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罪之泪的味道
我很久以前就决定,要在十七岁的夏天结束前死去。
要说为什么是十七岁的夏天,其实没有特别的意思。
只是莫名的觉得,『十七岁』和『夏天』的组合,非常适合『死』。十六岁的话还是孩子,太早了,如果十八岁的话又已经是个大人,太晚了,所以我想,在大人与孩子夹缝间的十七岁死去刚刚好。
关于死亡,虽然是无意识的,但我应该已经想很久了。我一直有这种感觉,自己没有活着的价值,也没有活着的意义,所以死亡是理所当然的。
我想,就算我死了,也一定不会有任何人为我哭泣。我没有亲近的朋友,所以不会有人难过。妈一定会为了我哭泣吧?但是,实际上并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失去丈夫和女儿的『可怜的自己』而哭泣。
可是,这太寂寞了。
我会这么想的契机,是国中时读了安徒生童话『人鱼公主』的原作。活了几百年的人鱼公主,憧憬着只能活几十年的人类。是因为人生虽短,但依然拥有灵魂,死后能够转生的缘故。
我想,若我就这样死了,或许真的不会留在任何人心中,在身体死去的同时就从这个世界消失。海中泡沫啪一下爆开,在那一瞬间消失无踪,和甚至看不出曾经有泡沫,一样。
虽然这辈子过得没什么意义,但希望死前至少有人能记得我。转生后想有稍微好一点的人生,重新好好生活。
我想转生。思考该怎么做才能转生时,我在某本书中找到了答案。人死之后,如果有人为他难过、记得他的话,这些念想便会成为灵魂的力量而转生。
若是如此,我就必须找到会为我的死而难过,我死后还会记得我的人。
这时候,我发现坐在我前座,安静而冷漠的男孩,羽澄想,是个非常温柔的人。
教室里跑出蜈蚣,在大家一片「跑到哪去了?」「杀掉杀掉」的骚动当中,他用自己的笔记本接着蜈蚣,悄悄地走出教室。我不由得跟了上去,看见他在校舍内院里放走了蜈蚣。他站在那里直到看不见蜈蚣的影子,才回到教室。
几天后,我在回家路上偶然看见了蹲在路肩的羽澄。我以为他是在看蚂蚁列队,结果在他的眼前,躺着一只可能是被车撞到,伤痕累累、一动不动的小猫。默默看了半晌的他,轻轻抱起小猫,缓缓迈开步伐。我再次追上一看,他在不远处空地上的草丛中埋葬了小猫,闭眼合掌。
第二天,我到那块空地一看,那里供着猫罐头、水和小小的花。
纯白色的美丽花朵。
我看着在风中摇曳的白色花瓣,想着「就是这个人了」。
羽澄很温柔。不管是什么与他无关的生物,他都理所当然的倾注善意。
若是这么温柔的他,在我死后,或许多少为我难过吧。然后,说不定会记得我。这么一来,我就能转生。
所以,我接近羽澄。我想,如果我跟他熟悉起来的话,在我死后,或许他会把我放在他记忆的一隅。一点点碎片也没关系,希望他能记得我。
我利用了羽澄。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
但是,最后却变成了这样。
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做了无可挽回的事。
「羽澄,对不起……。」
我在幽暗的候诊室抱膝而坐,呻吟似的低语。
哭也没有用。已经发生的事情不会改变,过去无法改变。
尽管知道,可我的眼泪依旧止不住的流。
沾湿嘴唇的眼泪,惊人的异常苦涩。
不知道过了多久。
在泪水开始干涸的时候,终于稍微能冷静的思考了。
羽澄拼命地帮助了单方面擅自利用他的我。倾注全力,即使是牺牲自己的生命,也要帮助我。
他沉入海底时候的脸,现在还历历在目。
平静的眼神。看起来像是做好死亡的心理准备,接受命运的样子。
然后,我从他平静澄澈的眼神中,接收到他对我说「活下去」。
羽澄这个人,比我想像得还要温柔。
别人一定都不知道。或许大家都觉得他冷漠、没表情,总是冷冰冰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到,但我明白。
羽澄也带着不想被人看见的重伤活着。和我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虽然只有一点点,但可以窥见他隐藏在冷静脸孔下的脆弱。
不过,正因为他一定经历过许多的悲伤或痛苦,才能有包容一切的单纯温柔。
他赌命给予我的温柔,我一丁一点都还没有还。
我想,再见羽澄一面。
可是,现在的我不能见他。不可以见他。
这样的话,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首先是必须改变。必须变强到可以独立。
这么一来,一定能回应其他人的善意。
我站起来,踩在全白的地板上。
然后,来到在羽澄房门口的警察面前。
「怎么了?能说话了吗?」
我点点头。
刚才警察对我说「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时,我拼命哭,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因为被事情变得这么严重吓到,还有不想被人知道。我害怕被人知道我真实的一面。
但是,这样下去不管多久都不会改变。
我用手背拭泪,深呼吸一口气。坚定地往前看,清晰的开口说。
「请帮助我。」
警察惊讶的睁大眼睛。
「我已经不想回那个有妈妈的家了……。」
滑过脸颊的泪水,已经不苦了。只有咸味。
我想起那时海水的味道。
————◆倾泻而下的光之花瓣
久违的学校,莫名有种奇妙的小而美感觉。
不过,我觉得比以前要明亮干净了,真不可思议。
我走在从窗外照进大把阳光的走廊上。因为是暑假的最后一个假日,所以好像每一个社团都休息,没有学生,一片宁静。
我推开位于尽头的生物教室大门,走进教室,沼田老师从准备室探出头来朝我轻轻招手,开口说。
「喔,羽澄,真是辛苦了啊。」
「不,完全不会,没什么大不了的。」
老师直直看着我,不知道为什么露出一点苦笑。
「身体没事了吧。」
「是的,没问题。谢谢老师关心……老师那时候哭得超惨的,没事吧?」
「……不要开大人玩笑啊。」
老师这次傻眼似的笑了。
我一边喝着老师泡的咖啡,一边想那天发生的事。
和绫濑一起从泪岬跳进海里,我勉强救回她后,就力气用尽、失去意识。
时间感都没有的时候,我忽然张开眼,眼前是一片纯白色的世界。
我想着地狱是这种感觉啊,意外漂亮啊的时候,传来哭喊的声音,我清醒过来。
我在病房里,看着天花板。
床边是哭到跌坐在地的妈妈。她一边哭到喘不过气,一边说了好几次「小想,太好了」。
啊,我没死。吓了一跳后,我庆幸自己没有死。从心底涌起的,强烈的念头。
如果哥哥和我都不在了,妈妈一定会崩溃的吧。幸好没有走到这一步。我事到如今才这么想。
我以为自己死定了,结果运气很好的被救了起来。好像是因为偶然看到我们跳海的目击者报了警,警车和救护车已经抵达,立刻把被钓客拉起来的我和绫濑送到医院。
就在我一边看着抓紧床铺大哭的妈妈一边呆呆想事情的时候,沼田老师突然来了。在教师办公室工作的老师偶然接到妈妈打去学校的电话,慌慌张张的赶到医院。然后,他看着我的脸,身体一点一点地滑落,瘫坐在地上。为什么连老师都在哭?
虽然我自己说我已经完全没事了,但医生说「缺氧时间太长,需要仔细观察脑部有没有受损」,所以住了三天院,还说出院后也要静养,所以在家躺了整整三天。
然后今天,班导说想跟我聊聊关于下周开始的新学期情况,兼之听我的近况,所以叫我来一趟,便久违的到学校来。妈妈虽然说担心想陪我来,但我认真的恳求她「拜托,希望你不要再做这种事了」,她虽然一脸受到打击的样子,还是作罢了。
在类似会议室的地方,班导、学年主任、校长、副校长、保健室老师围着我,各种问我到目前为止的状况、将来要怎么应对,关心我有没有希望学校做什么,终于结束后,我放松下来,来到生物教室。
「……以前啊。」
喝完咖啡的沼田老师自言自语般缓缓地说。
是,我回答完,老师无力的笑了。
「我以前导师班的学生,也曾经自杀未遂。」
我屏住气息,凝视着老师的脸。
「丢脸的是,我完全没有发现。也没有和那孩子谈。突然收到联络,听到那孩子吃了大量的安眠药被送到医院时,我震惊到几乎要昏倒。幸好那孩子没事。」
「……太好了。」
「我不想再犯同样的过错,所以经常留意学生的状况。要是有一点和平常不一样,要是有什么觉得奇怪的地方,我就会立刻开口问一问。」
老师重重叹了口气,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看看半空,再望向我。
「再次接到同样的电话,我连拿话筒的手都在抖。」
真是对不起,我小声地说。老师轻轻一笑,回答,这不是羽澄的错。
「没想到是羽澄和绫濑……我完全没发现。」
恐怕老师在自责、后悔,没有察觉我们心里痛苦到试图自杀,没有阻止我们。
但是,我摇摇头。
「老师当然不会发现。因为我是,绫濑也是,我们都尽全力不让别人发现。这不是老师的错。」
像我们这样的人,会竭尽全力的不被周围的人察觉。为了不让别人发现而贴上坚固的鳞片。
即使如此,老师缓缓开口。
「还是希望能谈一谈……。」
我想起哥哥。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脑中浮现的哥哥模样,是遗照上的那张脸。
如果心里有痛苦到想选择死亡的烦恼,找人聊一聊会比较好。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信号呢?这大概是自杀者周遭亲友的想法吧。在那之后,妈妈一定也一直是这么想的。
「一旦溺水就来不及了,所以要是快溺水的话,请不要犹豫,寻求帮助。逃走需要力气。要是完全没有力气,就逃不了了。所以,得在力气用尽之前,趁着还有跑的力气时逃走。趁着还能逃的时候逃走。在溺水之前,游泳。要是自己都已经动不了,周围的人即使想帮,也帮不了了。」
好的,我小声回答。
这是真的。逃走也是需要力气的。如果自己一个人挣扎到连力气都没了的最后关头,身体就再也无法动弹,只能倒下。
「希望你们这些年轻的孩子,能更信任、更依赖大人一点。虽然不被信任、不被依赖,也是因为我们能力不足就是了……我身为老师,绝对希望当学生有任何问题的时候能找我商量,希望学生能依赖老师、相信老师。否则就不会选择教师这个职业了。」
「……比起说是老师的错,更重要的是我们完全没想到依赖大人。所以老师并没有错,也不是老师的责任。」
「就算你这么说,但人就是会想很多啊。」
老师呼的吐出一口气。
「……有这样的妈妈,羽澄和绫濑你们之后也会很辛苦吧?」
老师到医院来探病的时候,我有稍微提了一下妈妈还有之前发生的事。老师好像也有跟绫濑谈过,又一脸几乎要哭出来的表情说,你们两个都辛苦了。
妈妈在知道我是自己去跳海的时候,陷入半是疯狂的状态。
我对着她哀叹『我明明这么努力的不让这种事情发生,为什么』的背脊,忍不住说『这就是原因』。
『我知道因为哥哥的事情所以你这么做,但过度的什么事情都要担心、干涉,不照你的想法去做就哭……你发现到这束缚着我、折磨着我了吗?一直没有自由,我再也没办法忍耐了……。』
我第一次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
妈妈非常惊讶,陷入沉默,过了小半晌才小声地说。
『……我是为了你好,才这么做的……。』
『这句话,是最折磨我的』
妈妈表情扭曲着哭喊『你的意思是马麻的错吗?』。
那时候我的思绪奇妙的清晰,觉得这人好可怜。
爱子自杀身亡,为了不犯同样的过错而急切努力。明明哥哥的死不是妈妈的错。明明是哥哥自己的选择。然后自责不已,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为了不让我走上和哥哥一样的道路,只好用异常的过度保护来养育我长大。
要化解妈妈长年来根深蒂固的想法,应该不是简单的事。只有我一个人一定做不到,必须要借助大人的力量不可。
接下来该做的事情堆积如山。
「……我想是的。」
我叹了口大气点点头,老师低眉笑了。
「那个,我知道家里的事情很难启口,但什么时候、什么事情都能找我谈谈。教师就是为此存在的,所以不要忘记有我们在。」
好的,我点点头后,开口问我一直很在意的事。
「……绫濑她,怎么样了呢?她家里没事了吗?」
那天之后,我一直没能见到她。她没到病房来,我的手机又因为泡水故障无法使用,也联络不上她。问妈妈她也什么都不告诉我。那个人似乎还是认为是绫濑害得我寻死的。
住院期间从主治医师那里得知「你救的那个女孩没事」,沼田老师也说「不用担心绫濑,羽澄你先安心休养」,所以我知道她总归是保住一条命而多少安下了心。然后家里的事情,警察和学校也都了解情况,有不少大人介入其中,所以情况应该不会更差了。
但是,她的身体真的没问题了吗?母亲那边也没事了吗?我还是很担心。
今天,我摆脱妈妈说「在家里再休息一下」的阻拦到学校来,是因为想多少问一下绫濑的状况。
老师点点头开口。
「警察到医院来,因为羽澄你无法出声,所以好像问了绫濑事情的经过。刚开始她哭到没办法说话,但过了半晌,绫濑突然去警察那里,说『请帮助我』。」
我惊讶得张口结舌。
「她一边眼泪直掉一边说『这样下去,我跟我妈都要不行了』。」
「这样啊……。」
「现在学校辅导人员和社工都已经介入,好像在讨论接下来的事情。」
我一边点头,一边想。
这个,心神不宁却又温暖的感情,是什么呢?
我想了会,发现到了。啊啊,是开心啊。我现在,是开心。
她一定是第一次主动伸出援手。为了好好得到对的大人的帮助,她把隐瞒至今的情况说出口,希望其他大人能帮助她。
太好了,我想。装得一脸平静,但其实痛苦到想死的她,终于承认自己的痛苦,希望被拯救。
这一定,已经没事了。
「绫濑好像在教室喔。」
老师说。
我睁大眼睛「唉」了一声。
「但是,今天不是没有社团活动……?」
「嗯,但是,他因为想跟羽澄你慢慢聊所以来了。她在教室里等,跟我说如果我跟你说完话告诉她一声。」
「这、这样啊……。」
没想到今天会见到面,我微妙的坐立不安起来。
「虽然用这间教室也可以,但应该在没有人的地方两个人碰面比较能好好说话吧。好啦,赶快去吧,我想她现在正在等着喔。」
我慌忙站了起来对老师鞠个躬,离开生物教室。
我的心脏微妙地怦怦跳,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我迅速下了楼,穿过走廊,抵达教室。
我站在门前看着教室里面。那长长的美丽黑发,在窗边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
「绫濑。」
我深呼吸一口气后,小声喊了她的名字,走进教室。
长发摇曳,小小的脑袋转了过来。
「羽澄。」
绫濑是这个模样吗?我的心怦怦跳,她带着澄澈的笑容,看着我。
一个礼拜不见了。但是,可能是一直都没能见到面,涌起一股怀念的感觉。
「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了。」
她有点害羞说话的表情,让我的心怦怦跳。
「你没事吧?」
「没事,绫濑呢?」
「嗯,很有精神喔。」
「太好了。」
我走过去,在她旁边的座位坐下。
我们沉默互望了半晌。没把握住挪开视线的机会,为了掩饰自己的心神不宁而开口说「但是」。
「那时我可是被你吓得不轻,没想到你要切断我的绳子。」
绫濑微微嘟起嘴说「这是我的台词吧」。
「没想到你竟然还带了刀子。准备得也太齐全了吧?」
「因为我出门就打算这么做了。不知道为什么绫濑你带着玻璃碎片啊。」
她嘿嘿嘿地笑了。
「在找石头的时候,有破玻璃瓶碎片掉在地上,就捡起来了。」
「也太随意了吧。」
「因为羽澄你突然说要一起死呀,我急死了。」
我轻轻点头,眼睛看向窗外。浅蓝色的空中,薄薄的云朵飘过。
「没想到我们两个人想的是同样的事……。」
「真是吓了一跳。」
觉得有趣的一笑后,绫濑平静的开口问我。
「……为什么,明明说了要一起死,却还要救我呢?」
「因为我觉得我能做的,只剩下这个了。」
我低语般回答。
「我非常非常清楚想要一死了之的心情。所以没办法阻止。即使那时候阻止下来了,总有一天还是会出现相同的状况。」
但是……我继续说。
「……我不希望你死。」
我发现绫濑想死的时候,就希望她能活下去。
我明白在苦痛之中活下去有多艰辛,可我不希望她死。
「但是,我知道想死的心情不是这么简单就能消除的,所以才打算一起跳到海里,然后只让你获救。」
付诸行动一次,或许她就会打消想死的念头吧,我想。
「我代替你死,希望你活下去。」
「……我是个有被别人这么看待、有生存价值的人呀?」
绫濑真心觉得不可思议似的说。
「生存价值,是指对社会有没有用这种?」
「嗯,那个,类似这种感觉。我这个人啊,会给人带来麻烦,也没什么用。」
「我并不是因为觉得绫濑你是对社会有益的人,才希望你活下去的。」
她眨了眨眼睛。
「只是因为对我来说,绫濑是特别的、与众不同的、无可取代的。所以不希望你死,如此而已。我是个自私的人,因此有没有社会价值都无所谓,只是为了自己希望你活下去……我擅自行动,抱歉。」
很不像我会说的话。我也很惊讶自己能不害羞的说出这些话。莫非是一度寻死导致的?现在,与自己的羞耻心相比,我觉得把我对绫濑的心情传达给她更重要。
我喜欢她的笑容。希望她能一直微笑。如果有什么东西挡住了那个笑容,我会把它消抹去。
「所以,我想连你的份一起死去。」
我这么说完,绫濑噗哧一笑,微微歪头。
「不是连我的份一起活下去?我有听过人家说连谁的份一起活,但是连谁的份一起死,还真是新颖的说法呢。羽澄果然很温柔。」
「温柔?哪里啊?」
「因为,羽澄你之前不是说过吗,转生的话,想成为鲸鱼的尸体。」
这话我没听懂,我睁大眼睛看着绫濑。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就觉得羽澄是个温柔的人。因为,这是想成为大家的养分的意思吧。」
「……不是的,我只是觉得活着很累,想成为不是活物的东西而已。」
「但是,不单是死去,而是对其他生物有帮助、成为其他生物粮食的死去不是吗。我不在意自己死后会怎么样,可羽澄是会考虑到死后的世界的,所以这一点相当温柔。」
「……我不懂。」
我耸耸肩,换了个话题。
「是说你现在怎么样?在儿童相谈所※?」
注:日本的儿童福利机构。可提供养育咨商、儿童与家庭相关的调查与判定,也能暂时收容儿童或执行亲子隔离安置。
考虑绫濑家的状况,我想理所当然的觉得会是这样。但她摇摇头说「没有」。
「怎么说呢?儿童相谈所基本上是到十八岁为止,不过没办法收容高中生的情况还满多的。」
我张大眼睛,哑口无言。
「怎么会……那……」
「嗯,但是,我能理解。和父母关系不好、被父母不当对待的孩子大概有几十万人,但能收容的人数是有限的,这么一来就会优先收容年纪小的孩子,一定的。儿童相谈所里有很多两、三岁的孩子,有很多比我辛苦、有性命之忧的小小孩啊……」
绫濑皱着眉低语。
「所以,如果是高中生的话,头脑和身体都有所成长可以反抗家长,有在打工赚钱的话也能够自立,好像应该能逃离家长的支配。」
的确,从一般人的角度看来或许是这样。如果是即将成人的高中生,其他人会觉得已经能够独立自主了吧,或许可以做点什么。
「不过,从小到大这么多年一直被支配、束缚、压抑着活下去的人,是很难自己逃走的……。」
听了我的话她点点头。我和她都没办法靠自己的力量逃出来,才选择了结自己的生命,从痛苦中解脱。
「对啊。即使是高中生,也很难逃离家长掌控。就这样放着并非什么好事,非得改变不可……。」
我惊讶的屏住呼吸。
绫濑的目光看向了其他人、看向了社会。思考着未来的事。
这大概是因为她现在有思考自己以外事物的余裕了吧?
「那么,绫濑你现在怎么样?离开家住外面吗?」
「嗯,托你的福。有儿童庇护所,高中生也能住进去,所以我现在紧急在那边避难,之后会跟负责的人谈谈,是要回家跟妈一起住、还是去寄养家庭,如果都无法安置就要自己赚钱生活,进入独立救援中心,还是要自己一个人住比较好。」
「这样啊……之后会有很多辛苦的事情,要加油喔。什么话我都愿意倾听,有话想聊的话,随时打电话给我。」
她微笑点头说嗯。没有为了隐藏自己感情而贴满鳞片的,直率的笑容。
「绫濑你,为什么要救我?」
我开口询问,她静静地直直看着我的眼睛,然后。
「这是秘密。」
噗哧一笑回答。
「唉,还有这样的?」
我惊讶的一耸肩。绫濑笑着撑着脸说「有啊」,望向窗外。
「夏天要结束了耶。」
无论是清浅的蓝天,还是刷子涂上去似的云朵,都已经开始弥漫着秋天的气息。
「明明应该是最后的夏天,却活下来了呐。」
我微笑着说完,她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开口。
「啊,这么说起来,我们明明约好了要去夏日祭典却没去成。」
我默默从书包里拿出文件夹。用指尖拿着今天早上和早报一起丢进信箱里的传单对着她,让她看内容。
「还来得及。今天有烟火。因为那天晚上天气不好就延期了。」
绫濑的眼睛啪的一下闪闪发亮。
「想去!」
我笑着回答「去吧」。
「夜间水族展也没去成,下次好想去好好参观喔。」
走出校门,绫濑一边推着脚踏车走一边说。
「那个啊,我之前仔细的看了一下网页,上面有写未满十八岁需要监护人陪同。」
我的话让她睁圆眼睛。
「咦,那个,就算那时候没有被侦探发现,我们也还是没办法参观的意思?」
我笑着回答「是的喔」。她也咯咯笑着说「真的假的啊——」。
「那,满了十八岁再去吧。」
「对啊。」
明明不知道到那时候还会不会在一起,但就理所当然的约好了。
我们朝着烟火大会会场漫步而行。
途中,我们两人都被便当店窗户上贴的海报吸引了目光,上面写了『不要寻死』的文字。
『不要寻死。想寻死的话请打这支电话。你不是一个人。』
写了自杀防治单位的单位名和电话。
「羽澄为什么觉得死了也无所谓呢?」
绫濑停下脚步,看着海报开口问。
我平静的开口。
「我哥,在他高一的时候自杀了。」
她一脸惊讶的转过头,睁大眼睛看着我。
「真的,那一天突然发生的。他和平常完全一样,毫无征兆,就突然自杀了。非常非常惊讶,真的是吓了一大跳,打击很大……。」
我流畅到不可思议的把话说出口。明明隐瞒至今,没有和任何人提过,也说不出口的。
但是,我其实是想要说出来的。希望有人能听我说。
终于找到想倾诉的对象,放松下来似的,话语从我的身体里向外溢出。
就像是依附在身上的邪灵退散,我脑中浮现出这个画面。因为跳海,家里的事情被大人们知道了,但反而却有种『再也不用隐瞒了』,拨云见日的感觉。
然后我突然想把一切都跟绫濑说。最希望倾诉的对象,真的,是绫濑。
现在想想,在跳海之前,我要是一开始就跟她多聊一聊就好了。
「事发后,才知道哥哥在学校有人际关系上的烦恼……妈妈非常自责自己什么都没有发现,然后状况越来越奇怪……担心我担心到异常的程度而过度保护,连我的人际关系都要干涉,对我的束缚加剧。她应该是认为,为了不让我重蹈哥哥的覆辙,一定要一直监视我不可。」
「这样呀……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羽澄很辛苦啊。」
「嗯……从小我就拼命努力不让妈妈担心,但渐渐觉得窒息,不过一看到妈妈哭我就无法反驳或反抗。这时候,就觉得要是死了就解脱了吧。」
我没有说妈妈擅自调查绫濑的事。这说不定会让她觉得不舒服。
「……绫濑你,为什么想死呢?」
这次换我反问皱着眉听我说的她。
她右手在喉头、左手在脚上轻轻摩挲着回答。
「我虽然老说自己是人鱼所以走不好,因为是人鱼所以不能唱歌,但这个,其实,是我爸害的。」
「……唉?」
这出乎意料之外的答案,让我一时语塞。
接下来绫濑告诉我的,对我来说是非常沉重、疼痛、痛苦的事。
「……为了不想让别人知道我讨厌的那部分,就不管不顾一直说一直说,不留一丝空隙。如果好像要被察觉了,就说谎也好做其他事情也好的模糊带过,这么一来,就不会被人能看见我的内心世界。」
她也是把过去绝对不愿被人看见,不惜随便说一些没有人相信的谎言也要隐瞒的事情,毫无保留的全说出来。
她也跟我一样。应该是想说给我听的吧?
绫濑做到了主动向警方求助。或许是她身上的邪灵退散了,然后,或许是想对我说。
「但是,怎么说,我真的很累。妈酗酒、歇斯底里,心情好的时候才会给我饭吃。即使如此,如果我想要到外面读大学,她就会非常非常生气。怎么说呢,一想到哪里都不能去,一辈子得待在这个房间里,就觉得不想活下去了。」
「……这样啊。」
以前觉得我跟绫濑明明完全不像,但不知道为什么有种类似的感觉。现在终于找到了答案。
我用一直闭口不言保护自己,她用一直开口说话保护自己。这么一来,我们就能拼命隐藏不想被人看见,不想为人所知的自己,活下去。所以我觉得我能稍微理解她的感受,她也能稍微理解我的感受。
不过,至少我没有像她那样,被父母暴力相向。
「和绫濑相比,我的经历根本不算什么……。」
爸爸对我漠不关心,妈妈对我过度干涉,这对我来说的确相当痛苦,却远不及留下后遗症及心灵创伤的她那么惨烈。
但是,绫濑听了我的话后摇摇头。
「不是这样的。」
她坦率的说。
「我的痛苦是我的痛苦,羽澄的痛苦是羽澄的痛苦。不能比较,也没有比较的意义……你哥哥过世的事也好,为了你妈持续忍耐的事也好,你是真的很努力了。」
眼底渐渐热起来,我慌忙揉揉眼睛。
「但是啊。」
绫濑一边盯着『想寻死的话』这串文字一边低语。
「不是想死……只是活得很累而已。」
我点点头。
「是一种死亡当然很恐怖,可是,如果继续下去真的真的活得很累,为了解脱只能死,没有死亡以外的逃生路的感觉。明明不想死,只是因为活得很累所以寻死,既难过,又寂寞。」
绫濑的话,让我沉默的眨眨眼。
「如果我没经历过那些事,一定不会想寻死。但是,现在的我,不仅是因为自己的问题,而是因为周遭的状况而变成现在的我。因为周围的人寻死,是多悲哀的事啊……。」
她看着我。
「羽澄你被救护车带走,失去意识的时候,我真的这么想。仅仅因周围的人而被领向死亡,羽澄明明就不需要死的啊,要是你死了该怎么办才好……。」
她大大的眼睛里,泪水滴滴滚落。
总是带着笑容的绫濑,哭了。
我不由得伸出手掬起她的泪。
「谢谢。」
回过神时我这么说。
「我以为就算我死了,也不会有谁为我哭泣。」
妈妈应该会哭,但我想那是她为了自己流的泪。我的世界里只有妈妈,所以我想,就算我死了,也不会有人为我哭泣的。
但是,绫濑却为了我不住流泪。
「羽澄,对不起。」
她一边哭一边道歉。
「为什么道歉?」
「因为,羽澄差点被我害死啊。很痛苦吧,对不起……」
这些话让我惊讶。
那时候的我只想着自己的事。想着能这是个正好能实现自己想死,以及希望她活下去的两种心情,就和她一起跳了下去,只救她起来。
我没想到自己的行为竟能让绫濑有这种想法。
「……对不起。」
我道歉后,她又说「对不起」。
一来一往的说「对不起」半晌后,我们两人同时噗哧一笑。
「好想改变啊……。」
一边再次往会场走去,一边放空低语。
我打从心底觉得,讨厌这样的自己。只想着自己,不懂其他人的心情而无意中伤害了其他人。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所以我并不是想死,就如绫濑所说。不想活下去和想死,意义并不相同。
若是如此,为了活下去,只能改变。
「好想改变呐。」
身旁的绫濑说。
「不是常常看到类似的故事吗,在漫画或连续剧里,与某个人命运的相逢,日常生活因此有了巨大改变,发生各种事情,最后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成长……。」
嗯,我点点头。
我看着海面。海面上的涟漪反射着阳光,闪闪发亮。
「与某个人相遇而改变,托某个人的福改变……这些,全是充满谎言的痴人说梦。在现实生活中,不会发生这么刚好的事。」
全部,我想。
平凡常见的故事。也是有看了这个给读者希望的故事而感动落泪的人吧。但是,这不是真的。绝大部分的人,都不曾有过命运的相逢,奇迹没有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过着平稳而平凡的人生。
「所以,如果真的想改变的话,自己必须改变。如果想能够改变什么的话,自己也非得能去改变不可。好,改变吧的打起精神,用自己的双脚坚持努力,必须自己迈开脚步。」
「是啊……是啊。」
想改变的话,只能打起精神、坚持努力,用自己的双脚迈开脚步。
我以前做不到。只有满腔的痛苦、艰辛与不满,没有做出任何真心想改变的行动。虽然有半调子的离家出走啦、试着去跳海啦,但不管哪一件,都与该面对的事情背道而驰,塞住耳朵,只是逃开而已。当然改变不了。
这样的我,现在能像这样活下去、呼吸、拼命地挪动脚步,是托绫濑的福。
「但是,认识绫濑,是我有了想改变、能改变念头的契机喔。」
我对着走在前方的纤细背影说。
她停下脚步转回头,带着满脸的笑容回答。
「不是喔。是羽澄自己想改变的唷。」
而后有点恶作剧味道的笑了,指着自己说「我也是喔」。
「回家之后,我会和妈妈聊聊。」
像是不要让自己的决心动摇似的,我试着开口出声。
「绫濑凭着自己的努力从鸟笼中飞了出去,我也得学着做啊。我会说很多次,直到妈妈理解为止。」
我把过去所想的事情、感觉到的事情、考虑的事情、忍耐的事情、无法忍耐的事情,全部和盘托出。
『请让我拥有自己的人生』
是的,我能够好好说吗。
只能说出口。为了我自己,也为了妈妈。
那个家里,时间在哥哥死后就停止了。停滞时间的残骸成为沉积物,就这样沉积在家里。所以总是幽暗的、窒息的,妈妈不管过了几年都还是满怀苦恼。
打开窗户,沐浴在阳光下,带进新鲜的风息,换气,这么一来时间一定会开始流转。妈妈或许就能稍微笑一笑。
「嗯。改变吧,一起改变吧。」
绫濑歪着头笑了。
在路边摊位吃吃玩玩打发时间,到了要开始放烟火的晚上七点,我们在沙滩上并肩而坐。
伴随着爆炸声,夜空中的光之花开始开放。
烟火接连被打上天空,白、黄、红、蓝、绿,色彩缤纷的花朵盛开,填满整片夜空。
「呜哇——好美……。」
身边的绫濑着迷似的低语。全黑的头发上倒映出火花的颜色。
她从口袋里拿出某个东西,用指尖捻起对着烟火的光。
「这是,什么?」
「人鱼的鳞片。」
她开心地回答。
我稍微往她身边靠了点,看着那个像鳞片一样的东西。在透明的碎片中,丰富多彩的花朵发着光。
咚一声发出巨响。一团光团一边拖着尾巴一边发出咻咻声,势如破竹的从海面升空。
伴随着像是穿透身体的爆炸声音,一朵大大的烟火开在遥远的头顶上。
喔喔——骚动声响起。
天空中开出许多蓝色的花,化成无数条光线呈放射状开展。然后就在花开的时候,位于中央的白色与紫色的光开始劈哩啪啦的裂开,一边发出砰砰磅磅的声音,一边开出无数的小小烟火。
而后,一阵残光啪啦啪啦的往地上倾泻而下。
那感觉就像是沐浴在翻飞的光之樱花当中。
「要是那时候死了,就看不到这场烟火了呐……。」
绫濑很感慨地说。
在我想回答点什么的时候,附近忽然陷入一片黑暗与静寂。
我们一直凝望着天空。但是那里只有一片薄薄的青烟。
「唉……不会是,结束了吧?」
她傻住地低语。从第一个烟火开始才过了不到五分钟。太傻眼了,我突然笑了出来。
「唉——骗人的吧,寒酸!也太寒酸了!」
「好短喔,果然是乡下的烟火。」
我们捧腹大笑。
这样大笑、这么开心,也都是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