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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幸存者 八 过敏反应

赫萨尔他们来到病房时,绪利武躺在床上,丝露米娜则起身坐在隔壁床上,抚着孩子的手。

绪利武满脸通红,不过并没有发疹,目光也未显黯淡。

「喉咙会痛吗?」赫萨尔问。

绪利武点点头。

「好,张开嘴让我看看。」

赫萨尔看了他的喉咙、摸摸两边耳下,再替他把脉;米拉儿也依照同样的顺序检查了丝露米娜的症状。

「丝露米娜夫人跟今天早上没什么两样。只是喉咙的红肿更严重了些。」

丝露米娜一边听米拉儿这么说,一边担心地看着儿子和赫萨尔。

「绪利武没事吧?」

赫萨尔点点头。

「现在还没有发疹,而且跟其他人比起来,两位的症状都很轻微。虽然还不能掉以轻心,但我想还是很有希望的。」

丝露米娜安心地吐了一口气。

「……那伊撒姆和我哥哥呢?」

赫萨尔简单明了地交代了两人的情况,马柯康站在背后听着。

赫萨尔这个人平常说话总是很随性,不过一旦面对病人或者担心家人病情的人,他却又细心得令人惊讶。看到他这个样子,马柯康就忍不住觉得,这个人果然生来就是个医术师。

丝露米娜不知抱着何种心思聆听赫萨尔的话,当她听到已经替马扎伊注射血浆体药后,眼中顿时一亮。

「您替他注射了吗?太好了!米拉儿小姐说不行,我还以为我们都已经没救了呢。」

米拉儿满脸为难地正要开口,但赫萨尔制止了她,并且将先前曾向马扎伊说明过的危险性,再次告知丝露米娜。

丝露米娜听着,虽然不住点头,但她的表情却明显地写着希望也能接受注射。

赫萨尔一停下,丝露米娜随即表现出高度关切。

「您说的我明白了。打这种药可能会有危险,这我也了解。」

她说。

「但就算这样也不要紧,请您替我们注射吧。一想到再这样下去,要是儿子的身体输给病魔怎么办,我就担心到受不了。」

她连珠炮似地说出这番话。

「我一直在祈祷,但现在绪利武也开始发烧了……我……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怎样,真的很害怕。」

赫萨尔将手叠上丝露米娜雪白的双手,轻轻按住。

「冷静一点。您是母亲,可不能让绪利武看到您这个样子。」

丝露米娜随即闭口不语。

「绪利武现在还没有发疹,有可能就这么平安无事。

「黑狼热的血浆体药打在人体上到底安不安全,目前还没有经过确认。

「所以现在我并不建议您因为不安,而冒着引起过敏反应的风险接受注射。」

丝露米娜盯着赫萨尔,调整了一下紊乱的呼吸;接着闭上眼,长长吐了一口气,再睁开眼。

「……那么,请先打在我身上吧。我是这孩子的母亲。他是我生的,是流着我的血的儿子。如果打在我身上没事,就表示新药用在这孩子身上也没问题吧?」

赫萨尔皱起眉。

「这也很难说。的确,母子之间对药物的过敏体质是很相似,不过……」

「我哥哥并没有出现危险的反应对吧?我们是兄妹,你说的什么体质,很有可能很相似不是吗?」

在不安的驱使下,丝露米娜拼命地一句接着一句说个不停。

看到她彷佛被附身般的急切表情,马柯康又产生了与医术完全无关的担忧。

(如果只有丝露米娜和绪利武不能注射新药,可能会引发棘手的问题。)

丝露米娜是阿卡法王的侄女,绪利武也是流有阿卡法王血液的子孙之一;当然,绪利武也是王幡侯的孙子。

如果被人知道带有这等微妙血缘关系的两人,接受的是与其他人不同的治疗,谁知道会传出什么臆测。

真那了解详情,应该会仔细对吕那说明理由;但是不了解医术的官僚或武人,还是很有可能擅加猜测。

(既然这种病无论如何都很危险,对大家进行相同的治疗,应该比较不会惹事上身吧?)

这一点赫萨尔理应也了解,但即使如此,看来他还是不打算改变治疗方针。

医术的判断,只需要考虑到人和生命就好,这是赫萨尔的信念,他在这方面相当顽固。

「马柯康。」

突然有人喊他的名字 ,马柯康眨了眨眼。

「是。」

「去沙库尔那边,问问马扎伊大人现在的状况如何。别忘了问他,现在除了过敏反应以外,还有没有其他该注意的反应。」

「遵命。」

马柯康离开房间,走向马扎伊和伊撒姆的病房。现在弟子沙库尔应该正代替赫萨尔照顾他们。

他敲了敲马扎伊病房的门,走进里面,利姆艾尔正坐在马扎伊床边和沙库尔说话。

「打扰两位说话了。」

轻声致歉后,利姆艾尔抬头看着马柯康。

「怎么了?」

马柯康说出赫萨尔交代的事,解释来龙去脉。利姆艾尔一边听着,一边思考,听完后随即起身。

「我也一起去。带我去病房吧。」

「……祖父。」

看见利姆艾尔在马柯康的陪同下走进病房,赫萨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利姆艾尔先对孙子点点头,然后微笑看着丝露米娜。

「身体感觉怎么样?」

鼎鼎大名的利姆艾尔亲自来问诊,丝露米娜紧张得边发抖边说出自己的情况。

利姆艾尔一边点头一边听着,听完后,望向赫萨尔。

「听说丝露米娜夫人想要尝试新药?」

「是的。」

「是吗——如果夫人已经了解危险性,但还是希望注射,那么我认为应该替她施打,你觉得呢?」

赫萨尔皱起眉,凝视着利姆艾尔。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对望好一会儿。

「当然,还有很多不得不考虑的问题……丝露米娜夫人。」

利姆艾尔转头看着丝露米娜。

「您是王幡侯次子之妻,绪利武则是重要的王孙。为了避免将来引起无谓的纠纷,我希望能先写封信给与多瑠大人,请求他的许可,好吗?」

丝露米娜马上点头。

「好的,麻烦您了。」

赫萨尔追着离开病房的利姆艾尔,来到走廊上。

「祖父。」

赫萨尔压低了声音。

「您打算拿他们两人来实验吗?」

利姆艾尔回过头看着孙子。

「病毒素会在体内渐渐增加。药越早期注射越有效果。那两个人看来已经有免疫力,不过发烧越来越严重。这样下去很有可能跟其他人走上一样的病程……没错,这确实是一种赌注,既然非得赌一边,还不如赌已经大致了解如何因应的过敏反应来得划算。」

赫萨尔表情扭曲。

「您怎么又说那种唬外行人的话。」

赫萨尔眼里闪过光芒。

「您其实是想看看会出现什么样的反应吧?」

利姆艾尔看着孙子,平静地回答:

「既然知道,你又何必问呢?」

赫萨尔紧抿着嘴,表情凝重地看着祖父;最后,深深吐出一口气。

「……可恶。」

赫萨尔啐了一声。

「您还是一样残忍——不过我也好不到哪去。」

利姆艾尔轻轻微笑,转身背向孙子。

一获得与多瑠「请务必注射新药」的回覆,利姆艾尔马上做好过敏反应出现时该有的准备,回到丝露米娜和绪利武的病房。

虽然是自己开口央求,不过一看到注射器,丝露米娜的表情仍不禁为之凝结。

绪利武则是一副随时要哭出来的样子。

「好了好了,别摆出那种表情嘛。」

利姆艾尔开朗地低头看着两人。

他对绪利武说:

「你应该已经知道,这东西虽然看来可怕,不过没有想像中的痛吧?会痛的顶多只有数着一、二、三那短短的时间而已。你身上流着东乎瑠猛将和阿卡法王的血,怎么可能连这么短的时间都受不了,你说对吗?」

听了这些话,武人之子怎么也不能露出胆怯的表情。绪利武绷着那张稚气尚存的脸,轻轻点点头。

「嗯。不愧是武人。从小骨气就跟别人不一样!」

先开朗地称赞绪利武后,利姆艾尔将视线转向丝露米娜。

「我会先把新药打在绪利武少爷身上。少爷发烧的情况比较严重,要注射就得趁早。等到他稳定下来再替您注射。可以吗?」

丝露米娜铁青着脸,抬头看着利姆艾尔。

「……如、如果发生了那个过什么反应,该怎么办?」

赫萨尔马上举起手。

「我们会在这里做好治疗的准备,您不用太担心。既然都已经走到这个地步,您就放轻松,豁出去接受疗程吧。」

利姆艾尔慎重地量取新药,再吸入注射器中,将空气排出后,他抓着绪利武颤抖的细瘦手臂。

先用沾着药液的棉花擦拭皮肤,然后熟练地将药注射进去。

绪利武表情扭曲、忍着痛。利姆艾尔拔出注射针后说:

「看,结束了。没有想像中那么痛吧?」

绪利武深深吐出一口气,一边发抖一边点头。

注射新药后,绪利武并没有出现过敏反应。跟马扎伊注射时相比,注入药液的部分比较肿,但即使经过一段时间后,仍未观察到更严重的反应。

丝露米娜却不一样。

注射新药后不久,丝露米娜的脸色大变。

「我嘴里……」

嘶哑地说完这几个字,丝露米娜脸色铁青地按住喉咙。

冷汗从脸颊滑落。

嘴巴一开一阖,发出紧绷的呜呜声。看来是呼吸不到空气。

一旁的马柯康看到这突来的激烈反应,觉得一阵惊恐,但赫萨尔和米拉儿却完全不显慌乱,开始进行流畅的一连串处理。

赫萨尔先单手稳住丝露米娜的额头,再用另一只手的手指放在她下腭、抬高,确保呼吸道畅通;这时,米拉儿马上将装了某种液体的喷雾器放入丝露米娜口中,对着喉咙喷洒药剂。

这段期间,利姆艾尔拿着注射器,帮丝露米娜的手臂消毒、注射药液。

绪利武对母亲的急遽变化感到惊恐,但赫萨尔对他说:

「这是一种利用内脏分泌物制造的药,非常有效,你不用担心……你看,已经稳定下来了。太好了,这药对你母亲很有效呢。」

听到使用的是内脏分泌物制成的药,真那的脸都僵了。发现这一点后,赫萨尔和利姆艾尔交换了一个眼神,但并没有对真那多说什么。

赫萨尔说得没错,丝露米娜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呼吸。

这迅速又戏剧性的药效展现,让真那带着复杂的表情直盯着不放。

赫萨尔平静地替脸色铁青、差点窒息的丝露米娜进行治疗。

「不要紧。已经没事了。不会有生命危险了,你冷静下来,慢慢呼吸。」

米拉儿动手治疗的同时,也温柔地对丝露米娜说话。

「很难过吧,你一定吓了一跳,不过没事了。你的血压会降低,所以可能会觉得眼前一阵昏暗,胸口也会有点不舒服,不过马上就会好的。」

丝露米娜的状态终于稳定。

她疲累地闭上眼,米拉儿执起她细白的手腕开始诊脉。这时响起一阵敲门声,一名弟子走了进来。

「……不好意思,沙库尔师兄希望您能过去一趟。」

赫萨尔转过头去,点点头。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赫萨尔把丝露米娜和绪利武交给利姆艾尔和米拉儿,接着站起来,跟着弟子离开房间。

来到走廊上时,赫萨尔问弟子:

「出现异状的是谁?」

「是马扎伊大人。他从喉咙到腹部都出疹了。」

赫萨尔皱起眉。进入病房后,得意门生沙库尔让出位子给他。

「刚刚突然冒出来的。意识也变得模糊不清。」

赫萨尔看看疹子、摸摸耳下,再拨开眼皮看看马扎伊的眼睛。

「跟之前的发疹好像不太一样。」

沙库尔说,赫萨尔跟着也点点头。

「嗯,不一样。这应该是药疹。很可能对新药出现过敏反应。」

摸摸他的脖子观察脉象后,赫萨尔微眯着眼。

「问题在于他意识模糊这一点。」

这天夜里,马扎伊出现了痉挛。

但是没有其他患者那么严重,很快就平息下来,不至于有生命危险。

隔天早上,继马扎伊之后,绪利武和丝露米娜也陷入意识模糊、发生痉挛,但都不算严重。

经过意识模糊和痉挛,并稳定下来后,他们开始进入漫长的睡眠。

大概睡了半天,他们全都露出一副远行他方后终于回来的茫然表情,睁开了眼睛。

「太好了,已经没事了。你撑过来了呢。」

米拉儿藏不住内心的喜悦,声音开朗地抚着存活下来的少年肩膀。

少年尴尬地看了米拉儿一眼。欲言又止地别开眼神,但迟迟说不出话来。

「做了奇怪的梦吗?」

米拉儿开口帮腔,绪利武点点头,沙哑地说:

「……嗯,做了很奇怪的梦。」

「什么样的梦?」

绪利武眨眨眼,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放弃。接着,他小声地说:

「我忘了。」

治疗告一段落后,真那回到吕那身边。

尽管赫萨尔答应让他看,但真那还是不愿意亲眼看到那所谓「眼睛看不见的致病小生物」。

赫萨尔很惊讶。

「为什么?看了之后一定会从根本改变你对疾病的认识。」

不过真那缓缓摇摇头。

「我想还是不会变的。所以我觉得不需要看。」

真那谨慎地字斟句酌。

「在清心教医术中,并不认为探究病源有多重要。因为该看的,都会出现在病者的身体上。

「诊疗身体,就能知道身体的问题出在哪里。您说,人会生病是因为小生物进入身体;换句话说,那都是进入身体的秽物。即使进入身体的秽物是相同的,疾病在每个人身上显现的方式也仍旧不同。重要的不是鉴别秽物的种类,而是除去这些秽物带给人的害处。」

真那微笑着说。

「既然如此,该诊疗的就是人的身体。和生病的人面对面,帮助这个人活得更好。我想继续精研这条路。」

说着,真那深深低头鞠躬后,便启程回到师父身边。

利姆艾尔一边喝茶,一边沉默地看着这段过程,等到真那离开房间后,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真可惜。」

赫萨尔拉开椅子,在祖父对面坐下,开口说道:

「清心教医术的祭司医,就像待在一颗大球里一样。不管走到哪里,最后都还是在『神的教诲』这绝对不变的道理当中转来转去。」

利姆艾尔点点头。

「从一开始就已经有个终极答案了。」

米拉儿犹豫地插了嘴:

「可是……老实说,我觉得满受感动的呢。」

利姆艾尔微笑地凝视着米拉儿。

「是吗。这也不难理解——不过,」

利姆艾尔的目光突然一冷。

「别忘了,就算这个世界的外侧浑圆无缺,我们所生活的内侧还有混沌存在。在这片混沌中,一个一个挖掘、发现、思考,才能踏出新的步伐。

「祭司医从一开始就放弃了因病而死的人。清心教那套神的道理,只不过是一套终极理论,好让患者和家人能接受,也让祭司医接受自己的无力。」

利姆艾尔张开双手,做出抓住天空的动作。

「我们绝不放弃。绝不——我们也不让患者放弃。绝不。

「疾病绝不是患者一个人的问题。如果是传染病,只要有一个人抗拒治疗,疾病就可能蔓延到其他人身上。」

赫萨尔有点错愕地呆望着祖父。

现在祖父所说的,都是赫萨尔过去早就听惯的老生常谈,但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祖父用这么夸张的姿势,滔滔不绝地说话。

或许是注意到赫萨尔的表情吧。利姆艾尔放下高举的双手,但是他锐利的目光并没有消失。

「把真那叫来这里,让他有机会帮忙治疗,确实是件很不错的事。赫萨尔,以后如果有机会,也尽量这么做吧。」

利姆艾尔嘴角一松。

「不用我多说,我想你也明白 ,清心教医术是绑住我们手足的铁链。

「如果能拉拢祭司医到我们这边,就可以斩断锁链。一旦获得解放,欧塔瓦尔医术就能有惊人的成长。

「有了丰富的财源和人才后,假如能不分贵贱,把我们的知识传递给东乎瑠人,一切都会大大改变。」

赫萨尔微皱着眉,看着祖父。

总是那么冷静的祖父,心中竟然有这般郁结的心思,一想到这里,让他忍不住有点哀伤。

祖父的脸明明就是从小看惯的,现在看来却好像是个陌生人。从窗户照射进来的透明秋阳,把他的脸衬得白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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