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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幸存者 二 托马索尔

打开门,一股兽类的味道迎面而来。

宽敞的房间里,靠着墙排着好几只笼子和围栏,老鼠移动的沙沙声和小鸟跳跃的声音此起彼落。

赫萨尔一边承受着野兽们的注视,一边走在围栏之间。

他一走近,巨大围栏中的狼便抬起头来低吼,但大概是因为生病,或因为这是熟悉的味道,狼并没有冲向围栏。

深学院中,探究生物诸相的「生类院」,拥有三座池子、湿地、马场、兽舍,还有学者们所在的高塔,占地广大。由于有如此广阔的土地,许多医学院所需的生类实验也在此进行。

深学院最是重视医学,因此有些生类院学者常自嘲说这里是「医学院的别院」,不过生类院院长托马索尔,应该是个跟这些毫无意义的自卑感无缘的男人。

这个房间可说是托马索尔的堡垒,最能表现出他的个性;比起人的舒适感,他更重视待在这里的生物是否舒适。

为了让生病的野兽能安心休息,房间灯光大多昏暗,走动时,一不小心就会撞到东西。

角落亮着一盏瓦斯灯,只有那里亮如白昼。

在那明亮的一角,有位瘦高的男子。他蹲在一只大水盘前,正盯着什么看。

赫萨尔一走近,男子便抬起头来。

「赫萨尔!」

托马索尔那张长满胡碴的脸庞顿时换上开朗的笑容。虽然已经年过四十,眼神看起来还是像年轻学徒一样天真无邪。

「姊夫。」

赫萨尔微笑着,向姊夫托马索尔轻轻点头示意。

「调查进展得如何?」

托马索尔摇摇头,抓着赫萨尔的手臂,将他拉近。

「这件事待会再说。你先看看这个!你太厉害了!上次带来的药,效果很明显呢!」

水盘里的水因为加了牛奶而显得白浊。一只抬高了鼻子的老鼠正在这稀释的牛奶池里游着泳。

托马索尔放开赫萨尔的手臂,伸手去拿边桌上的纸,用手指弹了弹纸面。

「我不在的时候,让席康继续实验,不过因为结果实在太惊人,所以我又亲眼验证了一次。结果……」

托马索尔说到一半,传来房门打开的声音和脚步声。

这时候,躺在围栏中的病狼迅速起身,开始激动地低吼。那声音听来不像威吓,更像是恐惧和愤怒。

进入房里的年轻男子走过围栏时,听到「喀锵」的偌大声响——好像是狼用身体撞围栏所发出的。

年轻男子面无表情地瞥了狼一眼,没有停下脚步,维持刚进门时的速度,往这里走来。

托马索尔看着年轻人,咧嘴一笑。

「你是不是在外面抱了狗?」

年轻人不解地皱起他的浓眉。他个子虽小,体格却很结实。

「你怎么这么没幽默感;我是问你,在哪里沾上让它那么亢奋的味道?」

托马索尔用拇指比比狼的方向,年轻人恍然大悟,嗫嚅着说:

「……我刚去犬舍替狗看诊。」

说到这里,年轻人便沉默了下来。

托马索尔和赫萨尔看看彼此,微微露出苦笑。

这男人——席康就是这样,很容易被误会。不过在他平板的表情背后,却隐藏着惊人的聪敏。他是个工作勤勉的得力助手,尤其驯马和驯犬的技巧特别优异,犬舍和马厩也很器重他。席康年纪尚轻,不知道满二十岁了没,但从来没听过他不检点的风声,为人朴实低调。

「好歹也跟赫萨尔•悠格拉尔大人打声招呼吧。」

在托马索尔催促下,席康咕哝着几声听起来像问候的话,一脸麻烦似的向赫萨尔低头致意。

赫萨尔淡淡露出微笑,听着他不管面对谁都一样的冷淡问候。

只要是在欧塔瓦尔圣领工作的人,面对悠格拉尔家的人,无不紧张到全身僵硬。

尽管两人已经有多年交情,不至于这么紧张,不过面对可能大大左右自己升迁的赫萨尔,席康依然不改态度,脸上既无敬意,也不显紧张。

「……『火马之民,快放下执迷。』每次看到你我都会想到这句话。」

听赫萨尔这么说,席康的眼中略略浮现激动的光芒。他动了动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

席康来自阿卡法南部的犹加塔平原。

那里是「火马之民」的故乡,当地人都以饲养阿卡法王国引以为傲的骏马——「火马」为业。

阿卡法王国被东乎瑠征服、无法继续饲养火马时,是托马索尔把席康接到身边的。

赫萨尔的姊夫托马索尔是个对任何会动的生物都很感兴趣的男人,尤其对阿卡法火马的情感更是非比寻常。年轻时,只要有空,他就会去犹加塔平原,跟「火马之民」一起生活,不断探究它们的生态。

阿卡法被东乎瑠征服后,原本有火马驰骋的犹加塔平原,变成了东乎瑠牧民放养羊群的放牧地。托马索尔平时为人温和,很难想像当时他大发雷霆,立刻砸了大钱给「火马之民」,在东乎瑠将军们下手前,买下二十匹最优良的种马。

看起来,托马索尔根本想一口气买下所有的马,不过在政治和经济上都太难实现;继姊也曾告诉赫萨尔,深学院院长还为了托马索尔的过度执着责备过他。

听了赫萨尔的揶揄,托马索尔搔了搔下巴,苦笑着说:

「你这个人真的又没礼貌又不懂人情世故。如果你会做人一点,我也能轻松些啊。」

席康静静听着,头也没点。等老师说完了,他才转向赫萨尔。

「赫萨尔大人,马柯康大人在找您。好像有急事。」

这时托马索尔轻叹了一声「啊!」拍了自己的头。

「啊!是我让他去找你的。抱歉抱歉,看到实验结果太兴奋,忘了说马柯康正在找你。」

赫萨尔忍不住笑了。

「那家伙每次都这样。辛辛苦苦找人,结果徒劳无功。真是可怜。」

「……我刚刚才在前面回廊跟他擦身而过。我去带他过来。」

席康没给托马索尔插话的机会,立刻转身离开房间。喀锵!又听到围栏的声响。

「我交代马柯康去找你来的理由,等他回来再说。你先看看这老鼠。」

托马索尔转向老鼠。

不知道什么时候,老鼠已经停止游泳,头探出水面,正在休息。从混浊的水面上看不出来,不过只有那个位置有可供老鼠休息的踏脚处。

「这家伙是『多脂鼠』。」

听到姊夫的话,赫萨尔睁大了眼睛。

「……给药后过了几天?」

「大概五十天吧。现在几乎能用跟其他健康老鼠一样的速度,记住踏脚处的位置了。」

赫萨尔感觉到不断从心底涌现的兴奋,盯着那只把鼻子探出白浊水面,鼻尖还不断抽动着的老鼠。

五十天前,这只老鼠得了「忘却之病」。

虽然事先已让它知道踏脚处在哪里,但它却无法靠自己找到,只能在白浊的水中不断游着,直到筋疲力尽,差点溺水。

如果一生下来就给它比其他老鼠含有更高脂肪的饲料,在还年轻的时候,就会出现年迈老鼠常见的忘却之病症状。

发现这一点后,赫萨尔先是刻意制造出有记忆障碍的「多脂鼠」,并且长期反覆实验,希望能找到具有恢复记忆力的药物。

目前为止,虽然曾有能带来些许功效的药,却从来没有效果如此显著的。

「……你真是名副其实的『魔神之子』呢。」

托马索尔笑着摇摇头。

「你想到制造『多脂鼠』这个点子已经很让我吃惊了,而这简直是通往奇迹的一步啊。」

赫萨尔眯着眼,轻声说:

「还只是第一步呢。」

「不过已经是很不得了的一步。」

托马索尔收起笑容。

「假如这药对人也有效,我看『神圣中之神圣』那些人,一定会泪流满面跪在你面前吧。」

赫萨尔安静地盯着老鼠。

身上流着古欧塔瓦尔圣王血液的人,都有个奇妙的特征——得到忘却之病的比例特别高,多到不像是巧合。甚至还有人在壮年时期就发病。

尤其是被尊为「神圣中之神圣」的「至圣三家」,发病机率比其他圣领主家的人更高。

因此,每个生在神圣家族中的人总是背负着恐惧,害怕自己有一天会罹患大家在背后称之为「圣王诅咒」的病,忘记发生过的一切,就这样迎接生命终点。

有人说,这是因为他们试图接近神明,那贪婪的探究精神触怒了神,所以才给圣王家这样的惩罚,但赫萨尔完全不信这一套。

假如人会因为自己所犯的罪而得病……那这个世界老早成了乐园。

疾病无关人情,也无关善恶。正因为这样,疾病才如此可怕。

为了不让风声外传,一向禁止在「深学院」以外谈起「圣王诅咒」。不过在这个欧塔瓦尔圣领中,一方面发展着医学等各种学问,另一方面也有种类似祈愿的心情,希望能从这圣领主家代代相传的可怕疾病中获得解放。

在白浊池水中的那只小老鼠,粉色的鼻尖和黑亮浑圆的眼珠上,正悬着千年以来不断承受痛苦折磨的人们痛切的希望。

「……还只是第一步。对老鼠有效,不见得对人有效。」

赫萨尔再次强调。

「前面的路还很长。」

这时蹲在围栏中的狼站了起来。

狼发出低吼的同时,门也开了,席康和马柯康一起走进来。

托马索尔宛如从梦中清醒般看着他们,然后又将视线拉回赫萨尔身上。

「来啦……这件事我们稍后再慢慢谈,先切换到另一个诅咒上吧。 」

赫萨尔挑挑眉,托马索尔则苦笑着说:

「『阿卡法的诅咒』啊。这次请你来,是因为之前的调查结果出来了。」

席康和马柯康走近,向托马索尔行了礼。托马索尔轻轻点头回礼后,接着又说:

「先去洗手梳头。席康,你去把这沾了狗味的衣服换掉。」

马柯康不解地皱着眉,托马索尔微笑地看着他。

「我们要去见深学院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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