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萨尔和马柯康离开王幡侯的会客厅,正走在走廊上时,背后传来开门声,与多瑠小跑步追了上来。
与多瑠来到赫萨尔身边,小声地问:
「关于你刚刚说狂犬病『弱毒药』的事。」
「是。」
「万一罹患了黑狼热,注射这种药会给身体带来毒害吗?」
赫萨尔摇摇头。
「我想不会。这种『弱毒药』可以让身体里的士兵记住敌人的脸,赋予这些士兵只对这种敌人进行攻击的力量。」
与多瑠皱起眉。
「你是说,身体里有类似士兵的东西?」
赫萨尔露出微笑:
「当然这只是一种比喻。并不是真有长得像人的士兵在体内。不过就功能上来说,我们的身体里确实有着像守城士兵一样、保护我们的东西。最简单的例子……对了,例如割伤,如果是肮脏的伤口,不是会化脓吗?」
「对。」
「我们身体里那些眼睛看不见的小士兵,吃掉进入伤口的病毒后所战死的尸骸,就是脓。
「士兵们跟病素同归于尽,死后化成了脓;不过如果身体里的士兵较多、较强,那么伤口就会结痂,然后脱落,又长出崭新光滑的皮肤,进而痊愈。」
与多瑠瞪大了眼。
「啊……所以,所谓的『痊愈』,等于你所说身体里的那些士兵,跟病素作战后获胜。」
「没错,就是这样。」
赫萨尔大大地点点头,继续解释。
「这些士兵并不只有一种。就像守城的士兵们,也会分成监视兵、弓箭兵、工兵一样,我们身体里也有肩负各种不同职责的士兵。
「另外,不一定一看到病素的样子,就能马上分辨到底是不是毒。
「我们对于初次见面的人,有时也难以辨别敌我吧?所以,这些第一次进入身体的病素正是为了告诉士兵:这些人就是敌军!要士兵们拿起能对付敌人的武器,奋力作战。」
与多瑠点点头。
「原来如此,所以『弱毒化』就是痛打敌人一顿,让他无力反抗,然后让士兵认识敌人,对吧?」
「没错。」
赫萨尔眼睛一亮,点点头。
「自古以来就有『病过一次就不会再病第二次』的说法,揭开这其中道理,想出事先将『弱毒药』注射到体内这种手法的,就是我祖父利姆艾尔。」
与多瑠扬起眉。
「是利姆艾尔大人……」
「没错。」
赫萨尔弯起嘴角笑了。
「最后制成能实际注射进人体的药的,就是我。」
他的笑容马上转变为羞涩的苦笑。
「总之,治疗方法大概就是这种机制,士兵们只会攻击他们认识的病毒。但这毕竟是将在体外制造的东西注入身体里,好准备作战,所以对身体来说,是相当大的负担。」
与多瑠眨了眨眼。
「就算是这样,假如是狂犬病,注射后还是很有可能保住一命吧?这样的话,请您务必替丝露米娜还有绪利武注射。」
赫萨尔并没有马上回答,只是盯着与多瑠双眼。
「对身体带来的负担很难预测,反应也会因人而异,也有可能出现预期以外的激烈反应。这时,有可能使得脑部留下严重障碍。」
看到与多瑠的畏惧,赫萨尔继续往下说。
「这些可能性当然并不高。目前为止注射过的十二人里,都没有出现这种状况。但毕竟实验过的数量实在太少,不能说全无危险。」
与多瑠紧绷着脸,凝视着赫萨尔。
「可是,如果没有注射,万一狂犬病发作的话,就没救了对吧?」
「我向来不想说『绝对』这两个字;不过很遗憾,确实如此。现在的我还想不出因应的方法。」
与多瑠吐了一口气,甩甩头,眼神笃定。
「那就请你注射吧。就算身有残疾也无所谓,能保住一命最重要。」
赫萨尔定定看着与多瑠。
「您愿意让狗的病素制成的药,注射进绪利武少爷的身体里? 」
「……对。」
与多瑠表情扭曲。看见他眼神闪烁的样子,赫萨尔不觉沉下了脸。
(如此理智的的男人,也害怕野兽病素会玷污身体吗 ……)
假如连与多瑠都觉得犹豫,那么要替其他东乎瑠人接种,更是难上加难吧。
与多瑠吐出哽在胸口的那口气,脸上挂着苦笑。
「神明应该知道,这不是我妻儿自愿,而是我的请求吧。他们身体的玷污之罪由我来承担。请您注射吧。」
「好的。那么,今天下午我就会做好准备,到您的居城来。」
说到这里,赫萨尔脸上的表情稍微柔和了些:
「如果我站在您的立场,应该也会下同样的判断。」
与多瑠似乎也接收到赫萨尔的言外之意,表情放松了些。
接着,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对赫萨尔提问:
「您刚刚说,这种方法也有可能运用在黑狼热上是吗?」
赫萨尔双眼闪着光辉,用力点点头。
「没错。如果采用同样的方法,可以大幅提高获救的机率。
「除了在被咬伤的人身上注射外,假如有办法制造药物,事先帮很有可能接触到山犬的人注射,就会是预防黑狼热大流行的最有效方法。」
与多瑠扬起眉。
「没被咬的人也要注射? 」
「对。也就是让东乎瑠人跟阿卡法的人一样,变得不容易罹病。」
「喔喔……」
与多瑠眼中浮现明亮的光采。
「原来如此,那的确是最好的方法。如果这么做,就不需要害怕什么黑狼热了。」
赫萨尔微微露出苦笑。
「现在我们拼命在推动『弱毒药』的制造,不过要让这种药能打进人体相当困难,并非一朝一夕能够实现;就算真的开发出来,在某些人身上也可能出现激烈的副作用。必须要花很长的时间,不断在错误中谨慎尝试。」
与多瑠重重吐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看来没那么简单……不过也不能坐以待毙。」
「没错。」
「总之得先治疗那些被咬伤的人。一切劳烦您了。」
「当然,我会尽全力的。」
赫萨尔点点头,与多瑠也对他低下头。
与多瑠转过身,正要走向会客厅时,厅门拉开,吕那从里面走了出来。
与多瑠的表情显得有些尴尬,但吕那还是跟平常一样,面不改色。
吕那轻轻点了头,正要从与多瑠身边走过,赫萨尔忍不住叫住他。
「吕那师。」
吕那停下脚步。
看着沉默等待自己下一句话的吕那,有那么一瞬间,赫萨尔后悔为什么要叫住对方。
要是问了不该问的事,可能会破坏两人之间的平衡。但他又觉得,要问只能趁现在。
「或许是我的认识太浅薄,我原本以为,在清心教医术中,只有已经无药可救时,才会放弃治疗病患、将一切交付给神。」
吕那微微眯起眼,但并没有点头表示同意,只是安静听着。
「狂犬病是有办法预防发病的。即使如此,您还是不认同应该对人施行医疗、拯救人命吗?」
吕那依然保持沉默。
原以为他大概不打算回答,就在这时,吕那的嘴动了。
「是的,我不认同。」
赫萨尔皱着眉,等着他下一句话。
不过过了很久,吕那才再次开口。
「神创造了这个世界,并以我们眼前所见的形态呈现。人是人、狗是狗、虫是虫,不同的姿态有不同的生活方式,其中一定有非如此不可的意义。
「如果跨越这条界线,就会出现神并未规范到的混沌。那是人所不可为的。」
赫萨尔微张着嘴,直盯着吕那。
(原来如此……原来他是这么想的。)
但比起这些事,人命应该更重要,不是吗?
赫萨尔语气严厉地质问:
「所以就算是能救活的人,一样要见死不救?身为医术师,您觉得不该救那些救得活的生命吗?」
吕那表情完全没变,平静地回答:
「我们想救的,并不是生命。」
「……什么?」
「我们想救的,是灵魂。」
吕那像是丝毫不打算与赫萨尔争辩,以平淡的口吻说着:
「所有生命都终将一死。重要的不是时间长短,是如何活出这段被赋予的生命。与其以污秽之身长存苟活,我等祭司医更愿尽绵薄之力,让人们能安详地保全洁净清明的生命。」
赫萨尔茫然看着吕那。
他有种天摇地动的幻觉。
——祭司医真是不可理喻。
祖父利姆艾尔这句口头禅的意思,他现在终于能体会了。
简直就像想伸手撑住天空一样。如果无法找到双方的交集,根本找不到能支撑的地方。
赫萨尔和祭司医打交道已有很长一段时间,经历过许多麻烦事。但那些都是跟力图保护自己权威的祭司医之间产生的政治摩擦,完全没机会讨论彼此对治疗的观点,所以他并不知道,清心教医术竟是建立于这样的观念之上。
(这下麻烦了。)
现在挡在眼前的,并不是政治上的阻碍。
(欧塔瓦尔医术和清心教医术有着根本上的差异。)
一股寒意袭来。冷冰冰的不安从身体深处慢慢窜上来,他觉得呼吸困难——祭司医绝对不可能答应进行预防接种吧。
(在黑狼热重现的这时候,预防之道竟然就此被封堵。)
这是东乎瑠人无法免疫的病。曾夺走无数人命的大流行,恐怕将再次蔓延。
赫萨尔拼命按捺住心中的不耐和不安,开口问道:
「……那么,您打算如何治疗这次受伤的人?难道就听天由命,什么也不做?」
像是听到什么出乎意料的事,吕那脸上稍微有了表情。
「我并没有那么说。」
「……」
「我所谓的『违反天意的』,是将兽血注入人体的治疗方法。除此之外,如果有什么好方法,还请您尽全力治疗。
「我等对黑狼热并不熟悉,没有能治疗的方法,若有吾人能尽力之处,请尽管吩咐,自当效力。」
说完这句话,吕那静静点个头,转身离去。
赫萨尔紧抿着唇,看着吕那的背影。马柯康轻声提醒他。
「接下来该到阿卡法王那里去了。」
赫萨尔眨眨眼。
「嗯……啊。」
赫萨尔又摇摇头。
「不,先去看东乎瑠的鹰匠吧。」
「什么?不用先去看马扎伊大人的伤吗?」
赫萨尔朝着玄关走去。
「被狗咬伤时,首先要考虑的是狂犬病、败血症和破伤风。不管哪一种,都不容易预防,但是该做的初步处置都已经做过了。
「我刚刚也说过,狂犬病多半不会马上发病。有些人一个月后才发病,还有几年后才发病的案例,无法预测到底要多久;但是越接近头部的似乎会越快发病。」
「喔,原来如此。所以您才说要先去看东乎瑠的鹰匠啊。他下巴附近被犬牙擦过呢。」
赫萨尔点点头,但心不在焉地低喃:
「接下来去阿卡法王的居城吗?」
马柯康皱着眉。
「您在担心什么事吗?」
赫萨尔斜瞄了马柯康一眼,但什么也没说。
少主很稀奇地没开玩笑,而且表情阴沉,走在他身边,马柯康感觉到一股凝重的气氛压着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