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要把所有患者集中在一处是吗?」
听完赫萨尔的说明,米拉儿换上放心的表情。
「太好了。这里还有其他病人,我正在烦恼该怎么办才好。」
赫萨尔努努嘴,看着窗外。
「但我们俩不可能同时待在两个地方。以后会变得很忙。」
事件发生后,赫萨尔利用飞鸽通报欧塔瓦尔圣领,告知详细事态,深学院院长也回传了马上派遣医术师和护理师协助的讯息。
不过他们没有时间等来自圣领的增援人手到达,赫萨尔开始给弟子们下达极为缜密的指示,这些指令复杂到令人怀疑是否真的需要如此仔细。针对这些被咬伤的患者,从诊疗、作息到三餐等,全都要一一纳入管理。
弟子们尽管精通医术,但并不能将所有事情都交给他们。
除了在「小人物的巢居」里的一般治疗,再加上要在远离市区的别墅进行治疗,可想而知,赫萨尔和米拉儿的负担必然会加重。
尽管如此,正如米拉儿所说,即使传染给人的可能性很低,但只要黑狼热是传染病,能有个地方将可疑患者隔离、进行集中治疗,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
「……唉。」
米拉儿犹豫地开了口。
「什么?」
「能不能请吕那师的弟子来帮忙啊?」
赫萨尔的脸垮了下来。看到他的表情,米拉儿以极力保持冷静的口气说:
「换个角度想,我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好机会。如果让他了解我们治疗的方法,也许……」
赫萨尔表情苦涩,摇摇头;下个瞬间,又突然眯起眼。
好一会儿,赫萨尔什么也没说,只静静地沉思。终于,他抬起眼,看着米拉儿。
「确实是个危险的赌注,不过我们就赌一把吧。」
米拉儿神情略微紧张地点点头。
听了赫萨尔的请求,吕那师平静地答应,派了一位名叫真那的弟子前来施疗院。
来到施疗院的真那提着一只布袋,里面装有祭司医所使用的治疗道具。这个年轻人个子瘦高,有点驼背。
因为年纪还很轻,所以乍看之下不怎么牢靠;不过当赫萨尔开始说明治疗步骤后,他却能很快地掌握、理解这陌生疗法的重点。看来,吕那师送来的,是弟子之中特别优秀的年轻人。
*
王幡候听说吕那师的弟子在赫萨尔身边协助治疗,相当高兴,马上答应将被狗咬伤的东乎瑠人送到吉卡尔森林的别墅,除了打点各项费用,还送来了高额的治疗费。
直到事件发生第三天的白天为止,几乎所有患者都已迁移到这别墅中,只有王幡侯的长子迂多瑠似乎说服了父亲,坚持不肯搬过来。
聚集在别墅中的患者多半表示有发烧和倦怠的症状。不过,就算是被一般的狗咬伤的肮脏伤口,出现这种症状也并不奇怪。
他们开始出现一般不会发生的症状,是在御前狩猎后的第六天早上。
*
「赫萨尔大人!」
真那冲进赫萨尔的房间。
昨晚开始下起小雨,穿过中庭跑来的真那撩起湿淋淋的头发,铁青着脸告诉赫萨尔:
「鹰匠发疹了。」
赫萨尔的表情瞬间变得紧绷。
他瞥了米拉儿一眼,接着便走向门口。米拉儿什么也没问,马上从架上取出木箱,跟在赫萨尔身后。
「我来拿吧。」
马柯康想替她拿木箱,但米拉儿摇摇头。
「没关系。不重。而且这有特殊拿法。」
她语气稳定,脸色却很苍白。
看到他们的表情,马柯康了解到,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赫萨尔和米拉儿已经预测到某些事的发生,并做好了防范。
「你拿那个袋子吧。」
马柯康依照赫萨尔的指示拿起布袋,跟在两人后面。
那天起,开始了不眠不休的日子。
刚开始虽然只有喉咙痛和倦怠感等类似感冒的症状,但等到发疹后,症状就会急遽恶化——这就是黑狼热的特征。
早上发疹的鹰匠,傍晚开始发高烧,喃喃说了声「身体跟铅一样重」,便陷入昏睡状态。尽管拼命治疗,最后依然徒劳无功,他反弓着身体、剧烈地痉挛着,半夜就断了气。
米拉儿用白布盖住他的脸,在房间一角守候的鹰匠妻女紧抱着彼此,痛哭失声。
假如不是传染病,至少还能在身边握住他的手,送他最后一程。她们哀叹着竟然连接近都无法接近。
米拉儿深深叹了一口气,闭上双眼,低下头。
过了好一段时间,米拉儿终于睁开眼睛,静静对鹰匠的妻子表达哀悼之意,告诉她等遗体清理好之后,会再请她过来,希望她们到其他房间稍微休息一下,把她们带到房外。
真那也跟着她们一起出去。
来到走廊,他悄悄走近鹰匠妻子身边,对她说:
「我是祭司医真那。」
鹰匠的妻子突然抬起头,用求助的眼神看着真那。真那温柔地承接那视线,坚定地对她说:
「虽然他临终前很痛苦,但是他的苦,天神都看在眼里。现在,神正用他的手抱着你丈夫,对他说『你辛苦了』,即将引导他走向在天上的安稳生活。」
他的语气里丝毫没有犹豫动摇。听了之后,鹰匠的妻子眼中盈满泪水。
真那继续以平静的声音说:
「您一定很难过吧。但请您一定要好好地努力活着。一切神都看在眼里。神赐予您在这世上的短暂人生,只要能好好过完,最后您一定可以在天上,跟您的夫君重逢相拥。只要忍耐到那时候就行了。请您一定要好好活着。」
妻子开始放声大哭。不过那哭声跟刚刚不同,让人有种获得解放、释怀的感觉。
米拉儿出神地看着他们。
看到微微弯身安慰鹰匠妻子的真那,马柯康心想:
(比起医术师,祭司医的工作,更像是事奉神的使者呢。)
遇到人力所不能及的境界,或许祭司医才真正能拯救人们。这种念头突然掠过他心头。
米拉儿不知在想什么,带着复杂的表情看着真那他们。或许她心里也有同样的感触吧。
安抚完鹰匠的妻子后,马柯康跟真那一起回到房间,米拉儿站在还盯着鹰匠遗体的赫萨尔身边。
「……你觉得不可能是破伤风吗?」
隔着布帘,声音听起来闷闷钝钝的,不是很清楚。
赫萨尔没说话,只是摇摇头。
「也对。他没有畏光或声音的反应,痉挛的过程也不一样。」
米拉儿低声说着,一边感受着客气退到房间一角的真那视线,一边轻轻摸着放在床边的注射器。
「结果没有奏效呢。他对培养出来的『黑狼病素』有反应,本来觉得应该有希望的。」
房间角落传来一个小小的声音。
「黑狼病素?」
米拉儿转过头,招手要真那到身边来。
那位高挑的年轻人来到身边后,米拉儿轻声告诉他:
「我们认为引起疾病的,是非常非常小的生物。我们称之为『病素』。」
真那的眼睛瞪得老大。
「生物?生物会致病?」
赫萨尔疲倦地说:
「晚点让你看看。」
真那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什么?病因是看得到的东西吗?如果是这么大的东西……」
赫萨尔摇摇头。
「不大。在一般状态下是看不见的,现在没办法看到黑狼热的病素,不过有些病的病素是看得见的。」
「这是怎么办到的?」
「抱歉,我现在没力气跟你解释那么多。」
赫萨尔深深叹了一口气,看着米拉儿。
「总之,那些狗身上很有可能带有『黑狼病素』。」他说。
米拉儿点点头。
「这两种药,要不要在其他患者发疹前给他们注射?我认为应该尽快施打。黑狼热的症状恶化得很快……老实说,现在都有可能太迟了。如果能在被咬伤后马上施打,结果或许又不一样了吧。」
赫萨尔摸着注射器,头点了一半,又突然眯起眼。过了好一会儿,也不知想到什么,最后还是摇摇头。
「『弱毒药』也就罢了,『血浆体药』还是先只给东乎瑠人打吧。」
听着两人的对话,马柯康暗觉狐疑。
(所以不给阿卡法人施打吗?这是为什么?)
真那似乎也觉得奇怪,他问,为什么不替阿卡法人注射?
米拉儿仔细地回答,真那似乎也了解了,不过在后头听着的马柯康却依然摸不着头绪。
(就不能用我也听得懂的话讲吗?)
他内心虽然这么想,但他也知道,要是现在开口问赫萨尔,一定会捱骂,最后还是什么都没问。
隔了一夜,其他东乎瑠人同时出现发疹症状。
或许是发疹前施打的药剂奏效,一直到第二天,他们的意识都还算清楚;只是渐渐一个个陷入昏睡状态、产生痉挛,尽管拼命抢救,还是无法挽回他们的生命。
这时候,被狗咬过的东乎瑠人之中,只剩迂多瑠和绪利武两人还活着,但阿卡法人并没有人发疹。
这两天,赫萨尔几乎没睡,身边的人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他越来越疲劳。
「……赫萨尔师。」
终于抓到了空档,赫萨尔连坐下的工夫都没有,正站着吃午餐,真那怯生生地上前。
「请您喝下这个吧。」
赫萨尔看着他递上的茶杯,皱起眉头。
「这是什么?」
「这是用六种药草煎的,对疲劳特别有效。老师可能早就知道这些药,不过如果您没听过,还请务必一试。」
说着,真那显得有些难为情。
「这几天,您让我看到许多以往从不知道的治疗法。就当做是我的回礼吧。」
赫萨尔皱着眉拿起茶杯,闻闻那温热茶汤的味道。
「……我没闻过这种味道呢。」
赫萨尔一口气喝干,皱着脸。
「苦吗?」
「还好。」
赫萨尔摇摇头。
「比想像中顺口。」
听了之后,真那露出放心的表情。
「太好了。那一定有效。觉得顺口,就是您身体需要的最好证据。」
赫萨尔道了谢,再次埋头治疗。不过到了黄昏时分,他突然觉得身体有股不可思议的温热感;虽然疲累,却不至于像上午那样,全身彷佛像灌了铅般沉重。
晚餐时,他把这件事告诉真那、向他道谢,真那显得由衷地开心。
「那真是太好了!我们清心教医术中,最上等的技巧,就是煎制能让人健康生活的药汤。能稍微减轻您的疲劳,我真的很高兴。」
赫萨尔感触良多地打量着真那,又瞥了米拉儿一眼,再把视线拉回真那身上。
「是吗……」
那声音里似乎包含着很深的感慨。
「我们的医术虽然有很多不同……不过最后的目标都是一样的呢。其实本应如此。」
然后,赫萨尔突然露出微笑。
「不介意的话,能告诉我那药汤的处方吗?我也想让米拉儿喝一点。」
真那开心地点点头。
「当然好。我把处方写给您。米拉儿小姐是女性,根据我的判断,适合两位身体的药方不同。我马上再煎一帖给她。」
米拉儿露出微笑,衷心向他说了声谢谢,真那涨红了脸,低下头来。
马柯康站在房间角落看着他们,紧抿着嘴,忍住不断涌现的笑意。
(清心教的祭司医不娶妻吗?)
虽然并不是这么回事,但这年轻人看来很纯情。米拉儿跟他说话时,他总是显得很开心。看着结结巴巴紧张回应的真那,马柯康不禁觉得,好久没有过这种温馨的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