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个万里无云的晴天。
地上一整片灿然白雪,令人眩目。
奥马等人表情凝重地盯着污染了这片清冽白雪、独留在此的黑色尸骸。应该是被凡恩抛出去后,撞到木桩、折断了背骨吧。四肢瘫在雪地上,早就僵硬结冻了。
可能因为已经死了,所以即使看着这尸体,也无法和昨天晚上的情景联想在一起。
奥马站在离凡恩稍远的地方。
昨晚的事或许就像恶梦一样纠缠着他吧。今天早上,他无法直视凡恩,脸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僵硬。
凡恩知道奥马在想什么。他也觉得昨天晚上的自己,跟此刻这里的他不像同一个人。在其他人看来,宛如野兽般与黑犬搏斗的他,样子一定十分诡异。
再加上昨晚的惊吓似乎还没平复。多亏了厚衣袖,兽牙并没有嵌进肉里,但看来奥马心里还没有摆脱突然遭到攻击的恐惧。
「……这家伙不是黑兄弟。」
多马的叔叔尤稽皱皱鼻子看着尸骸,嘴中喃喃说道。
听到尤稽的声音,始终没有认真观察这些尸体的奥马,这才低头往下看。他先是皱起眉头嫌恶地瞪着,接着凝神细察。
他脸上的僵硬紧绷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困惑的神色。
「你说得对。这家伙不是黑兄弟哪。」
奥马紧皱着眉,轻声说道。
躺在地上的这具尸体跟狼很像——但并不是狼。
腰的高度和形状确实跟狼一样,但下腭和耳朵的形状不同。毛发中还混了一道淡淡的金毛。
(这家伙身上流着山犬的血。)
凡恩在心里暗想。
故乡的山中有许多山犬。由于山犬的毛色是淡金色,所以大家都很讨厌,觉得它好像背负着彼世的光。山犬繁殖力强,在黑狼减少后数量大增,喜欢攻击飞鹿,所以故乡的人经常在冬天狩猎山犬。
眼前这只死兽的颜色比山犬黑,体型也更大;脸倒是长得跟山犬有几分像,带着凶险邪气。凡恩蹲下来,看看它的脚底。
(……这下麻烦了。)
脚底跟山犬也很像。只有趾间的宽度不太一样,如果不这么仔细看,就算在山里发现脚印,也可能会误以为是山犬的足迹。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一股寒意在心头扩散。
原本以为森林里年轻的山猪和鹿越来越少,是因为山犬变多的缘故,说不定根本不是。
(变多的其实是这家伙……)
头上响起奥马的声音。
「这家伙是半仔吗?」
听到「半仔」这种叫法,凡恩察觉到奥马他们也跟故乡的土迦山地民一样讨厌山犬。
半仔是对狼和山犬所生混种的蔑称。
阿卡法人认为它们很聪明,所以拿来当猎犬用;不过对凡恩故乡的人来说,它们或许会让狼和狗混种,但只要混入山犬的血,就绝对不会用来当做猎犬。
蹲在地上的凡恩站起身来。
奥马偏着头问:
「如果是半仔,应该有饲主吧?难道是跟山犬混血的?」
听到这里,凡恩脑中瞬间闪过一个景象——站在森林彼端,掌握着光索的人影……
昨晚的一切已觉得好遥远,就像恶梦的残渣;但也有些瞬间就像闪电下乍然发亮的景色般,鲜明地烙印在脑中。
站在森林中的人影是其中一个景象,不过他无法对奥马他们提起。因为在晨光下再度看着这具尸骸时,有件事变得更清楚。
从昨天晚上起,凡恩便起了疑心,现在看来,果然没错。
(这就是那家伙。)
侵袭盐矿、杀光所有人的可怕野兽。
那直直凝视着他、散发出异样光芒的眼睛;那有预谋的、一个接一个咬伤奴隶的动作。
当时他觉得,这野兽简直像士兵一样——那时的直觉,十之八九没有错。
这野兽,可不是野放的禽兽。
这是受到指挥、带有某种意图而展开行动的群体。
凡恩戴着手套的手紧握成拳。
昨晚发生的事所留下最鲜明的印象,既不是恐惧,也不是后悔。
而是在黑暗中跟那些家伙四目相对的瞬间,所感受到近似怀念的温暖牵绊。那到底是什么?
(我被它咬过。)
在盐矿被这野兽咬过后做过的梦。从那之后,身体就开始一点一点改变……
被咬的不只是他。
(……悠娜。)
他眼前浮现泛着微光、像只小狗一样全心追着山犬的小小身影。
那孩子也曾被咬伤——会不会有什么东西潜伏在她身体里?
(今后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
想到这里,一股令人畏怯的寒意悄悄从心底冒出,像藤蔓般爬伸到整个胸口,连后脑和额头都感到一阵冰冷麻痹。
凡恩深深吸了一口气——畏怯只会阻碍思考。姑且不管自己,悠娜的人生才刚刚开始,现在可没有时间因恐惧而却步。
(好好想想。)
凡恩闭上眼睛。
(现在我只能看到片段。)
这些片段的那端,和某个无比庞大的东西连接在一起。
即将有事要发生——盐矿所发生的事,或许就是一切的开端吧。
凡恩张开眼,望向眩目雪地那端的黑色森林。
(待在那里的家伙,都看到我们了。)
那家伙一定也感觉得到,兽群、凡恩,还有悠娜,都被光索连接着。
(他怎么可能知道我是盐矿的幸存者……)
尽管脑中这么想,凡恩还是无法消除那股难以言喻的不祥预感。
率领「独角」作战时,每当出现这种感觉,前方必有敌军埋伏。
不能轻忽直觉。有很多事早已注意到,只是还没有浮出意识表层罢了。
自己正被某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盯着、瞄准着。既然已察觉到,就不能忽视不管。
凡恩知道,一直以来藏在内心深处、早已忘却的感觉,现在翻了个身,终于清醒。那是决心迎战来袭的敌人时,异样敏锐却又大胆的心情。
凡恩缓缓走向森林。
如果真有人站在那里,一定会留下某些痕迹。
「……你怎么了?」
奥马叫住他。凡恩回过头,简短地回答:
「我要追查脚印,看看这些野兽从哪里来。」
奥马一定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吧。奥马皱着眉,表情暧昧地点点头,但没再多说。
凡恩再度往森林前进。
雪地会把不久前发生的事刻画在身上。凡恩眼里可以清楚看见野兽们踩着雪奔驰而来的痕迹。
控制着光索的家伙,就在那棵树下——比其他树更高大的那棵树。
雪地里残留的黑兽足迹,也都朝向那棵树。
(没错。)
唤回兽群的人,就在那棵大树下。
晨光中,高处的树梢轻轻随风摇曳,凡恩小心接近大树。
从雪地往森林边缘前进,地上的积雪也变浅了些。
不过还是清晰地留下了野兽们的脚印。足印上又盖着足印,还有些是根本不成形的。从这些痕迹可以看出,野兽们先群聚在这一小块地方,接着再奔向森林深处。
但是,里面没有人的脚印。
凡恩眯起眼,盯着那个曾看见人影的地方。他又退了几步,纵观整体,确认位置之后,再次检查雪上的痕迹,但还是找不到任何人的足印。
不过,他发现了一个奇特的痕迹。
那是黑兽们在此止步的痕迹。每只野兽的爪尖都朝向大树根部,在那里停留片刻。
他脑中浮现了一个幻影般的景象:那群黑兽围成一圈,就像等待猎人指示的猎犬般,头朝着大树根部。
但是野兽头部所朝向的圆圈中心,却什么也没有——连鸟的脚印都没有,只有一片平缓、线条柔和的白雪,淡淡发着光。
(……为什么?)
那是梦吗?自己看到的发光人影,难道不是现实?不,那里确实有什么。否则那些野兽们不可能这样围成一圈。
就在这时候,凡恩头皮忽然一阵发麻。
啪沙、啪沙,不疾不徐、悠扬的振翅声从空中慢慢接近。
还没看到,凡恩就知道那是乌鸦——是渡鸦。
那只大渡鸦流畅地穿梭于垂下的树枝间,接着张开翅膀,静静停在大树的树枝上。
它收起羽翼,俯瞰着这里。
凡恩紧抿着唇,跟渡鸦正面对望了一阵子。
渡鸦眼中没有敌意,只是一直若有所思地看着这里。
不过,这样凝视了一会儿后,奇妙的事发生了——凡恩竟然无法再好好看着对方。那一身漆黑羽翼,显得异常刺眼。
漆黑的身姿逐渐膨胀,渐渐散发出庄严的光辉,令人目眩。
一股令人麻痹的寒意渐渐从额头蔓延到脑门——眼前看到的,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不能再继续看下去了。
凡恩硬是要自己把视线从渡鸦身上移开,转身离开森林。
「……欧跄!」
是悠娜的声音。
一听到那开朗的声音,宛如包覆着身体的薄冰渐渐消融,肌肤再次回温。
季耶正好牵着悠娜从帐篷走出来。季耶伸手遮住眩目的阳光,站在她身边的悠娜则是全身都被毛皮裹得紧紧的,正挥着小手。
「啊!欧跄,你看那里,有婆婆喔。」
说着,悠娜指向渡鸦停着的大树树梢。
「有亮晶晶亮晶晶的婆婆喔。」
凡恩静静注视指着渡鸦的孩子。
他感觉到背后的渡鸦正翩然飞向空中。
凡恩忍不住回头,眯着眼,目送它那彷佛被眩目蓝天吸了进去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