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铁灰色的天空下,是一片枯槁的冬季原野。
尽管是如此寂寥的风景,偶尔还是有白鸟从天而降,落在枯野中零星的几处沼泽,带来短暂的生命喧嚣。
白色羽翼里有火一般的赤红,拍打翅膀时,看来宛如火花飞散。
「……真抢眼的鸟。」
听到赫萨尔的低语,马柯康答道:
「那是火打鸭。冬天常见的候鸟。」
马柯康的座骑似乎不喜欢他乱动,正一边呼噜呼噜地喷着鼻息,一边摇头,喷出的气息全部化为白烟流出。
虽然没什么雪,但是风很冷,赫萨尔将防风布一直缠到眼睛周围。
「这里什么都没有呢。『名来利』以前明明是个满热闹的城市,怎么这附近连路都没铺好?」
听到赫萨尔的话,马柯康摇了摇头。
「这就是犹加塔平原本来的风景。名来利就像个伤疤一样。」
赫萨尔挑起一边眉毛。
「你这说法还挺有趣的。伤疤?为什么这么觉得?」
马柯康眺望着盘旋在芦苇原野上的鸟群。
「赫萨尔大人没看过这个地方以前的样子,或许无法了解吧。小时候,我父亲曾带我去过『火马之城』——优卡鲁姆好几次,所以昨天看到那街景,我简直要怀疑自己的眼睛。」
「改变这么大吗?」
马柯康忿忿地说:
「岂止是改变。我觉得原本的城市几乎就是被连根拔起,重新整地再盖,简直是另一个城市。」
当他看到常见的东乎瑠式黑瓦屋檐在街上连绵不绝时,好比珍视的东西被人践踏在脚底下般,怒气再次浮现,让马柯康紧咬着嘴唇。
「优卡鲁姆原本是一座很有格调的城市喔。这里本来就不是大城,是因为有火马交易才兴盛起来的,所以没有火马交易的时期,通常都很悠闲。」
赫萨尔露出苦笑。
「……你比平常更不高兴,原来就是这个原因?」
马柯康低头盯着赫萨尔。
「不高兴的是赫萨尔大人吧?我几次跟您说话,您都不搭理。」
赫萨尔哼了一声。
「被逼着到这种地方来做什么无聊的调查,我当然不高兴啊。」
马柯康挑起眉。
「怎么会无聊呢?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啊!」
赫萨尔嘲讽地笑了。
「你真是笨得可以。如果在治疗院的话,一天可以救好几个人呢!」
「这确实没错啦。」
赫萨尔没理马柯康的碎念,望着候鸟群聚的沼泽地,忿忿地说:
「叫我来这种冷清的地方揭发自己人的秘密,发两句牢骚又怎样!」
马柯康觉得胸口一阵凉意扫过,表情一僵。
(……原来他已经发现了。)
马柯康这么想的瞬间,赫萨尔也转过头来,抬头看着马柯康。
赫萨尔看着马柯康的眼神像是似乎想试探什么,但最后他别过目光。
「你果然也发现了。」
马柯康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少主。赫萨尔依然望着那片枯野。
「奇哈娜大人这手段实在太卑鄙了。不愧是掌控『奥』的人,还真是没人情味的个性。何必派我来揭穿姊夫的秘密?她自己就办得到啊!」
「那是……」
他伸手制止正要开口的马柯康。
「我知道。这是那老太婆自以为是的一点温情。如果是我,就算查明事实,也会在告发前替姊夫找出活路。」
赫萨尔面无表情,但是眼睛深处却掠过一抹暗影。
(这个人啊……)
马柯康心想,他真的很替姊夫着想。但,着想的对象真的是姊夫吗?或是姊夫的妻子、他的继姊?
「这还不一定跟您姊夫有关啊。」
听马柯康说完后,赫萨尔耸耸肩。
「不,应该跟他有关吧。我想至少他在包庇犯人。希望他不要是主犯才好啊。」
奇哈娜拿出的东乎瑠人移住领域图,加上托马索尔提出的病例分布图。
直到最后,托马索尔都没有说出只要把这两张图搭配在一起,就能明显看出什么事实。
说起「晋玛神的赠礼」时,即使听来可疑,托马索尔还是想试图说明火马之民跟这件事没有关系;但原本在这些说明后必须再补充说明的重要事实,他并没有说出口。
最早发生黑狼热的地方,不只是这个犹加塔平原的移住民村落——第二起病例出现的西北部聚落,也是火马之民遭放逐后,大量迁居的地点。
如果质问托马索尔,他应该会回答:「那又如何?」
他可能会说,假如真是火马之民在暗中策画,怎么可能在这么容易怀疑到自己头上的地点刻意制造灾害呢?
不过,这也只能表示他们「一开始并非有意的」。
饲养极其服从又聪明绝顶的猛犬、对东乎瑠人怀抱强烈的憎恨和敌意。而且又刚好就在最早和紧接着发生病例的地区——这么多条件吻合,要人不怀疑他们跟这疾病无关,反而困难。
托马索尔原本大概打算巧妙引导现场的讨论方向,希望被正式任命负责调查黑狼热吧。
一旦当上调查官,就可以告诉火马之民,现在圣领和东乎瑠知道了些什么、了解到什么程度。也能给他们开许多方便之门。
但是,掌管「奥」的奇哈娜可没有那么容易落入托马索尔的圈套。
赫萨尔确实感觉到当时微妙的心机算计——结果他却被奇哈娜高明地当做王牌使用,这让赫萨尔满肚子不高兴。
「……我也是。」
马柯康低声说。
「听到托马索尔大人说起『晋玛之犬』,却没说到驯犬人时,我心里也觉得奇怪。」
赫萨尔转过头,露出意外感兴趣的眼神。
「驯犬人?那是什么?」
马柯康有点惊讶地低头看着少主。
「咦,您不知道吗?」
「嗯,不知道。」
(……原来如此。)
马柯康突然想起奇哈娜看着他时,那带着言外之意的表情。
(她说我会派上用场,原来是指这件事。)
自己生长在环抱着这片平原的犹加塔山地,早就听惯了关于火马之民的大小事,说不定能在少主的调查工作中帮上忙。
正要开口解释驯犬人的事,就听见背后有狗叫的声音,马柯康立刻将手放在剑柄上,转过身。
一只狗从高大芦苇间的小道奔驰而来。背后跟着一个骑在马上的人影。
「多塔!啰!哈伊!」
那名男子身穿下级官吏服装,用东乎瑠语叫住了狗,慢慢走近。
看到赫萨尔后,那人好像终于放下心来。
「您是赫萨尔大人吧。在旅宿没找到您,还以为错过了呢,原来您还在这里,真是太好了。」
赫萨尔轻轻举起手,对那人点点头。
到这里来之前,赫萨尔寄了封信给王幡侯的儿子与多瑠,拜托他先打点好熟悉这个地区的官吏,看来与多瑠马上就下达了命令。
这位中年男子虽说是官吏,但面容看起来却挺和善的;看到这个人前来,马柯康再次觉得与多瑠果然是个能干的人。
那官吏下了马,一对眼睛藏不住好奇地看着赫萨尔,先自我介绍了一番。
「我叫侘矢,在这附近担任乡司。」
赫萨尔露出微笑,对他轻轻鞠了个躬。
「有劳了。」
刚刚脸上的阴沉,已经一扫而空。
*
在侘矢的引导下,他们来到一处被麦田和羊只放牧地所包围的农家。
初秋播种的黑麦,在这寒冷的天气里已探出嫩芽。因为只要风向一变,就会飘来羊的味道,惹得马柯康频皱眉。
阿卡法人经常揶揄东乎瑠农民用泥巴盖房子,不过眼前的房子确实如此,混着稻草和泥巴的泥墙上,搭着看来沉重无比的茅草屋顶。
打开木门进了庭院,放养的鸡受惊般喧闹啼叫,仓皇躲进屋后。
侘矢一走进院子便放声招呼,但房子里没人回应。
「奇怪了,不可能没人在啊。」
侘矢碎念着,翻身下马,将马系在院子里的树上。
马柯康先下了马,协助赫萨尔下马后,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虽然没人回应,但他确实感觉到房子里有人在。
「少主。」
赫萨尔看了马柯康一眼,点点头,像是在告诉他:「我明白。」
「喂!真勘!陶女!你们在吗?」
侘矢一边叫着,一边开门进了屋,只听他「啊!」地惊叫一声。
还传来他担心询问「怎么了?」的声音。
马柯康制止了打算跟着侘矢进房的赫萨尔,抢在他之前穿过房门、踏进屋里。
房子里光线昏暗,还弥漫着炉烟的呛鼻味道和堆肥味。
等到眼睛习惯后,才发现架高在泥地上的木板房间里,有个人躺在炉边——好像是个小男孩。那孩子躺在草席上,一名看来还年轻的女子跪在枕边,担心地用手摸着孩子的额头,应该是他母亲吧。
「怎么了?感冒了吗?」
侘矢走进木板房里问道。女子这才抬起头来,用她疲惫的双眼看着侘矢。
「……昨天开始就一直高烧不退。」
房间角落传来声响,马柯康马上转头望向那里。
一名老妇坐在阴暗光线中。低着头念念有词,手上还不断转着个东西;好像是什么咒具。
赫萨尔看看这家中的样子,对侘矢说:
「我替那孩子看看吧。」
侘矢转过来,对赫萨尔低头致意。啊,您愿意的话,那可真是感激不尽!
然后他开始对那位望着这里、一头雾水的女子说明,这位是知名的医术师,因为有事想问你才到这里来的。
这时赫萨尔已经进房,坐在孩子身边。
取得女子的同意后,赫萨尔开始观察孩子的脸、替他把脉、拨开眼皮看看他的眼睛,再撬开嘴巴,检查喉咙和舌头的状况。接着让孩子的胸口露出来,用耳朵抵在上头听了一会儿胸音。孩子全身无力,只能任人摆布。
「有一点肿呢。」
赫萨尔轻触了孩子两耳下方,转头看着母亲。
「发烧之前,有没有咳嗽流鼻水之类和平常不一样的地方?」
母亲苦着脸,一脸困惑。
「这……我想他应该没有受伤。不过昨天白天就开始闹脾气,哭了一阵就睡了。我看他呼吸急促,脸颊也发红,才想是不是感冒了。」
这位母亲看来是只要一开始讲话就停不下来的那种人。她接着又说,丈夫进城去买东西,等他回来,打算让他去抓只青蛙炖汤给孩子喝。
赫萨尔一边「嗯,嗯」地附和着,一边脱掉孩子的衣服,开始仔细观察他的身体。赫萨尔的视线停在孩子的右小腿肚,轻轻一碰,孩子马上扭动身体开始哭。
赫萨尔再摸摸鼠蹊部确认后,低声说:
「……好像是蜂巢炎。」
赫萨尔抬起头。
「把药袋拿来。」
马柯康已料到他会这么说,遂从包里取出装有药袋和治疗工具的箱子,放在地上。
「多克沙罗尔吗?」
马柯康一边打开药袋一边问。赫萨尔一脸很感兴趣的样子。
「喔,你现在也懂这些了?」
马柯康耸耸肩:
「您治疗蜂巢炎的过程我看过好多次了。」
接过马柯康递来的药,赫萨尔轻声叹了口气:
「也对。得蜂巢炎的病人确实不少。」
赫萨尔解开预防湿气的包裹,取出小药丸,抬头看着那位母亲。
「应该是在外面玩的时候有了小伤口,坏东西从那里进到身体里。让他用大量的水服下这颗药丸。这小袋里放了七天的分量,记得每天让他吃药。」
他用马柯康递过来的干净棉布把孩子的小腿肚缠裹起来,继续交代:
「这种病要是不小心处理的话,可会拖上好一段时间。在他脚下垫点东西,稍微把脚抬高,让他好好休息。」
但母亲没有收下药,而是为难地回头看着侘矢。
「这……我现在手边没多少钱,药的费用我……」
「不用给我钱。快先让他吃药吧。」
尽管如此,那母亲还是一脸犹豫地看着赫萨尔,最后终究恭恭敬敬地收下药,让孩子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