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深深的海底
「……啊——风好舒服喔。」
手撑着脸靠在扶手上,绫濑懒洋洋的说。
从海面吹过来的风好像很舒服,她眯起眼睛,呆呆地眺望水平线的方向。
海风又潮湿又有腥臭味又黏黏的,所以我并不喜欢,但我觉得她秀发翻飞的样子还不坏,然后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立刻觉得手足无措起来,从她的侧脸挪开视线。
「……已经到盂兰盆节,风有点秋天的气息了啊。」
为了摆脱尴尬感,我小声地随便说了点话。
绫濑看起来不太在意,朝着前面小声地说「对啊」,而后陷入沉默。
她沉默的时间比以前更长了。常常不说话也没有表情,就只是呆呆看着天空。
明明以前那么吵,最近却连说话方式都放缓了许多。
或许这是她原本的行为模式。卸下包覆在外的伪装后,她可能是非常安静的人。
从后藤家回去的路上、在海边大叫那一天以来,总觉得她身上的鳞片逐渐剥落,可以看到她真实的一面。
但我并没有刻意去窥探。我跟她之间,完全不需要了解对方的背景。仅仅是一个独立的个体。
这是件看似简单,却非常困难的事。对我来说,只有绫濑允许我这么做。
那天以后,学校开始放盂兰盆节假期,所以也没有社团活动,不过我们还是会每天在泪岬碰面,没有目的,到处漫步。
从早到傍晚,除了有时会坐在树荫下,或在自动贩卖机买饮料稍事休息之外,都在散步。
虽然觉得自己在做连自己都搞不清楚的事,但她没说什么,我也什么都没有说。只要她不喊停,我就想继续这种没有原因也没有目的的游走。
「……差不多该走了。」
周围的人变多了,所以我跟绫濑小声地说。
这里是海滨公园,她撑着脸靠着的围栏,是围着临海观景台的。过了中午,在对面草地烤完肉的人,就聚集到这个可以看得见海的地方。
放空的绫濑离开围栏边,看了看周围,点头说「对耶」。
「那么,接下来去哪里?」
笑着回头的她,制服裙迎风飘扬。
我也一样穿着制服。因为骗母亲『得去照顾喂养的动物,所以盂兰盆节假期也要每天去学校』。
会在夏季的海边出现的,尽是海水浴或钓鱼,一身休闲度假风格的人,身穿制服的我们在人群中相当显眼。
「总之先走。」
绫濑缓缓迈出步伐。随着她动作而摇晃的发丝,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
在我呆呆看着的时候,突然她「啊哇!」的喊出声,摔到地上。非常惊人的摔法。
「绫濑,你没事吧?」
我吓了一跳跑过去,她微微低着头,压着膝盖附近,呻吟着说「好痛……」。
她有时候会在班上同学面前看似刻意的摔倒。尽管不知道她的目的,但大家的评价都是『爱演』,想要大家注意、想让大家担心,所以故意跌倒的。
可现在的跌法看起来并不是这样。再加上绫濑并不需要对我做这种事。不用刻意摔倒,我就会一直看着她。
「受伤了吗?」
我在她身边蹲下一问,绫濑就这样坐在地上仰起头,一边揉膝盖一边咯咯笑起来。
「真困扰啊,还没习惯人类的脚,走路也是跑步也是都做不好。哎呀,明明都当了这么久的人类了说……。」
话说到最后慢慢变弱,像是突然没电似地闭了口。
我沉默地拉住绫濑的手,慢慢让她站起来。这时候她微微皱眉。裙摆下的膝盖上看起来并没有明显的外伤,是扭到了吗?
「要不要去医院?」
我问,她摇摇头。
「……不了,没关系。」
她一边说,一边用双手啪答啪答地挥挥裙子。这时裙摆飘了一下,可以若隐若现看见她如竹竿般纤细的腿。
这么细的腿,我瞠目结舌。尽管一直都知道她很瘦,可这也太过分了。有好好吃饭吗?
虽然想问,但我把话吞了回去。这或许是她不想被其他人踏入的领域。至少如果是我的话,应该是希望放着别问的吧。
事实上,我频繁地拿出手机跟母亲联络这件事,绫濑并没有说什么。
她望向海面,沉默了小半晌后,用几乎要消失的声音说「以前」。
「……我小时候受过伤,有时候会痛,因为没有力气,所以偶尔会不小心绊倒。」
我非常惊讶,沉默着眨眨眼。她很少主动提自己的事。
「……这个,没有好好治疗吗?有去医院吗?」
绫濑随即笑着说「太晚啰——」。然后「啊」一声指着脚下。
「是螃蟹耶,有小小的螃蟹。」
我的视线也跟着她的手往下。一只身体不满五公分长的小小螃蟹,拼命动着脚横着走。个头小,速度却比想像中快。
「螃蟹同学要去哪里——?天气很热要小心喔——加油——。」
她随意地说,对着轻巧远去的小小身影挥手。
螃蟹在水泥墙壁的缝隙间消失后,她小声地说「拜拜」,然后慢慢地站了起来。
走了一会,我们到了河川入海的入海口。
「啊,羽澄你看你看,有好小的乌龟喔。好可爱——。」
比刚刚在看到的螃蟹还小,好像可以用手完全包覆着的绿色小乌龟,在河川堤防上缓缓前进。
「在这种地方走很危险——会掉下去唷。」
绫濑担心似的出声。乌龟当然一副没听到的样子默默继续走,但方向慢慢往河川方向偏移。
「啊,危险!不能走到那里去!」
她慌忙伸手挡路,乌龟的行走方向虽然回到原路上,但好像被手吓到一下子啪答啪答挥动手脚,就这样往堤防的另一侧掉了下去。
我跟绫濑同时「啊」的叫出声,把手放到堤防上往里看。乌龟顺着人工斜面往下滚落,掉到河床上后继续滚动,就这样掉到了河川里。我们连落水的声音都没听见。
这里距离太远,而且没办法在这条就算是说客气话也不能算清澈的河川里,从水中找出一只比小石头还小的乌龟。
「啊啊……掉下去了……它没事吧……。」
绫濑用快要哭出来的声音说。我压抑住瞬间激烈的心跳深呼吸后,告诉她「应该没事」。
「它有龟壳所以能防撞,而且乌龟会游泳。或许是为了找水源才走到这里的?这时它一定很高兴喔。」
「这样啊……如果是这样就好。」
她倾身看了看混浊的河面一会,但还是放弃似的站起身。
想要帮忙的行为,有时候反而会意外把对方逼入绝境。人生也是。即使如此,心里还是被空虚感笼罩。
我们的脚步,比刚刚更缓慢。
在经过隔壁城镇车站不多久的位置,绫濑的视线停在路边立着的看板上。是预告下周六的中午十二点到晚上九点,车站前的道路禁止车辆通行的交管看板。
「对了,是夏日祭典啊。」
「啊啊,对啊,下周吧。」
会在每年的这个时期举行,是这一带最大规模的夏日祭典。会有很多的摊贩,最后还会放烟火,许多从附近城镇来的人聚集到这个乡下地方,为了安全就变成封街步行区。
我小时候也跟妈妈、哥哥三个人一起来过,但那件事情之后妈妈就变得讨厌去热闹的地方,我也没有可以一起去的朋友,小学之后就再也没去过了。总是只在家里远远的听烟火的声音。明明以前待到最后看过的,但现在已经忘记是什么样的烟火了。
「……要一起去吗?」
绫濑突然说。一脸揶揄。
虽然瞬间语塞,但我也露出同样的表情,回问「去吗?」。因为她睁大了眼睛,莫名有点开心,就继续说下去。
「去吧,最后的夏日记忆是看烟火,好像也不错。」
我的话让她一下子露出大大的笑容。
「好棒喔,花火!一起去看吧,约好了喔。」
就再我想开口回答时,突然从身后传来「啊咧——!?」的声音。
我跟绫濑同时回头。声音的来处是几个同班同学。是以松井为中心,总是一起行动、厚着脸皮吵吵嚷嚷的男女小团体。
「这不是羽澄和绫濑吗?」
「呜哇,真的唉!」
有种只有两人的安稳而宁静的时光,突然被泼了盆冷水的感觉。不由得皱起眉头。
「唉嘿嘿——被看到了耶——羽澄。」
绫濑嘿嘿笑着说。我心想,啊,又满是鳞片了。
「咦——什么什么,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莫非是在约会?」
「呜哇——真的假的?有点怕怕唉!」
麻烦了,我悄悄叹气。
他们应该是觉得男女亲昵相处是自己这种高调人的特权,其他类型的人只要男女两人说说话、开始交往,他们就会抓住机会揶揄嘲笑。
尽管觉得这种自以为是天选之人的想法很烦,却也不想成为他们的目标,所以在教室里极力避免和绫濑说话。我被人怎么说都无所谓,但她没办法无视周遭人们的反应,所以很小心,没想到在外面碰见。
「真的在交往吗?超搞笑!」
「唉——好恶!边缘人的抱团取暖超恶心的。」
「哈哈哈,哎呀恶心是真的很失礼啦,哈哈哈!」
「为什么穿制服?是因为便服太土了吗?」
「嘎哈哈,好好笑!」
对他们来说,我跟绫濑是相当适合的发泄对象。大概是觉得不管怎么对待我们这种独来独往的人都能被原谅。
我看了看旁边,她换上平常在教室里表现给人看的没力表情。好不容易脱落的鳞片,又逐渐增厚起来。
「你们喜欢彼此哪一点啊——?」
「呜恶,拜托不要我不想听——!」
「但是啊,他们这种人也没其他对象,没得选吧?」
以为他们很快就会腻,结果没完没了。是因为暑假很有空吗?出现在这里的我们,正好是打发时间的材料。
火冒三丈。虽然自认这不像我,但有种无法保持沉默的感觉。
就在我想开口说够了的时候。
「不是喔。」
绫濑突然开口。虽然不大,但非常有穿透力、平静澄澈的声音。
我惊讶地看着她。鳞片完全剥落了。澄澈的眼睛,强而有力的看着他们。
「我不是因为找不到其他人所以才无可奈何的和羽澄在一起的喔。羽澄对我来说是很特别的,所以才在一起。不是羽澄就不行唷。」
他们像被吓了一跳似的哑口无言。
过了一会,一边挤出勉强的笑一边说。
「……反正是谎话,哈哈哈。」
「说谎爱演女。」
「总觉得好烦——走了走了。」
他们嘴上不服输似的丢下一堆难听话后,纷纷离开了。
再度回到宁静的时光。
「……唉嘿嘿。」
绫濑往上瞟了几眼,有点害羞的看着我。
「……我……」
胸口翻腾不已,无法冷静。她说的话,深深烙印在我脑中,无数次重播。
我是特别的?不是我就不行?真的吗?不,为什么?就算是真的,我也完全不知道原因是什么。
混乱的想法在我脑里回旋。
「……我,不记得我做过什么,让你说出这些话就是了。」
回过神来时,我发现自己的回答这么讽刺。
绫濑呵呵地笑了。
「虽然羽澄可能会觉得很奇怪,但这是真的。只有我知道就好。」
「……啊,这样。」
我不由得别开眼轻轻点头。
『我也这么想』。
想说这句话,觉得应该说这句话。但是,我没办法顺利发出声音,视线落到脚边。
风息吹拂。海浪打出声音。蝉鸣阵阵。不知道是哪家的风铃,被微风吹响。
明明声音无处不在,却非常安静。觉得很舒服,被风吹得眯起眼睛。
这时候,像是划破寂静一般,不合时宜的电子音乐轻快地响起。听起来像是从绫濑的书包里传出来的。
她瞬间睁大眼睛后叹了口气,拿出手机。
「……妈,怎么了?」
和平常的她完全不同,是非常平淡的声音与表情。
『喂喂,水月?』
因为四周很安静,所以我也听得见电话另一头的声音。
『你在哪里?我人在救护车上,送到平常去的医院,你立刻过来。』
泄漏出来的单字让我睁大眼睛。之前也有过这种事。
「……嗯,我知道了,现在马上过去。」
绫濑深深叹口气挂掉电话,我开口询问。
「令堂之前也被救护车载去医院对吧,是哪里不舒服呢?」
「……没有。」
她露出淡淡的苦笑,缓缓摇头。
「并不是这样……。」
她像是在寻找适合的词语般歪着头。
「……有时候,我说了或做了什么不合我妈心意的事,她就会在我去学校的时候,说头痛、头昏地叫救护车。大概是控诉我的感觉……试试看我会不会立刻赶过去。虽然说过这样会给救护人员带来困扰,不要再这么做了,但她不听啊……。」
这超出预期的话,让我不知该如何回答。竟然有这种家长,我哑口无言。
「……这样,啊。从你小时候就开始了吗?」
「不,从国三的时候开始。大概是升学考试之前左右……去年也发生过五次吧。有打电话到学校来。」
很困扰啊,绫濑虽然这么说,但她的眼睛看起来露出放弃的神色。
那抹神色迅速消失,她灿烂一笑。
「可是,要是不去,她的心情一定更糟,所以最后还是只能去就是了。」
那就,拜拜啰,她挥挥手,跑了出去。
即便我觉得追上她一起去比较好,但她的背影彷佛在说不希望我跟去,不希望我看着,我便默默地目送她离开。
绫濑离开以后,感觉就很难打发时间,因此我在稍早的傍晚时分回到了家里。
一边说着「我回来了」,一边推开玄关门之后,跪坐在玄关木地板上、低着头的母亲身影倏地闯入眼帘,吓得我全身僵硬。
「……怎么了?」
母亲低着头,一动也不动。放在膝盖上的拳头紧得泛白。
我再问一次怎么了之后,母亲缓缓抬起头。在毫无表情的脸上,硬是挤出勉强的笑容。
「小想……我不生气,你跟马麻老实说。」
我心里一跳。心里想到了几件事。最近我老是对母亲撒谎。
「说,是指?」
说不定是我误会了,所以装蒜。母亲的脸颊微微抽动。
「……我打电话去学校了。」
这突如其来的话,我「咦」的喊出声,心跳如擂鼓。
「因为最近小想都没待在家里不是吗。回讯息的时间也晚,马麻很担心……。你刚刚也没怎么回我不是吗,有种不好的预感,所以打电话去学校喔。想要请学校帮忙找小想,结果……。」
不听到最后也知道。我撒的谎曝光了。
是我在最后掉以轻心了。没想到母亲会打电话到学校去确认我在哪里。
「老师说……上周开始放盂兰盆节假期,所以所有社团活动都休息……。」
母亲深叹一口气,用悲痛的表情看着我。
「明明没有社团活动,小想还是每天出门呢。」
「……抱歉。」
「呐,你到底在做什么,要跟马麻说谎……?」
我的额头渗出冷汗,心跳如擂鼓。
「马麻真的真的很重视小想,很爱小想。要是小想没有了我也活不下去。所以一定要知道小想的一切,不然会很不安……拜托你,让我知道……。」
我有种悲切哀伤的声音紧贴我全身的错觉。
在我宛如充满迷雾的脑中,再度像平常一样反覆着「对不起」。
「呐,你每天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告诉马麻。」
她紧紧抓住我的手腕。抬起苍白的脸看我。
怎么办,要怎么推托才好?有不为学校所知的社团活动?还是自己要去照顾动物?但这些都是立刻会被识破的谎言。
我从干渴的喉咙中,硬是挤出话来。
「……我去,见朋友。」
无可奈何的老实说。
「……朋友?谁?」
「社团的……那个,之前有说过的……最近稍微熟一点,又觉得每天都会碰面聊一下,没有拒绝的理由……。」
虽然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但也找不到其他借口。然后,说得好像是我被迫陪着出门,真是没用。绫濑对不起,我在心里低语。
看着我的表情,一直凝视着我的母亲,忽然压低声音说。
「……不是坏朋友吧?」
脑中正好浮现她温和的笑容,和『坏朋友』这个词一点都不配,我不由得「哈哈」的轻笑出声。
母亲惊讶的皱起眉头。我立刻收起笑容说。
「完全不是喔,普通的……虽然有点奇怪,但不是会伤害别人、做坏事的人,没事的。」
「这样啊……」
为了让她安心,我刻意用平静的语气说,不过母亲仍然浮现出某种不满意的神色,接着缓缓开口。
「……让我跟那孩子见个面。」
出乎意料之外的话,让我「咦」的倒吸一口气。
「为……为什么?」
「因为马麻很担心啊。一直都说不需要朋友的小想突然交了朋友……马麻要亲眼确认,是什么样的孩子、是不是真的可以跟小想来往。」
我意识到自己的脸在抽搐。手不由得放在头上搔搔头。
「等一下……不用见面也没关系吧。不是什么需要担心的人。」
「但是,我很担心啊。小想要是有个万一……」
「就说了没事。」
我的语气变得有点暴躁,可又想起不能让母亲的情绪起伏太大便慌忙改口。
「真的没事,已经是高中生了,要是父母还干涉人际关系,大家都会觉得很奇怪的。」
要是被别人觉得很奇怪的话该怎么办呢。这我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我想应该能充分传达给她。
母亲一如我预期的语塞。一脸在想什么的样子。
要是她再多说什么的话会很麻烦,所以我说「好了吧?」,从母亲身边走过,上二楼回到自己的房间。
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有时候,会觉得这个家让人窒息。
我自觉在经济方面并没有受限,可的确是非常封闭的环境。
爸爸现在一个人在国外工作,因为忙碌已经好几年没有回来,也几乎没有联络,但似乎薪水颇丰,我是在不用担心钱的环境中长大的。母亲在远方的娘家好像也相当富有。只是,好像是觉得嫁出去的女儿还要依靠娘家不好看,我几乎没有去过,祖母死后只剩严格的祖父在,所以更有距离,已经好几年没见了。爸爸那边的亲戚本来就处不好,从我有记忆以来就连见都没见过。从爸爸独善其身的个性来看,会演变成这样也是没办法的事。
然后因为哥哥自杀,我们和邻居变得完全没有来往。母亲也好、我也好,都被当成敬而远之的对象,连擦身而过时都会别开眼睛。
母亲的世界里,就只有我。然后我的世界里,也是除了学校就只有母亲。连在学校也只有最低限度的人际往来。
都搞到这个程度了,为什么还不能满足那个人?到底还想要我怎么做呢?我勉强压抑住乱七八糟的心情,硬是闭上眼睛。
想睡,但眼前不时浮现那天看到的泪岩景色,毫无睡意。
在海岬悬崖下,宛如邀请入海般打上的波浪。
海面虽然看起来波涛汹涌,但水中波浪却没有这么激烈。
海里应该几乎都是平稳的吧。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是安定的。这个应该没有干扰,能一个人自由的漂流的地方,一次也好,我想去看看。
「唉……」
我不知不觉中深深的叹了口气。但我觉得,能叹气都还好。要真的到了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应该连叹气都叹不出来了吧。
我想,人恐怕是用叹气来勉强控制无法宣泄的情绪。
哥哥在选择自杀之前,大概连叹口气都没办法。没有表现出来,全部藏在心里一味忍耐再忍耐,忍不下去的时候就断了线,就这样不跟任何人吐露,静静了结自己的生命。我是这么认为的。
闭上眼睛,我突然好想跟绫濑说话。
希望她能听我说。我是第一次有这个念头。我明明一直想着不要被任何人注意到,把自己隐藏起来的。
只有她,是飞进我这个封闭世界的异物。刚开始虽然有排斥反应,但这个异物没有被排除,在不知不觉间被我的世界所接纳,成为习惯、理所当然般地该在那里的存在。
大概是因为绫濑跟我很像。她一定能了解我的烦躁与空虚。
明天见面时,把我至今从没有跟别人说的事情、感情,跟绫濑说吧。然后如果她希望的话,我也听她说。
——但我下定决心的第二天,不知道为什么,绫濑没有出现在我们平常相约的地点。
————◇总有一天成为海中的泡沫
从小就作过很多次的梦。
我是拥有漂亮鳞片的人鱼,在海中自在悠游。
海非常非常辽阔,而且我可以自由地到任何地方。随心所欲,可以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没有东西束缚我。
游到尽兴,就从水面探出头漂浮着。
不多久,指尖噗噜噜冒出透明的小气泡。仔细一看,自己的身体也变成了泡沫,逐渐消失。
我全身接连出现发出彩虹色光亮的泡沫,身体变得轻盈。也感受不到水压,我像是融进海中般完全消失无踪。
虽然消失了,但我并不觉得悲伤、寂寞、悔恨,而是非常幸福而充实。
「好闲啊……。」
我躺在被褥上,一边看着窗外的黄昏天空,一边放空低语。
想写作业打发时间,但本来进度就超前很多,所以前天晚上就写完了。电视看腻了,手机又不能用,真的无事可做。只能呼吸。
明明应该已经很习惯一直待在家里了,但现在却奇妙的觉得时间很长,觉得不做点什么就无法冷静。
我从小就讨厌有大把空闲时间的长假。
无视因暑假来临而开心骚动的大家,我总是拼命忍住叹气的冲动。
现在也没有改变。就算有社团活动,我也会比平时早回家。
要是回家晚了妈会生气,因此我傍晚五点就得回去。然后到就寝时间前,跟闲暇搏斗几个小时。要是妈在看电视,我也不能看喜欢的节目。
升上高中之后她买了手机给我,所以可以随便打发时间,可现在不能用。
窗外海鸟飞过。我想起和羽澄去动物园那天的事。
他一直看着笼中的鸟。我本以为转生的话他会想变成鸟,但他的答案却不同。被他反问时,我明明没想过,却回答我想变成一只鸟。
说谎。即便是现在我也并没有这么想。不觉得自己能成为一只鸟。
一个礼拜前,我跟羽澄出门时妈打电话来,要我到医院去接她。我小跑步回家去牵自行车,用超快的速度跑去医院,可还是比从家里或从学校直接去医院晚了三十几分钟。这让妈很不高兴。
到了医院,一脸困扰、傻眼的医生跟我说:
『因为本人要求所以还是做了检查,不过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今天可以回家了。只是酒喝得有点多,之后要多留意』。
老是这样,我鞠躬道谢说『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牵着妈的手离开诊疗室。
为什么这么晚?是不是要从我身边逃走?像你这种傻孩子能自己独立生活吗?她一直不停地说这些,责备我,不管我怎么道歉都无法平息妈的怒气。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为了安抚妈,我一直过着没有离开家门一步的生活。在妈去工作的期间也是,因为不知道妈什么时候会打电话回来,她偶尔也会早退晃回家,总而言之就一直待在家里。
手机硬是丢在了客厅里。因为想要表达我没有打算出门,没有打算跟任何人联络,没有打算离开妈。
但这么做并不能算是成功。妈还是一直感觉不太开心的样子。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妈满意,才能让她心情变好。
我在榻榻米上一边看着自己懒懒举起的手臂一边想。妈其实一点都不在乎我吧?不需要我吧?
尽管看起来像是妈把我带在身边,但其实不是我也可以。只要在自己手里的是能喜欢自己的人就好,谁都可以,只不过是擅自决定自己的人生,不允许从自己手中逃开而已。就像小朋友,即使不是这么喜欢的玩具,要是被其他人夺走了也会哭闹一样。
小时候,我觉得因为妈是『妈』,所以理所当然的是大人。不过随着年纪渐长,知道其他孩子的家长或其他大人是什么样子之后,便觉得我妈大概还是个孩子。她外表是个成年人没错、不但有工作、还生我养我,理论上应该是个大人,可有某个部分依旧是个小孩。
不,或许不是。其他的大人在家人或亲近的人面前,或许也会变成孩子。
但,大家都是一副大人的样子。就算是妈,在工作的时候也一定是个大人。不过在我面前不是。因为是家人。因为是自己的女儿。因为她觉得不需要顾虑我。
班导之前说过的话,突然浮现在我脑海中。
『会一直延续下去的人生——』。
『因为是你自己的人生,好好考虑吧』。
类似这样的话。
呵,我的嘴角扯起一抹笑意。『自己的人生』是什么?我想。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吗?自己的人生,真的能如自己的心意而行吗?大家都做得到吗?
自己的人生。至少我没有这种东西。
光是想到这个人生接下来要一直持续下去就忧郁起来。感觉像深深陷入无底沼泽一样。
是不是还说了什么羡慕你们有未来。『未来』。『未来』什么的,不需要。想到就烦。只要允许我能放空度过『现在』,能持续到死,就好。虽然有种不知道是谁允许的感觉。
我也不知道沼田老师说的『笑着活下去的生存方式』是什么,不可能让任何人微笑,完全无法想像要怎么做才能够幸福。真的有正确答案吗?
说不定,我忽然想起。羽澄可能也是。
一直沉默寡言的他,一直话多吵闹的我,谁看了都会说是完全相反吧?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跟我哪里很像。觉得他跟我,是一样的。
「……总觉得,好累……。」
我无意识地低语。
膝盖抽痛起来。虽然是旧伤,但还是会时不时剧痛。
啊啊,又来了,真的好累。这种事情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我呆呆地想,然后觉得奇怪。
我从小到大没有像现在这样想过。想的总是在永远继续下去的日常生活中,要怎样不惹妈生气,尽可能平稳的生活下去。从没想过要到什么时候。
我有点怕生出那个念头的自己。明明没想着要改变,明明不想改变的,我盼望着有所变化吗?
变化,很恐怖。被野放到未知的世界中,很恐怖。若那么恐怖,继续现在的生活比较好。我应该是一直这么想的。
忽然,我眼前浮现出羽澄的脸。毫无来由的,自己都吓了一跳。
不可思议的,从不见面的那天起,我每天都会想起他好几次。
羽澄怎么样了呢,我想。我突然没去平常碰面的地方,而且电话也打不通。他会吓一跳吧,说不定也会担心我。
再忍耐几天,就能跟他再见面了。之前每天都能碰面,所以只是一周没遇到,就觉得很久没见。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狗叫声。是往前数第三家养的狗吧。
之前在推特上看到被暂时收留的流浪狗母子的故事。在寻找收养人的推文下,有许多回文。
『被暂时收留真是太好了!』
『要是能早点找到家就好了……』
『希望能遇到温柔的饲主!』
很多这样的留言。没多久,好像就找到几位能收养小狗的人。也说狗妈妈留在了发现他们的人那里。家人四散,小狗们再也见不到妈妈和兄弟姊妹。
即使如此,大家的反应却全是一片欢喜。
『找到饲主真是太好了!』
『不会再饿肚子或冷得发抖了吧?』
『要在温暖的家庭里幸福生活喔!』
我也是这么想的。洗得干干净净,被人类抱在怀里的流浪狗,莫名的看起来很幸福。
但也觉得不可思议。它们真的幸福吗?继续当流浪狗,但能一家人在一起,不也是一种幸福?擅自收留它们、擅自找寻饲主,不是人类的自以为是吗?
然后,明明被收留的犬猫被当成温暖人心的美谈传颂,那为什么动物园里的动物却被说可怜呢。狗也好、猫也好、狮子也好、鸟也好,明明大家一样是动物。
不管怎么想都想不出个所以然,就不去想了。
即使如此,从刚刚开始狗叫声就没停过。明明平常不会听到狗狗叫成这样的。
是发生什么事了呢。我莫名在意,从被褥上慢慢起身,从阳台上看出去。
黄昏景色中,斜对面的公寓前有个徘徊的人影。三家开外的狗狗把脚搭在围墙前,对着那个人影狂吠。
可疑人物?觉得奇怪而凝神一看,我倒抽一口冷气。
「……羽澄?」
虽然只看得见背影,但这个体格没错。
我不由得想伸手开窗,又突然停止了手下的动作。
不行,我已经决定不跟羽澄联络了。
可是,明明只是一个礼拜没见,却非常怀念。好想见他,想看他的脸,想听他的声音。心里也有一个这么想的自己。
所以,我明明应该立刻进屋、拉上窗帘,离开窗边才是,却看了他的背影好一会。
羽澄看起来像在一一确认设在公寓入口的集合式信箱,然后忽然朝我这边转过头。
我看见他侧脸的同时慌忙转身。下一个瞬间。
「绫濑!」
他喊了我的名字。承受他声音的背脊,有种触电的感觉。是羽澄的声音啊,我想。
「绫濑。」
他再一次,但这次是慢慢的喊我的名字。我放弃的缓缓看向道路的方向。
是羽澄。因为怀念,我直直的回望他抬头看着我的那张脸。
一下想着是这张脸吗,一下想着啊啊是这张脸,无法冷静下来的动摇着。
「好久不见。」
我原本想着单方面失联应该会被责备,但他一副没什么事的样子稍微举起手。我也对他挥挥手,笑着说「好久不见」。
「还好吗?」
他为了不阻碍通行所以靠着路边,但还是抬头看着我说。
「嗯,很好喔——羽澄呢?」
「如你所见。」
「这样啊,太好了。」
话就到此,陷入一片沉默。我心中小声地说,有天使经过了。
「……想说为何狗在叫就看了一下,结果是羽澄所以吓了一跳。真巧。这里是我家。」
找路吗?我说。因为一般会觉得他可能只是有朋友住在这附近,也不能保证他是在找我。
而后羽澄傻眼似的说「怎么可能」。
「我当然是来找你的。」
我几乎要停止呼吸。吞了口口水后,回答「嗯」。连自己都觉得很怪的回应,但我只能说这个。
「……下来吧。」
羽澄对我微微招手。我不由得转头往后,确认客厅里的时钟。马上就是妈要回家的时候了。
怎么办,我只犹豫了一瞬间,接下来就点头对他说「嗯」。
走出玄关,在公共走廊上小跑步的时候,注意到我自己穿着睡觉用的松垮T恤和短裤,一身邋遢模样。但我就这样跑下楼。
羽澄在楼梯下等待。
「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哪?」
我一问,他便皱起眉头。
「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找得很辛苦。」
「你没到约好见面的地方,突然联络不上,打电话也完全不通。我一开始以为你生病了,不过到了第三天左右觉得怪怪的。想说来看看你的状况,但当然不知道你家在哪……。」
他少有的用抱怨语气碎碎念个不停。虽然我给人带来困扰说这种话很那个,可是能看见他少有的模样,莫名就觉得开心。
「对不起啦,刚好发生很多事。」
我嘿嘿笑着说,他一脸没力地垂下肩膀。
「……算了,总之你没事就好。松了口气。」
或许羽澄有点感觉到我家的事,所以说出没事啊、松了口气啊这样的话。
若是以前,我非常讨厌这种情况。小学时就发现我家跟一般家庭不同,妈跟一般的妈妈完全不同,就拼命不让周围的人发现。要是似乎被人家察觉了什么,我就会拼命掩饰,说一些没有根据的谎言。
但是,现在我不介意了。我觉得若是羽澄,他知道了也没关系。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我并没有告诉他我家在哪、住在哪个区。而后他不太情愿似的回答。
「后藤帮的忙。我去那家伙家,问他知不知道你家在哪。」
「唉?」
真意外。羽澄会主动去接触后藤。就我所知,他从未主动去拜托过谁。
「那家伙明明是个怪咖,但朋友反而还不少。他联络了其他班级的朋友、国中时期的同班同学,去找认识你的人。因此知道你好像住在这一带。从三天前就一栋一栋、挨家挨户去找『绫濑』的名牌。户数意外多,一天根本看不完。」
我心神不宁、冷静不下来。
为了我居然做到这种程度。一想到这,完全不知道应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要怎么回答才好,不由得低下头。
眼前的是我穿着买了好几年没能替换破旧凉鞋的脚,还有羽澄穿着像是每天刷洗似的干净闪亮球鞋的脚。
肮脏过头的凉鞋也好,干净过头的球鞋也好,一定有哪里不太对。
脚下已经没有影子了。这附近已经开始浮现一片夜色。不知道从哪里传来菜刀切菜的声音,还有咖喱的香味。已经到了这个时间了吗?
差不多该回去了,我想。妈说不定会回家。今天她晚上有工作,应该是会很晚才回来,但有时候会改变主意提早回家,因此不能掉以轻心。要是被她看到我跟羽澄在一起就糟了。所以得早点回房间去。
虽然脑子里知道,但脚动不了。我就这样低着头僵住。
注意到羽澄什么都没说,我忽然抬起眼,和他一直看着我的视线交会。就像要看透我心里深处一样直率的眼神。
这时候,响起手机震动的声音。羽澄抽了一下。大概是电话吧,震动的声音一直响。即使如此他还是一动不动。过了半晌,那双薄唇张开了。
「……要不要稍微走一走?」
听了羽澄的话,我立刻回答「嗯,我去」。什么都不想的,只有点头。就像溺水的人,毫不犹豫抓住眼前丢过来的东西。
我不知道妈什么时候会回家,所以一直待在家里。这一个礼拜一直都这么做。因为,如果再让她心情不好会很难弥补,我想。总之待在家里、表现出自己没有要去哪里的意思的话,状况就不会比现在更差。
但是,一直关在家里微妙的感到窒息,我想要呼吸外面的空气。
这时候羽澄来了。
虽然我的确想见他、想听他的声音,但我本以为一下下就够了。然而实际见到他本人,我觉得只说几分钟话是不够的。
所以立刻就接受了他的邀约。
此外,我脑海一隅还有一个『这么一来或许能知道妈的感受』的想法。『妈回家的时候,如果我不在家的话,她会怎么做呢,会怎么想呢』。对妈而言,我究竟是什么呢。
想到这,我开了口。
「呐,羽澄,我啊,有想去的地方就是了。」
妈是真的不在乎我吗。觉得陪伴在她身边的不是我也无所谓吗。我不被妈疼爱吗。
我想找出这个答案。
————◆世界充满希望
「我想去看夜间水族展。那个,暑假前后藤说过的……。」
听了绫濑的话,我没有立刻点头。
因为,搭电车到水族馆单程要花一个小时以上。现在出发,在水族馆内参观,然后再从那边回来的话,到家会是几点?
问她要不要走一走的时候,我预估大概就散一个小时左右的步。
觉得她好像没那么沮丧过,虽然和平常一样对话,但感觉只是表面上有精神,所以想带她去散个心。完全没有晚归的打算。
可是,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和平常的我不一样的念头。
我一直一直拼命地不让母亲担心。经常保持联络,选高中、选社团也以不会晚回家为标准选择。
即使如此,母亲永远不信任我,紧紧把我束缚住。
我得为母亲而活到什么时候?
这种不满,在我自己都没发现的时候,在心中累积。
这种生活方式得持续到什么时候。这不奇怪吗?
我这些想法,和担心无精打采的绫濑交织在一起,我回过神来时已经回答:
「好啊,走吧。」
手机再度震动。一瞬间想着要联络母亲说『今天去远一点的地方所以会晚回家』,不过立刻打消了念头。
若是其他高中生,稍微晚一点回家并不稀奇。或许能以此为契机,让母亲稍微了解她过去到底对我有多少无谓的臆测。
绫濑说着「那我们走吧!」迈开了脚步。虽然想提醒她是不是要留个纸条比较好,但我没说。她一定也有不这么做的理由和自己的想法。
我跟她回家后一定会被骂吧。我是无所谓,但是我主动约的,她被骂我会觉得很抱歉。
从水族馆回来后,先一起去见她的家人道歉吧,说是我约她的,都是我的错。下跪道歉我都愿意。
只有我一个人,一定不会想到这些。
若没有绫濑,恐怕我会一直甘愿过着在鸟笼里的人生。
但,我也第一次注意到,我的鸟笼有门,可以从内侧打开。并不是单方面的被关上,只是我自己关上而已。
从刚刚开始,口袋里的手机就一直断断续续的震了很多次。我小小叹了口气,关掉手机电源。这么一来就不会有什么事情来打扰了。
在往最近的车站走的路上,绫濑突然叫出声。
「啊,我没带钱包!」
她两手贴着脸颊大叹「糟了」,然后不好意思的笑着说「说起来」。
「就算有带钱包,也没多少钱就是了。你看那个公寓应该就知道,我家不是很宽裕,零用钱也很少……。」
我打断她的话说「没关系」。
「是我约你的,所以我来付吧。」
「可以吗?不好意思呀,谢谢!」
绫濑双手合十,低头道谢。
她或许会说谎,但会非常诚心地说出道歉和感谢的话。我总是没办法好好说出口,所以打从心里敬佩她这一点。
我一边说不客气,一边在心里嘲笑自己是有什么大不了的。
虽然说要付,但这不是我的钱,是爸妈给的。真是太难看了。即使飞出了鸟笼,还是个没办法靠一己之力生存的小孩。
好想赶快长大成人啊,我想。至少上了大学,可以打工赚钱。
不,但是,母亲会准我去打工吗。应该会说『我会给你很多零用钱,不要去打工待在家里』吧。
虽然想长大成人,还是个什么都做不到的孩子。因此,至少今天,我想在没跟家长说要去哪里,不在乎门禁时间的情况下,去某个地方看看。就这样,应该可以吧。
我们买了两人份的车票,穿过闸门。
我跟她都没有交通IC卡。我上学不用搭电车或公车,假日也不会跟朋友出门,更重要的是,因为母亲说「不需要这种东西」。我想她大概也是。
坐在月台长椅上,等待上行电车。
这个位于郊外的车站,只有普通列车会停。目送两班急行列车经过,过了十五分钟左右,我们等的电车终于开进月台。
车里虽然不到空荡荡,但乘客不多。这时间往市中心的人不多吧。我和绫濑并肩而坐,看着对面的窗外景色。
随着从低矮的房舍啊田地啊这种乡下景色,渐渐变成大楼或大型设施这种显眼的模样,天空也从黄昏转为夜色。播放马上就要到终点的广播时,太阳已经下山了。
抬起头也看不到顶的大型高楼与大厦,像是要盖住天空似的栉比鳞次。在都市里,即使是晚上也奇妙的明亮。跟我们住的城镇完全不一样。
「哇啊——好厉害,都是大楼,好像森林喔。」
车窗外呼啸而过的风景,让绫濑感叹起来。
与此同时,传来咕噜噜的声音。她啪的一下把手放在胃的位置,「啊」的红了脸。
「唉嘿嘿……肚子叫了。」
她掩饰尴尬似的笑了,我噗哧一笑说「我也肚子饿了」。
虽然想着要是我的肚子也响了就好了,但并不如我预期。
「到得比预期时间要早,去买饭团或面包一边吃一边去吧。」
「也是。饿着肚子去水族馆也没办法慢慢参观。」
刚好电车停了,我们下了车到月台上。
「有没有卖吃的地方呀。」
左右看看,找有没有车站内的小卖店或其他店家。
「已经是这个时间,所以可能没有在营业的店了。哪里有便利商店呀……。」
「啊,有店还亮着灯!」
绫濑指向另一边说。
「是立食荞麦面耶,有种都会感。羽澄,你有吃过立食荞麦面吗?」
「不,没有喔。有点想吃吃看。而且好像能很快就吃完,说不定不错。如果绫濑你可以,我们就去那里?」
「嗯!」
她一脸开心地用力点头,然后慌忙补上一句:
「麻烦你了!」
看来是很在意钱的事情。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点头说「嗯」。要是我再会说话一点就好了,自己都傻眼。
入口处有自动贩卖机,我们买了餐券进入店内。
「看起来好好吃……!我开动了。」
「我开动了。」
两个人都默默地动着筷子。
吃了大约一半,她终于开了口。
「好好吃!真的好好吃。」
我是第一次吃立食店。光是站着吃饭,就莫名有种不是日常生活的感觉,再怎么小的小事都觉得雀跃不已。或许这就是所谓的解放感。
奇妙的有种一扫阴霾的心情。没有得到家长允许就出远门,吃立食荞麦面,然后要去晚上的水族馆。这些经验全是第一次,一切都让我雀跃不已。
我过去并不希望有所变化。即使总觉得哪里很窒息,但对此并不觉得痛苦或不满。我想,即使是在看不见前路的黑暗中,人也能用手摸索好好的活下去。我连能做什么改变的可能性都没想过,所以一开始就没有希望改变的念头。
但是,在见到一周不见的绫濑说『有很多事』,笑得有气无力的时候,想像承受的一切的时候,觉得『不能待在这里』。虽然我也是,但是比起自己,我有更强烈的、非得带她离开这里不可的想法。
认识她让我明白这一点。改变、是可以去改变的。
然后我心底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想要改变、能够改变的念头,我非常惊讶。没想到自己心里竟然隐藏着这样的心情。
一定是过去一直掩盖着、秘藏在心底,自己也没察觉到。
她的存在让我掀开了心中的盖子,显露出隐藏的心情。
未来是明亮的,这句已经听烂的话,第一次有了明确的意义,在我胸中回响。
是的。要是觉得黑暗,就拉开窗帘沐浴在阳光下就好。要是觉得窒息,就打开门出去外面就好。这么理所当然的事情,我为什么想不到呢?
「绫濑。」
我小声地喊着让我发现这一点的人的名字。
双手合十,说我吃饱了的她,「嗯——?」的一脸疑惑看着我。
「……谢谢。」
我不觉得自己能好好说明清楚,就把我所有的心情放进这一句话传达给她。
「虽然我不是很清楚是怎么回事,但不客气。」
她嘻嘻一笑,有种阳光洒下,整个变得明亮的感觉。
我们从月台拾级而上,往位于二楼的闸口前进。途中透过窗户看见的景色,已经完全是夜晚的样子了。
即使是沉浸在夜色中的世界,在我的眼中,像是满溢着希望的光亮。
通过闸口的时候,站务员一直盯着我们看,神色古怪。好像几个人凑在一起,指着我们在说什么话似的。
算啦,大概是我想太多。虽然这么想,但心里莫名有点不安。
走出站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起雨来。是说,晨间新闻好像有报导有台风生成,靠近日本列岛。
「雨下很大耶……我没带伞,怎么办。」
「只能买了。」
发现附近有便利商店,我们小跑步跑过去。
即便一进门就有雨具专柜,不过可能是因为天气突然变坏都卖光了,塑胶长伞只剩一把。甚至连折伞都没有。
「算了,就这样。应该不会太远,一支就够。」
我没有伞也无所谓,绫濑不会淋湿就好。
她「嗯」的点点头,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又害羞似的笑了。
「共撑一把伞耶。」
她是那样想的?我心里偷偷动摇着。可我并没有这种打算。
是那么轻易就能做到的事情吗?绫濑会介意吗?我拼命忍耐,不让情绪显露在脸上。
要不要说一些我喜欢淋雨一类的话把伞给她呢。一边想一边结完帐,走出店门。
就在我们在屋檐下稍停,准备打开雨伞的时候,才注意到左手拿伞,右手拿零钱。不管是钱包还是雨伞都打不开。
我跟绫濑说「帮我拿一下」,把零钱交给她。然后打开雨伞,犹豫了一下该怎么做,最后沉默地把伞递给她。
她说「总之我先拿着,等下还给你」,把零钱收进口袋,然后说「谢谢」接过雨伞后,理所当然的把伞举在我跟她之间。
我不由得往后一退,说「我没关系」。她打从心底觉得不可思议的说「为什么?」顺畅地走到我身侧。
我把雨伞从她手里拿过来,尽可能不让她淋到雨,又不会明显到让她发现,费尽心思微调着撑伞。
「你来撑伞吗?谢谢。我是第一次跟别人合撑一把伞。」
「……这样啊?是说,水族馆在哪?」
我尽量不去看绫濑的脸,装着在找水族馆的样子左看又看。她也看着这一带。
「啊,那里的招牌上写水族馆在这里喔。」
「我看到了……走路五分钟?还满近的。」
「太好了——这样的话就来得及看夜间水族展了。」
绫濑高兴不已的小跳步。这模样,让我不由得笑了出来。
就在我们并肩往水族馆方向走的时候,看见两个穿西装的男人从对面走来。
莫名感受到一股异样的气氛,随意看了几眼,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离我越来越近。
在被不祥的预感笼罩的时候,他们已经站在我眼前了。
「——是羽澄想同学,对吧。」
为什么会叫住我?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想不透,脑子因为惊吓以及困惑一片空白。
「咦……是谁?认识的人吗?」
绫濑惊讶的问,我摇摇头。
年长的男人笑着对她说「不好意思吓到你们了」。
「我们是征信社的。那个,说是侦探应该比较好懂。」
「啥……?」
这一瞬间,点与点相连。
我失去力气,伞落在了地上。脑子里明明想着得捡起来,身体却动不了。
打在柏油路上的雨势增强。飞溅的水花打湿了脚。
我和绫濑,虽然淋着雨,但身体就像时光停止似的僵住。
————◇然后降下绝望之雨
啊啊,结束了,我想。
我们的小旅行,就这样哪里都没能去、什么都还没开始的,结束了。泄气,真的很泄气。
我和羽澄,被自称是侦探的两个人带到附近的家庭餐厅。虽然不是强迫,可却是难以拒绝的氛围。
他们让我们在餐桌席里侧相对而坐,然后像堵住我们的逃跑路线似的坐在外侧,告诉我们事情的来龙去脉。
羽澄的妈妈在傍晚左右去警察局报警,说『我完全联络不上儿子,从没发生过这种事,他一定是卷入意外或事故了』。但得到『他晚上一定会回来啦,是离家出走吗,你们有没有吵架』的回应,没被当回事。
所以羽澄的妈妈跑去征信社,说『要多少钱都没关系,现在立刻找出我儿子』,委托他们找人的样子。
很快的,他们去询问当地车站我们是不是搭电车到很远的地方,追踪我们到这里来。
还打电话给这个车站的站务员,告知我们的特征,说在找失踪的学生,拜托站务员若有发现请联络他们。然后在闸口看到我们的站务员打电话给他们,他们就等着我们出便利商店。
没想到会以这种形式告终。我一边看着上头满是水珠的饮料玻璃杯一边想。征信社,只在电视连续剧里听过。满脑子都是「原来真的存在」、「一听到侦探这个词就觉得不对劲」这类无关紧要的事。明明是自己的事,却彷佛是别人的事似的,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你们两个,难道是离家出走?不会是爸妈反对你们交往所以私奔什么的?」
大概是在拖时间,年轻的那个侦探明明是在提问,却一点都不在意我们回答什么似的,自顾自地说个不停。
我没有说话,想着明明不是离家出走。不是这么夸张的事,只是想到笼子外面一下下,试着到远一点的地方而已。
「嗯——不想回答?」
一开始被叫住的时候,我们以为会被骂所以有点害怕,但实际上他们是用很平稳的语气,微妙的笑着跟我们说话。
羽澄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看着桌角。
他心里现在是怎么想的呢?不会觉得是自己妈妈害事情变成这样,对我很抱歉吧。明明没有这回事的,我想。
我妈应该注意到我不在家去报警了吧。不,应该不会吧。现在才九点,她说不定还没回家。
啊啊,好想去夜间水族馆。想着这件事的时候,年轻的侦探拿出手机看了一下萤幕,然后给年长的侦探使了个眼色。
「……差不多该走了。」
我和羽澄依言站了起来。费用由侦探们买单。
出了店门,往车站去的时候。
「小想!!」
突然,从前方传来一个悲痛的叫声,我霍的一下抬起头。
「啊啊啊啊,太好了!幸好你没事……!」
一个从车站方向过来的女人,跑到羽澄身边,像撞上来似的紧紧抱住他。应该就是他的妈妈。
羽澄浑身僵硬的低头看着她。
「马麻好担心……!还以为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啊啊小想、小想……真的是太好了……。」
她流泪紧抱着羽澄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是打从心底担心自己小孩,温柔且温暖的母亲。
可羽澄的表情,却像无路可逃、陷入绝望深渊的人一般空虚而灰暗。他的手无力的垂下。
其中一名侦探,开口对心急如焚、喘着气一直哭泣的羽澄妈妈说。
「这位妈妈,请您冷静一下。您的儿子没有受伤,一切平安,真是太好了。」
「啊啊、嗯嗯、非常感谢……!从这孩子离家开始,我就一直害怕得感觉不到自己活着……!要是小想出事,我就活不下去了……真的非常感谢……。」
侦探们点头笑着对双手捂脸崩溃大哭的羽澄妈妈说太好了、太好了。
……什么啊,这。
我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就像是电影里的一幕,令人感动的重逢。露出「一切事情都解决了」般笑容的大人。
但是在人群中心的羽澄,看起来却满脸疲惫。
明明是被妈妈这么疼爱着、这么宝贝着的,为什么他会露出这种表情呢——如果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话,或许也会这么想。
就在一边想一边默默看着的时候,羽澄妈妈突然看向我。
「绫濑同学。」
被喊到名字,我反射性的答「是」。
就在她要开口说什么的时候,从车站方向又传来一个声音。
「水月!」
我吓得睁大眼睛转过头去。
「唉……妈?为什么会在这里?」
听到我的低语,年轻的侦探啊啊的点点头。
「因为羽澄太太说不知道孩子是不是跟你在一起,所以就打电话给你妈妈确认了。」
「水月!!」
妈妈一脸严厉,踩着响亮的高跟鞋声音走了过来。
「你在想什么!自己跑到这种地方来,什么都没跟我说……!」
她一边说,一边对着我举起手。
我反射性的别过身体。被妈指尖轻轻掠过的脸颊,瞬间热辣起来。
「……对不起。」
我低下头,道歉。妈紧咬着唇,然后突然转身。
啪,一个尖锐清脆的声音,穿透我的耳膜。
几乎与此同时,羽澄妈妈发出「嘎啊啊啊!」的惨叫声。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的思考能力瞬间停止了。
但下一个瞬间,我看到羽澄捂着一边脸颊低下头的模样,理解到是我妈打了他一个耳光。
「妈!你做什么!?」
我一边大喊一边紧紧抓住妈的手。
「小想,小想,你没事吧!?」
羽澄妈妈像保护儿子似地紧抱住他。他立刻回答「我没事」。
妈眉头紧皱上扬,瞪着羽澄。
「看你做了什么好事!随便把我家的宝贝女儿带到这种地方……!想离家出走你自己走就好了!水月要是有个万一该怎么办才好!!」
而后,这次换羽澄妈妈紧紧抱着他,对我妈投以尖锐的目光。
「小想并不是会离家出走的孩子。他是个孝顺父母的温柔孩子!」
「不要说了,马麻。」
羽澄表情扭曲地说。
妈一边斜睨着他们一边抓着我的肩头。
「那,你的意思是水月的错啰!?」
「妈你不要说了!是我约他的,羽澄没有错!为什么要打他!!」
我抓着妈的手,拼命地要求「跟羽澄道歉!」。
「不可能,你是在庇护那孩子吧!水月不会什么都不跟我说就出门吧!?」
「不是这个问题……总之先道歉!」
快哭出来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后悔、难过、眼底热了起来。
「好了好了,两位都是,到此为止。」
「稍微冷静一下。」
侦探们把两位妈妈拉开,阻止了她们。
「离家出走,在青春期的孩子里还满常见的。我们也找过几十个离家出走的孩子。附近还有其他人,之后在家里好好聊一聊吧。」
年长的那位微笑着开口调停。
妈妈们也稍微恢复冷静,沉默了一会。
而后羽澄的妈妈深深一鞠躬。
「……造成困扰非常抱歉。总之,儿子的行为是我督导不周……我不是合格的母亲。」
侦探们对着肩膀颤抖的她说「没这种事」。
「不,我真的是个没用的母亲。明明是辛苦生下来的孩子,却什么都不了解……。」
妈妈,羽澄嗫嚅着。像是安慰,但不知如何是好的微弱声音。
「我会严厉责备他,以免再发生同样的事……。」
「这位妈妈,不要这么自责,孩子平安就好不是吗。」
「……我们也非常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我妈也对侦探鞠躬道歉。第一次见到她这个模样,我莫名觉得有点尴尬的低下头。
雨打在后颈上。冷到觉得奇怪,我不由得颤抖。
我抬眼一看,羽澄用他漆黑的眼睛,注视着虚空。
「哎呀,这就是爱啊。叔叔都感动了。」
回去时,年轻的侦探跟我们说。「到处找你们,一通电话就放下工作飞奔而来……两位都是好妈妈啊。没有爱是做不到的喔——你们真的是被爱着的。得好好感谢妈妈,好吗?」
年长的侦探也嗯嗯地点头。「是啊。对你们来说或许只是稍微冒个险,对爸妈来说却担心到连饭都吃不下。以后不要再做让爸妈担心的事情了。」
「……是。」
我跟羽澄,只是为了应付一下才这么回答。
大人们一定一辈子都不会注意到,我们的眼神是空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