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下方深山、蜿蜒悠然的水声,乘着风攀上山崖。
右侧是陡峭悬崖,左边是与广大盆地底部相连的陡坡,乘着驯鹿走在这条仅容一辆马车勉强通行的狭窄崖道上,马柯康已经不知道叹了几次气。
「……没想到得来这种鬼地方。」
这个地方的冬天来得早。
初雪虽然还没下,不过一旦下了雪,这条崖道就会完全冰封、无法通行。
不过现在已经开始降霜,霜融后的路面泥泞不堪,相当容易打滑。他现在明白莎耶当初说别骑马、带驯鹿去的意思了。
阿卡法的大驯鹿体格精实,即使是身材高大的马柯康,也能稳稳乘坐在上面。
再加上驯鹿不愧是活在酷寒地区的野兽,鹿蹄跟马完全不同。体重下压时会往外张开,可以在柔软的雪上行走;蹄缘尖锐,在冰上行走也不会打滑。如果不是阿卡法的驯鹿,根本不可能在这种季节走在这种路上。
不过就算驯鹿再怎么适应恶劣路况,在不断有刺骨寒风从底下吹来的崖道走上这么长一段时间,总感觉随时有可能失足掉下山谷。
听到马柯康的牢骚,莎耶转过头,给他一个笑容。
「快到了。日落之前应该可以下到盆地,应该也能找到聚落。」
「希望如此。我看今天晚上应该会下雪。」
莎耶看着天,点点头。
广大山谷的另一边,所见之处尽是低缓的连绵山地。
冠雪的山棱峰峰相连,宛如浅黄色腰带的天空在群山背后闪着淡淡光辉;至于头上,则是一片广阔的灰色天穹。
灰色天空后面彷佛隐着白光,看起来微微膨胀。
「……看来误判了。早知道这么远,应该等到春天的。」马柯康说。
他本以为可以在下雪前回来,所以才赞成出发;但是在这种路上,就算找到逃亡的奴隶,也无路可回了。
望着广大无边的壮阔风景,莎耶说:
「下雪了一样可以露宿。」
马柯康蹙眉。
「开什么玩笑。在雪中露宿,我可不干——我们回头吧。」
莎耶转过来笑着看他。
「请别那么孩子气。您也知道,就算现在折返,一样得在雪中露宿。不要紧的。只要找到聚落,应该会有人收留我们住到春天。」
谁要在这种偏僻的地方过冬?马柯康很想回嘴,但他没开口。
寻找聚落完全要靠运气。如果等到春天,情况或许会有些变化。赞成莎耶的提议、决定马上去寻找欧基山谷的自己也有责任——当然,他并不知道莎耶打算在这里过冬。
(所以我才讨厌猎人和游牧民。)
马柯康暗自在心中叹息。
那些早把迁徙视为理所当然的家伙,根本不在意在哪里过夜。
(可恶,真想泡个热水澡。)
慢慢泡个热水澡、吃顿美味的饭、在厚实的墙壁和屋顶保护下,窝在家里柔软的床铺上入睡——这才是人该过的生活吧。
迎面而来的风里有雪的味道,马柯康嗅闻着,深深叹了一口气。
查出逃亡奴隶可能逃往欧基地方的是多力姆,当然,也多亏了莎耶找到的线索。
莎耶从父亲率领的猎人在森林找到的焚火痕迹推测,逃亡的奴隶可能与某个有货车的人相遇。
这是莎耶的猎犬立下的功劳。尽管过了这么多天,它还是从焚火旁的地面发现了味道,告诉主人那奴隶确实在这里停留过。
仔细调查过焚火周边痕迹后,莎耶说,奴隶遇见的那个男人应该受了伤,无法走路。雨水打湿的地面上留有用力踩踏地面、把人抱上货车的脚印痕迹。
莎耶还从留下的马蹄痕迹看出,拖着货车的不是马或驯鹿,而是飞鹿。
说到饲养飞鹿的民族,马上会联想到西边土迦山地附近的人,但最近由于东乎瑠帝国的边境政策,这附近也开始盛行养飞鹿。
不过飞鹿不容易驾驭,一般农民或商人不太可能用飞鹿来代替马或驯鹿。比较合理的推论,是北方游牧民到城里卖毛皮的途中,在这里生过火堆。
莎耶追着货车轮迹,发现他们前往卡山。但卡山是这附近最大的商城,就算再有办法,也不可能在每天有数百辆载货马车往来的大街上追踪到目标。于是她将城中的探索交给多力姆。
把状况告诉多力姆后,不到三天,多力姆便掌握到逃亡奴隶的去向,这让马柯康不禁感到不寒而栗。
听说多力姆向卡山城中的商会打了招呼,请他们从驾着飞鹿货车来卖毛皮的人之中,寻找受伤的男人。这道命令在这个有各种民族居住的巨大城市中瞬间传开,马上搜集到几条有用的资讯。
这惊人的速度在在显示,阿卡法的显贵依然滴水不漏地掌控着过去的祖国子民。
驾着飞鹿货车来卖毛皮的男人有几个,不过其中受伤到无法行走的,只有多马这个年轻人。
多力姆从毛皮商那里听说,是一个体格结实的男人搀着多马来的,他马上判断那个男人应该就是逃亡奴隶,迅速通知莎耶。
「那男人的年纪大约四十上下,发色是近黑的褐色。容貌和状况都跟你的判断相符。听说那男人来打过招呼,说是今后会在多马家里工作,要毛皮商多多关照。」
多力姆微笑说着,接着,表情蒙上一层淡淡阴霾。
「不过,目前并不知道多马这个人故乡的正确位置。多马是个常见的名字,听说是欧基地方的人,不过这整个广大的盆地、低山地和山谷全都称为欧基。那里可有无数个游牧民聚落呢。」
多力姆建议,还是等到春天再找吧。莎耶听了摇摇头。要找就要趁早,她说。
从灰色云层里隐约发光的太阳像个小小的白点,不知不觉中,已从云层底下现身。
好几道金色光芒洒在宽广的盆地上。
现在太阳还高高挂着,不过暮色一沉,太阳就会瞬间消失在山的那端。在这之后,便是漆黑浓重的夜。
所幸崖道已经进入下坡,慢慢接近盆地。
河边的草原上零星可见追赶着成群家畜前进的男人,这幅光景让人心情稍微开朗了些。
(会先找到聚落,还是先日落?真是分秒必争啊。)
马柯康脑中转着这些念头。
走在前面的莎耶好像发现了什么,突然止步、拉住驯鹿。
「怎么了?」
才开口,马柯康也发现了——好像有什么。面对山壁的右侧皮肤不自觉地起了鸡皮疙瘩。
抬头看看山上,有个东西在动。
一张黑色的脸从茂密草丛间探出头来。
(是山犬吗?)
不,以狗来说太大只了。可能是狼。
发现一只后,马上看到好几只黑色野兽躲在草丛后,正低头看着这里。那些黄色的眼珠子直盯着他们不放。
一股带着凉意的恐惧贯穿胸口。
马柯康迅速把手放在腰际的剑柄上、另一只手的大姆指在剑耳上一推,再拔出剑来。
这动作好比暗号般,几道黑影同时跳起,以令人难以置信的身手跃下山崖,直冲过来。
叽!其中一头野兽发出一声惨叫,弹了起来。
马柯康一惊,莎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驯鹿背上下来,拉起短弓开始射箭。
惊人的连射。
从箭筒抽出箭的手才刚让箭头碰到弓弦,黑兽便已「咚」地一声被箭贯穿,弹了起来。
箭一枝枝射去,野兽也应声弹起,撞上崖道、跌落谷底。
没时间慢慢看了。
腥臭味扑近眼前时,马柯康持剑由下往上一挥,把野兽砍飞出去。还没时间等那沉重的感觉从手臂上消失、看着它们呈弧线落至谷底,另一头野兽就逼上来了。
如果用刺的,刺穿后还得花时间拔剑。于是马柯康就像拨开飞来的石头般,不断左右挥剑,砍杀那群野兽。
汗水渗进眼睛。跨坐着的驯鹿吓得不停晃动、重心不稳。
那瞬间,马柯康的注意力没能集中……野兽看准了时机,朝着他脖子便逼了过来。他来不及挥剑,只好带着被咬的觉悟,伸手护住喉咙。没想到在下一个瞬间,野兽发出一声哀叫,被弹飞到一旁。
莎耶的弓正朝向这里——是她出手相救。然而就在此时,野兽竟扑向脸朝着他、露出破绽的莎耶身上。
被野兽压制住的莎耶挣扎着,一个不小心,踩空摔出崖道。
「莎耶!」
马柯康大叫,跳下驯鹿,伸手想抓住莎耶,但已经来不及了。
莎耶在枯草丛上翻滚,冒起阵阵烟尘,就这样滚落山谷。途中还隐约可见野兽从莎耶身上被弹开。
远处溅起一阵水花,有个白点般的东西一瞬间冒出水面,又马上被水流吞噬。
「莎耶!」
马柯康从崖道边探出身子,大声嘶吼。
当他的声音消散在风中后,周围只剩下一片彻底的寂静。袭击莎耶的大概是兽群中的最后一只吧。现在已经看不到其他还活着的野兽。
马柯康粗喘着气,满头大汗地环顾四周,再望向崖下。这时,一片如白色棉花般的东西落在眼皮上。
(雪……)
如无声叹息般静静落下的雪,就这样从灰色天空中翩然而降。
马柯康呆呆望着谷底。过了一会儿,站起来,甩甩麻痹的脑袋,终于回神。
(没时间发呆了。)
崖道上躺着一只只被箭贯穿的野兽。有的还在痛苦挣扎着。
他看着这些比狗大、又比狼略小的野兽,再看看因为牵绳被草丛绊住没能逃走的驯鹿。吓坏了的驯鹿全身抖个不停。
莎耶的驯鹿大概已经跑走了,不见踪影。
马柯康一边出声安抚,一边走近自己骑乘的驯鹿,握住牵绳。那握惯了的皮革触感,让他稍稍拾回平常的感觉。
马柯康用衣角擦拭剑、把剑收回鞘中,再把它斜挂在肩上。接着跨上驯鹿,用力往它下腹一踢,驯鹿很不情愿地迈步走下崖道的陡坡。
他知道这么做很危险。在这种地方,要是失去驯鹿,一样会没命。他对自己的驾驭技术很有自信,与其用拉的,还不如坐在上面操控。
开始下坡后,驯鹿也仔细确认脚下状况,再稳稳踏出步伐。这段漫长又可怕的下坡路,幸亏崖道高度已经比一开始来得低,坡度也比较和缓,总算平安来到河岸边。
雪在身后不断飘落。
「莎耶!」
马柯康脸上写满不安,扯着喉咙大叫。他边让驯鹿沿着河走,边寻找莎耶的踪影,但纷飞雪花阻挡了视线,让他无法寻找莎耶。
下游好像传来狗「汪!汪!」的叫声,但看得再怎么仔细,也只看到漫天飞舞的雪花。
太阳仍未落下,但视野所及,全都笼罩在泛着微光的白幕之下。
风吹过这片荒凉大地,发出「呼呼」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