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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回归者 第七章 犬王 一 女人的怀抱

隔着眼皮,凡恩感觉到朦胧的光线。

他低声呻吟,撑开被眼垢黏住的眼帘,看见散发着点点火星、正在燃烧的火堆。

凡恩深吸了一口气,身体觉得很疲倦。

「……你没事吧?」

声音从火堆对面传来,一名女子坐在倒在地上的树干,看着这里。

凡恩盯着那个人的脸,脑中慢慢浮现出「莎耶」这个名字。他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莎耶站起来,将手伸向身旁的木头,拿起了什么东西。

她绕过火堆走近凡恩,在他身旁屈膝蹲下,轻轻将手放到他脖子后面,抱起他,把冰凉的「什么」放在凡恩唇边。

是雪。飘落在叶片上的干净积雪。凡恩伸出舌头,将雪含在口中,雪在他因发烧而肿胀的嘴里融化,舒畅的冰凉感让呼吸稍微轻松了些。

「……谢、谢。」

凡恩轻声道了谢,莎耶点点头,就这样抱起他的上半身,朝向火堆。这女人的身形虽然纤瘦,不过用这种姿势抱着凡恩,看起来却一点也不费力的样子。

被一个认识还不久的女人抱在怀中,让凡恩有些难为情,可是这么一来,原本冰冷僵硬的身体变得暖和许多,确实舒服了些。

脑袋中心有股麻痹感,眼前一切事物莫名觉得遥远。

看着火星点点飞散的火堆,凡恩没来由地想,这是父亲的火堆。父亲很懂得生火技巧,就算积雪很深,没有「火床」,也有办法点起熊熊火堆。

在雪地生火非常困难,就算能点起火,也往往会因为融雪而打湿薪柴。

——这种时候呢,要先砍桦树。

父亲好几次这么说着,实际示范给凡恩看。

砍倒桦树后,用柴刀在树叶特别密集的地方刻下刀痕,然后再把油脂特别多的桦树皮仔细插进其中,点火,这样就能巧妙地让整棵树干变成「火床」。

知易行难,父亲虽然教会自己生火的技巧,但要模仿并不简单。

这个人却在眼前升起了一堆完美的火。

想着这些事,大脑麻痹的感觉逐渐退去,之前的记忆彷佛散落在黑暗深处的碎片逐渐聚集在一起,渐渐恢复了。

他脑中突然浮现自己原本的目的,一股针刺般的痛楚掠过胸中。

「……悠娜。」

他轻喊了一声,企图使力让身体动起来。

「我昏迷多久了?」

「没太久,现在还是半夜。」

莎耶在他后方安静地回答。

「既然你这么快就恢复意识,那被箭擦伤的肩膀,应该也不怎么麻了吧?」

听她这么说,凡恩试着握了握左手,确实,麻痹感已经淡去。不过,还有一种握棉花般的不踏实感。

凡恩握拳,打开,又握了一次,再张开。这时,他心里开始感到些微异样。

(……这个人,到底是谁?)

他眼中浮现莎耶站在悬崖上的身影。

在浴场见到她时,只觉得是极其普通的游牧女子,可是,他不认为一名游牧女子在那种状况下,能当机立断地将火箭射向北薮树。

再加上她刚刚那番话——这女人对箭毒很熟悉。

凡恩的疑心渐浓,在胸中膨胀。

抱着凡恩的莎耶,双手从他腋下伸入,撑住他的腹部附近。凡恩小心举起手不让她发现,正打算抓住莎耶的手,但那只原来放在腋下的手瞬间抬高绕到他后颈,才一眨眼,凡恩的双手已被反剪固定在背后。

女人的力量看似没什么大不了,但她却能巧妙地控制住他的关节。

「请别乱动,我戒指里装了毒针。」

有个硬物碰触到凡恩的后颈。那就是她所谓的戒指吗?用蛮力的话,或许能挣脱得开,但他不想冒着被毒针刺到的危险。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喉咙受到压迫,很难发出声音。他从紧咬的牙关之间吐出这句话。

莎耶低声回答:

「我是墨尔法。」

「墨尔法……」

他听说过这几个字,是好久以前听过的。凡恩从记忆深处捞出和这几个字相关的知识,轻声问:

「阿卡法王……之网?」

他听见背后小小的叹息声。

「没错。」

凡恩的脸皱成一团,因为他完全摸不清头绪。

「阿卡法王的密探为什么要对我……」

莎耶的气息就在自己耳边,周围只听得到她的呼吸声。

凡恩正想着对方或许不想回答时,她低沉的声音却跟着响起:

「我受命去追踪唯一从盐矿活着逃走的奴隶。」

「怎么可能」和「果然没错」的想法,在凡恩脑中交叠,层层疑虑越叠越高。凡恩紧咬着牙。只不过是一个逃亡奴隶,她竟然花了这么长的时间不断追索……

还有,前来追踪的不是东乎瑠的人,而是墨尔法,这一点也让他不解。

「阿卡法王为什么要找我?为了讨好东乎瑠吗?」

「不是。」

莎耶呢喃般说着:

「……还有更复杂的内情。」

说到这里,也不知为什么,莎耶又沉默了下来。

寂静之中,一个疑问突然浮现在脑中。凡恩皱着眉头。

「……如果你想抓我,为什么不趁我中箭毒时把我绑起来呢?」

凡恩喃喃说着。

莎耶心里一阵动摇。

接着她突然放开了手,离开凡恩身边。

温暖的女人身体一离开,寒意顿时抚过潮湿的背和后颈,凡恩打了一阵哆嗦。

莎耶站在凡恩伸手无法触及的位置,低头看着他。

在火光的照耀下,她脸上浮现出令人意外的苦恼神情。

有短短一瞬间,莎耶欲言又止地凝视着凡恩。但她马上别过视线,走进黑暗的树林深处。

她踩着积了薄雪的草丛离开,脚步声消失后,附近又陷入一片深深的寂静。

凡恩呆望着那片沉入黑暗的树林。

心里有种彻头彻尾败下阵来的失落感。

他有股冲动,想出声把那女人叫回来,但他在最后关头紧握住拳头,压下这莫名的心情。

怎么能把追查他的人叫回来?

她可能是去找同伙,最好趁现在马上离开这里——这些念头接二连三掠过脑海,但凡恩的身体并没有移动。

如果对方想抓住他,有的是机会。在这种状态下丢下他不管,不是等于叫他快逃吗?

(难道她以为我逃不了?)

或许吧。她知道他正在找悠娜。

对方是素以优异追踪技巧闻名的墨尔法之女。她可能认为,就算现在把他留下,要追踪到他也是轻而易举的吧。

(但是……)

心里还是有许多疑问——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混乱的问题犹如一个接着一个不断浮现的泡泡。

阿卡法王处于东乎瑠帝国王幡侯的管理之下,阿卡法盐矿也已经不是阿卡法的财产,她没有理由要追踪从盐矿逃跑的奴隶。

最容易理解的原因,就是她想抓住曾经杀害东乎瑠武将的独角首领,也就是从盐矿逃走的他,献给东乎瑠,借此表示阿卡法并无谋反之意;但还是很不自然。凡恩并不认为自己有那么大的价值,足以让墨尔法花这么长时间不断追踪。

莎耶痛苦的声音,再次在耳中苏醒。

——还有更复杂的内情。

凡恩表情苦涩。

他觉得女人那双心里藏着秘密却无法说出口的眼睛,现在仍注视着自己。

(为什么要救我?)

如果这两年来,她一直在追踪他,那么这过程中的辛苦自然非比寻常。

苦苦追求的猎物,明明毫无抵抗能力地躺在眼前,那女人为什么只是坐在木头上盯着看,直到他苏醒?

她喂食冰雪的手指、拥抱自己的姿势,还有她的眼神……每一项都不符合她口中的话语。

凡恩把脸埋在掌中。

他正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捆绑住,几重丝线缠绕其上,往不同方向用力拉扯,却看不见拉扯丝线者的表情。

(……悠娜。)

悠娜现在人在哪里?在什么地方度过这么寒冷的夜晚?是不是害怕得哭泣?一想到这里,凡恩便坐立难安。

对于装出善良纯朴的模样,却狡猾掳走悠娜的纳卡,凡恩心里燃起一阵憎恶。

(为什么要掳走那孩子?)

当凡恩脑中浮现为了掳走悠娜,而将他牵制在别处的半仔们,心下突然一惊,双手离开眼前。

(半仔……)

彷佛一阵电光乍然闪过。

阿卡法盐矿、活下来的自己和悠娜、掳走悠娜的纳卡——这一切都跟那些半仔有关。

他不知道是谁、出于什么目的摆布着自己。但那目的可能不是为了要他的命。如果真想杀他,机会多得是。

(反而更像是……)

突然浮现在脑海的答案,让凡恩一阵惊愕。

(难道苟延残喘没有死于那个地狱,就是我们的价值所在吗?)

没入黑暗的森林里,从遥远某处传来急促尖细的鸟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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