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白衣的人们,扛着白木棺材。
对于严守清心教教诲的东乎瑠武将来说,葬礼是升华到白色天际的仪式,因此在仪式中不得发出哭声。
白色帐篷、翻飞的白色吊旗、笔直延伸到墓穴前的白砂道路。
白色队伍在白天的眩目光线中前进。
迂多瑠的葬礼对阿卡法人来说,是一种异样的光景。
前来悼念的赫萨尔,在葬礼后受到王幡侯召唤。
在随从引导下,赫萨尔前往城中的某间事务厅。门一打开,不禁为之讶异——因为他看到阿卡法王正跟王幡侯面对面坐着。
王幡侯坐在上位,背后挂着写有神明教诲的挂轴,墨迹仍然鲜明。他的左边是与多瑠,另有四位重臣,无声地坐在房间两侧。
阿卡法王跟王幡侯面对面坐着,背后站着三位亲信,多力姆也在其中。
王幡侯脸上浮现前所未见的威严。阿卡法王则平静地看着他。
赫萨尔在多力姆身边的座位坐下。王幡侯看着赫萨尔。
「赫萨尔大人,衷心感谢您这次救了我孙子一命。」
赫萨尔低下头:
「多谢大人抬爱。」
王幡侯没回应,只是直盯着赫萨尔。
「我就直说了。」
王幡侯语调平板。
「听说阿卡法人不会死于黑狼热,这是真的吗?」
端坐在房间西侧最末座的马柯康,觉得喉咙彷佛被人勒住一样。
(……来了。)
现在在卡山城里到处流传着这样的谣言:黑狼热的复活,就是领土遭到蹂躏的「阿卡法的诅咒」——他知道,这些风声传入王幡侯耳中不过是迟早的事。
这类谣言并不少见,但对失去长子的王幡侯来说,他难以视若无睹。
这老奸巨猾的男人脸上有着异常兴奋的表情——让人觉得无端恐惧。
「我可以向您禀报两件事。」
也不知道赫萨尔是否感觉得到对方施加的压力,他的语气完全不如现场气氛那般紧绷,显得很平静。
「首先,现在还无法断定这次的疾病是不是黑狼热。」
房里一阵骚动。赫萨尔无视于众人的鼓噪,继续往下说。
「第二点,阿卡法人不见得一定能得救。」
瞬间,房里又陷入一片寂静。
「诚如您所知道的,远在两百五十年前,黑狼热最后一次留下纪录后,自此销声匿迹。这次事件所引发的疾病,确实跟纪录上所记载的症状很相似,但无法因此断定和过去是否为同一种病。
「另外,是否如现在街头巷尾所流传的,阿卡法人一定能得救?这也很难说。
「确实,此次事件中,因病过世的大多是东乎瑠人,不过阿卡法人伊撒姆少爷的病情,却远比拥有东乎瑠血脉的绪利武少爷来得严重许多。当时若不是在下的祖父利姆艾尔师果断尝试不同治疗方法,伊撒姆少爷可能早已回天乏术。所以阿卡法人一样有可能送命。」
在寂静的房间里,只有时钟发出「咚、咚」的钝响。
王幡侯干咳几声。
「……原来如此。我懂了。」
声音听起来像是卡着痰,王幡侯再咳了两声,又问:
「所以你并不认为这种病是『阿卡法的诅咒』吗?」
这时,赫萨尔脸上浮现出苦笑。
「我完全没想过这种事。」
但说着说着,赫萨尔脸上的笑意消失。
「我反而担心有了『阿卡法人不会送命』这种空穴来风的谣言后,大家对疾病传播的警戒心降低,使得疾病今后将在阿卡法人之间散布开。
「疾病这种东西,罹患的人一旦增加,就很可能造成病症改变。现在或许只有被狗咬的人会生病,但如果这种病的性质和黑狼热一样,那么等温暖的季节到来,蜱螨和蚊虫增生,在这些吸了病犬和病人血液的虫只媒介下,一口气爆发大流行也是有可能的。这才是更应该担心的问题。」
王幡侯不知在想什么,直盯着赫萨尔看。
「既然如此……」
王幡侯颔首。
「得早日提出对策才行;不过还有另一件事,也不得不提早设想。」
王幡侯将视线移到阿卡法王身上。
「冲进帐篷的狗。我看起来像是猎犬,阁下认为呢?」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阿卡法王身上。
阿卡法王停了一拍,点点头。
「我也这么认为。当然,只有短短一瞬间,所以也说不准。」
王幡侯用锐利的眼神看着阿卡法王。
「如果是猎犬,就一定有饲主;如果有饲主,就可能是一场有预谋的袭击。」
「……」
「不用说,我已下令调查这起攻击背后的原因,并加派兵力处理。如果真的有人杀害迂多瑠,并企图放出『阿卡法的诅咒』这种谣言来扰乱东乎瑠的稳定,我一定会彻底调查,把所有相关人等全都一网打尽,除非砍了他们的头,否则我绝不罢休。」
他眼眶泛红,额头青筋暴露——看起来凄厉骇人。
「还请您见谅,阿卡法的旧领主。」
阿卡法王面不改色。
他一直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王幡侯。终于,他平静地开口:
「我知道了——我这边也会派人去找,要是找到犯人,一定会交给您发落。听了赫萨尔大人的担忧,我想现在已经不是打政治算盘的时候。这也攸关我们阿卡法人的性命……再说,」
他直盯着王幡侯,再次强调。
「别忘了,西边还有虎视眈眈的穆可尼亚。」
王幡侯的目光微微闪动。
阿卡法王看着他,继续往下说:
「对我们来说,这么久以来,东乎瑠人早已是自己人。相对的,穆可尼亚则是数百年来不断威胁阿卡法的可憎仇敌。无论如何,我们都得阻止穆可尼亚蛮族蹂躏这片土地。所以千万不能让疫病流行起来。」
这片土地的现任领主和旧领主凝视着彼此。
没有人知道,这两个老奸巨猾的君王脑中现在到底蠢动着什么念头,但马柯康却感到一种难以呼吸的压迫感。
沉默不断持续,就在气氛紧绷到令人难以忍受时,赫萨尔的声音突然响遍整个房间。
「您刚刚说到预防疫病流行的方法吗?」
所有重臣全都楞楞地看着赫萨尔。
大概是不敢相信在这种集会讨论中,没有王幡侯的垂询,这个人竟敢无礼地擅自发言。所有人都盯着赫萨尔。
王幡侯也显得有些不高兴,不过他深吸了一口气。
「……怎么了?」
赫萨尔泰然自若地继续说道。
「务必请您在今年秋冬之际,思考在卡山城这类人口密集的地区,应该采取什么措施。」
「这确实没错。」
王幡侯点点头。
「我希望吕那师跟你能好好讨论一番,如果商讨出什么方案,我们再来研究——不过……」
王幡侯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皱起眉。
「如果这种疾病会以蜱螨或蚊虫为媒介,那应该很难完全防堵吧?你制造的那种新药,不能再改良吗?」
赫萨尔点点头。
「不管能不能,我都得继续改良。
「观察病程时,我也发现尽早集中且持续注射『弱毒药』和『抗病素药』,是最有效的方法,但是……」
赫萨尔望了吕那一眼,再将视线移回王幡侯身上。
「第一个问题是,东乎瑠人能不能打这种药。」
王幡侯表情僵硬。
赫萨尔直盯着王幡侯,又接下去说:
「阿卡法人如果没有耐受性,也可能会死于黑狼热;不过随着弱毒药的改良,应该有办法拯救这些人。
「但如果不能对东乎瑠人注射,那么就只有东乎瑠人会死于这种病;也就是说,这很可能成为只有东乎瑠人才需要恐惧的疫病。」
房内一片鼓噪。
明明可以治疗,却宁可抗拒而死,那很明显是东乎瑠自己的问题。
来到一片有传染病的土地,却因为要恭顺于自己的神,反而死于这种病——如果外界知道了这个事实,一定有很多人认为这是上天的旨意。
这才是真正的「阿卡法的诅咒」——而且无法责怪阿卡法人,是东乎瑠人自作自受、作茧自缚的诅咒。
王幡侯脸色苍白,眉间刻着深深的皱纹。吕那的表情不变,只是一直坐在对面。
王幡侯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嘶哑。
「……这事不能轻易决定,先跟吕那师商量过后再做决定。」
赫萨尔静静点头,但没有就此妥协。
「东乎瑠要如何判断,当然要看各位的想法而定。但疾病是不等人的,为了拯救还有救的生命,我必须制造出有效的药。
「还请您允许我继续制药,以免让夺走您儿子生命的疾病,再继续剥夺其他生命。」
王幡侯眨眨眼。他沉思了一会儿,以笃定的声音回答:
「那是当然。请您尽力改良药效。」
赫萨尔放心地露出微笑。
「谢谢您。其实之前获得您的许可,采取少量患者的血液,也都是为了改良药效。不过因为对所有人都注射了新药,所以无法分辨哪些人即使不注射也能存活。」
赫萨尔继续滔滔不绝地说,没让任何人有插嘴的余地。
「这次最早出现严重症状的,是下巴附近被咬伤的东乎瑠鹰匠。相反的,对这种病表现出最强耐受性的是丝露米娜夫人,其次是马扎伊大人和绪利武少爷。
「这些差异到底是怎么产生的?如果能抛开『阿卡法的诅咒』这种无聊的政治流言,找出能否产生疾病耐受性的原因所在,就可能想出有效的预防方法。
「尤其是过去住在有许多黑狼栖息的边界居民,为什么以往都没出现类似的病例?只要能知道这理由……」
一口气说到这里,赫萨尔脸上蒙上一层阴影。
「但这很难吧?要在阿卡法全境,包含边界等所有地区,钜细靡遗地调查有没有人在罹患这种病之后还能存活,还要收集背景等详细资料,实在不太可能。我们根本没有办法调查游牧民族的生活情况,更何况这实在太花时间了。」
就在赫萨尔闭口不言时,与多瑠开口了。
「说不定有办法。」
「喔?」
赫萨尔转向与多瑠。
与多瑠镇定地说明:
「我们有一套缜密的税务管理系统。就连欧基盆地、土迦山地等边境地区的游牧民族都分批掌握,正确地调查每一批有多少人、年龄为何。」
他的表情突然松缓下来。
「当然,可能有几个人像上次那个『缺角凡恩』一样,在调查时躲进森林里,让我们查不到,但如果是您刚刚说的调查,目的并不是要搜索逃亡者,我想应该可以收集到正确度极高的资料。」
赫萨尔张口看着与多瑠,然后用力拍了一下大腿。
「这太棒了!不愧是东乎瑠,做事就是如此彻底。」
赫萨尔这种太过夸张的说法,惹得大家忍不住笑了出来,王幡侯的表情也显得和缓了些。
「我尤其想要和游牧民族一起生活的移住民资料!您想想看,边境地区不是有很多与边境民通婚的移住民吗?如果能知道这种病在那些人之间如何蔓延,说不定就能取得很重要的资料……而且……」
赫萨尔逐一看着与多瑠、王幡侯还有阿卡法王,严肃地说:
「完成这些调查后,一切便能一目了然。我们可以知道到底哪种人对疾病具有耐受性。
「就像绪利武少爷的耐受性比伊撒姆少爷更高一样,说不定东乎瑠的移住民里,也出乎意料有具备耐受性的人。只要能弄清楚这一点,现在所流传的那些荒唐谣言,很快就会像火堆被雨浇熄一样,消失无踪。」
(……真是这样就好了。)
马柯康在心里暗想。
被水浇熄的火堆,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会飘散出臭味。马柯康彷佛闻到那种呛鼻的味道,不觉低下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