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鹰狩猎过后第九天的白天。
正门的铃声响起,过了一会儿,玄关附近一阵骚动。
赫萨尔抬起苍白的脸,就在这时候,王幡侯的使者粗鲁地打开门冲进来。
「请您马上到城里一趟。」
除此之外,使者什么也没说,不由分说地催促赫萨尔,神情异常。
(难道是迂多瑠发疹了?)
赫萨尔暗在心中猜测。他让米拉儿留下来治疗,由马柯康拿着治疗道具,和他一起坐进马车里。
到达城里时,迂多瑠已陷入昏睡状态。
迂多瑠躺在偌大睡房正中央的大床上,吕那和弟子坐在周围。
房里的窗前垂着布幔,在黄昏般的阴暗光线中,隐隐有焚香的烟。这味道赫萨尔闻过好几次。
(……瞑魂香。)
面对已经无药可救的患者,祭司医会给患者喝下减轻疼痛的药,让他们昏睡,并在平静中过世,这时焚烧的就是瞑魂香。
王幡侯和与多瑠在距离稍远的地方,看着床上的迂多瑠。
王幡侯抬起头,望向赫萨尔,嘶哑地说:
「……发疹的事他瞒着没说。」
王幡侯一字一句慢慢挤出声音。
「从昨夜起,他的脸色便开始发青;吃午餐时,突然就倒了下去。我让人替他解开前襟,想让他呼吸顺畅一点,这才发现,已经有发疹症状……」
王幡侯眼眶泛红。
看到他深深刻着皱纹的眼角隐约泛着泪光,赫萨尔忍不住别开眼——这时的王幡侯露出了父亲的表情。他不忍卒睹。
赫萨尔望向迂多瑠,看到他胸口还有些许起伏。赫萨尔脑中突然掠过一个想法。
(难道还没有发生痉挛吗?既然如此……)
与多瑠彷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开口问道:
「还有救吗?」
赫萨尔抬起头,看着与多瑠。
「注射药剂的话,或许有救。但根据之前的经验,就算打了药,顶多能再撑一天一夜。」
与多瑠紧抿着唇,看着父亲。
「父亲。」
大概正紧咬着牙关吧,王幡侯的下巴略为隆起。
王幡候看看吕那,再看看床上的长子,终于,王幡侯挤出这句话:
「……迂多瑠倒下时,曾说『别让欧塔瓦尔的药玷污我的身体』。如果有效,就算违背迂多瑠的心意,也得注射……」
他眼里泛着泪。
「但是我不能只为了延长一天一夜的寿命,无视他最后的请求、玷污他的身体……神都看在眼里。」
王幡侯闭上眼,厚唇不住颤抖了好长一段时间。接着,他猛然睁开眼,对儿子呼喊:
「活下来!迂多瑠!别被疾病打倒!」
只是他的声音并没有传进迂多瑠耳里。
经过昏睡和痉挛这段早已见惯的过程后,迂多瑠在半夜咽了气。
不过几天前,还带着一脸不可一世的表情挖苦弟弟的男人;在战场上,站在队伍前方、指挥若定的英勇男子,竟像叶片从茎上掉落般,轻易便离开人世。赫萨尔抱着一种难以平复的微妙感觉,沉默地在旁守候。
*
遭逢王幡家总领之子,同时也是兄长之死这等家中要事,与多瑠暂时无法离开父亲身边,他脸上写满焦躁,把赫萨尔叫进执务室,连忙开口问道:
「……丝露米娜和绪利武没有发疹吧?」
「是的,我离开时还没发疹。」
与多瑠抓住赫萨尔的手腕。
「现在还没有发疹这件事,您怎么看?得救的机会高吗?」
赫萨尔盯着与多瑠。
「接下来会怎样,现在还很难说。但是和身体强健的迂多瑠大人相隔这么长一段时间还没开始发疹,足见两位有抵抗这种病的体质。」
赫萨尔将右手叠在抓着自己左手腕的与多瑠手上,稍微凑近了些,轻声对与多瑠说:
「……目前阿卡法人之中,还没有人发疹。」
与多瑠眼睛一亮。
两人沉默地看着彼此好一会儿。
终于,赫萨尔轻轻放开手,小声地说:
「请您做好心理准备——但还是有希望的。」
与多瑠放开赫萨尔,双手掩面。
「……绪利武。」
指缝间流泻出极其悲痛的声音,想到身上只有一半阿卡法血缘的孩子,他心里满是哀伤和心慌。
然而,下一个发疹的,并不是绪利武。
*
一回到位于吉卡尔森林的别墅,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真那便来找赫萨尔。
「……米拉儿小姐请您马上过去。」
赫萨尔皱起眉。
「是绪利武吗?」
真那摇摇头。
「不,是伊撒姆少爷。」
赫萨尔的表情扭曲。他紧抿着唇,快步走向伊撒姆的房间。
晨光从大片窗户进入房内,让躺在床上的伊撒姆自胸部以下都裹在温柔的光芒里。
赫萨尔走进房里时,米拉儿转过头看了一眼。她眼睛下方浮着明显的黑眼圈。脸色很糟。
赫萨尔快步走近床边,站在米拉儿身旁。
伊撒姆还有意识,但有点模糊。眼睛空洞地游移着,彷佛失焦般摇摆不定。
少年细瘦的脖颈泛着汗滴,上面还有零零星星的疹子。
「……刚刚开始发烧。」
米拉儿小声地说。
赫萨尔点点头,轻轻碰了碰米拉儿的手肘。
「这里我来。你去休息一下。」
米拉儿才张开口,随即又闭上,轻轻点头。她微微拖着脚步离开房间,肩膀颓然下垂,身子看起来彷佛瘦了一圈。
「真那,麻烦你……」
赫萨尔话还没说完,真那马上点头。
「我替米拉儿小姐煎了药汤。我马上去热一热让她喝。里面加了可以镇静心神的药草,应该能让她好好睡一觉。」
赫萨尔对真那深深低下头。真那很惊讶,但马上郑重回礼,跟着米拉儿身后离开房间。
等到他们一出去,赫萨尔马上转向床上的少年。
「伊撒姆,听得到吗?」
赫萨尔在他耳边轻唤,但少年没有反应。
看到这个状况,他已经知道中间经历了什么过程。
始终站在少主身后的马柯康,不忍心看着脸上还带着稚气的伊撒姆,露出彷佛注视着不属于这个世界某处的眼神,不由得别过眼去。
那天下午,伊撒姆全身开始颤抖,接着发起高烧。
赫萨尔弯下身子,拼命呼唤着少年。
「振作一点!不要输!不能睡!不能睡!」
像是念着咒语般,赫萨尔不断重复着这几句话,还敲着自己的额头。这三天来,赫萨尔几乎没睡,已经连站都站不稳了。
(……不行了。)
马柯康走近,才碰到他的肩膀,赫萨尔便用力把他的手拍掉。
「别碰我!」
「可是……」
「闭嘴!」
马柯康望向站在赫萨尔身边的真那。
「药汤呢?」
真那难过地摇摇头。
「已经喝过了。再这样下去……」
赫萨尔抬起头,压低了声音怒吼着:
「叫你闭嘴没听见吗?现在我的事根本无所谓!」
赫萨尔的怒吼,正好跟开门声相叠。
一回头,赫萨尔瞪大了眼睛,茫然地盯着走进来的人。
「……祖父。」
身穿浅褐色长袍的初老男子安静地走了过来,站在赫萨尔身边。
跟在初老男子后头走进来的米拉儿,对赫萨尔轻轻点头,站在稍远之处。大概是喝了真那的药汤,又熟睡了一觉的缘故吧,她脸上又恢复了生气。
(祖父?所以这位是利姆艾尔大人?)
利姆艾尔是拯救东乎瑠帝国皇妃的知名医术师,也是赫萨尔的祖父、养育他长大的至亲——利姆艾尔•悠格拉尔。一想到自己正亲眼看着这位还在世便已成为传奇的人物,马柯康觉得很不可思议。
利姆艾尔身材高挑。缓缓飘动的半白头发底下是一张修长的脸庞,表情沉稳,但目光凌厉。
利姆艾尔看了真那一眼,露出很好奇的表情,但随即又把视线拉回赫萨尔和伊撒姆身上。
他小声要赫萨尔说明伊撒姆的状态;接着伸出手,轻轻拨开伊撒姆的眼皮,再从赫萨尔手上接过蜡烛,移动着火光,检查患者的瞳孔。
大致看完后,利姆艾尔低声问:
「还没有发生痉挛吧?」
赫萨尔点点头。
「是的。」
「那试着替他注射『科卡耳』吧。」
赫萨尔大概没料到祖父会这么说。他一惊,抬头看着祖父。
「您说,打『科卡耳』?」
啊……米拉儿轻叫了一声,赫萨尔回头看她。
「怎么了?」
米拉儿走近两人,怯生生地仰头看着利姆艾尔。
「该不会是『斯拉狂犬』时的那种治疗法吧?」
听到这句话,赫萨尔眼中闪过一道光。
然而他却皱起眉,用手指按着额头。
「但那时用的是『波莎』,不是『科卡耳』吧?」
「对。不过比起『波莎』,『科卡耳』的药效更快,也更强。」
「但是那……」
赫萨尔显得很犹豫;这时,利姆艾尔用力抓住他的肩膀。
「如果不在痉挛前打,就没有意义了。」
赫萨尔深吸一口气,对米拉儿点点头。
米拉儿立刻转身,大概是要准备「科卡耳」这种药吧,马柯康也跟着她离开房间。
「我也去帮忙。」
「……啊,谢谢。那就麻烦了。」
真那挡住快关上的房门,也来到走廊上。
「我能跟你们一起去吗?」
「好啊,请。」
太阳不知不觉已经西斜,回廊上拖着长长的影子。
众人在光影交错中快步走向药仓。真那问米拉儿:
「『科卡耳』是种危险的药吗?」
米拉儿看了真那一眼。
「不常用在人身上。这种药多半用来让猛兽睡着。」
真那睁大眼。
「让野兽睡着的药?」
「对。这种药可以在不影响呼吸的前提下,让野兽迅速进入睡眠状态,非常好用。但因为药效强,所以也有可能无法从昏睡中醒来。」
「什么?!那为什么要用这种药?」
正好走到转角,米拉儿一面伸出手扶着廊柱,一面转弯。接着又说:
「几年前,利姆艾尔大人曾救了一位狂犬病发作的少女。目前为止就只有这么一个奇迹般的成功例子。当时所用的药是『波莎』,跟『科卡耳』一样,是具有昏睡功能的药。
「如果你想知道详情,我之后再慢慢告诉你。总之,这种药可以让人昏睡,阻断从大脑传出的命令、抑制痉挛。」
米拉儿稍稍换了一口气,继续说明。
「目前为止的患者,多半都是因为痉挛导致无法呼吸而死。我猜利姆艾尔大人是想让大脑入睡、抑制痉挛,替身体争取多一点跟病毒奋战的时间。」
看着米拉儿的侧脸,把嘴抿成一绦线的她脸色虽然苍白,但眼中却散发着强烈的光芒。彷佛保护孩子的母亲般,全身充满强大的气场。
注射了科卡耳的伊撒姆很快便陷入昏睡。
他的呼吸变得很浅,但并没有停止。确认呼吸后,利姆艾尔回头看着赫萨尔。
「新药全都打过了?」
「对。但是在其他患者身上,抑制效果顶多只能撑一天一夜,最后还是无法保命。」
利姆艾尔眯起眼。
「药量呢?还有存货吗?」
「米拉儿他们拼命制作了许多抗病素药,还很够。」
利姆艾尔看着米拉儿,露出微笑;接着又把视线移回赫萨尔身上。
「那么,今后继续给这孩子注射吧。」
赫萨尔的视线露出些许动摇,但马上又用力地点点头。
「知道了。」
站在三人背后的真那,兴奋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多亏了米拉儿的指导,现在马柯康也能大概了解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应该是打算趁着大脑昏睡、痉挛反应得到抑制的这段期间,对身体注射药物,给身体对抗病毒的力气。
少年纤瘦的身子能否打赢这场严酷的仗?这确实是场看不见前方的赌注,不过光是能将伊撒姆导向和以往疗程不同的方向,就足以让赫萨尔和米拉儿重拾生气、看来判若两人。
这天,直到深夜,伊撒姆都没有出现痉挛。
赫萨尔和米拉儿暂时将治疗工作交给利姆艾尔,这天晚上,他终于能在自己久违的床铺上沉沉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