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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四章 人鱼之笼

————◇铁栅栏与狮子

现在才发现,我其实没有和朋友约碰面的经验。

原因当然是由于我至今为止,从来没有过能可以在假日约出去玩的好友。虽然我也不清楚羽澄跟我之间究竟算不算朋友。

这一点他大概也一样。尽管约了要去动物园,不过他跟我连没有彼此的联络方式这点都没想到,只大致决定了「礼拜天去吧」就离开了,明显感觉得出来他也不常和人约见面。

发现到这一点的时候是昨天,可周六没有社团活动。想着现在得赶快决定时间地点的时候,结果打一开始就没办法联络他,所以束手无策。

因此,当天早上,我算准动物园的开门时间出了家门。

搭上公车,在『动物园前』的公车站牌下车,跟着人群走了一会,穿过大门,停在写了『购买入场券』的看板前。我想,在这里总是会遇到的。

等了三十分钟后,羽澄没有出现。

什么时候会来呢?会到这里来吗?说不定会在完全不一样的时间、到不一样的地方。

搞不好也有可能一开始就不来。我们只决定了日期和地点,没约好碰面的地方和时间,而且他本来就对此没什么兴趣。

『为什么我非得和你去约会?』

邀他创造记忆去约会的时候,他一脸嫌弃的说。

你是对的,我想;但我还是换着不同方法继续约他。我说『这是我一生一次的请求!』,他对我皱着眉说『这理由你以前用过』,不断拜托『你要是不去我会死的』,他一脸认真的回我『去了也会死不是?』,但最后还是让步了。尽管非常勉为其难。

不过,因为是这种状况,发现时间和地点都没决定的时候,他一定会觉得『那这次就不算数了』。不管等几个小时都不会来吧。

就在脚底下缓缓冒出这种不安感时,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在我低头看着的自己的影子上。

「你啊……。」

突然有个声音从头上传来,我吓得抬起头。

「是你约的,至少要决定碰面的地方吧。」

羽澄站在那里。

因为我开始觉得他一定不会来了,真的很惊讶。

目瞪口呆地看着一脸傻眼的他。

「算了,我没发现也有错就是了。」

我没有听完他说话的余裕,喊着「等一下!」地抓住羽澄的肩膀。

他的额头、太阳穴上都是汗。今天虽然是个大晴天,但气温不高,干燥舒适,而且还是早上,平常走路会觉得凉凉的。

「满头大汗,羽澄!是怎么了!!」

在我脑中一片混乱,想着得让他补充水分,视线梭巡寻找自动贩卖机的时候。

「……我到处找你啊。」

他一脸更哑口无言的表情,深深叹了口气。

「唉!?到处找!?找我!?」

我吃惊得不得了,「唉——骗人——!」的喊出声。

虽然羽澄冷冷快刀斩乱麻说「闭嘴」,但这哪有办法沉默。

「那个羽澄!特意!我!找……!」

「所以说闭嘴。」

他的手突然动了,很快地朝我伸来。

我的肩膀无意识地惊吓抽动,于此同时,他的手掌遮住了我的嘴。

我们两个就这个姿势僵住。他大概是被我的反应吓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是因为有自己的反应而害羞尴尬才僵住。

「他们两个在做什么啊——?」

天真无邪的孩童声音,从我们旁边经过。

「哎呀,不能看喔。」

听见孩子妈妈提醒小朋友的声音。太丢脸了,动不了。

「那个……还好吗?」

这次是年轻女孩的声音,我跟羽澄同时看了过去。看起来沉稳、温柔又可爱的女孩,带着一脸担心的表情看着我们。她的右脸有紫红色的胎记。年龄似乎与我们相仿。

「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唉?」

「想吐什么的……。」

显然,她似乎是觉得我想吐,羽澄才压住我的嘴。

「不介意的话,请用这个。」

站在女孩身旁的男孩,递给我们一个塑胶袋。是个好看到不得了的男孩。

「啊,不好意思,没事。谢谢。」

羽澄慎重的道谢。

「这样呀,太好了。」

两人带着微笑离开了。他们之间的对话传到我耳中。

「啊啊,是不是我多管闲事了啊。看起来只是感情好……。」

「不会啦,没事。千花真温柔。」

「嗯嗯,留生也是……。」

看起来非常非常幸福的一对情侣。

「……走吧。」

羽澄缓缓松手,小声地说。

「走吧。」

我点点头,朝着售票处走去。

「羽澄,你去哪里找啊?」

「一开始我想你会搭公车来,所以在公车站等,不过看起来是没有,才想说不定是家人送你来就跑去停车场,没找到之后接着去正门前面等了一下,判断你先进来了所以才跑到这里。」

羽澄一脸疲倦的叹气。

这是县内最大的动物园,从停车场走到园内至少要十分钟。

「原来如此……真的绕了很多地方啊。抱歉,辛苦了,谢谢你。」

「真的是喔,又热、又远、一团糟。」

「是啊,真的很抱歉,谢谢你。但是,你很努力在找我,没有想过我不会来吗?」

他的视线缓缓往下,眼睛直直看着我。

「那个……我想绫濑不是会临时爽约的人。」

「……这样啊,这个这个……。」

我莫名害羞起来,没办法好好说话。

有人相信总是满口谎话的我。

在售票口排队等待的期间,我无事可做,呆呆看着旁边的羽澄。

这么说起来,我们是第一次在学校外碰面。没怎么见过他穿便服的样子,不由得一直看。

浅蓝色衬衫,搭配深蓝色牛仔裤和白色单肩帆布包。衬衫有好好烫整过像是新的一样干净整洁,牛仔裤没有一点脏污,包包白得像是照到太阳会发亮。看得出来处处都是经过仔细打点的。这么说起来,他在学校他也是穿着比任何人都整齐的衣服。没看过他衬衫有皱摺、裤子没褶线。

羽澄的头发笔直清爽,皮肤看上去白晰滑嫩,还带着光泽。他这样的外表搭配上干净整齐的服装,看起来就是个想吐槽他是什么少女漫画里的主角那样的爽朗好青年。虽然心里很别扭。

「羽澄你难道是个大少爷?」

看着入口的他「唉?」一声垂下眼,微微皱眉。

「并没有……为什么?」

「衣服好像很贵啊。」

「喔……不,只是看起来而已。我妈是个每天不烫好衣服就不舒服的人。」

「嘿……这样啊……。」

我无意识地低头看自己的衣服。和平常一样的,制服。制服外头加了一件针织外套。

我其实是想穿便服来的,可家里没有能见人的漂亮衣服,也不知道哪件有洗哪件没洗,能找到最得体的衣服便是制服。妈或许是讨厌被老师说什么,从我小时候起,就只有制服会帮我好好清洗晒干。

「我呢——今天早上起来想说是平常日就穿上了制服!想说换衣服好麻烦啊,就这样穿来啦——。」

我随口说完,羽澄没什么兴趣的「嗯嗯」小声回应后说:

「在人群里头,穿制服容易看得见,帮了大忙。」

「……这样呀。这样的话结果是好的。」

我莫名想哭。

「是个好天气呢——适合逛动物园!」我抬头望向晴朗的天空。

羽澄什么都没有说。

我们在动物园中随意散步。

既没有特别想看的动物,这里也不是必须照顺序走的开放空间,真的是想走哪里就走哪里。

当答应我要去约会的羽澄一脸无可奈何的问『想去哪里』的时候,什么都没想的我心血来潮地回答『动物园』。

虽然觉得电影院也好、游乐园也好、水族馆也好,有约会感的地方哪里都好,但我想我们是生物社,去动物园正好。

犀牛正在洗澡。在它比想像中还大的身体上,覆盖着无论被什么猛兽咬到都纹风不动,宛如铠甲般厚重的皮肤。它一边享受从水管里喷在身上的水,一边很舒服似地眯起小小的眼睛。

无尾熊虽然有十几只,但大家都背对外面坐在粗大的树干上,没一只看得到脸。但默默吃着尤加利叶的小小背影很可爱。

企鹅非常有精神。在陆地上笨拙行走的样子,和在水中像子弹一样迅速悠游的样子,完全不像是同一种生物。

聚集在岩石山上悠闲晒太阳的海豹……

专心大啖高耸树上茂密树叶的长颈鹿。

躲在巢穴中,只看到一截尾巴的豹。

看着前方一动不动的斑马。

靠在一起彼此理毛的黑猩猩。

只有鼻尖露出水面的侏儒河马。

抱着冰块玩耍的北极熊。

满脸笑意看着这些自在生活动物的人们。

这当中有森冷冰凉的铁栅栏,或是高到要抬头看的围栏。

所有的动物在笼里。它们之中却没有任何一只想走出笼外。这是为什么?

「——呐,羽澄。」

我的眼睛追着在铁栅栏前左顾右盼、走来走去的狮子,出声询问身旁的他。

「你觉得动物园里的动物和野生的动物,哪一边比较幸福呢?」

羽澄也盯着狮子看。

「狮子、大象、斑马,在笼子里被人类照顾和在草原上自由奔跑,究竟哪一种生活比较幸福……。」

动物园里的大象,被看都没看过的粗栅栏围起来。说是栅栏,更像铁柱。八成是因为若大象逃走的话,人类无法抵挡吧。大象被关在一分钟可以绕一圈的狭小空间里,似乎茫然地看着天空。

狮子在没办法全速奔跑的坚固兽笼中,尽是毫无意义、漫无目的的到处走。大口吃掉丢进来的肉块。

「……这个不问狮子或大象哪会知道。」

羽澄淡淡地回答。

「这样啊……说得也是呢。不过,这是我个人的想法就是了……。」

我想起某次看到的电视画面,娓娓道来。

「我很喜欢看动物记录片,偶然看见的。狮子袭击一群斑马,其中一只虽然拼命逃走,最后还是被抓到了。而且没有完全停止呼吸,就活生生的被开膛破肚、吃掉内脏,觉得很震惊啊。斑马的小孩呢,在长大之前几乎都被肉食性动物吃掉了。若是因为生病或受伤而衰弱,就会被等不及断气的秃鹰活活啄食……。」

光是看都觉得心痛的影像。斑马的脚被咬住,拖倒,喉咙被咬住而窒息。狮子追捕猎物时的锐利眼神。

「但狮子也不是无敌的呀。集体狩猎不顺利而食物不足,就算是狮子,小时候也会被其他动物袭击,能顺利长大的狮子只有五分之一。还有啊,被狮王驱逐出群体的年轻公狮,会为了找吃的独自徘徊好几天,而渐渐衰弱。终于找到猎物时却狩猎失败,就这样筋疲力尽的倒下,只能看着在旁边吃草的斑马,苍蝇在身上乱飞,静静地死去。最后被等着狮子断气的鬣狗吃掉。」

斑马们就在旁边,近到稍微跑一下就能立刻抓到。可几乎饿死的狮子已经没有这种力气。本来想吃点什么东西,还是放弃了接受死亡的细瘦背脊。

这严苛的大自然影像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中,是多么悲伤、寂寞的身影啊,每次想到都觉得心疼。

「肉食动物、草食动物,都为了活下去而拼尽全力。好不容易熬过一天,到处找吃的,但是也不能保证能找到,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袭击而死。」

这必定是人类无法想像的壮烈世界。并不只有自由。

动物园里饲养的动物们应该不会有这种感觉吧?总是有充足的食物,要是受伤能得到处理,生病了也有兽医看诊。或许他们并不期望,但至少在年纪到了之前就死亡的可能性应该大大降低。

「野生的动物,一定总是饿着肚子,处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的危险中拼命活着。寿命比起动物园里的动物也短得多。外面的世界或许很自由,却时常伴随着危险……。」

羽澄没有应和,静静听着我杂乱无章的话。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看不出感情的眼神,一直朝着笼子的另一边。

狮子停下脚步,坐到地上,盯着什么都没有的岩石看。

「……或许,那些野生动物的眼中,在动物园里被饲养的同伴,看起来是非常幸福的啊……。」

我下意识地,小声地说。

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讲。

大概是把笼子里的动物和自己重叠了。

笼子里的动物,或许比自由的野生动物要幸福。

也就是说,人类也是,在双亲的庇护下,即使连自由离开家里都不被允许,但和独自去外面的世界自力更生相比,还是舒服且称得上是幸福的吧。

我,是这么想的吗?

把不被允许的未来用灰色涂满,连自己心中的憧憬都消抹去了吗?

————◆ 笼中鸟不知何谓天空

大多数的人,都觉得能在大自然当中自由奔跑的野生动物,比在动物园里饲养的动物要幸福吧?常听到觉得动物园里的动物可怜的声音。

但是,绫濑似乎不同。比起对自由的憧憬,她对笼中的安全感受更加强烈。

那我呢?如果要选择是喜欢自由的世界还是安全的世界,我会选哪一个?

「动物是想着什么生活的呢。对于动物而言,每天的期待啊、生存意义啊,到底是什么呢?」

离开看着空气一动不动狮子的兽笼,她自言自语似地说。

生存意义。听到这个词的瞬间,母亲老是对我说的话在我耳朵深处回荡。

『只有你是我的生存意义喔』。

叮的一下耳鸣了。

『要找出自己生存的意义』。

这好像是班导跟我说过的话。

生存意义究竟是什么。为此所苦而选择死亡的人好像也很多,但我觉得生存意义是幻想,并非必要。

对生存意义有所追求的人享受生活,分享人生的喜悦是没关系,但希望不要把这种生活方式强加在其他人身上。可以称之为生存意义压迫吗?也是有像我这样被「有生存价值才好、一定要找出生存价值的价值观」压迫而觉得痛苦的人。

大概是我在想事情发呆害的,想换一下脚站的位置而挪动身体,同时在无意间视线往下的时候,发现了脚尖前的地面上有断断续续移动的小小黑影。啊,想到的时候已经晚了,我的鞋底不小心踩到正在工作的蚂蚁。

我立刻让开。扁到像是贴在柏油路面上的蚂蚁,已经一动也不动。

这么简单就死了。我没有打算杀它,它也应该不想死。但是,我不小心杀了它,它意外地死去。

我在心中双手合十祈祷,再次陷入思考的海洋。

动物只是为了活而活,该死的时候到来便静静的死去。就只是这样。它们只是依照本能行动,应该不会思考要追寻将来的梦想、想要帮助不认识的人。

人类也是动物的一种,所以应该也有遵循这种生活方式的人吧?

我小声的对绫濑答了一个嗯,之后再也没说什么。

她也只讲了想说的的话,而后陷入了沉默。

她难得安静,不知道该说什么打破沉默的我,莫名的觉得困窘起来。

我继续沉默地迈开脚步,她也沉默地跟在我身后。

就在看见出口的时候,突然有人用力拍我的背。我皱着眉回头一看,她带着一如往常、明亮非常的笑容。

「羽澄!难得来玩,去吃冰淇淋吧!」

我当然没有拒绝的权利。绫濑最后总是牵着我的鼻子跑。

「当你陪我来的谢礼,我请你吃——。」

她没听我回什么,就走向附近的小店。我无可奈何的追上去。

「请给我两支冰淇淋」的点完后,我补了一句「请再加两杯冰咖啡」。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

「当你邀我的谢礼,我请你。」

我这么说完,绫濑瞬间语塞。然后说「谢谢!」,不好意思的笑了。

回家时,在通往出口的途中,经过大型鸟类的展示场地。我莫名停下脚步。

鹫、老鹰、鹤、康多兀鹫,一只一只各自分开来,在高高的笼子里,停在栖架上休息。就像一个巨大的鸟笼。

我呆呆抬头往上看,忽然视野边缘掠过一个黑影。定睛一看,在头顶上的遥远天际,有两只鸟在嬉戏飞舞。他们在宽阔的天空中恣意回旋的模样,很快就远得看不见了。

笼中鸟,以及在天空中飞舞的鸟。

关在鸟笼中的鸟,甚至连翅膀都不挥,就安静的栖息在树枝上。

它们每天是用什么心情,远远看着在头上天空中自由飞翔的鸟儿呢?

它们应该知道自己是能在空中飞翔的吧。应该飞翔过吧。

或许在动物园生、在动物园死的鸟,一次都没在空中飞翔过,这辈子就结束了。

它们大概不觉得在天空中飞翔的鸟和自己是同样的生物。这么一来,就没有羡慕或嫉妒的必要。我想这应该是相当稳定的状态。

如果不知道何谓飞翔,就不会想飞。不需要去想它。

不强求没有的东西,在笼子里享受和平安稳的话,被关起来的鸟儿一定能幸福地生活着。

了解外面的世界,觉得自己应该也能去外面的世界,这想法不一定聪明。憧憬外面的世界一定是愚蠢的,只会给自己带来痛苦。

因为,没有办法离开鸟笼。饲主绝对不会放它逃走,其他的鸟类也不会去救它们。

我偷偷瞟了眼站在旁边的绫濑。

她刚刚跟我说斑马与狮子的故事,是有什么意图吗。我一边听她说一直想。

绫濑和我一样,被锁在没办法轻易离开的鸟笼中。所以才会说那些话。

将自己的栖身之所正当化,拼命寻找能把这地方当作是世界上第一安全而幸福之所的材料。想认为其他地方是危险而痛苦的,不值得羡慕。

我觉得是这样。因为,我很清楚这种心情。

若是如此,让绫濑这么想的人,到底是谁?

「呐,我们交换电话号码吧。」

归途的公车里,绫濑突然说。

我立刻回问「为什么」。

「唉——什么为什么!好冷淡喔!我们是同班同学,又是同社团的伙伴!知道电话比较方便吧!」

和刚刚安静的态度完全相反,她像平常一样吵闹。

「吵死人了。」我耸耸肩。

「而且,之后或许还有这种机会不是?」

她补了一句。

「这种机会?」

「约会!」

「……这不是最后的夏日记忆吗?」

我浅笑回答,她一脸后悔地露出不开心的表情。

「不过算了,就当作是紧急联络人交换吧。知道了也不是什么困扰的事。」

我一边拿出手机一边说,不知道为什么,绫濑露出惊讶语塞的表情。

没想到会是这种反应,我也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什么?这什么情绪?」

我开口一问,她像回过神来似的大大眨巴眼睛,而后笑着说「没什么!」。

「交换吧,交换!羽澄跟我说你的电话号码,我新增联络人。然后打电话给羽澄你,你再储存吧。」

「我知道了。」

「要好好储存喔?」

「会啦……还是会。」

「啊哈哈!羽澄果然不是这么冷血的人啊。」

真是没礼貌啊,我做出斜睨的样子,绫濑呵呵呵看似开心的笑了。

「抱歉抱歉,羽澄真温柔啊。」

「没有。」

「有喔——。」

「没有喔。」

「呵呵,没关系,这我知道的话!」

什么意思?我想反问,但她催着「好啦好啦快告诉我号码」便作罢。

第一次储存家人以外的电话号码,有种这台手机好像不是我的东西的感觉,奇妙的无法冷静。

我们在彼此的家的中间下了公车。一下车,潮湿的空气便附在皮肤上。

「明明天气预报说是晴天啊——。

绫濑抬头望着天说。我也抬起头。

早上天气还很好,过了中午,薄薄的云朵越来越多,搭公车的时候开始落下小雨。

或许是雨云的关系,这附近已经染上淡淡的夜色。从天空降下的无数小小雨滴,就像一起落下的群星。

不知道谁先开始的,我们一起在滨海路上迈开步子。

说我出去一下,离开家门的时候,母亲看起来异常担心——这算是我第一次不是因为学校活动出门——一想起母亲的脸就忧郁,非常不想回家。

我完全看不出来绫濑在想什么。但是,似乎是一样不想回家。

没有目的,平稳地往前走。细雨打湿了头发、皮肤和衣服。

我瞥了眼旁边的人,被街灯照着的雪白肌肤,在微暗天色中看起来像蕴含着光亮。长发被海风吹拂,像扇子一样散开。

如果绫濑真的是人鱼的话,她的头发,会像那只热带鱼的鱼尾一样,在水中优雅的缓缓摇荡吧。她的皮肤,会在水面另一头落下的月光照耀下泛着白光吧。我想像着这些毫无意义的事。

她异常安静。总是滔滔不绝的她,一旦闭口不言,就会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当然,我不觉得嘴里说的跟心里想的是一样的就是了。

细雨转强。已经不是没伞还能走的雨势了。但是,我跟绫濑既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家的打算。

几乎没有人车经过,非常安静。只有打回岸边的波涛声、落在地面的雨声,还有我们踏在湿透柏油路面上的脚步声。

我啊,她小小开了个话头。

「从小就很怕沉默。和其他人在一起,要是静下来就会很焦虑,觉得该说些什么。但是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就只好随便讲讲,讲一些当场想到的谎话。」

绫濑再度陷入沉默。

「——啊,现在,有天使经过了。」

回过神时,已经说出这句话了。

她一脸惊讶的睁圆眼睛看着我。大概觉得我是说一些没有意义的谎话吧。

为了表达我不是开玩笑,我补充说明。

「对话突然中断,大家都沉默的静下来,尴尬又扫兴这件事,在法国谚语里称为『有天使经过』。」

「啊,原来如此。我以为羽澄一定是看见幻觉了。」

她呵呵笑了,看起来很开心。

「尴尬的那一瞬间说『有天使经过了』的话,有种会让人不禁微笑起来,变得不尴尬的感觉耶。好可爱的谚语喔。」

绫濑笑着,用明亮的语气说话时,我莫名觉得心情很轻松。

在变熟之前,我明明觉得她呆呆的笑容和吵闹的说话声音很不舒服的,真是不可思议。

注意到的时候,我们已经走到泪岬附近了。

我停下脚步,绫濑也是。

「唉……那个……。」

她睁大眼睛凝视,视线的尽头,是海岬底部位置,有个穿白色衣服的女子站在那里。从体型来看大概二十几岁吧。淋着雨,直直盯着海面看。

「莫非是……想自杀的人?」

或许吧,我想。应该不会有人刻意在下雨天晚上到自杀胜地观光吧。

「得去阻止……。」

绫濑慌忙喊出声,倾身向前要跑出去。

我抓着她的手阻止她。

「想死的话让她去死也没关系。」

她哑口无言地抬头看我。头发贴在被雨打湿的脸颊上。

我微微低头继续说。

「世上许多人活着的时候在意周围其他人的目光,被环境束缚着、被牵着鼻子走,一点都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我想,那个人希望至少在自己死的时候,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在自己想要的时间死去。」

这么一来,持续被他人束缚的人生,最后就能变成自己的东西。自己难以左右生,但能自己决定死。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看到一位年轻男性看到从桥上跳河的女子,自己也立刻跳下,把人拉回岸上,在千钧一发之际救到人,而受到县警表扬的网路新闻。

读者对这篇文章的回覆,当然是以赞美男性的勇气和温柔居多,但不仅如此,也并列着批判性的意见。

新闻网站的留言栏,和以生活联系在一起的SNS不同,是单方面陈述意见的地方,匿名性更高,直接呈现人们毫不掩饰的真心话。

『虽然也有人说救人一命真是太好了,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好。本人或许觉得死掉比较幸福』

『阻止自杀并非美谈啊。明明认真想死却被人自以为是救起来只觉得痛苦』

『这是救人一方的自我想法。反正救完了之后就置之不理。结果继续处在活着的地狱里。我想这个人还会再自杀,下一次要是没人打扰能成功就好了』

『如果要阻止人家自杀,就要在连心理辅导都做到的心理准备上去做。要是没有,那就不是救人,而是延长本人的痛苦而已』

正是如此,我想。

虽说活着会有开心的事,不过也是有人是一直痛苦地活着的吧?并非每个人都会在某个时候觉得『活着真棒』。说不定会觉得『那时候要是死了多好』。如果生活充满痛苦,痛苦到认真考虑死亡的话,结果很有可能会因自杀未遂而后悔。即使如此,救人这件事对人类而言是正确的吗?

以前,在汉文课上学过性善说。『若是看见掉到井里的孩子,任何人都会想也不想的去救。人类的本质是善良的』这样的话,但读了文章的我,只觉得『救人不是因为对他人的关心或温柔,而是若对要死之人视而不见,事后会觉得不舒服吧?是为了守护自己的心的自我满足不是?』。

白衣女子开始往海的方向走。彷佛心不在焉似的脚步摇晃,非常缓慢的走着。或许是真的想求死。

「……因为,现在帮助他们又有什么用呢?我们能负责那个人接下来非得活下去的人生吗?」

如果没办法为她的未来负责的话,不顾后果的帮助是不对的。

所以,我不会阻止,认为不该阻止。老实说,我也没办法救她。

绫濑沉默的看着我。接着意外地如是说。

「……羽澄真是非常认真的人啊。」

这意料之外、无法理解的话,让我眉头一皱。

「阻止自杀不是为了那个人,而是为了自己。为了不要有碰到想自杀的人却视而不见的罪恶感,或是预防看到有人死去受到心灵伤害。也就是说,是为了保护自己。自顾自保全自己的伪善。」

她一脸吃惊地耸起肩膀。

「……好别扭喔。你没听过『伪善总比不做好』这句话吗?」

我忽然把视线从她身上挪开,回答。

「有是有,但我不觉得是对的。」

原来如此,绫濑说。接着说「但是」。

「……但,怎么说,我懂。」

「什么?」

我回问,她一点一点低语。

「痛苦再三后,终于做好赴死的准备,要是在那里被打扰真的很讨厌啊……。」

空虚的眼神,看着泪岩附近。

「你不知不觉度过的『今天』,是昨天死去的某个人,拼命想活到的『明天』。……你有听过这个说法吗?」

绫濑突然说。我缓缓眨眼。雨势更大,我跟她都全身湿透了。雨从太阳穴,到脸颊,流到脖颈间。

「这原本是美国原住民相传的谚语,但在各种书籍电影当中出现。」

她的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我啊,第一次听到这个话的时候,是这么想的。要连同想活下去的人的份一起活下去,不觉得奇怪吗?那相反的,若有人说『你活得幸福而满足的一天,对某个人而言是痛苦到想死的一天,所以要连同那个人的份一起不幸』的话,大家会说不要的吧,绝对。」

那名女子走到了海岬的前端,把手轻轻放在泪岩上,祈祷似的垂下头。

「所以,我觉得去责备想死之人的想死念头,绝对绝对是不对的。」

我们一瞬间视线交会,而后同时转身。

并非当事人的我们,不该毫无责任感的去多说她自己决定投身死后世界的决定与准备。

「——唉!?」

突然,传来某个人的叫声。

「哇哇哇!骗人是在干嘛?那个人在做什么!?唉危险危险!!」

与惊慌的声音一起,眼前有一把蓝色的雨伞和塑胶袋在半空中飞舞。一个如风般全力奔跑的人影朝那一端跑去。

「唉……后藤?」

绫濑小声地说。我看向那个跑出去的背,的确是后藤的背影。

「等一下等一下那个人!太危险了住手啊!!」

他一边叫喊一边全力冲刺,转到看着海岬下方的女子身前。

「你在做什么!这太危险了要是掉下去会死掉的!!」

明明距离很远,后藤的声音却大到连我们都能听得清。另一方面,女子虽然做出像在回答什么的动作,但声音并没有传到我们这里来。

女子摇头,硬是把后藤推开朝悬崖去。

「哇——!就说了不行啊不行很危险啊!!真的会死掉的喔!?」

那个人就是要去死没错,我在心里说。他脑袋里的字典大概没有自杀这个单字吧?

「不行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后藤拉住女子的手腕,女子拼命挣扎挥掉。

攻防持续了一阵之后,他大喊「我知道了!」。

「那,我也一起跳!!」

咦?我和绫濑同时喊出声。

「是、是在说什么啊那家伙……。」

「唉、唉,现在是在说要跳吗?」

「……我听到的是这样。」

我们面面相觑,下个瞬间,同时跑了出去。

「如果你无论如何都要跳,我就先跳下去!!」

听见他难以理解的大喊。后藤看起来是认真的,张开双手挡住女子的去路,取而代之,自己踏上海岬边缘。

糟了,得快点。虽然焦急,但体育课之外都没在运动的我,双脚完全无法随心而动。绫濑应该也一样。

回头一看,她在离我有段距离的地方跑着,怎么看都太慢。而且,其中一只脚还像拖着一样跑的动作很不自然。难道是摔倒了。

但是,虽然抱歉,可现在没有时间了。

我对着绫濑举起手喊着「不用急没关系!」,接着对后藤大喊「笨蛋!!」。

我平常说话不会这么大声,想喊出来,那声音却微弱到自己都吓到。

「后藤!不要做傻事!你在想什么!!」

被更强烈的下雨声影响,我的声音大概没有传到他那里去。

不管侧腹的疼痛拼命奔跑,终于勉强到了海岬。

后藤以某个豪华邮轮电影的动作站在海岬前端。女子靠在泪岩上,用双手掩着嘴。

「后藤,住手!」

我气喘吁吁地勉强赶到,伸手抓住他的手腕。

后藤惊讶地往后一看,然后眼睛张得更大。

「……啊咧羽澄!?啊还有绫濑!?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顺着后藤的视线看去,绫濑正气喘吁吁往这里赶。

或许是因为突然有人聚集过来而意志动摇吧,白衣女性喊着「对不起!」跑走了。后藤对着她离开的背影大喊。

「小姐——!很危险啊之后请你务必小心喔!!」

喂——!后藤持续喊叫,我们在他身后面面相觑。

「……后藤这人,怎么说,是少年漫画主角类型的人哪。」

听到仍然气喘吁吁的她说的话,我也一边调整呼吸一边点头。

「……我懂。虽然是个怪咖,但是,主角最后就是像他这样的人。」

「我们是配角呢。」

「与其说是配角,不如说是只有画到背影的路人。」

「啊哈哈哈!精辟——。」

绫濑觉得好笑似地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我装做没看见她那双依然空洞且湿润的眼睛。

「后藤,你为什么会在这?」

她的问题,让转头的后藤「嗯?」地带点疑惑回答。

「我妈说鲣鱼酱油没了要我去买,顺便可以买冰淇淋,所以我就去那边的便利商店买啊。是说你们才是,这种时间在这里做什么?」

绫濑瞬间沉默,然后露出灿烂笑容。

「……钥匙。」

「钥匙?」

「嗯,我不小心忘记带家里的钥匙了,我妈工作还没回家,所以进不了家门。」

她一如往常流畅的说谎。

「……我也是。」

我也模仿她如是说。两个人同时忘记带钥匙,在夜晚的海岸边徘徊,虽然应该不会有这种偶然,但后藤丝毫没有怀疑。

「怎么那么惨?不然你们到我家来吧!」

他理所当然般的话,我心中受到打击。

「呃……这么突然的去拜访太打扰了,更何况现在也太晚……。」

绫濑表情有点紧张地说,我察觉到她好像跟我是同样的想法。但是后藤一脸打从心底觉得不可思议的表情。

「打扰什么啊?时间没问题啦,看你们两个都湿透了,要是感冒就糟啰,总之到我家来吧。」

后藤的家,是像现在这样突然、随时带人回家也无妨的,被允许带人回家的,理所当然觉得带人回家没关系的,不介意被任何人看到家里、家人的『好家庭』。

想到这里,我的心情宛如被推进铅海一样。

「……啊——嗯,那……承蒙好意了。」

她一边回答一边看向我。总觉得她的眼睛深处,蕴藏着和我相同的情感。

吃惊、动摇,以及偷偷的羡慕与嫉妒。

————◇雨还没停

「唉呀!啊啦啊啦啊啦——是怎么了?大家这不是都湿透了!!」

后藤的妈妈看到我们的瞬间,两手捧着脸颊大叫起来。

然后,打断羽澄想说「初次见面,突然打扰非常抱歉,我是和后藤同学同班的……」的自我介绍,丢下一句「等下再说,先用毛巾擦一擦!」后便往里头跑。

和后藤好像,我想。

「抱歉,我妈很吵——其实不只我妈,大家都很吵就是了——。」

后藤这么说的同时露出笑容。

「哥,谁来啦?」

小学左右的男孩,从前面的房间忽然探出头。有着一张和后藤相似的脸。

「喔——是哥哥的朋友唷。因为他们淋湿了。」

接着后藤向我们介绍「这是我弟,读小六」。

「好啦快擦一擦!」

啪哒啪哒的脚步声响起,后藤的妈妈回来了。

她把双手抱着的大量毛巾全部递给我和羽澄,剩下的一条放在后藤头上。

我和羽澄想也不想的要分几条毛巾给后藤,可后藤妈妈说「没关系没关系!」的把毛巾推回给我们。

「不要客气——正己身体壮得跟头牛一样,这一点点湿不会感冒的。」

「对对 ~ ~ 」后藤跟着点头。

「因为他小时候啊,即使下雨天时会跑到外面花好几个小时观察蛞蝓,也连个喷嚏都没打过。但是你们又瘦又白,好像马上会发烧倒下啊!」

「妈妈,你太失礼了吧?这就是我说的『太直白』喔。」

后藤弟像个大人似的说。看起来是个比后藤还酷的类型。

后藤妈妈笑着拍拍我们的肩膀开口。「唉呀这样吗?不好意思啊,我没有恶意喔」。

「要用几条毛巾都没关系,如果不嫌弃的话去洗个澡也可以,不要客气!」

「啊,好的,只要毛巾就可以了,谢谢您。」

我一回答,身边的羽澄也低头道谢说「谢谢您」。

「那么,总之先不要待在玄关,去客厅吧。虽然乱七八糟的不太好意思。」

后藤妈妈的话让后藤大笑起来。

「我家真的是乱七八糟没错,因为我妈是不会丢东西的人啊。」

「唉——你在说什么?不是正己的东西多到满出来吗!小学时代的昆虫玩具什么的绝对不会再用了吧?明明差不多可以丢了真是的,长大了还是没办法好好收拾啊。」

「不不妈妈才是结婚前的衣服什么的都还留着吧!明明都穿不下了,我觉得其他各种东西一定是妈妈的比较多。」

「才不是呢!正己的……。」

「好了好了知道了!」

后藤弟用没力的语气阻止两人的争论。

「客人会很困扰的,赶快带他们进去。真是的,两个人真的是一点都不冷静……。」

后藤一边贼贼笑着一边盯着他弟看。

「说是这么说,但你两、三岁的时候老是静不下来,一下子就摇摇晃晃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一天到晚迷路,哥哥拼命找了好多次,有够辛苦。」

「够了——这些话!已经听腻了!」

后藤和后藤妈妈一起笑了。

看起来好开心,我想。因为不开心的话,没办法笑出来。

我看了看旁边,羽澄也毫无笑意,沉默地望向他们。

他们一定会想,怎么带了这么阴沉的两人组来。

后藤带着我们往客厅去。走进客厅的瞬间,隔壁房间的纸拉门开了个缝,两颗小小的脑袋,从缝隙间探了出来。

「哇!吓一跳!」

我不由得喊出声。小小的男孩与女孩,两双圆圆的大眼睛,看看我又看看羽澄。

「他们是我的双胞胎弟妹,上幼儿园,还满怕生的。」

后藤跟我们说。

「这样呀。你有几个兄弟姊妹?」

「还有个正处于叛逆期的国二妹妹,我们家一共有五个兄弟姊妹。」

「等一下!哥你不要随便乱讲!才不是叛逆期!」

一个要强的女孩在双胞胎身后出现,皱着眉头看着后藤。

「吼唷——哥真讨厌——!」

后藤妹一边抱怨,一边跟着双胞胎走进客厅。我们也随之进入。

「随便坐喔,我去准备饮料!」

后藤妈妈匆匆走进旁边的厨房。羽澄虽然说「不用麻烦了」,不过对方大概没有听到。我们在圆桌前的圆形座垫上坐下。羽澄局促不安的缩着身子,我也一样。

后藤弟开始帮妈妈的忙。

后藤妹帮双胞胎刷牙。

看起来刚洗完澡的爸爸走了过去。注意到了我们,露出笑容。

「欢迎。是正己的朋友吗?我是正己的爸爸,正己蒙你们照顾了。慢慢坐喔。」

这个家里的每个人,面对突然到家里来的我们都既不吃惊,也不嫌恶,理所当然地接受并欢迎我们。

我从没带朋友到家里过。我知道妈会不高兴,也不想让朋友看到我家,更重要的是,我没有什么亲密的朋友。

就在我喝了后藤弟端来的麦茶时。

「呐呐你们看这个!这是我最珍贵的宝物!!」

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的后藤,非常开心地坐在我们面前。他手上拿着一个像小箱子一样的东西。

「等一下——不要啊因为哥的宝物在其他人眼中就只是垃圾!」

后藤妹皱着一张小脸说,但后藤丝毫不在意。

「有什么关系?甲之砒霜乙之蜜糖啊!这样很好。大家都喜欢同样的东西的话不就会吵架吗?就是因为大家各自把不同的东西当成宝物,所以世界才能顺利运转唷。」

「什么歪理——?让人家看奇怪的东西,你朋友好可怜喔——。」

后藤一边被妹妹说「不管你了——」的同时,一边让我们看箱子里装的东西。是三个三、四公分左右的黑色石头。

「你们看这个这个!超棒的吧——这是恐龙的化石!当然不是复制品是真的喔!」

「喔——很厉害耶。」

我虽然配合着后藤的情绪啪啪拍手,但老实说,那个貌似重要地放在小箱子里面的东西,在我看来只觉得是普通的石头。

「这个啊虽然只是去恐龙博物馆的时候用压岁钱买的,但竟然是那个!三角龙牙齿的化石!超厉害的吧超赞的吧超棒啦——!还有这个是棘龙的牙齿!算啦虽然只有一部分但这个尺寸要是完整的要好几万啊——然后这是萨尔塔龙蛋壳的碎片!状态这么好的化石真的超少见,表面也很干净。」

「啊……喔——好厉害。」

羽澄一直盯着箱子里的石头看。我想着他到底在想什么的时候,那双薄薄的唇忽然开启。

「恐龙,生存在什么时代?」

即使是这种唐突的提问,后藤也一脸开心地回答。

「恐龙的时代是中生代唷,中世纪虽然分为三叠纪、侏罗纪、白垩纪,但恐龙最早出现在三叠纪后期,距今二亿二千五百万年前左右。在那之后繁盛了一亿六千万年左右,在距今约六千六百万年前白垩纪末期的冰河期灭绝。附带一提,人类最早出现距今七百万年前,所以从恐龙灭绝后到人类诞生前,大约经过了六千万年啊。然后人类大约是两百年前发现恐龙的,距离现在很近。所以至今恐龙的化石在地底沉眠了六千六百万年喔。」

我不由得「哇——」的感叹出声。

「六千六百万年什么的,很厉害耶,听都没听过的数字。繁盛一亿六千万年这一点也是,怎么说,太压倒性了无法想像。」

「对吧——我懂我懂,人类存在了七百万年,对比恐龙存在了一亿六千万年啊,差距太大了——。」

也就是说,眼前的这小石头,少说也是六千六百万年前的东西了。六千六百年都够让人吃惊了,六千六百万年,太壮阔了。

「……人类什么的,真是微不足道的生物。」

羽澄低语。后藤好像没有听清楚,回问「嗯,什么?」,但他没回答。我也硬是保持沉默。

「两位真是不好意思。正己讲到喜欢的东西就会讲个没完,话真的很多,在学校应该也很麻烦吧?」

后藤妈妈苦笑着说。可是,看着后藤的眼神非常温柔。

「要是带来困扰的话可以随便打断他没关系喔,反正这孩子自己一个人也可以说话。」

「不不,他总是跟我们说一些有趣的话题,听得很开心。」

羽澄露出微笑以有礼的语气回答。但我注意到了,他眼睛深处宛如幽深洞穴底部似的晦暗。

十五分钟左右后,我们离开了后藤家。

雨在不知不觉间变小了。

虽然后藤的家人都「再待一下」的留客,但我们还是慎重有礼的拒绝了。

老实说,再待在那个空间太痛苦了。羽澄大概也是相同的心情,在我说话之前就先说「差不多该走了」,真是帮了忙。

「怎么说……有种参观拍摄家庭连续剧录制的感觉。」

在看得见海的地方,我小声地说。羽澄也小声地「嗯」回答。

明朗、热闹、温柔。像是绘画里描绘的温暖家庭。

对待彼此的态度虽然看似不太客气,但是外人看了都很清楚那是一个相当温馨的家庭。一家人并不过度依赖彼此,而是自立且自由的。

正因彼此信任,才能像那样互相开开小玩笑。我绝对没办法跟我妈说「烦死了」或是「太直白」这种话。简单就能想像她气炸的样子。

「我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后藤为什么能够这样总是我行我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羽澄缓缓地说。

「大概,是因为有强大的自我肯定感吧?这一定是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才能培养出来的……。」

「对啊」,我点点头。

我妈没办法离开我。但,却不是因为爱我,或是因为担心我,而是为了她自己。只是不想自己一个人觉得寂寞而已。

从我小时候就是这样。明明几乎连饭都不帮我做,回家晚了却非常不高兴,也不听我说关于毕业之后的事情。她认为我这一辈子都应该跟她一起住,而且把这个念头强加在我身上。

一想到这个,总觉得心情像被丢进无底沼泽一般,黏答答的泥沼沾在身上。无法动弹。

后藤的家,一定不会这样吧?他想走的路,他的家人一定会温暖的帮他加油打气。即便嘴上会一边念这个念那个的。

我以为这样的家庭只存在于连续剧中。不过意外的亲眼见到了。

没法比较,所以不想知道,我想。

「我是独生女,羽澄也是吗?」

嗯,他小声地回应。

「……以前,有个哥哥。但是,现在就我一个。」

这样啊,我只回答这句。

我问不出口那是什么意思。是现在不住在家里吗,或是其他。

走到泪岬附近,不知道谁先开始的,我们停下脚步。

「呐,你知道吗?」

我对着羽澄的侧脸,开口。

「我以前读过一本书是这么写的,自杀是罪。说因为是神明所赐予的生命,所以不可以随便杀死别人,也不可以杀死自己。所以自杀是会落入地狱的。」

他看着海面说「喔」。

「反应真冷淡啊。」

我开玩笑的说,但他没有回应。

「呐呐,羽澄你啊,如果转生想变成什么?」

他有点傻眼的说你是要问几次,回答。

「除了人类以外什么都可以。」

「人类以外,比如说?」

他稍微想了想,小声地说。

「……鲸鱼尸体。」

尸体,我不由得重复他说的话,而后继续追问。

「不是鲸鱼?是想成为鲸鱼尸体吗?」

他说「我讨厌活着的鲸鱼」。

「要用那么大一个身体在广阔的海里游个几十年看起来好累,尸体比较好。」

原来如此,我一边点头,一边忍不住笑意。

「羽澄,很温柔耶。」

我老实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他紧紧皱着眉头看向我。

「……蛤?哪里?为什么会从刚才的回答里得出这个回应?」

「呵呵呵。」

因为,鲸鱼死之后,会沉入深深的海底成为其他生物的食物,成为乐园。我觉得死之后把自己的身体献给其他人,是一种终极的温柔。

羽澄非常温柔。因为他没有拒绝没什么交情的我『一辈子一次,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请求』,一定十分温柔。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拼命隐瞒就是了。

「绫濑想变成什么呢?」

第一次被反问,我有点迟疑。然后「嗯——」的侧着头想了想回答。

「这个呢……虽然很普通,鸟吧。」

「不是人鱼?」

立刻被吐槽,我笑出声音。

「嗯——人鱼当累了。」

「……虽然我不是很清楚,那个,下次要是能变成人鱼之外的生物就好了。」

「对啊,反正也会因为人鱼病早死嘛。」

我无意识地把手放在手腕上。还没消褪的瘀青。脚上的旧伤一阵阵刺痛。大概是因为下雨冷到了吧。

「那个啊,你有没有偶尔想不顾一切爆发的冲动过?」

我一边张开双手吹着海风一边说。

「不管不顾的弄得满身是泥,不顾周围的人大喊大叫……像小孩一样。我想,要是能这么做,心情应该会轻松一点。」

羽澄什么都没有说。但是,我莫名知道他与我有同感。

「……那,试试看?」

过了小半晌后,他说。我眨眨眼后,「嗯!」的用力点头。

我们从连接着沙滩的楼梯跑下去。虽然脚很痛,但勉强没摔倒的下了楼梯。

就这样一路奔到海边。

途中膝盖非常痛,摔了超大一跤。满身是砂。

不过我立刻站了起来继续跑,用双脚去踩打上来的波浪。

海水四溅,好不容易弄干的裙子又湿透了。

旁边也溅起了水花,我一看,羽澄也同样冲进海里,踢散用力拍打上来的波浪。

莫名觉得超好笑、好开心,我捧腹大笑起来。

两个人全身湿透,声嘶力竭地大喊。

「哇——!」

「啊——!」

我大概是第一次喊这么大声。当然声音有点哑,但没关系。因为羽澄一定不会在意。

从丹田喊出声音后,总觉得轻松了一点。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眼泪不住地流。

他也微笑着湿了脸颊。我想应该不是沾到了溅起的水花。

我们都知道。

不管怎么喊,怎么拼命努力,也无法改变被赋予的现实。

会觉得心情豁然开朗,只是错觉。

雨还没有停。

夜空中看不见月亮、看不见星星,全部被阴暗的云朵覆盖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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