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塔外,冷风打在脸颊上。
风雪比昨天傍晚拜访继母时小了些,不过天空里满布铁灰色的云,昏暗得几乎不像是白天。
一旁的马柯康替赫萨尔打着的大伞,带着些微潮湿的气味。
「……下次放晴的时候,」
赫萨尔一开口,马柯康立刻附耳过来问:「什么?」
「记得把这伞拿去晒一晒。」
马柯康不以为然地挑挑眉。
「这种时候您还担心伞?」
「不行吗?越是小事,越要在发现的时候说,免得以后忘记。」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说着,潮湿的黑色踏脚石出现在眼前。在这「奥之院」的玄关口,铺满了即使被雨雪沾湿,也不容易打滑的石头。
马柯康在玄关口收起伞,交给守门人,并接过室内鞋。
赫萨尔一行人换穿上对方依序递过来的室内鞋,走进「奥之院」。
这幢将近有百年历史,但依然坚固的建筑,由于巧妙地配置了装设反射板的灯光,因此丝毫不觉阴暗。不过玄关口的挑高很高,不免觉得冷。贴心的守门人事先暖好室内鞋,这温度让被雪冻着的脚穿起来舒适极了。
正面有一道笔直延伸的宽阔走廊,两边则是平缓蜿蜒而上的阶梯。
这道上楼的阶梯对赫萨尔来说,早就习以为常;但不曾上楼的马柯康却隐约露出紧张的神色。
来到楼上,气氛为之一变。
走廊正中间铺着一张织有春天花朵图案的长地毯,垂挂在天花板的灯光也泛着如春天原野般的柔和色彩。
踏在将脚步声吸得一干二净的地毯上,赫萨尔跟在托马索尔身后,往走廊深处的房间去。托马索尔停在门前,向守门人告知自己的来访。
他想必已事先报告过来访一事。守门人立刻低下头,按下沉重的把手,将门打开。
一踏进房里,立刻闻到一股淡淡香气。暖炉里正焚烧着香木。
宽广房间的里侧、暖炉旁边放了张大桌子。
赫萨尔等人走进房里后,靠在桌前的一位矮胖男子和坐在桌边椅子上的老妇同时抬起头,慢慢站起身。
「赫萨尔•悠格拉尔;托马索尔•那哈鲁。」
矮胖男子以吟唱般的独特语调喊着他们的名字,然后露出微笑。赫萨尔和托马索尔对着那男子深深一鞠躬。
「深学院院长——罗多曼•欧基拉乌尔大人您好。」
两人同声问候,也向站在深学院院长身边的老妇人低头致意。
「奇哈娜•欧基拉乌尔大人您好。」
这位身高只到深学院院长胸口、娇小丰润的老妇人缓缓点头。
赫萨尔感受到身后的马柯康局促不安的气息——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奇哈娜,那意料之外的模样让他动摇了吧。
因为地位较低的人不被允许见她,只能耳闻其名,所以很多人甚至连「奥」总管的性别都不知道。这位老妇人,可说是「地下深学院院长」。
「好了好了,客套就到此为止。到暖炉边来吧。两位都辛苦了。冬天的旅途一定很辛苦吧。」
罗多曼挥着他厚实肥润的手,邀两人到火炉边。
待在房间一角的男仆拿了两张椅子,不着痕迹地悄声走近,放在赫萨尔他们容易坐下的位置;另一位男仆拿着托盘近前,把香味馥郁的茶和散发诱人甜香的薄饼干放在小桌上。
「来来来,先喝点茶吧。暖暖身体再慢慢聊。」
说着,罗多曼已经拿起茶杯。从这香味判断,里面装的应该不是茶,而是蒸馏酒比例很高的饮料。
「你们喝吗?」
罗多曼察觉赫萨尔的视线,拿起茶杯给他看了看。赫萨尔微笑着摇摇头。
「谢谢您,现在就不喝了。边喝边谈,醉了就谈不成事了。」
罗多曼点点头。
「说得也是。那谁先说?」
托马索尔用眼神示意催促赫萨尔先说,赫萨尔便从御前狩猎时被咬伤的人发病,以及之后的病情演变,仔细地扼要说明了一番。
大致听完后,罗多曼低声沉吟。
「嗯……看来果然很不寻常。除了发病的状况,致死的速度和致死率也都很不一般。看到利姆艾尔送来的书信时,我也这么想,不过现在从你口中听到详细经过,更明显感觉到其中的古怪——可是,也有人被咬之后保住一命……」
「是的。我实际诊疗过的病人中,我想阿卡法人的丝露米娜夫人就算不注射药剂,应该也能活命。」
罗多曼脸上浮现浅笑。
「但总不能用她来实验……其实还挺可惜的呢。」
赫萨尔也露出苦笑。
「您这话好过分啊。深学院院长跟我祖父果然是同类。」
罗多曼的笑意更深。
「你这评语我就姑且收下。不过你也是同类吧?」
赫萨尔耸耸肩。
「那倒也是。」
「抗病素药的进展如何?」
「我觉得有一定效果。虽然效果还有限,但看来很有潜力。」
「那太好了。我记得那是从地衣类的阿席弥萃取出来的吧?」
赫萨尔微笑着回答:
「对,都是米拉儿的功劳。她长年来一直在研究地衣类。」
罗多曼点点头。
「确实如此——这么说来,可得好好观察那具有药效的地衣类分布在哪些地区。说不定跟对这种病具备耐受性的人有什么意外的关联。」
托马索尔在一旁插了嘴:
「事实上,阿席弥是一种分布很广的地衣类,也有很多近似种。因为地衣类跟菌类共生,所以像伊杞弥这种地衣也具有和阿席弥很类似的抗病素力。对疾病具备耐受性的人,很有可能长期食用驯鹿等习惯吃这种地衣的动物吧。」
赫萨尔也点点头。
「米拉儿也这么说。她说如果要从食物上着手,找阿卡法人爱吃,而东乎瑠人不吃的东西,应该是最快的捷径。」
托马索尔突然一笑:
「你的情人真是独具慧眼。有这么一个头脑好又细心体贴的女人在身边,谅你不敢随便拈花惹草。」
赫萨尔苦笑着说:
「应该还好吧。比起我的事,现在我的慧眼情人更热衷于寻找丝露米娜夫人和马扎伊大人常吃,而伊撒姆少爷不爱吃的东西呢。」
罗多曼抚着下巴,不经意地说:
「……对了,听说有个男人虽然没注射过新药,却还能活命。」
赫萨尔脸色一正。
「是的。是个在阿卡法盐矿惨剧中幸存下来的男人。来自土迦山地,名叫凡恩。要是能找到他就太好了。」
「从他的血液里说不定可以制造出具有高度疗效的血浆体药呢。」
「是啊。事件之后,我也曾经借助墨尔法之力,让马柯康到欧基地方去追踪那个男人……结果还是没找到。不过这些事您应该已经听说了吧。」
这时,从刚刚开始就保持沉默的奇哈娜,突然抬起头看着马柯康。
「难得当事人也在,你就说说当时是什么样的状况吧。」
赫萨尔转过头,催促马柯康开口。
马柯康紧张地开始描述经过。虽然有些地方讲得稍嫌啰嗦,但毕竟已经向赫萨尔报告过一次,因此该说的地方都没有漏。
当马柯康说起莎耶时,奇哈娜的目光显得更深沉。
她的嘴角看似泛着微笑,但眼神里显现出来的却不是笑意,更像是深思时出神的样子。
马柯康一说完,罗多曼便叹了一口气。
「之前读信的时候,我也觉得在崖道上受到野兽攻击实在太不寻常了。」
赫萨尔点点头。
「是啊。这状况未免太戏剧化。」
罗多曼搔着下巴,一边思考一边说:
「如果是有意图的袭击,那就表示它们想阻止别人追踪幸存的那个逃亡奴隶,就是那个甘萨氏族的男人。也就是说,正如王幡侯所担心的,袭击驯鹰狩猎和阿卡法盐矿的悲剧,都不是碰巧从野兽身上传染的病,而是有意的手段。那么甘萨氏族,跟这件事就脱不了关系?」
奇哈娜摇摇头。
「甘萨吗?很困难呢。」
她的口气不疾不徐。
「接到你捎来的第一道消息后……」
奇哈娜看着赫萨尔,说道:
「我马上派奥的使者去土迦山地调查,不过甘萨氏族和邻近氏族都非常狡猾,始终无法渗透进他们内部。」
奇哈娜那双大大的褐色眼睛直盯着赫萨尔,又继续往下说:
「不管是狗还是狼,要训练好动物做这些事,得花上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也不可能掌握到高山或森林的各个角落,当然有可能没注意到他们在驯犬。
「不过如果人的动向有变化,我们一定会发现。要在这么长的时间里策画谋略,需要一定的组织能力,假如是动员整个氏族的行为,总有一天一定能找到线索。」
罗多曼皱起眉头。
「话虽如此,要是真的跟他们有关,那可就麻烦了。土迦山地是抵御穆可尼亚王国侵略的最前线,那里也有许多东乎瑠驻军。对王幡侯来说,这可是他最担心会燃起反叛火苗的地区。正因为如此,他才直接警告阿卡法王。」
「是啊。但就算王幡侯这么做,也没有确切证据显示阿卡法王在背后操纵这件事。」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希望阿卡法动荡不安。再也没有什么比疑心生暗鬼更可怕的东西了。有没有可能看起来极像人为操作,但其实只是几次巧合?」
赫萨尔摇摇头。
「很遗憾,就我亲眼看过阿卡法盐矿的惨状和御前狩猎悲剧的经验来说,我觉得其中确实有人为操控的迹象——那很明显是有意图的袭击。有人出于某种目的做了这些事。」
罗多曼微微抬起眉。
「既然让你有这种印象,那么这种可能性或许很高。但尽管如此,还是无法断定。我再强调一次,不管看起来多么像人为操弄,也并不代表完全没有纯粹出于巧合的可能性。」
「您说得很有道理。现在这个阶段如果拘泥于某种假设,就有忽略真实的危险。」
赫萨尔抓抓下巴,接着又说:
「我也觉得很奇怪。在御前狩猎后,虽然有疑似黑狼热的零星报告,却没发生什么太大的事件。」
说着,他脸上出现一抹苦笑,看着奇哈娜。
「假如在背后操控事件的是阿卡法王,那么事件不再发生也是很有道理的。王幡侯都说重话、下最后通牒了,再加上阿卡法王看到阿卡法人也一样会死于这种病,可能觉得可以就此打住了吧。」
奇哈娜脸上带着微笑,但什么也没说。
「嗯。那不如从另一个方向下手。研究这种病有没有可能经由非人的路径感染。」
罗多曼说。
托马索尔开了口:
「关于这一点,我们已经先试着研究过有没有这个可能。」
托马索尔回头看着席康,向他招招手。
席康走上前,将夹在腋下的大纸卷交到托马索尔手中。托马索尔摊开那张纸,让席康拿着另一边给众人看。
「我请求奇哈娜大人调查,有没有其他疑似罹患这种病的人,结果终于整理出来了,我试着把结果标在地图上。」
看到这张图,赫萨尔瞪大了眼睛。
标上红点的地方零散遍布在整个旧阿卡法王国领土中。
「……在盐矿事件前就已经有这么多案例了?」
托马索尔点点头。
「南从犹加塔平原、北到马柯康追踪那男人的欧基森林一带为止,都有疑似黑狼热的病例分布。」
奇哈娜也说话了:
「除了分布范围广泛,还有一点很重要。根据奥之使者带回来的消息,最早的病例早在八年前就发生了。」
奇哈娜拨开落在额前的头发,面色凝重。
「我确实太过大意,不过如果一开始没有带着可能是黑狼热的前提去问,也问不出这些结果。」
罗多曼跟着叹了口气,说:
「唉,这也没办法。假如只是农民或牧民被狼还是山犬咬伤,之后发高烧死了,除非频繁连续发生,要不然这种消息根本连谣言都算不上。」
赫萨尔盯着托马索尔和奇哈娜。
「……没有连续发生吗?」
两人点点头。
「没有。奥之使者探听到的消息,多半是在森林里被狼或是山犬咬伤,后来因病过世的顶多也只有一、两个人,没听说疾病再扩散到附近区域的例子。」
托马索尔说完,弯起嘴角。
「很奇怪吧?问题就在这里啊!」
赫萨尔听了,点点头。
「就算假设这不是人传人的疾病,但狼毕竟是群居动物。
「如果这是被狼咬伤后才发作的病,那么发病后,那些兽群的地盘中应该更频繁地出现病例才对。既然都过了几年,表示也经过几次夏季蜱螨和蚊虫大量出现的季节,如果这种病真的是黑狼热,照理来说应该会更流行。」
赫萨尔看着地图,继续说道:
「散布在这么大的范围中,而且每个地方受害的只有一、两个人,实在太不自然了。看来必须找出抑制流行的要因。」
罗多曼眯起眼。
「不,如果罹病的只有东乎瑠移住民……没错吧?这些患者全都是移住民吧?」
没错。奇哈娜点头回应。
「既然如此,就能解释为什么患者人数少了,因为阿卡法人不会得这种病。」
赫萨尔偏着头。
「不,请恕我直言,这还是说不通。请回想我们欧塔瓦尔灭亡时的状况。黑狼热对蜱螨之类的虫子感染力很强,所以才导致那么严重的惨况不是吗?
「那么,假如身为宿主的狼或山犬栖息在移住民聚落附近的森林,应该会对蜱螨或野鼠等引起二次感染,直到现在也频频出现感染者才对。」
托马索尔用力点头。
「没错。另外从我的角度来看,还有一件奇怪的事。」
托马索尔指着地图。
「山犬和狼的分布地区出乎意料的广,大有可能出现在草原或者极北的森林地带。它们有很多种类,根据居住地方不同,外貌和大小也有差异。一般来说,越往北边,动物的体型就越大,狼也一样,把极北地区的狼和南边丛林地带的狼放在一起,就能一目了然,绝对是北方的狼比较大。」
托马索尔清了清喉咙,接着说:
「我想说的是,既然病例扩散在这么大的范围中,那么不管是北方或南方,只要是狼或山犬,都有可能是黑狼热的宿主。但是这样看来……」
「发病的例子未免太少。」
赫萨尔替他接了话,托马索尔点点头。
「没错。如果像这次在阿卡法引发重大问题的疾病一样,传染性高、致死率高、被咬伤之后几乎每个人都会发病,那么就跟赫萨尔所说的一样,如果早在八年前就发生过的话,病例应该更多,而且也会让蜱螨产生二次感染。应该不断有风声传出才对。」
赫萨尔皱起眉头。
「如果没有发生对蜱螨的二次感染,原因可能会是什么?」
奇哈娜稍稍皱起脸,喃喃说道:
「是不是表示身为宿主的山犬并未在当地久留,所以病还来不及转移到蜱螨身上?」
片刻之间,房里陷入一片沉寂。
托马索尔干咳了几声。
「的确。但现在我们研究的是非人为的可能性,所以我试着思考,有没有可能自然发生这种现象?这让我想到另一个问题,那就是:在这么广大的范围内,这些山犬或狼是怎么扩散疾病的?这片区域非常大。北边跟南边的狼应该完全没有机会直接接触才对。」
「……会是从邻近的兽群逐一传播出去的吗?」
「如果是自然传染,确实只有这个可能,但这样看来就更奇怪了。」
托马索尔指着地图。
「红点旁边写的编号,是依照发生顺序标上的。按照顺序来看,就能明显发现奇怪之处。」
赫萨尔凑近地图。
最早的纪录发生在南边犹加塔平原边缘的移住民聚落中。但下次发作却不在南边,而是西北方的山地。
「这是……」
赫萨尔不禁轻声感叹。
「乱七八糟对吧?」
托马索尔苦笑着。
「如果病是从狼群传给狼群的话,就不可能出现这种顺序。」
赫萨尔眯起眼,低声开口:
「……倒也不见得。」
「什么?」
托马索尔反问。赫萨尔抬起头,看着托马索尔。
「假如宿主只有狼或山犬,那或许真如同姊夫所说的没错;但假如中间还有其他生物,也有可能出现这种分布。比方说,候鸟。」
托马索尔惊讶地睁大眼睛。
「原来如此,这一点我倒没有想到。真是丢脸。但是,也对,这样看来可能性错综复杂,多到难以想像啊……」
赫萨尔察觉身后的马柯康蠢蠢欲动。
他转过头看着马柯康。
「说吧。有什么话,直说无妨。」
马柯康干咳了几声,舔了舔嘴唇。
「……可能没有太大关联,不过从这顺序看来,似乎是从边境渐渐往中央接近。」
赫萨尔猛然抬眉。再看看地图,接着轻叹了一声。
「确实如此。没想到你眼睛还挺尖的呢。」
说着,赫萨尔也苦笑了起来。一心放在动物生态和疾病的关系上,竟然没注意到这么单纯的事,不免可笑。
奇哈娜开口:
「这一点我也很在意。」
站在房间角落的那名男仆悄然移动,拿来另一张地图,摊开放在席康带来的地图旁边。
这张地图跟之前不同,以颜色来区分几个不同区域,还标了箭头和编号。
「我想我不说,你们也知道这是什么地图……」
那是显示东乎瑠帝国版图的地图。
「用颜色区别的部分,是东乎瑠边境民移居的地区。箭头显示移住民的移动,编号则是他们开始移住的顺序。」
赫萨尔眯起眼,仔细研究地图。有趣的是,只要像这样画在地图上,就能看出以往没发现的地方。
东乎瑠将支配范围往东西南北各地区扩大,不过从地图上看来,让本国国民移居到其他地区的比例,压倒性地以西边占大多数。
尤其是阿卡法王国附近——现在的王幡领,有许多色块和箭头集中在此处。
「王幡领真是惊人。」
听到他的感叹,奇哈娜突然微笑。
「是吧?这样一看,就知道他们多么重视阿卡法的拓殖。不过西边有穆可尼亚这个强国虎视眈眈,这么做也是理所当然的。」
赫萨尔点点头。
「还有,拓殖的土地几乎都是草原和森林地带。这里原本就是人口较少的地区,在东乎瑠眼中,应该是还有开拓可能性的地方。」
托马索尔哼了一声。
「没知识的人才会干这种蠢事。草原和森林地带有当地原本的植生,也有适合这些植生的生物。就算看起来一样,但东乎瑠的草原地带跟犹加塔平原的植生还是不同。想把火马奔驰的原野变成羊群的放牧地或黑麦田,一定会出问题的。」
「好了好了。」
罗多曼安抚托马索尔。
「拓殖政策确实有欠考虑的地方。不过我觉得很有意思的是,附近人口增加这么多,这片土地还是能支撑这些人的生活。
「移住民带来的黑麦看来很适应那片缺乏作物的平原,而且也比火马之民过去种植的阿卡法麦更强韧,这可能带来了巨大的变化,犹加塔平原也有可能变成比以往更丰饶的土地。」
赫萨尔的眼角余光感觉到席康的蠢动不安。
席康虽然面无表情,但是他下巴附近显得很僵硬。想必一定在心里暗骂罗多曼。
托马索尔则是明显地将怒气写在脸上。
「深学院院长,您这话……」
他话还没说完,奇哈娜先制止了他。
「有话等会再说。别岔题。」
她的语气严厉,有如一鞭甩在空中。托马索尔用力地收紧下巴,但额上青筋暴露。
奇哈娜指着地图。
「比较两张地图,你没发现什么吗?」
赫萨尔再看看地图,马上瞪大了眼。
「……咦?」
赫萨尔指着最早发现病例的地方。
「最早的病例发生在最早开始拓殖的地方?」
奇哈娜点点头,瞥了托马索尔一眼。
「这里距离那个『火马的报复』袭击事件发生地点很近。你不可能没发现,但目前为止却从来没提过。」
托马索尔一脸僵硬地看着奇哈娜,但他轻轻摇摇头。
「我不是故意不提,只是在等适当的机会说而已。」
奇哈娜往后窝进椅子里。
「那你现在说说吧。」
托马索尔就这样瞪着奇哈娜,开口说道:
「我之所以对于这件事如此慎重,是因为一不小心可能会让某些人背上莫须有的罪名。」
奇哈娜挑起眉。
「你说的『某些人』,是指『火马之民』吧?」
托马索尔紧咬着嘴唇,接着轻轻叹了气。
「没错……您听说过晋玛神吗?」
赫萨尔没听过,不过奇哈娜和罗多曼好像知道。
「那是一位有着苍蝇外表的小小神明。『火马之民』都很畏惧他。」
这个瞬间,席康抬起头,开了口:
「不是畏惧,是尊敬。」
他的声音虽低,但语气很激动。
「寄宿在苍蝇上的小晋玛神知道很多事,也指引我们许多方向。不了解他神力的人犯下侮蔑的愚行、辱骂我们,我们也绝对不会屈服。」
席康闭上嘴后,周围弥漫一片沉默。
干咳了几声,托马索尔说话了:
「就像刚刚席康所说的,晋玛神对『火马之民』来说是很重要的神明。这个说来话长,但是请先记得这个大前提。
「『火马的报复』事件改变了很多事。火马之民被迫离乡,在异乡从事各种工作,但许多人都因为不适应新工作而饱受折磨。也有很多人借酒浇愁,弄坏了身体。
「其中,开始在北部欧基盆地和西部土迦山地定居,并以游牧和狩猎为生的人,算是相对安定的一群……您知道为什么吗?」
罗多曼紧皱着眉。
「因为游牧生活跟过去的生活比较接近的关系?」
「这也是原因之一。但马跟驯鹿或飞鹿毕竟完全不同。从这一点看来,他们应该也尝过许多外人无法想像的辛苦。
「这些事我是听席康说的,住在北边的火马之民,比起游牧,更是技术精湛的猎人。」
罗多曼好奇地回应:
「真的吗?」
「是的。原因是……」
托马索尔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接着,才静静开口:
「因为他们拥有相当优秀的猎犬。」
罗多曼眼中浮现一丝光芒。
奇哈娜大概已经知道,所以面不改色地听着。
赫萨尔突然想起多力姆带他去拜访墨尔法时看到的猎犬,全都受过精心调教。
「那些猎犬…….」
奇哈娜忽然插入一句,大家顿时将目光转到她身上。
「其实是黑狼和山犬混种生下的半仔。听说那种猎犬被称为『晋玛神的赠礼』。」
托马索尔紧蹙眉头。
「既然您知道……」
奇哈娜挥了挥手。
「我只知道传说中的故事。」
接着她开始抑扬有致地吟唱了起来。
「晋玛神这么教导:马死不入土,要火葬唷。
「晋玛神说:别让狼翻土,记住马味唷。
「晋玛神这么教导:但病死的马要土葬唷。
「吃下它的狼很痛苦,再也不想吃唷……」
这时席康竟然也张口跟着唱,高亢的声音似是要盖过奇哈娜的声音。
「严寒冬季,马瘦人饥,
「母狗怀了狼仔,晋玛神问:
「犬啊犬,即使如此痛苦,也想产下腹中仔?
「母狗回答:
「晋玛神啊,让我回答您。不管多痛苦,都想生下腹中仔。
「晋玛神带母狗来到坟冢前。是病马长眠的坟冢前。
「啊,泛着蓝光,美丽的晋玛冢!笼罩在一片光芒中的神之森!
「母狗食马罹病,产仔而死。
「幼仔健康成长,成为乡里最优秀的猎犬。」
唱完后,席康盯着奇哈娜说:
「火马还很多的那时候,每当马病死,我们就会埋进坟冢,再挖出病死的马肉给母狗吃。母狗跟古老歌谣里传唱的不同,并不会死;但它们生下来的小狗确实如同歌曲里所说的一样健康强壮。不容易生病,又顺从命令。」
他说完后,托马索尔叹了一口气,接着说:
「火马吃了毒麦死后,他们也一样埋葬、喂给怀孕的狗吃。」
罗多曼探出身子。
「这么说……」
托马索尔脸上挂着苦笑。
「听起来很可疑吧?假如这些母狗生下的小狗,就是带有黑狼热病素的狗,那么很多现象都说得通了。」
他缓缓摇着头,继续往下说:
「但其实不是。当时的母狗并没有生下小狗。这是我亲眼看见的——我看见那些母狗痛苦挣扎至死的样子。」
房间里一片鸦雀无声。
打破这片沉默的是奇哈娜:
「……但第一桩黑狼热确实发生在那附近。」
托马索尔点点头。
「对。没错。我也不敢说跟毒麦事件完全没有关系。」
他直盯着奇哈娜。
「所以请让我查清楚,让我找到事情的真相。」
奇哈娜沉默地思考了一会儿,又瞥了罗多曼一眼。奇哈娜看看哥哥的眼睛,点点头,又将视线拉回托马索尔身上。
「我赞成调查这件事,但我无法赞成由你去调查——因为你跟火马之民太亲近了。」
托马索尔脸色一变。
「……可是!」
奇哈娜打断他,转向赫萨尔。
「赫萨尔•悠格拉尔,你能去调查吗?不只是事件的真相,还有治疗方法。」
赫萨尔笑了。
「您说得简单,但我想这件事工程浩大;我现在还有很多其他该完成的工作。」
奇哈娜耸耸肩。
「应该没有比阻止黑狼热更紧急的工作吧?我总觉得这可能会演变成不小的动荡。看起来不是能放着不管的事呢。有需要的话,我们也会出手帮忙,务必请你负责调查。」
说完后,奇哈娜突然抬头望向马柯康,又补充了一句:
「你的随从虽然只是个修练到一半就半途而废的家伙,但应该是犹加塔山地的人吧?他一定很清楚那附近的地理状况,这次应该能派得上用场吧!」
赫萨尔转过头,看见马柯康苦涩的表情,轻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