事的和对方来往不是吗?这部分,嗯,就说是人情世故嘛。也就是说,我想说实话并不是这么了不起的事……嗯,说谎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就是了……。」
羽澄虽然沉默以对,但莫名从周围气氛中感受到这不是否定的意思。
「这么说起来,说谎啊诚实啊,哪一边都不好不是吗?无论对自己而言是假的还是真的,别人看得见的部分,对别人来说就是真的,对吧。」
反正人啊,只看自己看得见的部分,只靠自己看得见的部分做出判断。所以,不管心里实际上怎么想,只有说出来的话才是真的。
「……这一点,我有同感。」
他点点头。我有种自以为是的想法得到肯定的感觉,莫名的非常非常开心。
「所、所以说!就随便写写交出去吧——!」
我从眼前摆了升学就业资料的书架中拿出大学一览,发出「嘿呀 ~ ~ 」的声音随手一翻,看到顺眼的校名就写。
「这样也好。」羽澄见状也跟着模仿我,随意选了个大学填在表单上。
把表单交给导师后,我们去社团活动。
一打开生物教室的门,正好从准备室出来的沼田老师就注意到了我们,出声喊「喔」。
「老师好——!」
「唔,绫濑你今天也很有精神耶——。」
「是啊——超有精神!老师,您在做什么呀?」
老师把一个大纸箱放在讲桌上,叽叽嘎嘎的开始动手处理,觉得好奇所以开口问问。
「嗯——这个吗?这个啊,是准备化学课用的。明天一年级班要做实验。」
「哇——喔,老师好辛苦喔。」
「嗯,在学生看不见的地方也很努力啊——。」
原来如此——我应和着的时候,双手抱着一叠纸的后藤从准备室走出来。
「老师,讲义放这里可以吗?」
「喔,谢啦后藤,真是帮了大忙。」
「后藤,你在帮忙喔?」
听到我问,他笑着点头说「嗯啊——」。
「我将来想成为理科老师,所以老师让我帮忙体验一下。」
「嘿……。」
糟了,是我现在不想听的话题。但是,是自己主动开口问的,也没办法当作没听到。
「好厉害唷,后藤,你有好好的思考自己的将来耶。」
我一边拼命压抑着心里的骚动一边说,说完他「唉?」的一脸惊讶的样子,眼睛睁得圆圆的。
「这没什么厉害的吧。」
呜哇,讨厌,有种不妙的预感。以我现在的精神状态,听见思考自己的将来是理所当然,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这种话,没有信心能装平静。
但是,后藤继续说下去的话,和我预期的不一样。
「我只是喜欢动物,想着要是工作能尽情倾诉对动物的热爱就好了,所以想成为老师,如此而已。就跟喜欢画画所以想成为漫画家啊,喜欢足球所以想成为J联盟球员啊一样。但如果说这种话,也有人说『你不可能啦』、『少作梦了』、『门太窄了不可能啦』——这也太武断了吧我觉得,喜欢的心情是一样的,想成为那样的人的心情也是一样的,但光是喜欢的对象不同就有完全不一样的反应,真是不公平啊气死人了——。」
后藤的语速比平常要快,语气也非常强烈,我吓了一跳,不由得开口问。
「……发生什么事了啊?」
我想像,莫非是之前说想成为漫画家或J联盟球员结果被爸妈骂?
「不不,不是我碰到这种事,我兄弟姊妹多,是我妹说想成为漫画家,我弟说想成为J联盟球员,然后之前好像在学校被老师骂还哭了呢——为什么要说这么摧毁人家梦想的话啊!气死我了。」
「呃……后藤你爸妈也反对吗?」
「唉?」
他再度睁大了眼睛。
「没有阻止啊,反而超支持的喔!」
这次换我睁大眼睛。
「这是当然的,因为是爸妈呀。呃——虽然他们会讲『要是真的以此为目标就拼死练习啊!』这种超斯巴达的话啦。我也是,要是偷懒的话,就会被大骂『要是想当学校老师的话就认真乖乖念书——!』啊——每天喔。」
「嘿……这样啊……。」
我小声说完后,觉得不不不这不像我,慌忙拉高声音。
「好棒的双亲唷——!全力支援孩子的梦想!哎呀——不愧是后藤的家长啊——。」
后藤一脸心里高兴的「嘿嘿嘿」笑了。
就在我们说话的期间,老师默默地做完实验的准备工作,羽澄默默地看着这些。
「……老师,您为什么想当学校老师呢?」
羽澄突然冒了一句出来。他很少像这样主动发问,所以我喔?的往那里看去。
「一开始就以当老师为目标吗?」
老师的视线仍然在手边,说「不算是——?」。
「是要考教师甄试,还是考研究所,我犹豫到最后一刻。」
羽澄沉默了小半晌,然后再次发问。
「那时候,您是怎么决定的?……我,完全不知道哪一条才是正确的道路。」
我再次喔喔?的想。羽澄说出自己的内心话,真的是非常非常稀奇的一幕。
老师抬起眼,直直盯着他看,然后再次低下头。
「人生的选择,没有正确答案喔。」
很麻烦的啊,老师自言自语般补上一句。
「没有什么选择会让所有人都觉得正确。有选择就代表同时也要舍弃某些事物。所以,不管怎么选,都免不了会有后悔或辛苦的部分。所谓选择,就是这么回事。」
我一边喔喔地应和,一边感觉心底揪紧似的痛。
「所以,就算会后悔也好,辛苦也好,选比较能承受、能让自己开心的,或许就是正确答案。就算别人说你选错了也一样。」
羽澄一直盯着老师的脸看。
「自己能快乐,就会给周围的人带来好的影响。走在勉强选的道路上,要是备受痛苦,周围也会跟难过。所以,我认为自己的心情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要认真想想『自己该怎么做』,烦恼再烦恼,经过深思熟虑后,挣扎着决定的事情不是吗?再来是用『自己能露出笑容』来选。我想这是『对自己而言』的正确答案,从结果看周围的人也能幸福喔。」
「呜哇——真是名言,不愧是沼田老师!」
我一边啪啪拍手一边说,但其实我没办法理解老师说的话。
羽澄仍然一如往常面无表情,小声地说「谢谢老师」。
从学校回到家,站在玄关门前时,我总是全身发抖紧张不已。想着今天会得到什么反应呢,身体微微颤抖。
我呼地吐气,小心翼翼不发出声音的,慢慢打开门锁。
妈坐在餐椅上,手撑着脸颊看电视。
「我回来了。」
小声开口后,妈回头说「啊啊,水月啊」。
「欢迎回家。」
嗯,看起来心情不错。这样我就放心了。
「……在看什么呀?」
我一边观察妈的脸色一边小心询问,她简短的回「新闻」。行李放在房间角落。
「说这两个人,结婚了呢。」
妈手指着电视画面。是知名男艺人与女艺人公证结婚的报导。
「喔,这样呀。」
正想说恭喜,我就闭紧了嘴。差点踩雷,危险危险。
但是,就算我不踩,雷也会自己爆炸。
「说夫妻联名发出『构筑温暖幸福的家庭』的公告。啊哈哈,好好笑喔——粉丝说『是积累很久一路辛苦走过来的艺人,很开心他们能幸福』?有种啊哈哈?的感觉。有够蠢,觉得结婚就能够幸福,这些人也太傻了。」
莫非是?我想,看向妈手边,一如预期,堆着大量的啤酒和气泡酒的空罐。
喝醉了吧?虽然想叹气,不过,仔细想想,如果是喝醉了情绪高昂的时候,说不定比较好讲话。心情差的时候,是没办法直接对话的状态。想试着讲讲看的话就是现在了。
这么一思考,我鼓励自己开口。
「那个啊,妈,今天,在学校,有升学就业的调查……。」
「就业吧?」
我还没讲完,妈就打断我。
「啊,嗯。」
明明想着就是今天,但听到妈有点强硬的声音,我就反射性的点了头。
从妈看向我的眼神冰冷程度,我注意到自己错看了时机。虽然什么都没问可我也心知肚明,大概是跟男朋友分手了。仔细想想,因为她看结婚的话题这么不顺眼,其实应该要发现的。我满脑子都是如果妈心情不差的话,就试着聊聊未来升学就业的事情,所以想得浅了。
已经分手了吗?我想,这次好快啊。总觉得从交往到分手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也是。如果是比妈年轻的男人,要是知道有个已经读高中的女儿会不舒服吧。如果是国中生的话还有种「有个小朋友的年轻妈妈」的感觉,但成了高中生,对方似乎就会觉得「已经有这么大的孩子了啊,好像难以交往」。
过去就被妈抱怨过好几次「都是水月害我被甩」,所以这次一定也是这样。我想,因为是我害的,所以每次妈分手生气就迁怒我,也是没办法的事。
「反正水月的头脑也不好,上大学只是浪费钱而已。还不如尽快去工作赚钱,至少让妈轻松点啊。」
我明明想跟平常一样用笑容来肯定的,或许是表情还是语气透露出了什么,我一直看着妈,眼看着她的脸色一变。
「活下去是很花钱的。小孩应该不知道这些吧?但是赚钱是很辛苦的,而且光是活下去,钱就会渐渐减少。真的很累。」
愤怒从话语中传达过来。
明明很小心了,还是惹妈生气。为什么会这样?
「虽然有免学费啊、奖学金啊的,不过再怎么免费,读大学当学生的期间也赚不了什么大钱吧?你觉得我养你到现在花了多少钱?不可能再让你去上大学,真的。大学啊,是家里有钱的孩子打发时间读的。只是延后出社会。反正水月去大学也不会学到什么东西,所以别浪费时间跟钱了。去就业,就业!然后帮家里赚点钱,因为你之前都是吃免费的。」
「嗯,我知道喔,没问题。」
我不住点头。
嘴上说没有钱,但自己不是买了名牌吗?明明文具用品都很勉强不太买给我的。脑中一隅浮现出这样的话,我立刻打消这个念头。
「知道就好。」
妈微微一笑。咕噜一口喝干啤酒。然后站了起来,就这样拿着啤酒罐抱住我。
「我还是只剩水月了啊。有血缘关系是最强的。男人说到底都是外人,不行不行。只有水月一直跟我在一起。」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沉默地点点头。
「水——月。」
妈用甜甜的声音喊我,不带任何意义。
我松了口气。这个瞬间,我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被妈需要,被妈所爱。
妈一交了男朋友,总是会晚归。孩提时的我,在家等待的期间总是非常不安。说不定妈不会回来了。说不定不要我把我丢掉了。总是被恐怖包围。
但最后妈都会回到我身边。跟恋人分手后一定会抱着我,跟我说她只有我了。
对妈来说我是特别的,因为有血缘关系,所以没问题的。
知道这一点,等待期间的不安一点一点消除。
「水月——最喜欢你啦——!」
「呵呵,我也是。」
被妈紧紧地抱着,我不由得笑出声音。
没问题,没问题。妈不会抛弃我。只要好好听妈的话,就能得到妈的爱。只要我努力就没问题。
……但是,我要努力到什么时候呢?
我摇了摇头,把这个忽然浮现的疑问抹去。
————◆逃不了
暑假开始之后,天气一天天热起来。
室外总是充斥着蝉鸣声,即使待在室内,这惨叫似的声音还是会从窗户缝隙钻进来。
我讨厌蝉鸣声。因为怎么都会想起『那天的事情』来。
——接到电话,脸色刷白的母亲。
——等了好几个小时的医院候诊室里,奇妙的冰冷与寂静。
——响彻火葬场的痛哭声。
这些记忆,总是被蝉声紧紧笼罩。
慢慢走在沿海道路上。毫无遮蔽的阳光照得全身发烫,额上慢慢浮出汗水。从海上吹来的风相当潮湿,让体感温度高了不少。
我一边呆呆看着鲸鱼躺过的沙滩,一边默默挪动脚步。
那具尸体还不到三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不知道是去哪里、怎么运走的。鲸鱼搁浅的时候虽然有新闻,但处理的时候却连报纸的边角版面都没有。
到了学校,我直接去生物教室。一看到平常的伙伴们,便有种放松的感觉。
我呼地吐出一口气,把书包放到桌子上。
「早安——羽澄!」
绫濑一如往常用有精神到不自然的声音迎接。
「早安。」
「今天好热喔——!光是骑个脚踏车就满身汗——。」
「因为是夏天了。」
「因为我是人鱼,所以很怕热呀——。」
「嗯,喔。」
我简短的回答,她笑着说「好像一点兴趣都没有唉——」。
这种轻松的感觉很舒服,我不由得嘴角微扬。
一如往常地各自选择喜欢的事情打发时间,快到中午时,传来啪答啪答的匆忙脚步声。
怎么回事?我觉得奇怪,看往门的方向时,我们班班导一脸慌张的跑了进来。然后迅速环视,视线停在绫濑身上。
「绫濑!你来一下!」
班导招招手,她立刻站起来往班导那边走去。
班导把手放在她肩膀上说「你冷静点听好」,然后附耳跟她说了什么。
绫濑的脸色变了。但是,并不是惊讶或是受到打击,而是困扰、傻眼似的,某种复杂的神色。
就在我想着到底是什么事的时候。
「怎么了?」
沼田老师担心的往导师那个方向靠了过去。导师压低声音迅速的告知了些什么事。
「母亲……救护车……医院……。」
意外听见这些泄漏出来的字词,咦,我睁大了眼睛。
慌忙看向绫濑。她就这样微低着头,咬着唇。
「你在做什么!」
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喊出来了。
教室里的所有人就像看到幽灵出现一样,全转过头来。我自己也因自己能发出这样的声音而吓了一跳。
不过,这不重要。我站到绫濑眼前。
「你妈妈被救护车载走了对不对?赶快去啊!」
「啊——嗯……不过,应该没事吧?」
她一脸比平常没力的样子嘿嘿笑。我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更大。
「还不确定到底有没有事吧?」
我想起了『那时候』的事。
年幼的我,听到妈妈说哥哥被救护车送到医院时,心想着没什么,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是受伤,哥哥没事的。
「说不定会后悔喔!」
我把心中想法喊出来后,绫濑睁圆了眼睛眨了眨,接着无力的一笑。
「……也是啦。」
有气无力的声音。莫非她是被突如其来的消息吓到,不敢去吗?
「要不要陪你一起过去?」
我无意识地开口问。她立刻波浪鼓似的摇摇头。
「不用了,没事的。我习惯了。」
「咦?」
习惯?绫濑的母亲生病了吗?但若是这样就更该把握时间才对。
「我一个人没问题——那,我先走啰!」
她不知何故做了个敬礼的姿势,拿着书包离开教室。导师喊着「喂,绫濑!」慌慌张张地跟在后面。
我看着她头也不回奔跑离开的背影,忽然想起来。
好像刚升上高二的那个四月,跟今天一样,上课时突然导师过来,把她叫到走廊上。过了一会,回到教室的她默默地收拾东西回家。
莫非,那时也是类似的情形?
「还好吗……?」
停下正在阅读图鉴的手朝我看来的后藤,担心的低语。
「我听说过绫濑似乎没有爸爸,然后她好像是独生女……要是妈妈倒下,绫濑一个人会很辛苦的。没事吧……?」
我一边听他说一边想。
加入生物社大概两个月,我跟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是一起度过的,虽然天南地北的聊了很多,但却彼此都没有提过各自的家人。回避到不自然的程度。我完全不知道她没有父亲、没有兄弟姊妹。
身边的高中生理所当然地会在平常的闲聊中提到家人。可是,我跟绫濑却从未提到过家人的话题。
我们隐约察觉到彼此都承受着一些事情——至少我是这样的,我想她恐怕感受到我家有什么状况——但是,我们都不去碰触彼此的问题。
只是时时意识到不能去触碰这件事而已。
就像是共享一个绝不能说出口的巨大秘密的,共犯。
我有点在意绫濑昨天的状况,因此打算今天早一点去学校。
被母亲知道会东问西问很麻烦,所以只简单吃了一点早餐,就在默默要离开家门的时候,听见母亲狂乱呼喊我的声音。
「——小想,小想?小想!」
我硬是把叹息吞回肚子里,停下往玄关前进的脚步,回应「我在这里!」。把书包放在走廊尾端,往声音的来处而去。
脸色苍白的母亲从房间里飞奔而出。
「睁开眼发现小想不在,我以为你离家出走了……!」
我微微摇头说「怎么可能」。
「我不会离家出走……今天得早点出门。看你还在睡,所以不想吵醒你,安静出去……」
「不行!!」
我话还没说完,就被高亢的惨叫声打断。
接着母亲双手掩面,泪珠串串滴落地哭了起来。
「不要丢下马麻……要是连小想都没有了,马麻就,没办法活下去了……。」
啊啊,惨了。我明明一直都很小心的,结果仍然唤起了母亲最不愿回想的记忆。
哭声像无数的箭矢,射穿我全身。我像是被缝死在背后墙壁上似的动弹不得。即使如此,我还是硬挤出声音。
「没事的……我之后绝对不会没跟马麻说就离开家的,每天都会这么做的。」即使如此,即使如此,哭声还是没有停止。像附着在耳膜上,在耳朵里持续闷闷地回响。头好痛。
「马麻,不要哭……我答应你就是了。」
反射性的,说出平常一直说的话。
「马麻希望的事情我什么都愿意做,马麻不希望的事情我绝对不做……所以,拜托,不要哭了。」
在这样安抚的时候,母亲的混乱一点一点平息,最终停止哭泣。接着缓缓起身,走进和室。
母亲像要倒下似的,踉踉跄跄坐在佛坛前的座垫上。
缓缓的、用非常仔细的动作点燃蜡烛,点上线香,插进香炉里。线香的烟轻轻地在空中飘荡。
母亲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所以我也在旁边坐下,同样合掌。听见窗外的蝉鸣声。
就在跪坐到脚麻的时候,母亲终于抬起头,熄了蜡烛的火,小声地说「小想」。
「学校……一切顺利吗?有没有……跟人吵架?马麻真的每天每天都很担心……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没事的。我……」
我一边回答,一边看向放在佛坛中央的遗照。
「……因为我,不一样。我是不觉得一定要跟人好好来往,也感受不到来往必要性的类型。一个人很舒服,一个人独处很开心。真的。所以我跟班上同学只有最少、最必要的对话,一开始就像空气一样,不会发生冲突的。」
母亲小声地说这样啊。
「……这样就好。反而是这样比较好也说不定……。」
已经不知道多少次、重复好几年的对话。即使如此母亲还是每天都会问我,我也每次都会回相同的话,母亲也做一样的回应。
「社团活动怎么样?有心怀恶意的人吗?」
这是跟平常不一样的问题。
出乎意料的询问让我瞬间语塞,然后像要将它消抹去一般笑了。
「没有这种人。而且不是人数很多的社团。另外两个人虽然怪但我行我素,对其他人也没什么兴趣,是绝对不会伤害别人的人。」
母亲放心似的松口气。
「太好了……可是要小心喔,因为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怎样改变。万一觉得有点奇怪的话,不要忍耐,要立刻逃走唷。知道吗?」
「嗯,我知道了。没事的。」
「拜托你了。」
母亲紧紧握住我的手。用力到几乎会让血液停止流动、皮肤变白。
「马麻一直、一直,绝对会站在小想这一边,就算整个世界都与小想为敌,马麻也绝对会站在小想这一边。如果有什么烦恼,都要立刻说出来唷。」
「嗯,谢谢……那,我差不多该走了。」
「啊呀,早餐呢?」
「没关系,我吃了土司。」
母亲皱起眉头。
「自己烤的吗?这很危险啊,要是烫伤了怎么办?这时应该要把马麻叫醒才对呀。」
糟了。答错了。
「啊……嗯,我下次会这么做的。」
「这就对了。小想不要碰危险的事,马麻会全部帮你处理好。」
「嗯,谢谢。」
头好昏,身体好沉,好想早点去学校。
「那,我出门了。」
母亲虽然一脸还想说什么的表情,但我眼睛看着时钟,装着要没有时间了的样子,挂着微笑走向玄关。
「路上小心,一定一定要小心。」
「好,我出门了。」
当门关上,母亲送我出门的脸关在门的另一边,我呼吸到外面空气的瞬间,有种终于松口气的感觉。
和母亲说完长长的话后,真的很累。
我觉得,那个人是透过对我的一言一行,去消解哥哥那时的挫败和后悔。说是在担心我,可其实心里想的全是哥哥的事。
这让我非常低落。
虽然今天外面宛如蒸笼般湿热,不过即使是被太阳光晒得热腾腾的空气,也比茧缚在家里的感觉要清爽得多。
我的哥哥,在十年前自杀了。
真的是毫无征兆,一点异常都没有,但某一天没有告诉家人突然消失,再次回家时,就变得宛如蜡像一般发白、冰冷、僵硬。
那是哥哥高中一年级,我小学一年级,暑假即将结束的时候。
早上,我跟母亲睡醒时,已经不见哥哥的身影。平常我们一定会三个人一起吃早餐的,尽管然觉得奇怪,是怎么回事呀,但我和母亲觉得应该是跟朋友出去玩了吧?毕竟哥哥从小朋友就多。
但其实,哥哥是早上一个人离开了家,往暑假期间的高中去,从空无一人的校舍顶楼一跃而下,被老师发现倒在地上。
我吃完早餐后,在自己房间看书。从楼下传来电话声音后不久,就听到母亲匆忙上楼的脚步声,打开我房间的门。
『想,我们要立刻出门,快准备一下。』
母亲只说了这些,又再度匆匆忙忙下楼。
我就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状况下换好衣服,把正在看的书收进包包里。
坐计程车的时候,母亲一路上都低着头,双手捂着脸,什么话都没有说。
没多久后到了医院,母亲不知道被穿着西装的男人们带去哪里,我则是有自称是学校老师的女人、自称是警察的年轻男人陪着,在候诊室的椅子上坐着等。
我完全无法理解是什么状况,没有人跟我说任何话。但是,好像是哥哥出了什么事,那时我想,大概是受伤了。
等了几个小时,我跟回到候诊室的母亲一起搭计程车回家。
『……你哥哥,过世了。』
母亲低语。我『唉』的一声喊出来,想问母亲发生了什么事,可当下并不是个适合开口问的氛围。
接近半夜时,单独外派的父亲从工作地点赶回家。见到面的瞬间,父亲面无表情的甩了母亲一个耳光,我吓得全身僵硬。母亲就维持着被打的姿势一动也不动,父亲发出粗鲁的脚步声在家里走来走去。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我后来才知道,哥哥好像从国中开始就被暗中霸凌。年幼的我虽然没听到详细的来龙去脉,但从大人的话语中还是听到了一点。哥哥在社团活动时跟其他人起了冲突,演变成被孤立的状态,对方的恶行越来越过分。上了高中,哥哥还是跟那个不对盘的人在一起,即使升学,霸凌也没有结束。
接着,哥哥在暑假的最后一天,八月三十一日,选择了死亡。
母亲好像完全没发现哥哥和人起冲突或被霸凌的事情。到前一天晚上为止,我眼中的哥哥,也和平常没有不同。
所以,我觉得没能阻止哥哥的选择是无可奈何的事。可是,母亲非常非常的自责,这七年来一直后悔不已。
接着,她一直把我放在她的视线范围内,像是不想再重蹈覆辙般拼尽全力。
我切切实实地了解母亲的心情,也按照母亲所希望的活下去。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常常有觉得喘不过气的时候。
我到社团教室时,绫濑已经到了。
「令堂没事吧?」
我开口先问这件事,她笑着点头说「啊,嗯!」。
「完全没事!只是有点类似感冒这样——谢谢——让你担心了。羽澄人真好!」
她像平常一样若无其事地说,我的视线停留在她的服装上。
夏季制服外头套了一件长袖针织衫。在这种天气预报说非常炎热,母亲担心到要我带着运动饮料和保冰袋的大热天里。
在我问出为什么之前,她可能是感受到我的视线,歪头笑着说「啊,这个——?」。
「哎呀因为我是人鱼嘛——怕日光直射呀,而且其实应该在水里生活的。所以一被太阳晒到皮肤就会变超红,会冒湿疹一类的东西。所以用UV CUT的长袖阻挡紫外线!人鱼也是很辛苦的喔——。」
她滔滔不绝地说。
但是,她的表情似乎带着些焦急跟警戒。
然后,我注意到了。从她右手压着的左手袖口,露出一块蓝色的瘀青。就像是被紧紧抓握时留下的指痕。
我想着应该不可能,但视线还是反射性地往下。
她裙下露出的腿上,有几个瘀青,和不知道撞到哪里造成的痕迹不同,是被什么东西用力打到的瘀青。
看似我行我素,但其实相当会看别人脸色的绫濑,当然注意到了我的视线。
「嘿嘿——曝光了吗?」
她一边像是要让裙摆长一点拉拉裙子,一边笑了起来。
「不愧是羽澄啊,没办法糊弄你呢。」
放弃般的说。
「……这个,是人鱼病的症状喔。」
绫濑如是说,稍微拉起裙摆。拳头大的瘀青,在雪白的皮肤上染上颜色。
「看起来像是受伤,但其实不是。这是之前还是人鱼时鳞片留下的痕迹。」
我默默地听她说的话。
「要是这个鳞片的瘀青覆盖全身的话,心脏就会停止。从瘀青出现到死亡,大概三、四个月左右。我是五月初出现瘀青的,从那时候就知道自己没多久就要死了。」
这么说来,她约我进生物社的时候有说过。「请听来日无多的女孩最后的请求」什么的。
「我只能再活一个月吧,刚好是暑假结束的时候……死掉之后啊,会化成海里的泡沫消失唷。」
她双手围成圆形,然后做出「啪」一下破灭消失的动作。
反正是,谎言。什么不治之症、来日无多,都是青春期常见的、了无新意的妄想。
绫濑撒的谎,总是非常容易分辨,似乎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骗到人那样的单纯。
但是,虽然知道,可一看见她苍白,尽管脸上笑着却失了魂似的怪异表情,便莫名觉得背脊发凉。
我想和她说话。即便自己也不知道该讲些什么,但大概是「这伤是怎么回事?」、「你没事吧?」这一类的。
可脑中一隅的另一个自己说,不不,别开口。
像平常一样随便说「喔」、「这样啊」就好。
避免多余的来往。不要牵涉太多。你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吧?然后顺利地这样活了过来。
警钟大响。
她和我一样,一定有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当然我完全没有想问的意思,也不想知道。然后她也不想追问任何关于我的事。
我们了解彼此都有想隐藏的领域。这关系微妙的舒服。
如果我现在听过她说的谎就算了,就能继续现在的关系。
相反的,如果戳破她的谎言,走进她的内心,就不能再对她不闻不问、不负责任,也不能漠不关心了吧。
我脑中清楚了解我现在应该做什么。
可是,有什么——恐怕是叫作心或感情的东西——让我开口,说出和脑中所想完全不一样的话语。
「……其实,我也马上要消失了。」
明明是自己说的话,绫濑一脸惊讶的睁大眼睛。
「碰巧和你一样时间……夏天结束的时候,我也会死。」
我笑着继续对哑口无言的她说。
「骗你的。」
「……唉?」
「反正你也是在说谎嘛。」
我一说完,她就开心的笑出声回答。
「嗯,骗人的。」
「这也是说谎。」
「啊哈哈哈!或许吧——。」
这种没营养的对话,像笨蛋一样。
绫濑突然转身,慢慢走到窗边站着。
我也跟着看向窗外。
海面像散落着光点似的闪闪发亮。蓝色的天空上涌起大片积雨云。不知从哪里传来蝉的合唱声。风息一如往常温温的。
我想,是我说出了改变我们关系的,决定性的话语。
会怎么演变呢?虽然我不知道这是好是坏。
「那,这是我们两个最后的夏天了吧。」
绫濑靠在扶手上撑着脸,小声地低语。
最后的夏天。这听起来还不错,我想。
过了半晌,她猛地一下转过头来。脸上浮现出相当灿烂明亮的笑容。
「呐,羽澄。我们去约会吧。」
「……咦?为什么?」
无法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导致思考意外停止。
她带着笑容继续追击僵住的我。
「为了最后一个夏天的记忆,去约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