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耶几乎什么也没带,就来到阿卡法盐矿。
接下来,这趟追踪逃亡者的漫长旅程不知会持续多久,但她只斜背着一口小皮袋,还带着一只狗同行。
看到她这身装备,马柯康想起阿卡法人经常挂在嘴边的「轻装如猎者」这句俗话。
下了与多力姆共乘的马,莎耶对前来迎接的与多瑠深深鞠躬一礼。
与多瑠看着眼前的女猎人,显得很感兴趣。
「我已经听使者快马回报了。你是麻卢吉的女儿?」
莎耶抬起头来,轻轻点了点。
「是的。父亲受您关照了。」
与多瑠露出微笑。
「受关照的是我啊——麻卢吉已经去猎山犬了吗?」
「是的。父亲跟男丁们进了这附近的森林。」
马柯康听着,想起那个叫麻卢吉的猎人首领满脸不高兴的表情。赫萨尔说话时,那个老猎人一直板着脸,一个字也不说。即使赫萨尔说完后,也只是点点头。
可能是因为刚结束一趟吃力的狩猎之旅吧。但总觉得除此之外,他脸上还有几分郁闷。
麻卢吉唤来男丁,平静地说天亮之后要出门远行,仍然一脸疲惫的男丁们什么也没问,连头也没点;直等到首领示意可以离开后,才沉默地走出帐篷。
那些男人现在就在这附近的森林中。
马柯康彷佛可以看见他们在昏暗草丛间如猎犬般无声前进的身影。
「父亲说,三天后会亲自向与多瑠大人报告追踪的情况。」
与多瑠听了,点点头,看了莎耶身边的狗一眼。
「很漂亮的狗。是你的吗?」
莎耶露出微笑,低头看着那只竖直耳朵乖乖坐好的狗。大概知道有人讲到自己吧,那狗也抬头看着主人。
不知道是不是混有狼的血统,这只狗体型庞大,给人剽悍的感觉。
「是。已经跟我很久了,是我的好帮手。」
「是吗——不过鼻子再灵的狗,要追踪味道还是很不容易吧。毕竟那奴隶已经逃走七天了。」
「是的。再加上又下了雨……虽然还说不准,但还是可能留有一些线索。这件事就请您交给我吧。」
与多瑠的表情有些意外。
与多瑠也是个聪明人。他似乎从眼前这名娇小女子冷静的表情背后,感受到出乎意料的坚定决心。
「就交给你了。需要什么尽管说。」
「谢谢您。」
莎耶低下头,望向盐矿的坑道入口。
「对了,有人清楚奴隶在这里的生活吗?我想先了解状况。」
「有的。我已经找了原本在这里担任巡逻兵的人来,这家伙还算机伶。让他带你过去。」
在稍远处听着两人对话的赫萨尔抬头看向马柯康。
「你也去帮忙。」
「啊?」
马柯康惊讶地叫出声。
赫萨尔若无其事地说:
「直到找到奴隶之前,你都跟着莎耶。把所见所闻全部向我报告。」
马柯康眨了眨眼。
「但我是您的随从,怎么能离开您身边?」
赫萨尔笑了。
「我可不需要保母。你老实照我的话去做,不要妨碍莎耶工作。」
马柯康一脸不高兴,但内心也暗自觉得,说不定这是个好差事。因为他实在很好奇,莎耶这女人能有多大本事。
「还有……」
赫萨尔突然又想起什么,又吩咐了一句:
「不准对那女人出手。」
本来以为是赫萨尔惯常的玩笑话,但他的表情却很认真。
看马柯康没回应,赫萨尔小声说:
「她是个很寂寞的女人——对你这种家伙来说,这种女人会变成让你不可自拔的陷阱。」
马柯康没有回话,只是闷闷地看着莎耶和被叫来的中年士兵谈话。
莎耶仔细询问士兵各种大小事。
关于那个在盐矿工作的奴隶,她问了许多听来几乎没有必要的细节,接着把狗留在入口,进入那条深长的坑道。
昏暗的矿山里,还躺着无数尸体。
莎耶看到这些遗体,脸色一沉,安静地合掌祝祷;马柯康则面色凝重地盯着她合掌时那细细颤动的指尖。
终于,她抬起头来,走向那逃亡奴隶休息的地方。她伫立许久,一直凝视着那个空间。
莎耶只是不断注视着,时间长到连站在后面、负责领路的士兵都无聊得受不了,忍不住把身体的重心从这只脚换到另一只脚。接着,她蹲下身子,双膝双手触地,把脸颊贴在岩床上,从低处观察地面。
她又站起身,小心注意脚下所踩的地方;再走到后方的岩壁旁,盯着被扯断的铁链。
她碰触铁链、看看附近的地板,最后脸色一沉。
「怎么了?」
马柯康问。莎耶抬起头,欲言又止,又马上摇摇头,小声地说「没什么」。
她背对岩壁站着。目光虽然朝向众人,但视线并未聚焦在马柯康等人身上。
(她没在看我们。)
马柯康心中暗想。这个人眼中正在看着现在并不存在的东西。
仔细一看,发现她的视线正在细碎地移动着。
她的眼里是不是看到了奴隶逃走时的行动——怎么可能?尽管马柯康这么告诉自己,但他还是忍不住这么想。
莎耶调整了一下呼吸,蹲下,从草席中挑了一束草,夹进腰带里。
「……久等了。我们回去吧。」
莎耶走出坑道后,在原处等待的狗开心地站起来摇尾巴。
狗一接近,莎耶便抽出夹在衣带里的草席,让狗闻那味道。
下个瞬间,狗的样子变得不同:从鼻尖到脖颈绷紧,尾巴保持水平,直直往外伸。
它先将鼻尖靠近地面,然后又高高抬起,开始不断嗅着味道。不过可能是找不到清楚的味道吧,又发出困惑的低吼声。
「……让狗追踪果然不太可能。之前下过雨,这里又有很多人来来去去。」
马柯康才说完,莎耶便回头看着他。
「是啊。要是能找到没被雨淋湿的地方就好了。」
莎耶对猎犬使了个要它跟上的暗号,一起走向排列在矿山旁的建筑物。
(……原来如此,如果是房子里,味道有可能还没被冲刷掉。)
但已经过了许多天。为了搬出遗体,这里来了大批人马,怎么可能找到痕迹?
莎耶突然止步,转过身问中年士兵:
「那扇门是士兵们打破的吗?」
中年士兵摇摇头。
「不,来的时候就已经坏了。我们拿了根棒子抵着,让门保持开启。」
「是吗?」
莎耶问清每幢建筑物的用途后,低头向中年士兵道谢,告诉他可以了,请回去工作吧。
目送中年士兵离开后,马柯康走近莎耶,小声问道:
「刚刚你在铁链那里发现什么了吗?。」
莎耶眼神闪烁,好像在犹豫该不该说。最后还是轻轻叹了口气:
「我说了您可能觉得不高兴,不过我想那条铁链确实是『缺角凡恩』一个人扯断的。」
「……」
莎耶抬头看着马柯康,苦笑了一下。
「至少从留在那里的痕迹,我只能这样判断。」
马柯康皱起眉头。
「那里有什么痕迹?」
莎耶平静地回答:
「我想他应该是一时忘记自己被脚镣锁住,急着想逃跑。也就是说,他的右脚被铁链拉住,像这样……」
莎耶的右脚往后,做出两手往前扑的动作。
「他往前一扑、跌倒在地,可以看出他两手碰到地面的痕迹。还有……」
莎耶转过头,腰部一沉,双手摆出拉扯铁链的样子。
「草席上也留有像这样用脚奋力抵住地面、因脚底摩擦而导致变形的痕迹。如果当时有其他人帮忙一起扯断铁链,那这附近……」
莎耶后退几步,以表示位置。
「应该会看到其他人的脚踩乱草席的痕迹,但那里并没有这类痕迹。留下的是像这样……」
莎耶又摆出跌坐在地的姿势,接着,她很快以双手双膝为支点站起来。
「只有一个人跌坐后,慌张起身跑走的痕迹。」
马柯康忍不住瞠目结舌地看着莎耶。
哪里看得到那些痕迹?他虽然也看到草席紊乱的样子,但真能从那紊乱的样子里看出那些活动的痕迹吗?
莎耶低头轻摸着狗的耳朵。
「在我看起来是这样的,当然也可能有错——等找到他本人,你再问清楚吧。」
说着,莎耶转过身,走向那有好几根菸囱并排的厨房门。
一靠近门,猎犬的表情就变了。它不断嗅着那片坏掉的厚门板。
「好像留着凡恩的味道。」
马柯康说。
莎耶直盯着门,点了点头。
「他应该用身体撞了这里好几次吧……」
她轻轻推开猎犬的鼻子,拔起勾在门板木屑上的某个东西。
「衣服被勾破,线头卡在这上面。」
莎耶把线交给马柯康,走进厨房里。
这里面没有遗体。长型调理台被斜推到一侧,大概是农奴或士兵为了堆放遗体而移动的吧。
和刚刚在盐矿里一样,莎耶先站着原地静静观察整体,然后脸几乎贴地从低处观察。
重复几次之后,她停在调理台旁,抬头看着吊在天花板上的香肠圈;然后慢慢走到后方,从后门出去。
马柯康跟在她身后走出去,眼前便出现另一幢看似厨房的建筑物。
「这应该是奴隶用的厨房吧——这扇门没破呢。」
「是啊。」
莎耶点点头。
她绕到被夕阳轻轻拂过的建筑物侧面,好像发现了什么。她蹲了下来,从低处仔细看着地面;接着站起来,走到气窗下,盯着那里的地面。
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又突然站起来,回到刚刚的厨房。过了一会儿,拎了把小椅子回来。
莎耶单手拿着椅子,指向地面。
「这里有用手扫过、抹平地面的痕迹。应该是把椅子放在这里,爬上去从窗子进去的吧。」
说着,她把椅子反过来给马柯康看,椅脚上确实沾着土。
「他把椅脚的痕迹弄掉,再把椅子放回去。」莎耶接着又说。
马柯康皱起眉。
他再怎么仔细看,也看不出地面有用手顺过的痕迹。
「你站在这里,像这样,好像要看穿它似的仔细看。」
他依言,从莎耶眼睛的高度往下看,那块地面的样子好像确实跟其他地方不太一样。但也得要先有人说「有」,才勉强看得出来,痕迹相当不明显。
莎耶抬头看着气窗说:
「如果没下雨,或许就看不见这些痕迹;因为雨水打湿地面,才留下些许手掌的痕迹。」
接着莎耶把手抬到马柯康额头附近。
「从留在盐矿里的痕迹判断,那个人的个子差不多这么高。是个力气大、身手轻盈的人。」
莎耶从夹在衣带的草席束中抽出几根细发,拿给马柯康看。
「发色是接近黑色的褐色。看这长度,他被带到这里的日子并不算太久。发质不算太粗糙,跟倒在隔壁的遗体头发比起来,他的较粗也较硬。」
莎耶的眼神略显黯淡。
「如果是长时间遭受酷刑的奴隶,头发不但会变得更细、更脆弱,颜色也会变淡。」
马柯康静静地听着她低沉的声音。
他现在可以理解,为什么连多力姆都佩服这个女人、打从心底相信她。这种追踪的技能简直就是神技。
(可是……)
这女人不适合这份工作——他心里开始有这个念头。
莎耶轻叹一口气,把头发放在马柯康手里,转过身,走进奴隶用的厨房。
奴隶用的厨房空荡宽敞,在斜射进来的日光照耀下,尘埃漫天飞舞。
地上有几个脚印,大概是整理遗体的士兵们留下来的吧。莎耶开始一一仔细观察。
猎犬也亢奋地嗅着味道。看来凡恩确实待过这里。
秋阳斜倚,厨房里开始飘散黄昏氛围的时候,莎耶探看着其中一口灶,就这样许久不动。
「里面有什么吗?」
马柯康问道。
莎耶默默转身站起。
在淡蓝色的昏暗光线中,她的五官渐渐模糊,身影看来好似亡灵。
「看来他在这里过了一晚。」
莎耶轻声说着,低头看着灶前的地板。
「好像也洗了澡。地上有脸盆的痕迹。当然也有可能是在这里工作的女人们洗过澡的痕迹,可是其他灶前没有这种脸盆的痕迹。我想女人们应该是在别处洗澡才对。如果是这样,他离开这里之前曾经清洗身体……」
她话还没说完,外面便传来叫声。
「好像是在叫我们。」
听马柯康这么说,莎耶也点点头,往门口走去。
空气里还留有一点太阳残留的亮光,但外头已完全换上夜色。拿着火把的士兵领着一位高个男子走来。
那男人是墨尔法。
彷佛在地上滑行般,那男人完全没发出脚步声。他走近莎耶,连招呼都没打,劈头就说:
「首领请您过去……在森林里发现了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