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咙如灼烧般的干渴,让凡恩醒了过来。
他一边发出嘶哑的呻吟,一边睁开双眼,听见眼垢剥落的声音。手背碰到的是冰冷的岩壁。
周围一反常态的明亮,他甚至还能看到手臂上的汗毛。
看看被野兽咬伤的伤口,曾被利牙深嵌的明显伤口已结了痂。
昨晚,好像因为发高烧,做了可怕的梦。
(昨天晚上……)
真的是昨天晚上吗?
凡恩不太确定自己的时间感是否准确,也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好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又好像陷入一片空白,有种奇妙的恍惚感。
(饿了……)
不,不是肚子饿了那么简单。是彷佛腹部有把火由里往外烧灼般、非常强烈的饥饿感,并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变得更加强烈。手有些颤抖。不快点吃些什么的话,可能会昏过去。
但是在被铁链绑着的状态下,不可能靠自己去觅食。距离早上送粥的时间应该还有很久,一想到这里,凡恩又流了一身冷汗。
口好渴,头也很晕……但是,除了这些症状,脑袋似乎好一阵子没这么清醒过了。
就像发高烧熟睡的隔天早上,出了一身汗,热度也已经消退,那种醒来后神清气爽的感觉。
话说回来,还真安静。
连老鼠和虫子走动的声音都听不见。送风叶片转动的声音还是听得见,却完全感觉不到其他人的动作和气息,连声音都听不到。
(该不会还是半夜吧?)
凡恩一边狐疑着,一边把身体转向岩壁,使劲一撑,站了起来。此刻映入眼中的光景,让他不禁为之愕然。
视线所及之处,尽是瘫倒在地上的尸体。
斜对面那个男人,昨天晚上明明还活着;还有锁在对面墙上的人也是……这一层所有人都断了气。
一眼就看得出来,他们并不是睡着了。
不知何时烧尽的火把已然烧成黑炭,地底下明明只有从干道透进来的些许微光,但那些死去的男人脸上痛苦挣扎和狰狞的表情却看得一清二楚。
在一片死寂中,凡恩开始发抖。
心脏剧烈跳动。喘不过气。
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他什么都不知道。但心里有种「不能再待在这里」的预感。不知道哪来的声音警告他:快逃!
饥饿也在腹部深处催促着身体。
(得快点离开这里才行,越快越好!)
凡恩什么也没多想,正要拔腿狂奔,铁链「哐啷」一声用力拉住他的右脚。他往前扑倒,下意识用双手抵住岩床撑着身体,啐了一声。
(可恶!)
怒火突然涌上心头。
现在的凡恩深深憎恨那些抓住他、把他囚禁于此的人。
他抓住脚镣,在盛怒下用力一拉。用两根铁桩锁住的铁板和螺丝发出「哐啷」的刺耳声音。
明知不可能松动,但此刻凡恩可顾不得这么多。
熊熊怒火让他大吼一声,紧咬牙关,用全身肌肉的力量拉扯着铁链。
手臂、肩膀的肌肉扎实地隆起。
接着……手里传来粗大铁链开始像麦芽糖般扭转的触感。链环的开口越来越大,终于整个扯断,凡恩应声往后一倒、跌坐在地。
凡恩跌坐在睡乱了的草席上,呆呆看着手中垂下的铁链。
他就这样盯着被自己扯断的铁链。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拖着还连在脚镣上的残余铁链往外跑。
凡恩一面听着自己的呼吸声,一面跑在坡度平缓的干道上,跑向能通到地面的天通坑。
他看见远方高处的光线。光线被支撑滑车的坚固木架挡住,和木架绑在一起的粗绳则缓缓摇晃着。
凡恩抓住复着一层粗糙白盐的大型木梯,开始不断往上爬。
越接近上层,四周也越亮。
来到第二层岩盘时,他听见马蹄敲在岩石上的达达声。
(马还活着?)
大概是发现到凡恩的存在,绑在岩壁和木栅栏之间的马从容地望向这里,抬起鼻子,噗噜噗噜地喷着气。
除此之外,没看见任何会动的东西。
他眯起眼环视坑道,只看到气绝倒地的奴隶。
凡恩咬紧牙关,继续专心往上爬。
(那野兽……)
前几天来袭的那只野兽浮现眼前。
它是怎么爬下这座梯子的?不管是狗或是狼,应该都不会爬梯子下来,更别说往上爬了。
(不……)
看它的身手,不无可能。
回想它能在快撞上岩壁前一个扭身,踢向岩壁,在半空中一跃落地;那么在这狭窄洞穴中,一边轮流踢着梯子和岩壁,一边往下,对它来说,也许同样轻而易举。
(那家伙到底是什么?)
奴隶们接二连三死去,都是被它咬伤之后的事。
不管再怎么严苛的劳动,也只是带来身体的疲累,那么多奴隶不可能一口气全部死光光。
地底也有可能突然充满毒气。但如果真是毒气,那个睡在靠近出口处的男人应该可以幸免才对;而且怎么想,分别睡在不同岩层的男人们同时送命都是不可能的事。
大家都出现剧烈的咳嗽,那种类似感冒的症状也是被野兽咬伤后开始蔓延的。
(可是……)
一想到那野兽冷静、彷佛在执行任务般,一个接一个咬伤奴隶的样子,凡恩忍不住咬住嘴唇。
(如果死因是被咬伤,那为什么我还活着……)
来到最后一段,凡恩努力抬高身体,连滚带爬地从通往矿山口的坑道出来。
凡恩眯着眼,看着眼前彷佛大张着嘴的矿山口。
西下的太阳在岩壁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
(黄昏……)
还是清晨?这样算来,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半天?还是更久……?
凡恩紧抿着唇,来到坑口外。
一瞬间,整个人包裹在金黄色的光芒中。
清凉的秋日晚风轻抚过脸颊。夕阳透过摇曳的枝叶,悄悄染红大地。
完全没有人的气息。
那些为了阻止奴隶逃亡而看守盐矿的守门士兵,还有奴隶头子,全都不见踪影。
发出细小振翅声飞来飞去的苍蝇,暗示了他们的现状。
一阵凉风吹来,凡恩打了个哆嗦。
总之,先找点东西吃吧。只要是能吃的,什么都好。
他看看四周,发现几幢建筑。
被带到这里来的时候,为了怕他逃亡,所以眼睛被遮住了;运送岩盐时,四处也有许多奴隶和奴隶头子,根本没闲工夫窥看四周。这还是凡恩第一次看到盐矿周围的风景。
眼前首先看到的是瞭望台。旁边那排像是大杂院的建筑,应该是奴隶头子们的住处吧。
东边建有大小不同的两幢建筑物,屋顶还伸出几根菸囱,可能是烹煮奴隶三餐的厨房。旁边还有几间看起来像仓库的房子,应该是这样没错。
所有房子全部紧闭门户。
凡恩饿极了,早就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提防。他走向离自己最近的建筑物,踢踢门,还用身体撞了几次。屋子好像从里头上了门闩,虽然已经撞出一点缝隙,但还是没办法就这样打开门。
他没有放弃,继续撞了好几次,终于听到有什么断裂的声音,门突然开了。
身体顿时失去重心,凡恩踉跄跌进屋里,小腿还碰到了硬物。他啐了一声,摸摸小腿。门前倒着三张椅子。
(是这些挡住了门?)
屋里一片死寂。
黄昏的余光从窗户斜斜照了进来,尘埃漫天飞舞。
淡淡的光线中,他看见倒在地上的女人们。还有个女人可能正要喝水吧,虽然倒地不起,但手仍伸向了水壶。
看来应该是用餐时死去的。房间中央的调理台上,散置着切好的发姆(小麦面包),桌上汤汁四溅。
他想起送粥来的女奴手臂上缠着破布。
(门闩……用椅子档门……)
她们害怕受到袭击。
(是那只野兽吗?)
这里一定也遭到了袭击。碗盘碎片全被扫到地板一角。他几乎可以想见女人们铁青着脸,一边打扫一边谈论「那到底是什么」的景象。为了怕再次受袭,晚上才会这样紧拴着门睡。
一天、两天、三天……开始出现咳嗽症状时,只觉得是感冒了,仍拖着发烧的身体工作。最后,她们终究一一死亡。
看着这些已经断气的女人,凡恩想起身体突然觉得沉重如铅的奇妙感觉。
她们已失去血色的脸庞和脖子上浮着一颗颗的红黑色斑点。或许是发烧留下的痕迹吧。
凡恩头痛欲裂,身体不住颤抖,连呼吸都觉得痛苦。尽管如此,他还是无法对这些突然迎接悲惨死亡的女人身体视若无睹。
凡恩阖起颤抖的双手,闭上眼睛,祈求女人们的魂魄能回到遥远常春之地。
接着他张开眼睛,观察四周。
鼻子从刚刚就一直闻到浓郁的食物味道。
抬头一看,先是看到天花板挂着成束的辣椒和大蒜,一旁还挂着成卷的香肠。房间中央的大调理台上则放着出炉后还来不及切的大圆发姆。
看来这里并不是烹煮奴隶三餐的厨房。奴隶能吃的只有黏糊糊的麦粥。香肠和发姆这些东西已经很久没看过了。
凡恩先冲到大水瓶前,用勺子接水咕噜咕噜喝了几口。冰凉的水甜美有如甘露,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他喝了再盛、盛了又喝,尽情喝饱后,一把抓起调理台上的发姆,撕下一大块,一口咬下。
发姆的大小足以当做四口之家的晚餐,但凡恩甚至等不及咀嚼,狼吞虎咽吃下肚后,马上又撕了一块大口咬下,不知不觉就塞满了肚子。
脑中有个声音在对他说:别吃过头了。
那个冷静的声音告诉自己: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过着这种只吃少量食物果腹的日子,一下子吃太多的话,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尽管如此,他的手完全停不下来。
简直就像身体里有个深不见底的大洞一样,不管再怎么吃、再怎么吃,那个洞还是填不满。
凡恩伸长了手,粗鲁扯下挂着香肠的绳子,大啖咸香够味的香肠;就连冷香肠里凝固的白色脂肪,都让他觉得美味极了。久违的肉味像是开启了身体里的某个机关,让他全身暖了起来,就像即将熄灭的蜡烛再度明亮起来。
他暂歇片刻,用手背擦擦嘴。突然,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凡恩抬起头,侧耳倾听。
确实有声音——好像是哭声。
(还有人没死?)
在哪里?声音是哪里传来的?
他仔细聆听,好像找到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离开厨房后,哭声稍微变大了些。
(在隔壁吗?)
眼前是一幢比刚刚那幢更简陋,但规模大得多的建筑物。
这里也一样,有什么东西从内侧挡着门。现在的体力虽然比刚才好,不过少了生死交关的紧迫,也使不出把门踹破的力气。
看看四周,东侧墙壁上方有一扇小气窗。
凡恩把刚刚小腿撞到的椅子搬过来,踩着它从气窗挤进去。
和隔壁相比,这幢昏暗建筑物内部显得更加冷清。
偌大的空间里只排着几口炉灶。灶上放着黑色的锅子。看来这里才是烹煮奴隶三餐的厨房。
这里也有好几个已经死去的女人,有些看起来还很年轻。
看着她们脚上的脚镣,凡恩不禁咬牙——这些女孩也是奴隶。应该是战败后被赶出故乡,整群带到这里来的吧。
后面几口灶的灶灰都扫了出来,堆在灰桶里。大部分的锅子也都已洗好晾干。
但靠近凡恩的两口灶底还留着灰。放在灶上的黑锅里也还留有一些粥。
她们可能是替盐矿的奴隶做完饭、收拾完毕,正打算煮东西给自己吃时倒下的。
那哭声听来依然朦胧,不过已经比刚刚清楚许多。可是女奴们全都倒在地上,看不出有一息尚存的人。
只有一个女奴在靠里面的地方。她并没有倒在地上,背部还正好堵住灶口,就这样坐着死去。包着头发的布歪歪斜斜,头发散在脸颊上。年纪大约二十二、三岁吧。
直到死去的那刻,她都拼命抱住身体,深怕没能把灶口挡好。
是不是因为发烧产生幻觉,想用身体保护灶里的某样东西不被野兽吃掉呢?
凡恩双手轻轻抱起女人的身体,将她从灶口前移开。
瞬时,哭声变得清晰。
凡恩往昏暗的灶里一望,一对圆滚滚的黑眼珠正惊讶地看着这里。
灶里有个小孩,圆胖的小手里拿着一块发姆,脸颊尽被泪水沾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