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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幸存者 第二章 传说中的可怕疾病 一 魔神之子

爬上平缓的山丘来到山顶,终于看到在灰色雾雨彼端的盐矿。

无数蠕动的人影看来就像蚂蚁一样。

从盐矿的平缓下坡往四周延伸,为了方便搬运岩盐,周围都相当开阔,地面也都弄得相当平整,不过现在因为下着雨,地上有些湿滑。

看到前方王幡侯的次子——与多瑠所骑乘的骝马打滑了一下,赫萨尔嘴里喃喃碎念着:

「……连用石灰铺路这点知识都没有吗?」

跟在赫萨尔身旁的马柯康听了,只是苦笑。

「不如您回去以后,向王幡侯建言如何?」

赫萨尔转过头,瞄了眼前这轻松驾驭暴躁黑马的壮汉一眼,耸耸肩。

赫萨尔从黑色兜帽下露出发青的嘴唇,马柯康看了直皱眉。

山里很冷,加上又飘着雾雨。在这种天候下,从天才刚亮就一直策马前行,对向来体虚的少主人来说,这行程实在太吃力。

是不是应该就此打住……

马柯康脑中才刚冒出这个念头,心声却彷佛被赫萨尔听见似的。赫萨尔扬起眉:

「别担心,我不要紧的。」

他说完继续向前,还用脚跟踢了踢马腹,加快速度。马柯康就这么冷着脸,追在后面。

赫萨尔是个在各方面都异于常人的年轻人。

他是流有古欧塔瓦尔王国始祖之血的「神圣者」之一,光是这一点就够特别了;再加上他深受身为知名医术师的祖父——利姆艾尔薰陶,与生俱来的天赋早在幼年便已开花结果。年仅十五岁,就担任拥有千年历史的欧塔瓦尔「深学院」助教,今年二十六岁的他已经是医学院的中坚,东乎瑠帝国的官员们几乎无人不知他的大名。

他的名声之所以为人广传,是由于曾担任祖父的助手,拯救了罹患可怕致死疾病的东乎瑠皇妃。不过在那之前,他早就救治过许多受到濒死重伤或不治之症的病患。

马柯康也是他救过的其中一个病人。

当时马柯康躺在竞技场一角的坚硬石板地上,感受着不断袭来的疼痛,只能等死。就在此时,赫萨尔出现了。

当那纤瘦身影出现在逐渐变暗的视野一角时,马柯康心想,啊,我终于要命丧于此了——因为竞技场里的大家都知道,那年轻人是「神圣者」之一,获得皇帝许可,在这里收集落败斗士的遗体。

不过马柯康没有死。明明身受重伤,不管谁看了都觉得没救了,但是在赫萨尔奇迹般的治疗下,他还是保住了一命。

直到现在,马柯康还记得在赫萨尔宅邸中醒来时的情景。

当时天刚拂晓,赫萨尔坐在窗边椅子上打着盹,泛蓝色的曙光淡淡照着他的侧脸。

(这个人就这样彻夜照护区区一名斗士吗……)

赫萨尔醒来,看到马柯康已睁开双眼,露出浅浅一笑。

「你活下来了啊。不愧是犹加塔山地的人。果然拥有连马都会感到讶异的体力。」

赫萨尔语调老成,和那张少年般的纤瘦脸庞完全不搭。

「听说你系出『侍奥』家族。出身这么严谨的家族,怎么会成为以赌博为生的斗士呢?你想说的话,以后再找机会告诉我吧。」

当时马柯康并没有因对方知道自己的身世而觉得惊讶,只感到一股苦涩的绝望。

不管堕落到什么程度、不管逃到天涯海角,都无法切断与「神圣者」之间的连结。生为他们的臣子,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无法从主人的眼皮底下逃脱。

赫萨尔或许从马柯康的表情中读到了什么,眼中突然浮现一道冰冷光芒。

「别搞错了。如果你还是『侍奥』,我大概连看都不会看你一眼。就算你还剩一口气,我也会装做没看到——我最讨厌那种缩在阴暗角落的家伙。」

赫萨尔把脸凑近,轻声说道:

「我看你每次打斗都很随便,却每次都赢。看你的比赛还挺有趣的——我除了收集遗体,也收集活人。要不要跟着我?」

这人真是奇怪。他具有一种奇特的魅力,却又教人不寒而栗。

东乎瑠人背地里都叫赫萨尔「魔神之子」;也有人谣传他因为与地狱魔神同床共枕,才能救回一脚已踏进棺材的人。这些中伤不仅是出自于对欧塔瓦尔人的厌恶,或许也是针对他身上散发的那股奇特氛围吧。

有可能是因为赫萨尔的所作所为太跳脱常轨,人们要是不这么猜想,根本无法理解。马柯康怀疑,这些谣言应该都是东乎瑠的祭司医们在背后散布的。

祭司医不但惧怕,也很讨厌赫萨尔和他的祖父利姆艾尔。他们原本就视欧塔瓦尔医术为异端,当赫萨尔因治疗皇妃而一跃成名后,这种厌恶便进一步发展为明显的敌意。

现任皇帝那多瑠是个思考柔软、行事果断的男人,为了治疗身染罕见疾病的皇妃,他不顾周遭的强烈反对,邀请以施行「奇迹医术」而获得极高名望的欧塔瓦尔医术师——利姆艾尔和孙子赫萨尔入宫,引起宫廷上下一片哗然。

在东乎瑠有句话,「医术师是神之指」。

掌管人们生死的医术必须依照神的教诲进行,而所有医术师也几乎都是东乎瑠人所信仰的清心教祭司。

遇到病入膏肓的病人时,宫廷祭司医的惯例是将一切交付在神的手中,并给予病人能安详逝去的药物。

但那多瑠拒绝放弃救治心爱的妃子,当他听说有人曾治好这种病,便循线找到了利姆艾尔和赫萨尔。

利姆艾尔和赫萨尔成功地拯救了皇帝的爱妃。

皇帝对两人精湛出色的医术和知识感到惊愕与折服,希望他们务必能担任宫廷医,好将欧塔瓦尔优异的医术教给宫里的祭司医。但宫廷祭司医知道此事后,大为震怒,还一度演变成祭司团和皇帝对立的骚动。

最后还是利姆艾尔和赫萨尔向皇帝表示婉谢担任这项职务,才终于平息这场骚动;但这次事件却种下另一个复杂问题的根源。

由于当时那场骚动实在太大,整个帝国都知道事情的经过,东乎瑠的权贵们当然也都听说了欧塔瓦尔医疗的优异。

罹患重病时,与其选择死亡,更想获救。这本是人之常情。

如同当初王幡侯请来赫萨尔一样,在祭司医宣告无法医治时,悄悄请来欧塔瓦尔医术师的权贵开始一个、两个,慢慢出现。

祭司团当然不乐见这种情况。他们坚定地批判,倘若贵族们无法遵守清心教的教义,国家将紊乱失序。

清心教是统整这个大国的心灵基础,无论皇帝或贵族都不敢正面违抗这些意见;即使成功治疗皇妃将近十年后的现在,欧塔瓦尔人的医术在公开场合中,依然被视为悖离天道的异端之技。

东乎瑠人心里原本就对欧塔瓦尔人感到忌惮,这种情绪也加深了问题的复杂性。

古欧塔瓦尔王国是个兴盛了数千年的王国。

过去除了有盐矿的地区,南至犹加塔平原、北到欧基地方,一直到西边的土迦山地附近,全都在王国的宽松统治之下。

欧塔瓦尔人精通医术、土木技术和工艺。据说过去生长在这个地方的人,无不歌颂着那如梦美好的富足生活。

然而从某个时候开始,贵族之间开始流行一种怪病,年纪轻轻便早逝的也几乎都是高贵的为政者,导致政治骨干开始动摇。在约两百五十年前,疫病流行,王国转眼间便步入衰退。

有些人说,应该是因为贵族们所驾驭的技术早已超越人类智慧、接近神的领域,才触怒了神明,不过真相至今仍藏于黑暗之中。

欧塔瓦尔的贵族们认知到王国的衰弱,开始冷静地处理国家事务;老贤者纷纷退隐,只为了留给年轻人生存的地方。

古欧塔瓦尔王国最后的圣王——塔卡鲁哈尔,将王都迁到未受疫病之害的阿卡法地区的商城卡山,并将王国统治权让渡给阿卡法人的年轻城主,并要城主立誓,承认居住在此地各民族的自治权,采取宽松的统治策略。这就是阿卡法王国的肇始。

存活下来的欧塔瓦尔贵族们,在险峻高山环绕的盆地中建造了「欧塔瓦尔圣领」,并搬迁至此,专心在这里磨练、提升医术等各项技能。

即使欧塔瓦尔的非贵族阶层也一样,大家自幼就在圣领的「深学院」学习,挑选适合自己的才能并加以发展;不过成人后,很少有人会继续留在圣领,大多散居各国,活用所学的技术或知识为生。

深学院的正门写着一句话:「为诸国注入活水,替自己找寻生路。」欧塔瓦尔人选择了没有国土的生存之道。

从欧塔瓦尔圣领的学术中枢——深学院所创造出的技术和工艺品广为各国所知,成为众人竞相购买的商品,也成为阿卡法王国富裕的支柱。

欧塔瓦尔人还有一种称为「奥」的组织,就像蜘蛛结网筑巢般,吐出的丝遍布王国中各民族生活的角落,负责打听所有大小事。

即使交出统治权后,仍然留下该组织,并将探听到的所有事情传达给阿卡法王,在暗中支持着王国——假如阿卡法王国是肢体,「欧塔瓦尔圣领」无疑就是大脑。

东乎瑠帝国攻来时,阿卡法王之所以在经历几次小规模战争后便爽快投降,据说也是因为欧塔瓦尔圣领让国王知道东乎瑠帝国强大的军事力,说服阿卡法王,与其和东乎瑠打仗,不如交涉更来得有利。

欧塔瓦尔圣领的人们很快就向东乎瑠帝国展现顺服,同时也以他们令人赞叹的技术为优势,巧妙渗入帝国核心。

虽然欧塔瓦尔的医术遭到冥顽不灵的祭司医反抗,迟迟没有广传,不过在架桥、挖掘隧道等土木工程和建筑方面,欧塔瓦尔的技术人员颇受重用;至于开采矿山、冶金等领域,其出色的技术也成为东乎瑠发展基础的支柱。

由于这些成就,欧塔瓦尔人虽然遭到统治,但也受到尊敬;虽遭人畏忌,同时也受到重用,立场相当微妙。

当然,不少阿卡法人对欧塔瓦尔人这种某方面来说算是没有节操的手段感到不悦,但他们也知道,多亏有欧塔瓦尔人巧妙的交涉,阿卡法才得免于战火,也还保有部分自治权,因此,住在这里的人尽管心里对「神圣者」有些许失望,倒也不至于想避开他们。

但是对兴起于遥远东方,如云霞涌动般迅速扩张版图的东乎瑠人来说,或许正因为没有古老历史,才会觉得欧塔瓦尔人可怕。

来往于这条东西方连络道的商人,长久以来都称这个静静被险峻山区环抱的盆地——欧塔瓦尔圣领为「魔境」,甚至谣传住在那里的人们因为吸食人血,才得以存活千年。

东乎瑠还在和阿卡法进行交涉的时候,就已知道这些传闻不过只是空穴来风,不过直到现在,东乎瑠人心中仍对欧塔瓦尔人有着毫无来由的深刻恐惧。

话虽如此,他们也深知欧塔瓦尔人拥有如同魔术般的高度技术,因此除了忌惮,也相当依赖他们。

尽管受到祭司团的责难,那多瑠依然坚持立场,相当礼遇利姆艾尔,并保持紧密交流,王幡侯也继续重用赫萨尔,因为他们很清楚,万一生病,谁才是能救自己一命的人。

过去赫萨尔救了王幡侯时,他曾经对赫萨尔说:

「此时此刻,你身在此处……这难道不是神的安排吗……」

如果其他臣子看到他当时的表情,一定会怀疑自己的眼睛。向来傲慢、贪婪的王幡侯,脸上竟然浮现出卑躬屈膝、胆怯的笑容。

快看到盐矿坑口时,大概是风向变了,烟味突然变浓。

闻到味道后,赫萨尔的表情变得紧绷。他策马趋前,靠近正和前来门口迎接的兵长谈话的与多瑠,从后头唤了一声:

「与多瑠大人。」

与多瑠转过头来。赫萨尔正用单手按住落在额上的乱发。

「请您戴上遮口布。还有,能不能暂时停止火葬?」

与多瑠发现焚烧尸体的灰正随风漫舞,连忙从怀中取出遮口布,在后脑打了个结,接着压低了声音问:

「为什么要停止火葬?要是不快点烧掉,疾病会继续蔓延的。」

赫萨尔也跟着系上遮口布,点点头说:

「火葬是不要紧。如您所说,这样的确可以预防疾病蔓延。但我特地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看看焚烧前的遗体。」

听到这些话,出来迎接领主之子的兵长不觉蹙眉。

与多瑠发现兵长的表情,脸色立刻大变:

「你这家伙,这是什么脸!这位可是我父亲的救命恩人赫萨尔大人唷!」

与多瑠高声怒吼,兵长一惊,表情僵硬,连忙鞠了个躬道歉,随即转身,大步往冒出浓浓烟雾的大型红砖建筑物走去。

「喂!先停止火葬!」

听到兵长的声音,那些推着堆满尸体的推车的农奴们一一停下脚步。

赫萨尔走近,负责监视农奴工作的士兵们发现是他,先是瞪大了眼睛,然后又马上害怕地别过目光。

看到其中一个人悄悄弯起中指、做出驱魔手印,赫萨尔眼里闪过一抹讽刺的笑。

赫萨尔先是将手指抵在唇上,然后像是丢了什么东西似的,用手指指向那名士兵。

被指着的士兵顿时面色铁青,开始颤抖。

「……少主。」

马柯康轻声提醒,赫萨尔的喉咙发出猫咪般的咕噜声,接着表情放松,笑了笑。

但那笑容很快便消失。赫萨尔下马,将牵绳交给马柯康,走向堆着尸体的推车。

马柯康也下了马,拉着两匹马跟在赫萨尔身后。

站得远远的士兵们在一旁窃窃私语的声音传来。虽然听不到内容,反正多半是交换亲眼看到「魔神之子」的感想吧。

马柯康从怀中掏出布遮住口鼻,环顾四周。

被找来做这些污秽工作的罪人们,颈上都圈着铁环,脸上写满恐惧,从各处一一将尸体放上推车。

在远方监视的士兵们也显得很浮躁。

赫萨尔走近随意排放在推车旁的尸体,停下脚步仔细观察。

马柯康没办法像少主那样凝视尸体,只能环视周围一圈。

盐矿位于四周皆被高山和丘陵包围的盆状山谷中,北部和西部有一片绵延到山顶的葱郁森林。

在进入森林前的地方设置了一道看起来很重的铁栅。以铁栅防御瞭望台看不见的死角。

相较之下,树木较稀疏、视界开阔的东南边,除了铺有道路的地方外,多半是崎岖难以步行的岩场,就算有人袭击,也很难在武装状态下迅速从上面奔下来。

(所以那条通道维持泥泞,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或许不是因为无知,而是为了防御敌人来袭。仔细看看,这里采取了不少出色的防御手段。

(毕竟这里可以挖出白色黄金啊。)

若是疏于管理,负责统治这个地方的王幡侯就会受到皇帝严厉斥责。

(可是……)

即使有如此严密的防御手段,仍对这次发生的惨事毫无帮助。

马柯康将视线拉回少主身上,看着他的侧脸。

赫萨尔凝视着尸体。似乎对尸臭和凄惨的死状一点也不在意。

那表情实在太过平静,马柯康倏然感到一股寒气。

「赫萨尔大人?」

彷佛因为这声叫唤而从深沉的冥想中唤醒般,赫萨尔眨了眨眼。

「……你看。」

赫萨尔指着尸体的脚踝附近。那里已经发黑,清楚留下被狗啃咬的痕迹。

「每具尸体上都有被咬过的伤口。还有全身发疹的痕迹。」

说着,赫萨尔轻轻叹了一口气,伸手擦擦额头。

看到他这个动作,马柯康这才发现少主流了满身大汗。在这么寒冷的天气里,赫萨尔雪白的额头却满布着细小的汗珠。

看到这些汗水的瞬间,马柯康顿时有股头皮发麻的恐惧感。

当他听说在盐矿工作的人全都死了的消息时,虽然觉得惊讶,但不觉得太害怕。原本只以为大概是厨师在餐点中误用了什么毒草或毒菇吧。

但这些遗体都有被啃咬的痕迹。这不是食物中毒。他们是被某种动物咬死的。

(到底是什么病,能让这个人如此动摇……)

似乎发生了极不寻常的状况。

而自己正身处于这异常状况的中心。这个想法突然涌上胸口,让马柯康的心跳越来越急促。

赫萨尔从怀中掏出手套戴上,也催促马柯康戴上手套。接着要马柯康从行李中拿出杀虫矿粉,对眼前这五具遗体喷雾。

等到喷出的白烟充分覆盖住遗体,并渐渐消失后,赫萨尔这才点点头表示满意。

「把遗体的衣服脱掉。天这么冷,再加上已经喷了这么厚的矿粉,我想应该没有关系;不过衣服内侧可能还藏着跳蚤或蜱螨,小心别被叮到。」

遗体并没有尸僵的状况,只是既冷又重。

「……看来已经超过三天以上了。」

马柯康低声说着,想掩饰心里的害怕,赫萨尔也点点头。

「从事重度劳动的人,尸僵的情况也发生得早;不过这些尸体完全没有死后僵硬的现象,看来已经死亡四天以上。」

赫萨尔脱掉他们破烂褴褛的衣服,阖眼片刻,接着睁开眼睛,一寸不漏地观察着遗体。

他一边仔细观察五具遗体全身,嘴里还一边念念有词,然后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深深叹了口气。

面露不安、茫然站在后方的与多瑠开口:

「看出来是什么病了吗?」

赫萨尔转过头,沉默地看着与多瑠一会儿,然后又叹了一口气,说道:

「要等到更仔细地检查遗体后,才能知道正确病名。」

与多瑠看着赫萨尔。

「不过你心里应该已经大概有数了吧?」

「……」

与多瑠又走近赫萨尔一步,低声说:

「请告诉我,那是什么病?」

赫萨尔低头看着遗体。

「这只是根据初步判断和眼前状况来推测……我想可能是黑狼热。」

听到这句话,马柯康下意识地往后跳了一步,远离遗体。

他觉得遗体身上似乎有种眼睛看不到的东西会缠上自己,甚至因此不敢呼吸。

赫萨尔眼角流露出一丝苦笑,摇摇头。

「别这么害怕。这么大个人了,真没用。不要紧的。如果真的是黑狼热,至少不会从这具遗体传染开来。」

与多瑠沉默地听着两人的对话,接着皱起眉看着赫萨尔:

「恕我见识浅薄,我没听过黑狼热这种病。这种病很危险吗?是会传染、蔓延的疫病吗?」

赫萨尔收起脸上的笑,看着与多瑠,点了头。

「没错。虽然我刚刚开了马柯康玩笑,不过这确实是一种足以让人惧怕的可怕疾病。您果断下令火葬是正确的决定。再说……」

赫萨尔望向被冰雨打湿的推车。

「遇到这么冷的天气算我们幸运。我猜这几天应该冷到下了霜吧!而自从这里的人死了之后,也没有生过火吧?」

与多瑠听了一头雾水,只是点点头。

「对,我想应该是的。听说有些遗体的衣服上还结了薄冰呢。」

「那就不用担心了。现在在这里的遗体,不会把病传出去的。」

「……为什么?」

「因为没看到虫子聚集。黑狼热是被黑狼或山犬咬伤后罹患的疾病;更可怕的是,那些叮过病人和病兽的跳蚤或蜱螨,会把病传播出去。」

与多瑠铁青着脸,甩了甩衣袖。

「别担心。在这种降了霜的寒冷天气里,跳蚤几乎无法活动。不过如果是狗的身体或生火处等温暖的地方,即使冬天也能活下去,生命力很强韧。」

赫萨尔望着这片笼罩在蒙蒙冰雨下的萧瑟风景。

「能在这样的温度下隔离四天以上,实在太幸运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对与多瑠说。

「不过所有接触、靠近过遗体的人,最好都烧掉身上穿的衣服,彻底清洗身体和头发,换穿其他衣服后再离开。」

与多瑠睁大了眼。

「需要……需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赫萨尔点点头。

「要。」

赫萨尔眼里浮现奇妙的光芒,马柯康没作声,只是静静看着。他似乎知道赫萨尔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

赫萨尔平静地开口:

「这种病过去曾经夺走过六千条人命——把我的祖国古欧塔瓦尔王国推向灭亡的,就是这种病。」

与多瑠的脸顿时惨白如蜡。

「……药呢?」

与多瑠低语着,但赫萨尔摇摇头。

「现在还没找到有效的药。」

与多瑠只觉得双腿一阵无力,连站都快站不稳。他继续问道:

「那得病的人……一定会死吗?」

赫萨尔低头看着遗体,回答:

「不能说一定。有些人身体里有『病素』,即使被黑狼咬过也能保住一命。但是古文书中记载,一旦发病,十人中有八人会丧命。是种威力相当强大的疫病。」

虽然脸色比平常更苍白,但赫萨尔的声音已经恢复镇定。

与多瑠深深吸了一口气,力持镇静,低声询问:

「……你说的黑狼热,跟狂犬病不一样吗?」

「不一样。根据记载,狂犬病虽然也是被野兽咬伤后发作的一种病,也同样没有治疗方法,一旦发作就会送命,不过狂犬病不会死得这么快。另外,跟被咬的地方也有关系。如果是接近头部的地方被咬,大约要过十四天左右,身体才会出现异状。在那之前,患者几乎不会发现自己已经生病。

「可是黑狼热在被咬到几天之内,症状就会迅速恶化致死。从这一点也可以判断,这些人可能死于这种病。」

「……原来如此。」

「最近有接获狂犬病蔓延的消息吗?」赫萨尔问。

与多瑠歪着头:

「至少在定期报告时都没听说。」

赫萨尔看着推车上接连送来的尸体,突然开始滔滔不绝地说明:

「其实狂犬病不会由人传染给人。就算是会人传人的疾病,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有如此大量的人同时死去,也是相当异常的情况。

「可能是因为某些理由,让生病的老鼠进入矿区,导致疫病扩散。但从那五具遗体看来,齿痕并不是老鼠留下的;还有,我刚刚也说过,这么冷的天气里,跳蚤或蜱螨的活动性并不高。

「在这种天候、如此严苛的环境下,也有可能是流感造成的,但很难把流感和这么大量的死亡人数联想在一起。

「一口气让这么多人死亡,首先最应该考虑的是毒杀或食物中毒,不过看起来并没有腹泻的迹象,也没有毒杀特有的症状。只是关于这一点,因为已经过了一段时间,所以现在无法确定。毕竟有些毒药会让人看起来确实很像病死。

「所有尸体上都有咬伤的痕迹,也有发疹的迹象……看来是黑狼热的可能性相当高。我想应该从毒杀和黑狼热这两方面来着手因应。」

与多瑠皱着眉头,轻声开口:

「有没有可能是黑死病?我听说那是一种由老鼠传来的病……」

赫萨尔摇摇头。

「我想应该可以排除这个可能。如果是黑死病,腋下、耳下,还有鼠蹊等部位都会出现严重肿胀,也会有多处溃疡跟坏死的地方,但是这里的遗体没有这些症状,其他还有几个症状和黑死病不同的部分。再说,所有遗体普遍出现的发疹形状和颜色,也跟纪录中黑狼热的特征十分类似。」

与多瑠皱皱鼻子,大概是有些冷。

「您刚刚说,也有可能由跳蚤传染,那会不会由遗体的腐败臭气传染呢?我们这样站在尸体旁边说话,真的不会传染到我们身上吗?」

赫萨尔忍不住笑了。

「应该不会有事的。如果真的染上,那确实没救;但就算没有染上,我们终究还是难免一死,这是所有生物的命运。」

与多瑠眨了眨眼,不知听了这番话该不该安心。

马柯康干咳了几声,赫萨尔收起笑容,看着与多瑠。

「总之,有件事要请您尽快处理。」赫萨尔说。

「什么事?」

「请您将这里的遗体——包括结了薄冰的遗体,大约三十具左右,装棺送到我位在卡山的医院……您能帮忙吗?」

这句话同时也意有所指地在询问对方,是否能取得王幡侯的主治医师,也就是祭司医的许可。与多瑠听了,不以为意地点点头。

「没问题。」

说完,他又稍稍压低了声音,故意不让士兵们听到:

「谢谢您费心。不过吕那师应该不会做出妨碍您行动的事。还请放心。」

王幡领的祭司医长吕那,过去曾误判王幡侯的病情,使王幡侯陷入病危。当时多亏赫萨尔在千钧一发救了王幡侯,但为了顾全吕那的立场,赫萨尔并没有将吕那误诊一事告诉王幡侯。

然而,等到吕那确认了自己误诊的事实,立刻抱着人头落地的觉悟去见王幡侯,为学艺不精导致王幡侯性命垂危而谢罪。

吕那就是这样的男人。

这个男人向来沉默寡言,令人捉摸不透,不过他跟大多数祭司医不同,比起维护自己的权威,他似乎只关心如何真挚面对神的教诲而活。

王幡侯相当赏识他不受宫廷祭司医团意见左右的人品,慰留他继续担任祭司医。吕那几经长考,最后决定留任。

由于有这番来龙去脉,吕那对于王幡侯事事依赖赫萨尔,并对他另眼相看这件事从无异议,也从没仔细向宫廷祭司医团报告过,不露痕迹地保护着赫萨尔。

也是多亏了吕那,赫萨尔才能在王幡领自由自在地发挥他的医术。

「但这么重要的事,他不往上报告不行吧?」

赫萨尔也压低了声音。与多瑠轻轻点点头。

「那是当然。不过别担心,我相信吕那师的为人;我们也一样,已经习惯跟上面的人打交道了。您想做什么,就尽管放手去做吧。」

赫萨尔的表情放松了几分。

「真是太感谢了……啊,对了,请吩咐他们,务必要仔细在遗体上喷洒杀虫矿粉。」

「知道了。」

与多瑠点点头,回头看着兵长,要他交代部下准备马车和棺材,准备遗体运送的事。

兵长行了一礼,正要前去指示部下,赫萨尔突然叫住他。

「希望能趁着尸体还冰冷的时候,在腐败前搬运。万一腐败的话,不但不容易确认病因,也很难开发药物……已经过了几天,或许执行上不太容易,但还是请你们尽量。」

兵长回答「是」并行完礼后,随即快跑离开。赫萨尔转向马柯康:

「给我纸笔。还有,你的背借我一用。」

马柯康叹口气,依言照办,从行李中取出纸笔和墨壶,并且弯下腰,方便赫萨尔在他背上写字。

「喔,还真宽阔。就是稍微软了点。」

从这些玩笑话里,马柯康充分感觉到赫萨尔亢奋的情绪。

别看他平常轻浮的样子,其实赫萨尔很少打从心里感到兴奋。这样的赫萨尔,现在正处于体内有把火焰熊熊燃烧的状态。

赫萨尔写好给常驻在医院研究馆的助手们的信,备好马车和棺材的兵长也带着士兵们回来了。

赫萨尔将写好的信交给与多瑠。

「请将这封信跟遗体一起交给我的助手。」

说完后,赫萨尔看向兵长。

「对了,最先发现这里惨状的,是你吗?」

兵长僵着脸,摇摇头。

「不是我。昨天清晨来这里轮班监视的士兵们发现后,跟我报告的。」

「这样吗。我能跟他们谈谈吗?」

兵长敬了一礼。

「是。马上带他们过来。」

被带来的士兵们个个表情僵硬地列队站在赫萨尔面前。

其中也有刚刚赫萨尔用手指指着的士兵,但赫萨尔现在已经没心情捉弄人,他平静地看着士兵们。

「我有些事想问你们。再小的细节都无所谓。想到什么都请告诉我。」

说着,赫萨尔先从每几天轮班一次、盐矿和外部的往来状况等较容易回答的问题开始,等到士兵们不那么紧张了,再问到发现尸体那天早晨的状况。

从与士兵们的问答中,赫萨尔渐渐了解,至少在十四天前,盐矿并没有传出异常报告;但昨天清晨到达这里的时候,完全没有任何还活着、会动的东西,当时也没看到野兽的踪影。

「……没留一个活口,全都死了是吗?包括被锁在盐矿中的奴隶?」

赫萨尔再次确认时,其中一位年轻士兵的眼神略显闪烁。

赫萨尔眼尖地发现他的不寻常,盯着他看。

「难道还有人活着?」赫萨尔问。

年轻士兵舔湿了嘴唇,瞥了兵长一眼。兵长干咳了一声,开口说道:

「我正想向您报告,可能有个奴隶逃走了。」

与多瑠听了,脸色大变:

「你说什么?」

兵长连忙接口:

「目前还只是有这个可能性而已。我们还没核对完人数,本来打算等到确认完,再向您报告。」

与多瑠低声沉吟:

「你说『可能』是什么意思?」

「在第三层岩房有一个地方,固定奴隶脚镣的铁链坏了。您也知道,晚上会用铁链把奴隶锁在盐矿里,但有条铁链被扯断了。

「不过那里原本有没有锁着奴隶还不清楚。这东西,就算几个人一起拉也不见得扯得断;只是已经用了很长一段时间,说不定那里本来就不堪用,根本没锁着奴隶。」

说着说着,大概比较镇定了,兵长粗声又加了一句:

「奴隶头子们也死了,如果不核对纪录来确认,一切还很难说,现在我正命人调查中。」

与多瑠盯着兵长:

「铁链上应该刻有编号才对。」

兵长的眼神开始游移。在这混乱局面下,他应该懒得为了查证一个奴隶的编号而下坑道吧。只见他眼眶开始泛红。

「是,您说得没错,不过那些纪录本的内容很多都是乱写的,也有很多编号缺漏……」

大概连他自己也觉得牵强吧,兵长说着说着,便将剩下的话都吞了进去,深深低下头。

「非常抱歉。总之,我会带着纪录本下去,尽速核对。」

赫萨尔一边思考,一边听着两人的对话,等到兵长说完,他看着与多瑠,说:

「……我想看看铁链被扯断的地方,能带我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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