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做了坐在树下、阳光从叶隙洒落全身的梦。
抬起头,远方是冠雪的山脉。梦中是故乡山里的河川,自己坐在被阳光晒得暖热的岩石上垂钓。
为什么呢,在这遍布污泥的地底,竟夜夜做着同样的梦。
那条河好美。树木的枝叶慵懒地往外伸展,一到秋天,换上红黄色新装的叶子,为水面染上织锦般的色彩。
至于那些用尽最后一分力气,翩翩飘落水面的老去枯叶,在清澄的水底投下小小的影子,不知流向何方。
总有一天,我也会这样。每个人都一样。
难道当时年幼的我,因为看着水面上随波逐流的枯叶,让这段宛如天启的彻悟记忆深植心中,所以现在才会不断梦见清流?
(如果真是如此……)
凡恩露出苦涩的表情。
(我还真是无聊啊。)
库许纳河畔那场战役,整个军队宛如被老虎钳夹住的小树枝,在东乎瑠占压倒性优势的兵力下溃不成军。但不可思议的是,至今从未梦见当时的情景。
直到现在,凡恩还能鲜明地想起那些亲如手足的伙伴在自己眼前惨死刀下的样子,但为什么始终没梦见呢?
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只剩衣衫褴褛的他还能站着,头上一张大网迎面撒下。不管是那股油腻的尘埃臭味也好,沦为战俘后被带到阿卡法盐矿这个地狱前的种种也好,全都不曾来到梦里。
不过,偶尔,那张脸会在梦里出现。
那是刚开始在故乡山地征战时,他第一次亲手杀死的男人。
那男人是一位在后面指挥部队、身骑骏马、高声对士兵发号施令的将领。远远看去,虽然只觉得是个傲慢的东乎瑠将军,但凡恩巧妙地让对方与部队拉开距离,从旁切近后,再一箭射向那位将领的胸口。他的头往后仰,头盔随之落下,但显露出来的竟是一张意外年轻的脸孔。
那张脸茫然地盯着透过铠甲接缝刺进胸口的那枝箭。
先是怀疑:「自己真的要死了吗?」然后体认到:「没错,真的要死了。」那张因恐惧和痛苦而扭曲的年轻面孔,至今还深深烙印在眼底。
那场战役后,伴随着一场场杀戮无数的战争,死亡,就这么偷偷摸摸地变成了随处可见的日常。
现在,凡恩再次亲眼见证死亡。
据说在这个地狱里,不出三个月就会成为尸体、遭到丢弃,而他已经待了两个月。这些日子以来,自己就像蚂蚁一样,扛着装有岩盐、重得深深嵌入肩膀的竹篓,不停往来地底和地面之间;到了晚上,则铐上与深埋岩盘里的铁桩相连的脚镣,就这么入睡,日复一日。
刚被带来这里的时候,他一心以为只要不断用脚踢铁桩根部,总有一天会松脱也说不定;但不管再怎么踢,那根深深打进坚硬岩盘里的铁桩却丝毫未动。每天遭受苛刻对待,却只能拿到少许粮食,这种严重透支的身体,就连抬腿踢铁桩的力气都没有。
在日渐衰弱的身体哀求下,他的心或许早在不知不觉中想放弃一切了。
(无聊……)
被无情砍倒的树,哪有什么枯叶般的彻悟。
虽说凡恩已不年轻,但也才四十岁,应该还有即使身心磨耗至油尽灯枯那一刻,也要奋力砍下敌人脑袋的骨气才对。
但有此念头的同时,心底却觉得空荡荡一片,找不到非得活下去不可的执着。就像掉到研钵底部一样,当生命走向尽头时,这种被掏空的感觉说不定还能带来些许慰借。
我的人生,说穿了不过就是这样。
想到这里,胸口便掠过一股哭笑不得的空虚。
尽管如此,凡恩仍无意选择死亡。
如果想死,方法多得是,他才不想因为败给痛苦而选择一死。
直到残存的生命之火消失前,他非得活着不可。
喀哒,喀哒。微小的声音持续着。
那是往地底送进微风的风扇叶片旋转发出的声音。风扇是利用地下水流推动水车而运转的,微弱的风就这样随着叶片,经过长长的风箱送进来。这就是延续生命的救命索。会不会有那么一天,自己再也听不到这声音呢?
阖上的双眼深处看见的,是清澈的潺潺流水。
喀哒,喀哒,可以听到彷佛说悄悄话般的微弱声响。
玩具水车转动着。那是凡恩做给儿子的水车。他一边回忆父亲在遥远的从前替自己做的水车,一边做给儿子。因为用竹叶做的水车只会「唰唰」地发出些微水声,儿子便拼命用嘴巴模仿真正水车的声音。
手臂似乎还能感觉到儿子的呼吸。若有似无的、柔软的气息……
夏天,河畔那些干燥的白色石头对面,从叶隙洒下的阳光舞动着。桦树的白色树干令人眩目,满眼嫩绿也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热闹极了。
儿子抬起头,碰碰他的手肘。指着树林深处。
(……啊。)
是鹿。有只飞鹿。
在树木的缝隙间,它看起来就像是片浓绿色的影子。这只鹿已经过了壮年,体型却异常庞大。鹿角宛如熊熊燃烧的火焰,向天飞窜。
凡恩站起身,牵起儿子的手往前走。
就像蒸腾的热气,鹿的身影隐约摇动,彷佛随时都会消失。
凡恩握着儿子的小手,轻声对他说:
(那该不会是……)
隐隐听到叫声,凡恩一惊,睁开双眼。
眼前的美丽光芒瞬时消失,又回到充满黑暗污臭的现实。
还听得到……声音很远。
这地底层叠着许多因挖掘岩盐而形成的洞窟,看来有如蚁巢,但他听到的并不是被锁在这一层的奴隶所发出的声音。
他们的声音完全没停过。
呻吟、啜泣、简直不像人声的兽般咆哮,总是不分昼夜不绝于耳,那些声音几乎已不成声,只是种噪音而已。
但现在听到的声音很明显有所不同,正因如此,耳朵才能清楚地辨别出来。
那声音听来很急迫。在空间里不断回荡,叠成好几层声音。
那是带着恐慌的叫喊、嘶吼声。一开始是通往外面的上方坑道有异状,接着,骚动渐渐往下移动。
(……怎么回事?)
凡恩撑起上半身,蹙起眉头。这时,刚好看到一名奴隶拖着铁链站起来;那奴隶就被绑在离坑道出入口的干道最近的地方。
位于坑道跟干道交叉口的火把,映出那男人一边惨叫一边扭动身体的影子,就在这时,一个黑影迅速无声地窜进来。
(……狗?)
在晃动的火把亮光下,可以看到发亮的毛流,但周围实在太暗,无法看清完整的样子——有点像狼,但又比狼小。
(该不会是山犬?)
故乡的山里有许多极为剽悍残酷的山犬。看那影子的身形动作,确实很像山犬,但山犬为什么会来这种……?
位于入口的奴隶和那影子纠缠交错,接着发出一声撕裂般的惨叫。
「……乌里亚,基?奥诺,洛吉?」
睡在身边的男人也跟着起身,望着前方的黑暗,怯生生地开口。那男人面朝着凡恩,像是在提问,但凡恩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会在这盐矿工作的,几乎都是东乎瑠的死囚,或是从南方带来的战俘,很少遇到语言相通的人。来自阿卡法的可能只有凡恩一个。
凡恩对身边的男人耸耸肩,开始环视周围,看看有没有可用的东西。
如果把那条将自己锁在岩盘上的铁链缠在手腕上,或许还能派得上用场,但脚踝被脚镣铐着,就无计可施了。
那黑色野兽接二连三袭击奴隶,慢慢往这里接近。
「喔呀!喔呀!喔呀!」
身边的男人惊叫着,挥手想赶走野兽,但野兽并没有停下来。
野兽跳向男人的刹那,凡恩奋力用没铐住的左脚踢向野兽侧腹。
被踢飞的野兽发出短促的哀鸣,但是在背部即将撞上岩壁前,竟一个扭身,反踢岩壁一脚,稳稳落在地面上。
令人难以置信的俐落身手。
凡恩哑口无言,与那野兽正面对望了片刻。
黑暗中,那对绽放着异样光芒的金色眼睛若有所思地望着这里……下个瞬间,一团黑影迫近眼前。
有些暖和的气息包围着脸。野兽嘴里散发出有如刚裂开的新鲜木头般奇妙的草腥味。
野兽的牙齿深深嵌入凡恩下意识护住喉咙的手臂。
先是感受到手臂上彷佛被硬物夹住的压迫感,马上又转为利齿咬破皮肤的剧痛。
凡恩在呻吟中抓住那团黑影的鼻子,沿着长长的鼻梁往前,手指往对方眼睛一戳。
野兽发出一声惨叫,松开凡恩的手臂,闭上受伤的单眼,只往后方蹒跚退了一、两步,却没有逃走,又咬了隔壁男人的脚。就这样接连咬伤奴隶们,最后消失在坑道深处。
凡恩按住被咬伤的手臂,粗喘着气。虽然痛得厉害,但没什么出血。
其他奴隶也各自按着被咬的地方,略显亢奋地互相探问。
大家都被铁链绑着无法脱逃,所以野兽突然袭来的恐惧也更加骇人,不过一阵骚动过去,倒是没有人受到危急性命的重伤。
「奥他库,耶杰!拉吉,洛吉,盖得、迈耶!」
凡恩低头看着身旁一边不停咒骂,一边按住脚呻吟的男人,不禁皱起眉头。
(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要攻击人?
山犬也好,狼也好,除非饿到极点,或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地盘跟孩子,否则并不会轻易攻击人。
难道是遭到追赶,才会逃进盐矿?
若是因为畏怯或恐慌,当然有可能出于反射而咬人。不过……
(那家伙丝毫没有怯意。)
在一瞬间四目交接的金色眼珠。那双眼睛就连一点亢奋的神色都没有。不如说它像是在冷静地观察四周。
(那是士兵的眼睛。)
冷静执行任务的士兵就是那种眼神。想到这里,凡恩摇摇头。再想也没有用。
他使劲地挤压伤口周围好几次,让血滴在地上,同时在心里啐了一声。
(明天早上一定会肿得很厉害。)
现在烦恼也无济于事。
可能是恐惧突然来袭导致的反弹,身体开始觉得疲倦,就像一滩熔化的铅液。凡恩让身体避开铁链躺下,叹口气后,闭上了眼睛。
隔天早上,女奴送来勉强算得上早餐的食物,她好像受了伤,分配薄粥的动作极为别扭。粥碗送到眼前时,他瞥见女奴的手臂用现成的破布缠着。
总是带着威严十足的脚步声走下坑道的奴隶头子,也拖着疲累无力的脚步走下来,命令大家开始工作。
第四天早上,女奴送早餐的手剧烈抖动,粥都洒了出来。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中,也可看出她手臂和脸上都长了疹子。凡恩直觉猜想,可能是得了麻疹。
凡恩脑中浮现小时候得麻疹时,母亲给他喝的药草,忍不住开口:
「如果有朱棘(把苍耳晒干磨成粉制成的药)的话,喝喝看。」
对方虽然不懂凡恩在说什么,但似乎仍能感受到话语中的体贴,女奴抬起头,浅浅一笑。不过,就连要挤出那抹微笑都很吃力的样子。
七天后,已经早上了,但身旁的男人还没醒来。
那人躺在地上,身体蜷缩成一团,很痛苦的样子。就算叫他也没反应,轻轻一摇,才发现全身已经冰冷。
这么说来,大概是前天吧,这个人开始咳得很严重;即使是半夜,也一直能听到呻吟声。但凡恩太疲倦,无力起身,只能就这么呆呆躺着,听那声音不断传来。
要是能起身替他拍拍背就好了。看着对方再也不会动的背影,凡恩暗暗想着。同时发现身体异样地燥热、无力,连刚刚那个念头都好像漂浮在内心极遥远的彼端。
坑道四处都可听见宛如枯木磨擦般的干咳声。
隔天早上,被锁在坑道里的男人之中,有四个人再也没从睡梦中醒来。
凡恩来到坑道外工作,看见每条坑道都躺着几具遗体。那些还能动的奴隶,和拿着鞭子站在一旁监视的奴隶头子也一样,人人都咳到胸口凹陷。
凡恩隐约感觉到,疾病正静静地蔓延着,不过他并没有太在意。
那些男人再也不用背负这些重得陷入肩膀、让人肉绽骨散的重担了。不久之后,自己应该也会变得跟他们一样吧。
被野兽咬伤后的第八天晚上,凡恩没梦见从叶隙洒落的阳光;取而代之的,是凄厉的恶梦。
突然,剧烈的头痛袭来,随之而来的是让牙齿不停打战的恶寒。
如海浪般一波波打来、让全身猛烈颤抖的恶寒与战栗终于慢慢平缓下来;但同时,发烧的热度也开始攀升,高烧的程度就连吐出的气息都好像在燃烧似的。
身子因高烧变得软绵的同时,他做了一个恶梦。
一个长出树根的梦。
树根从那遭到野兽啃咬的伤口钻进手臂中。
凡恩大叫着想按住手,身体却不听使唤。树根就这样一寸一寸爬进无法动弹的手臂里。
到达肩膀的树根开始分支,一根往颈部、一根从锁骨边往胸口延伸。树根不断继续分支,沿着血管遍布全身。
难以忍受的疼痛。
他不断发出无声惨叫,一次又一次,好几次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宁可就此失去意识,然而在梦中却始终无法如愿。蔓延身体各处的树根终于到达头部,那瞬间,凡恩的感觉变得异常清晰鲜明。
就在凡恩已做好心理准备,要迎接剧痛袭来时,大脑深处的某一点彷佛被什么东西刺穿,下一刻,麻痹般的温热快感传遍全身。
从下腹部到大腿根部硬得像木板一样,凡恩反弓着身子,不停颤抖。
快感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心跳快得彷佛心脏就要裂开。
好痛苦。
就在他觉得死亡近在眼前时,眼窝深处开始布满无数光点。
那些光粒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似的聚集起来,像漩涡那样,一边旋转一边扩大。光粒在体内不断磨擦,那些被磨擦到的地方也都变成了光粒。
(要崩散了……)
身体渐渐变成细碎的光粒,崩溃瓦解。
原本在身下的岩石,不时何时也变成了光粒。与身体接触到的东西都化为光粒,一切全都崩解,融入一片混沌。
在逐渐消失的身体中,凡恩看到一颗颗光粒映照出的自己。
时光犹如走马灯般快速回溯。
他看见妻子古灵精怪的淘气笑容、儿子羞涩的笑颜、父亲母亲和哥哥的脸、故乡老家的门,还有猎犬乌兹从那扇门后轻快跑出来的样子;炊烟、清流所反射的光,还有从泛红的叶片透过来、舞动不止的阳光,全都看见了……
(别走……)
凡恩拼命拉住正在流逝的这些,想让它们再次汇聚于身体。
或许是这强烈的意念化成了微小的力量。
那些往四周逐渐扩散、变得黯淡的光粒,终于,慢慢地——慢得令人心焦,重新汇聚,再次重塑他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