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恩感到一阵晕眩。大地彷佛涌动的湖面。
他粗声喘着气,手按着膝头,忍住恶心的感觉。膝盖硬实的触感让他觉得终于回到自己身体里。
凡恩颤抖的手按住眉间,抬起头来,傲梵正满身大汗地叫喊着父亲、从老人的上方按住他的手臂。
「父亲!请振作一点!父亲!」
凡恩闻到血的味道。老人的手臂正淌着血。
傲梵身边的火马之民战士们,迅速撕下自己的衣服,将老人从腋下到肩部全都包扎起来,替他止血。
仔细一看,老人身边的地上竖着一枝箭——有人射伤了他。
凡恩心想,应该是穆可尼亚士兵。看看拉樊族和穆可尼亚兵所在的地点,那里一阵激烈乱斗。
拉樊族手上的火把掉在雪地上。每当剑身反射着散落四处的火把亮光时,就会传来一阵惨叫。
还有些拉樊族藏在森林里,虽然偶尔会有箭飞过来,但拉樊族并没有胜算。火马之民的战士一一将他们击溃。
老人睁开眼睛。
他挥开儿子的手,挣扎起身看着凡恩。在那头凌乱白发下的目光炯炯。
「……为什么?」
老人从喉间挤出声音。
凡恩没回答,只是回望着老人。
凡恩嘴里一阵苦涩。这股余味真令人难受——他开始厌恶跟那些狗融为一体后,沉醉在咬人快感中的自己。
凡恩让潜伏在身体里的某个东西夺走了自己、操控自己,这股悔恨正煎熬着他的内心。
(那个被和我的灵魂融为一体的狗咬伤的年轻人……)
一定感染了黑狼热,已经没救了。
(我竟然让人生病。)
凡恩不禁呜咽。后悔已经太迟了。自己竟然犯下最不想做的事。
藏在身体里的那个东西,是个怪物。
(它紧紧贴在我身边,看起来跟我一模一样,用不是我的声音在耳边倾诉,诱惑我心里深处的黑暗渴望,让我全身疯狂……)
但是,它又让人觉得宛如融入滔滔大河中,有种「这样就好」的安心感。是一股让人觉得理所当然能将身体交付出去的安心。
老人眼中浮现出疯狂和悲哀。
眼里藏着许多疑问。
老人在问:难道你不明白我想弥补同胞、想给他们能回到故乡的未来?然后,再一次亲眼看看故乡——那怕只有一眼也好。难道你不明白我这炙热的渴望?
会因病而死的只有穆可尼亚人跟东乎瑠人。他们进入本不属于自己的土地,企图强行抢夺。这些贪婪的人只不过是受到相应的惩罚而已。
难道你不是要代替生病的我率领那些狗,不费一兵一卒夺回故乡,奔走在能获得永久和平的道路上吗?
只是想找回那被夺走的平静生活——你心里应该也有这种无奈的渴望吧。但是,为什么?
凡恩从紧咬的牙关之间,吐出粗喘的气息。
他不知道该怎么把内心深处的想法告诉对方。他回想着东乎瑠年轻士兵眼中浮现的怯懦,慢慢开了口:
「战争……」
他只能挤出嘶哑的声音。
「应该要弄脏自己的手……在伸手可及之处。」
老人激烈地摇着头,他抓着儿子的手,低吼般嚷着:
「战争把这家伙……」
就在这时,周围起了一片骚动。
他看见几名战士拖着一个纤瘦的人影走过来。走近之后,他才发现被拖行的是个女人。
勇猛的战士们将女子丢在傲梵面前。
「她在树上。射箭攻击肯诺伊大人的就是这个女人。」
那女子似乎还有一点意识,她的眼皮颤抖着,但已全身无力瘫软在地上。脖子上缠着拉樊族祈求精灵守护的白布。
傲梵皱着眉,低头看着那名女子。
「拉樊也有女射手?」
说完之后,他对部下点点头。
身为部下的战士鞠了一躬,用已染满鲜血的剑尖抵着女人喉咙,瞄准,正准备动手——
下一个瞬间,那名战士发出惨叫,伸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凡恩就这样维持着丢出小石头的姿势,往前奔窜,手伸入那名女子腋下,将她扛上肩膀。
接下来的动作,只有老人看得见。
凡恩扛着那女子,从旁踢了那持剑战士的手臂一脚。那名战士的手臂顺势一挥,剑尖笔直逼近傲梵。
傲梵一惊,将脚收回,但剑尖仍擦过了他的脚。
「你这家伙!」
傲梵大叫时,凡恩已冲进森林。
他一边跑,一边吸气,响亮地发出「呼鹿声」。
那声音还没消失在黑暗中,「晓」便跳过草丛出现了。
「……别让他跑了!发射!」
随着傲梵的声音,几道弓弦声响起,弓箭呼啸飞来,但凡恩并没有停下。
他将那名女子放在「晓」背上,翻身跃上鹿背,从后方护住女子的身体,用脚催促飞鹿往前跑。
「晓」就像射出的飞箭一样,纵身一跃,拔腿往前奔。
它跳过草丛、穿过林间,轻盈地越过苍郁茂密的灌木丛。
风打在脸颊上。
悲哀从身体深处涌现。
被远远丢在身后的老人的那双眼睛——那股绝望彷佛紧贴在自己背后。
凡恩实在不想这样背叛老人。他希望能倾尽所有言语、寻找彼此都能接受的解决之道。
但已经太迟了。还没来得及仔细思考,骰子已经掷下。他无法眼睁睁看着这女子被杀……而这也是自己所选择的道路。
「跑吧,晓!」
凡恩抑制住身体深处的动摇,大叫着。
*
天亮时,甘萨氏族的战士和火马之民会合。
傲梵一看到查卡,便用眼神示意,引他来到距离战士有一段距离的树林中。
查卡表情严肃,听傲梵说完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后,叹了一口气,对傲梵深深低下头。
「很抱歉。」
傲梵看着查卡,摇摇头。
「你不需要向我道歉,不过事已至此,我也无法再将那男人视为你的亲人。」
查卡对傲梵点点头,接着伸手摸摸自己的脸,开口说道:
「自从他成为『独角』后,就已经不是我的亲戚了。」
查卡出神地看着埋在雪里的树林,低声开口:
「……他救了女人啊。」
查卡的视线回到傲梵身上。
深蓝色的夜幕褪去,森林慢慢罩上一层白色晨光。
「那家伙的妻子死了。可能是不忍心看到女人被杀吧。」
傲梵用冰冷的目光看着查卡。
「如果是这样,那他只是个蠢蛋。但也可能不是。」
查卡狐疑地眯起眼。
「什么意思?」
傲梵面色凝重地说:
「我们收集了被杀的拉樊族所留下的武器,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在遗体中,有个不是拉樊族的人。」
查卡抬起眉。
「你说什么?」
「那人的脖子上虽然缠着拉樊族常见的白色颈带,但手上并没有投石器磨出来的茧。」
拉樊族从小就使用投石器。就算是使用弓的弓箭手,手上也一定会有投石器磨出来的厚茧。
「如果不是拉樊族的人,那会是谁呢?」
傲梵盯着查卡看了一会儿。终于,查卡表情扭曲。
「……原来如此。」
他下意识地用手摩擦着粗糙的脸,低声说道:
「所以,王选择了保身之道。」
查卡的眼睛茫然望着前方。傲梵敏感地察觉了这表情背后的意义,紧咬着牙。
「我们……」
紧咬的齿缝间,傲梵挤出声音:
「为了夺回故乡,不计任何代价。」
查卡紧蹙眉头。
「你的心情我懂,但现在最好先避避风头,等待时机成熟。阿卡法王在意的只有东乎瑠的脸色。如果为了阻止穆可尼亚而愿意使用晋玛之犬,情况说不定还会有改变。」
傲梵摇摇头。
「我们已经没时间了。」
「……也对,还有你父亲的问题。他的伤势如何?」
「不太乐观。箭伤和割伤都是小事,但他率领晋玛之犬,再加上几度失望,现在他发着高烧。原本能不能撑过今年就已经很难说了,现在根本是靠意志力在撑。」
傲梵远望着营地。
「但是,我父亲并没有放弃。」
他拉回视线,用炙热的眼神盯着查卡,接着弯起嘴角。
「我也没有放弃。我不会去讨好那个见风转舵的阿卡法王。正义属于我们,而这一点,神明最清楚。」
傲梵就这样沉默地看着查卡好一会儿,然后,又恢复了平静的表情。
「跟你们的并肩作战,就到此为止吧。」
查卡也默默看着傲梵。
「父亲和我还有精锐的战士,马上会离开氏族。」
查卡表情僵硬。
「你们……」
傲梵点点头,然后深深低头致意。
「你愿意接纳我们、跟我们共同作战,这份恩情即使到了黄泉我也不会忘记。」
傲梵抬起头来,对着查卡微笑。
「如果最后你还愿意听我们一个请求,请帮助我们,躲进土迦山地深处。」
「……」
「王和我们之间的战争,不能引起东乎瑠的注意。我想那些背叛我们、前来攻击的人,也不至于太过张扬,追到深山里来讨伐没有抵抗能力的人。」
查卡没有马上回答,只是盯着傲梵。
自己现在所处的状况、边境民族的未来、现在该做的事——这些事情在脑中还没理出个头绪,但心里涌上的哀伤,却把这些重要的千头万绪全都压了下去。
这个傲慢又顽固,却深爱着同胞的男人,其实并不可怜。这个受到四面八方吹来的强风捉弄,不断挣扎又陷入孤立的小小氏族之长……
(看样子,胜负已分。)
阿卡法王既然已经决定明哲保身,不管再怎么做,过去和他们共同描绘的梦想都已经不可能成真。
是收手的时候了。现在收手,对甘萨氏族不会造成伤害。
(但是……)
眼前这个男人,并没有收手的选择。
退缩,就等于接受那欺压自己的不合理命运。这种事,顽固的火马之民是做不出来的。
傲梵执着于自己才是对的,他一心认为,只要行得正,神明就会帮助自己。
想必他们还会再继续前进吧,那怕眼前的路只是一条悬挂在地狱深渊上的细绳。
(尽管如此……)
傲梵还是不希望让土迦山地民卷入纷争。他也是个这样的男人。
查卡默默地依序将拳头抵在腹部、胸部和额头上,向傲梵深深行了一礼。
*
接获阿卡法王之命的战士团,在那之后约半个月,夜袭了火马之民在土迦山地的聚落。
那天从早就开始飘雪,到了晚上,风才稍微平息。就在这安静得连树木都要冻结的黑暗中,阿卡法战士团避开东乎瑠的耳目,悄悄突袭。
火马之民大多已在甘萨氏族的诱导下藏进深山。只有「犬王」肯诺伊率领的火马战士共十二人留在聚落里,迎战阿卡法战士团。
虽然这其中没有傲梵等精锐战士,但火马战士的战斗依然相当激烈。在数量上占了压倒性优势的阿卡法战士团精锐,竟有半数都在此役中丧命。也有些战士虽在当下保住一命,却遭到「晋玛之犬」咬伤,于归途中丧生。
那是一场密而不宣、短暂又凄惨的战斗。
十二名火马战士中,有十人战死。只有几个人还能在再度飘下的雪和黑暗夜晚的掩护下逃跑,其中包括了「犬王」肯诺伊。
天亮时,阿卡法战士继续追踪火马战士的残兵,只是风雪掩灭了痕迹,他们没能找到傲梵。
但阿卡法战士团仍有一大收获,因为他们找到了一个倒在树干旁的遗体。
那具深埋在雪中的,正是傲梵之父——「犬王」肯诺伊的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