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眼皮,凡恩感觉到朦胧的光线。
他低声呻吟,撑开被眼垢黏住的眼帘,看见散发着点点火星、正在燃烧的火堆。
凡恩深吸了一口气,身体觉得很疲倦。
「……你没事吧?」
声音从火堆对面传来,一名女子坐在倒在地上的树干,看着这里。
凡恩盯着那个人的脸,脑中慢慢浮现出「莎耶」这个名字。他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莎耶站起来,将手伸向身旁的木头,拿起了什么东西。
她绕过火堆走近凡恩,在他身旁屈膝蹲下,轻轻将手放到他脖子后面,抱起他,把冰凉的「什么」放在凡恩唇边。
是雪。飘落在叶片上的干净积雪。凡恩伸出舌头,将雪含在口中,雪在他因发烧而肿胀的嘴里融化,舒畅的冰凉感让呼吸稍微轻松了些。
「……谢、谢。」
凡恩轻声道了谢,莎耶点点头,就这样抱起他的上半身,朝向火堆。这女人的身形虽然纤瘦,不过用这种姿势抱着凡恩,看起来却一点也不费力的样子。
被一个认识还不久的女人抱在怀中,让凡恩有些难为情,可是这么一来,原本冰冷僵硬的身体变得暖和许多,确实舒服了些。
脑袋中心有股麻痹感,眼前一切事物莫名觉得遥远。
看着火星点点飞散的火堆,凡恩没来由地想,这是父亲的火堆。父亲很懂得生火技巧,就算积雪很深,没有「火床」,也有办法点起熊熊火堆。
在雪地生火非常困难,就算能点起火,也往往会因为融雪而打湿薪柴。
——这种时候呢,要先砍桦树。
父亲好几次这么说着,实际示范给凡恩看。
砍倒桦树后,用柴刀在树叶特别密集的地方刻下刀痕,然后再把油脂特别多的桦树皮仔细插进其中,点火,这样就能巧妙地让整棵树干变成「火床」。
知易行难,父亲虽然教会自己生火的技巧,但要模仿并不简单。
这个人却在眼前升起了一堆完美的火。
想着这些事,大脑麻痹的感觉逐渐退去,之前的记忆彷佛散落在黑暗深处的碎片逐渐聚集在一起,渐渐恢复了。
他脑中突然浮现自己原本的目的,一股针刺般的痛楚掠过胸中。
「……悠娜。」
他轻喊了一声,企图使力让身体动起来。
「我昏迷多久了?」
「没太久,现在还是半夜。」
莎耶在他后方安静地回答。
「既然你这么快就恢复意识,那被箭擦伤的肩膀,应该也不怎么麻了吧?」
听她这么说,凡恩试着握了握左手,确实,麻痹感已经淡去。不过,还有一种握棉花般的不踏实感。
凡恩握拳,打开,又握了一次,再张开。这时,他心里开始感到些微异样。
(……这个人,到底是谁?)
他眼中浮现莎耶站在悬崖上的身影。
在浴场见到她时,只觉得是极其普通的游牧女子,可是,他不认为一名游牧女子在那种状况下,能当机立断地将火箭射向北薮树。
再加上她刚刚那番话——这女人对箭毒很熟悉。
凡恩的疑心渐浓,在胸中膨胀。
抱着凡恩的莎耶,双手从他腋下伸入,撑住他的腹部附近。凡恩小心举起手不让她发现,正打算抓住莎耶的手,但那只原来放在腋下的手瞬间抬高绕到他后颈,才一眨眼,凡恩的双手已被反剪固定在背后。
女人的力量看似没什么大不了,但她却能巧妙地控制住他的关节。
「请别乱动,我戒指里装了毒针。」
有个硬物碰触到凡恩的后颈。那就是她所谓的戒指吗?用蛮力的话,或许能挣脱得开,但他不想冒着被毒针刺到的危险。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喉咙受到压迫,很难发出声音。他从紧咬的牙关之间吐出这句话。
莎耶低声回答:
「我是墨尔法。」
「墨尔法……」
他听说过这几个字,是好久以前听过的。凡恩从记忆深处捞出和这几个字相关的知识,轻声问:
「阿卡法王……之网?」
他听见背后小小的叹息声。
「没错。」
凡恩的脸皱成一团,因为他完全摸不清头绪。
「阿卡法王的密探为什么要对我……」
莎耶的气息就在自己耳边,周围只听得到她的呼吸声。
凡恩正想着对方或许不想回答时,她低沉的声音却跟着响起:
「我受命去追踪唯一从盐矿活着逃走的奴隶。」
「怎么可能」和「果然没错」的想法,在凡恩脑中交叠,层层疑虑越叠越高。凡恩紧咬着牙。只不过是一个逃亡奴隶,她竟然花了这么长的时间不断追索……
还有,前来追踪的不是东乎瑠的人,而是墨尔法,这一点也让他不解。
「阿卡法王为什么要找我?为了讨好东乎瑠吗?」
「不是。」
莎耶呢喃般说着:
「……还有更复杂的内情。」
说到这里,也不知为什么,莎耶又沉默了下来。
寂静之中,一个疑问突然浮现在脑中。凡恩皱着眉头。
「……如果你想抓我,为什么不趁我中箭毒时把我绑起来呢?」
凡恩喃喃说着。
莎耶心里一阵动摇。
接着她突然放开了手,离开凡恩身边。
温暖的女人身体一离开,寒意顿时抚过潮湿的背和后颈,凡恩打了一阵哆嗦。
莎耶站在凡恩伸手无法触及的位置,低头看着他。
在火光的照耀下,她脸上浮现出令人意外的苦恼神情。
有短短一瞬间,莎耶欲言又止地凝视着凡恩。但她马上别过视线,走进黑暗的树林深处。
她踩着积了薄雪的草丛离开,脚步声消失后,附近又陷入一片深深的寂静。
凡恩呆望着那片沉入黑暗的树林。
心里有种彻头彻尾败下阵来的失落感。
他有股冲动,想出声把那女人叫回来,但他在最后关头紧握住拳头,压下这莫名的心情。
怎么能把追查他的人叫回来?
她可能是去找同伙,最好趁现在马上离开这里——这些念头接二连三掠过脑海,但凡恩的身体并没有移动。
如果对方想抓住他,有的是机会。在这种状态下丢下他不管,不是等于叫他快逃吗?
(难道她以为我逃不了?)
或许吧。她知道他正在找悠娜。
对方是素以优异追踪技巧闻名的墨尔法之女。她可能认为,就算现在把他留下,要追踪到他也是轻而易举的吧。
(但是……)
心里还是有许多疑问——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混乱的问题犹如一个接着一个不断浮现的泡泡。
阿卡法王处于东乎瑠帝国王幡侯的管理之下,阿卡法盐矿也已经不是阿卡法的财产,她没有理由要追踪从盐矿逃跑的奴隶。
最容易理解的原因,就是她想抓住曾经杀害东乎瑠武将的独角首领,也就是从盐矿逃走的他,献给东乎瑠,借此表示阿卡法并无谋反之意;但还是很不自然。凡恩并不认为自己有那么大的价值,足以让墨尔法花这么长时间不断追踪。
莎耶痛苦的声音,再次在耳中苏醒。
——还有更复杂的内情。
凡恩表情苦涩。
他觉得女人那双心里藏着秘密却无法说出口的眼睛,现在仍注视着自己。
(为什么要救我?)
如果这两年来,她一直在追踪他,那么这过程中的辛苦自然非比寻常。
苦苦追求的猎物,明明毫无抵抗能力地躺在眼前,那女人为什么只是坐在木头上盯着看,直到他苏醒?
她喂食冰雪的手指、拥抱自己的姿势,还有她的眼神……每一项都不符合她口中的话语。
凡恩把脸埋在掌中。
他正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捆绑住,几重丝线缠绕其上,往不同方向用力拉扯,却看不见拉扯丝线者的表情。
(……悠娜。)
悠娜现在人在哪里?在什么地方度过这么寒冷的夜晚?是不是害怕得哭泣?一想到这里,凡恩便坐立难安。
对于装出善良纯朴的模样,却狡猾掳走悠娜的纳卡,凡恩心里燃起一阵憎恶。
(为什么要掳走那孩子?)
当凡恩脑中浮现为了掳走悠娜,而将他牵制在别处的半仔们,心下突然一惊,双手离开眼前。
(半仔……)
彷佛一阵电光乍然闪过。
阿卡法盐矿、活下来的自己和悠娜、掳走悠娜的纳卡——这一切都跟那些半仔有关。
他不知道是谁、出于什么目的摆布着自己。但那目的可能不是为了要他的命。如果真想杀他,机会多得是。
(反而更像是……)
突然浮现在脑海的答案,让凡恩一阵惊愕。
(难道苟延残喘没有死于那个地狱,就是我们的价值所在吗?)
没入黑暗的森林里,从遥远某处传来急促尖细的鸟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