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到有人摇着自己的肩膀,赫萨尔一惊,睁开眼睛。
从深沉的睡眠中突然惊醒,心脏剧烈跳动到几乎有些疼痛。
天还没亮。房间里一片漆黑。
黑暗中,有个女人拿着蜡烛站着,她将手指放在唇上,示意他别作声。
赫萨尔看着那张烛火下的脸,紧皱眉头。
他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但脑中一片模糊,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看过。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某个片段的记忆才终于浮现出来。
「你是墨尔法的……」
听到赫萨尔轻声这么说,女人点点头,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我是莎耶。因为不想让多力姆大人知道我在这里,所以才用这种方式来见您,还请您原谅我的无礼。」
赫萨尔皱起脸,从床上起身,看看身边的另一张床。
大概是晚饭后喝下的药起了效用,米拉儿睡得很沉,看来并没有被惊醒。
赫萨尔又将视线拉回莎耶身上,发现在她身后、房间一角的暗处有个男人站着,他忍不住绷紧身体。
「不要紧。我们不会伤害您的。」
赫萨尔盯着轻声说话的莎耶,压低了声音:
「你对马柯康做了什么?」
马柯康睡在面向走廊的隔壁房间。莎耶不可能不经过马柯康的睡房就直接进入这房间。再怎么蹑手蹑脚,身为武人的马柯康也不可能沉睡到连两个人入侵都没发现。
莎耶很抱歉地说:
「他在睡觉。我在他宵夜的饮料里混入了一些塔兹李。」
赫萨尔这才吐出梗在胸中的那口气。塔兹李只会让人陷入沉睡,对身体没什么大碍。
站在房间一角那男人动了,慢慢走过来。
赫萨尔早有预感。果然,就是在岩牢抱着孩子的男人。他站在莎耶身边,先鞠了一躬。
「对于用这种方式见面,我先向你道歉。因为希望能私底下跟你碰面,所以我才拜托莎耶帮忙。」
他的声音很平静。
没错,这男人说话就是这个样子。赫萨尔抬头看着他。
「你该不会明明知道我是什么人,却故意不用对贵族说话的词句吧?」
赫萨尔一边听着自己的声音,一边在心里苦笑。
(为什么先问这个?难道没有其他事好问了吗?)
每次和这个男人说话,自己就会失常。
男人的表情稍微放松了些。
「不是刻意,这只是我的习惯。在我的故乡,只会对年长者使用敬语。」
赫萨尔低声说道。
「喔?就算氏族的领袖比你年轻,也不对他用敬语吗?」
「是的。」
赫萨尔觉得很有趣,表情松缓许多。
「有什么特殊理由吗?」
男人开了口,却显得犹豫,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神似乎黯淡了些。
「……可能是觉得,除了克服重重苦难,活得比自己长远、良善的人以外,没什么值得尊敬的吧。我的氏族不像阿卡法、东乎瑠,或你们欧塔瓦尔一样,有与生俱来的贵族。」
赫萨尔挑起眉毛。
「但是氏族长是用血缘来决定的吧?」
「没错,不过氏族长也只是扮演领导者的角色,并不像你们的王一样握有绝大权力。」
说到这里,他停顿半晌,稍微想了想,然后又接着说:
「站在男人的立场,我们所尊敬的男人,是受到女人喜爱、疼爱孩子,能成功教育下一代的老人们。像这样的人,我们会满怀敬意地称呼他们『鹿长』。」
赫萨尔苦笑了起来。
「鹿长?那应该是强壮的公鹿吧?我听说最强壮的公鹿,身旁会有许多母鹿,生下它的孩子。」
男人点点头。
「没错。为了争夺母鹿,公鹿彼此会有激烈的竞争。对公鹿来说,那是赌上一切的战争。赢得母鹿的芳心、建立家庭;等到老了,仍然继续努力,不输给年轻人。
「对公鹿来说,这就是生命的意义。我们称拥有这种漫长生涯的公鹿为『鹿长』,而享有儿孙之福的老人也仿照这种方式,称为『鹿长』。可是……」
男人平静地补充。
「我们最尊敬的是『鹿王』。」
「『鹿王』?」
「您看过鹿群吗?」
「看过好几次。」
「那么您应该知道,在鹿群中,有负责看守的角色,它会在第一时间察觉异状,向大家发出警告。」
「对,确实有这种鹿。不过我看过的鹿群中,负责警告的并不是鹿长。负责监视的鹿率先发出警告后,鹿长移动,鹿群才跟着动,我记得是这样的。」
男人深深点点头。
「您说得没错。不过,飞鹿就有点不一样了。」
「飞鹿?你刚刚说的是飞鹿吗?」
「对。真抱歉,我应该一开始就说清楚的,没顾虑到那么多。对我们来说,讲到『鹿』就一定是指飞鹿。」
男人轻轻吸了口气,继续说:
「在飞鹿群中,一旦群体陷入危机,就会出现一只牺牲自己、好帮助鹿群逃走的鹿。这只鹿并不是鹿长,而且没有孩子,它能尽早发现危险,赌上性命帮助鹿群。通常这种鹿都是年轻时身体强健的母鹿,尽管已经过了盛年,还是具备与敌人奋战的力量。
「我们尊称这种鹿为『鹿王』,并不是说它统治群体,而是将它视为真正支撑鹿群存续、值得尊敬的对象——或许你们并不把这样的人称为『王』。」
那男人眼里似乎蒙着一层阴影。
「所以,我们对于经历过残酷人生,怀抱温情守护他人、受人敬仰的人,会发自内心带着敬意,尊称为『鹿王』。我们尊敬的是这种人,因此在我们的氏族中,并没有与生俱来的贵族。」
赫萨尔心想,大概正因为如此,所以每次跟这男人面对面,自己都无法像平常那样说话。赫萨尔皱着眉。
「真是讨厌的习惯。」
男人扬起眉,反问:
「是吗?」
「当然是。假如我不是可敬的欧塔瓦尔贵族,那么在你眼中,我应该只是个毛头小子吧。如果用个性和经验当做判断标准,我根本赢不过你。」
男人脸上突然展露笑意,赫萨尔很惊讶。
那男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
「我并不认为你只是个毛头小子。」
赫萨尔皱着脸。
「别这样。听你这么说,我更觉得自己是毛头小子了。」
赫萨尔一脸不悦地回答,深深叹了口气。
「算了,先别管这个。你总该告诉我了吧?你到底是谁?」
男人正色回答:
「我是甘萨氏族的凡恩。」
赫萨尔在口中重复念着他的名字,突然瞪大了眼。
「原来……你就是『缺角凡恩』?」
在阿卡法盐矿的惨剧发生后,唯一活着逃走的奴隶。
赫萨尔打量着凡恩。
他应该已经过了四十岁。以这年龄来说,他的体格结实健壮,不过并没有马柯康那样高大。
「你是怎么扯断脚镣的?」
「只是用力扯而已。」
「用力扯而已?」
「对。我放任自己的愤怒,使尽浑身解数用力拉,然后就拉断了。」
凡恩脸上浮现苦笑。
「听说攸关性命的时候,人类可以发挥不可思议的力量,那时候或许就是这样吧。后来我的肩膀和手臂都非常痛,但拉断脚镣的时候并不觉得痛。」
「是吗……」
赫萨尔感叹地说:
「也就是解除防御了啊!」
「防御?」凡恩反问。
赫萨尔回答:
「对。人的身体为了保护自己,具有各式各样的防御功能。肌力也是一样,为了不受伤,平常只会使出远比实际上能运用的力量少很多的力气。因为身体会判断,要是使出更多力量的话,可能很危险。所以说,你当时面对的困境足以让身体发出讯号、解除控制——哪怕有扯断肌肉的危险。」
凡恩的眼神变得阴沉。
「……确实没错。」
他低声说起在盐矿里发生的状况。
跳跃的半仔。被咬伤的人们开始出现类似感冒的症状。到了早上依然没有睁开眼睛的奴隶们。还有被藏在灶里的孩子……
他说话的语调相当平稳,赫萨尔却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听得相当入神。
「那个悠娜——你抱着的那个女孩,她也是被咬伤后没死而留下来的活口吗?」
赫萨尔探出身体,开口询问。
凡恩点点头:
「她的脚上有牙齿擦过的痕迹,应该有被咬伤。但是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并没有发烧,很健康。」
赫萨尔低声沉吟。
手上起了鸡皮疙瘩——一个体内带有病素,却平安活了下来的孩子。那孩子说,某些地衣类会发光……
「我之所以到这里来,」
听到凡恩的声音,赫萨尔又回过神来,抬起头。
「是因为担心悠娜。」
凡恩直直看着赫萨尔。
「前天晚上在岩牢里,当那孩子说她看见药会发光的时候,你显得很惊讶。那种药一般人看起来是不会发亮的吗?」
赫萨尔正要点头,突然又停下了动作。
「是没错……该不会,在你眼中看起来也是发亮的吧?」
凡恩摇摇头。
「没有。」
赫萨尔沮丧地垂下肩头,但凡恩又接着说:
「虽然不觉得在发光,但是我闻到强烈的气味。」
「气味?讨厌的味道吗?」
凡恩眯起眼想了想。
「跟阿席弥很像,但是更强烈,有一种要渗透进脑中的味道,把那东西放在袋子里带过来的路上,我一直觉得身体里有种蠢蠢欲动的感觉。」
赫萨尔茫然盯着眼前这个男人。
一个念头猛然迸现脑中。这念头虽然莫名其妙到极点,却又太吸引人,让赫萨尔舍不得一笑置之。
凡恩再次追问:
「觉得那东西发亮或感受到强烈的气味,是什么异常的征兆吗?」
赫萨尔迟疑着,正要开口时,背后传来了声音。
「……确实很异常。不过却是非常有魅力的异常。」
赫萨尔转过头,米拉儿推开被子,正要起身。
「你躺着啦,现在起来太冷了。」
赫萨尔正想替米拉儿把被子盖好,但米拉儿笑着推开他的手。
「不要紧的,我的烧已经退了。你要是担心,那我裹着毛毯好了。我看你这样光着脚坐在床上才容易感冒呢。」
这时,房间突然亮了起来,莎耶重新燃起暖炉的火,才添的薪柴正猛烈燃烧着。
「要不要过来这里?我煮点热水。」
说着,莎耶蹲下来,将陶制水壶挂在暖炉的铁钩上。
赫萨尔苦笑着说:
「说来奇怪,明明应该跌落山谷而死的你,现在在这里烧热水;而苦苦寻找的逃亡奴隶,现在就在我眼前。这一切该不会是在做梦吧?」
米拉儿下床,走到赫萨尔床边,将一张大毛毯轻轻盖在赫萨尔身上。赫萨尔也将米拉儿裹进毛毯里,一边笑着,一边下床。
赫萨尔坐在暖炉前,和米拉儿紧紧依偎;裹着毛毯,身体渐渐暖了起来。
凡恩也在暖炉前坐下。在炉火照耀下,他的脸远比在黑暗中所想像的更平静。
「……明天我会向马柯康道歉。」
莎耶突然说。
「真的做了很多对不起他的事……」
赫萨尔咧嘴一笑。
「也对。那家伙也真惨。他当初以为你死了,搞得人仰马翻上天下海找了半天找不到,好不容易重逢,竟然还被下药。」
莎耶一脸歉疚,但嘴角却露出些许微笑。准备茶水的同时,她也简单交代了来龙去脉。
听着她坦言而出的这些事,赫萨尔在心中暗骂起多力姆。
(那个臭老头!)
他表面上装做协助搜寻逃亡奴隶的样子,其实暗地里都是为了自己的企图而行动。即使马柯康已经去到欧基地方附近,还是给骗得团团转,又空手而归。
「……真是,马柯康那个没用的家伙。」
听到赫萨尔这么说,莎耶摇摇头。
「不不不,那件事并不是我们策画的,而是真的遭到『晋玛之犬』袭击。」
「咦?真的吗?」
「没错。」
莎耶看着凡恩。
凡恩带着苦笑说:
「看起来真的好像有很多条绳子同时丢向我。」
与多瑠因为自己是可憎的「独角」首领,又是逃亡奴隶,于是派出追兵;赫萨尔因为自己是黑狼热幸存的珍贵病例而穷追不舍;多力姆出于与赫萨尔类似的理由,但似乎又另有打算,所以派莎耶追踪;另外,还有一直在寻找能操控「晋玛之犬」之人的火马之民驯犬人肯诺伊……
听着听着,赫萨尔觉得口有点干,抬头看着莎耶。
「能不能打开那里的柜子,拿瓶沫可怡(蒸馏酒)来。那里应该还有下酒的干酪,也一起拿来吧。」
米拉儿瞪着赫萨尔。
「话还说到一半呢,你怎么这样……人家都替你泡茶了。」
「别吵,我想喝点比茶更刺激的东西。」
赫萨尔从莎耶手中取过瓶子,在大家已经装了茶的杯子里,咕噜咕噜倒进沫可怡。
「我可不给你喝。」赫萨尔说。
米拉儿反讥,我才不喝呢。
热茶混着沫可怡的香味轻轻飘散,喝了一口,令人感到舒适的热度从喉咙流进胃里,身体马上就暖了起来。赫萨尔又喝了一口那温热的饮料,含在口中。
米拉儿啜了口热茶,吐出长长的气息。
从紧贴着自己的赫萨尔手臂传来的温度,慢慢渗到身体里,让她觉得很舒服。
刚刚听到赫萨尔的声音醒来后,米拉儿还迷迷糊糊地躺在被窝里、闭上眼睛听着他们的对话。不过现在即使坐在暖炉前,她还是觉得自己仍在梦中。彷佛身处于跟平常不一样的时空,并坐在一颗大泡泡里,隔着一层透明光亮的膜看着这房间。
大概是太兴奋了吧,期待就像泡沫般一颗颗冒出来,让她心情相当亢奋。
凡恩和莎耶带着平静的微笑看着这里。
尽管努力告诉自己别太兴奋,但米拉儿还是忍不住。在他们眼里看来,自己一定很幼稚吧,真是难为情。
这两个人是什么关系呢?他们理应是追踪者和被追踪者,不过眼前的两人看起来就像是长年相依的伙伴,有种悠然的牵绊。
大概是因为他们给人的感觉很像吧。两个人都有着历尽风霜的沉静,在温暖的表情底下,也隐含着哀伤。
赫萨尔摇着手里的茶杯,开口问道:
「也就是说,那孩子是用来控制你的人质?」
说完,赫萨尔的表情有些扭曲。
「这点我不太懂。如果要找能操控『晋玛之犬』的继承人,为什么不从火马之民的驯犬人挑选?何必执着于身为其他氏族的你呢?」
凡恩没有马上回答,只是盯着炉火好一阵子。
「……这很难用言语说明。」
凡恩低声说。
「我刚刚说过,我觉得那药有强烈的味道,自从被狗咬伤后,我的身体出现了奇妙的变化,足以扯断脚镣的臂力也是其中之一……」
凡恩开始一项一项说起自己的变化。
异常敏锐的嗅觉;当「晋玛之犬」接近时,自己身体内外翻转般的变化;还有进入反转状态后,能跟「晋玛之犬」的灵魂产生共鸣、引领它们的灵魂,像拉动牵绳一样操纵它们等等。
赫萨尔屏息听着,听完之后,深深叹了一口气。
「一时很难相信。但总而言之,其他驯犬人做不到这一点,是吗?」
「应该办不到吧。」
凡恩摩挲着自己的手臂,看着赫萨尔。
「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如果你知道的话,请告诉我。过去曾经有类似的人吗?」
赫萨尔瞥了米拉儿一眼,接着视线再回到凡恩身上。
「老实说,我从来没听过这样的例子。但我可以就我所知来推测发生在你们身上的事。只不过,这毕竟是我的推测,如果你去找其他有名的医术师,他们可能会对此一笑置之。」
「这也无所谓,请你告诉我吧。」
赫萨尔红着脸,轻笑了一声。
「不是这样的。虽然我刚刚那么说,但事情没这么简单。首先,你得知道关于生物的基础知识,否则不容易了解我说的话。」
凡恩带着一丝微笑。
「我知道欧塔瓦尔的贵族和我所拥有的知识简直就是天差地别。麻烦你当成教小孩子一样,说给我听吧。」
凡恩放在膝头的指尖泛白。
「我和那孩子被晋玛之犬咬伤后活了下来。虽然活着,但身体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
「我们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人为什么会生病?为什么生病之后有人治得好,有人治不好?如果你知道原因,请告诉我。」
凡恩直视着前方的双眼深处,藏着极度的阴暗。
赫萨尔正色看着凡恩。
「好,那我就说给你听。」
接着,他舔舔唇说:
「相对的,听了我的说明后,如果你能接受我的说法,能不能给我一点你的血?」
凡恩扬起眉。
「我的血?」
赫萨尔点点头。
「我在岩牢替米拉儿注射的时候,你看到那个装有针头的细管了吗?」
「看到了。」
「只要三管就可以,请把你的血给我。当然,前提是你能接受我所说的道理。」
凡恩盯着赫萨尔,过了一会儿,才终于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