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人为什么会生病?」
听到赫萨尔的问题,凡恩简短回答:
「我以为是邪恶的东西进到身体里,所以会生病。」
赫萨尔微笑着。
「对,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其中一个?也就是说,还有其他原因?」
「是的。原因也好,结果也好,或过程也好,都是由多到难以想像的因素复杂交织而成的,光是现在已知的部分就已经是这样。」
凡恩看着年轻人端正的脸庞,在那光滑雪白的额头底下,现在到底在想着什么?
赫萨尔竖起两根手指头。
「粗略来看,生病的原因大概有两种。
「一个是像你刚刚所说的,某种让人生病的原因从外面进入身体。另一个生病的原因,则是来自自己的身体。
「重要的是,这两者不见得绝对没有关联——这一点刚好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为什么生病之后有人治得好,有人治不好?每个人的身体都不一样,虽然看起来几乎都一样,但事实上却是完全不同。」
凡恩眯起眼。
「就像有人身体健康,有人虚弱一样吗?」
「嗯,这也是。确实,有些人天生身体各部位就比别人虚弱,这样的人很容易染上疾病,也不容易治好。可是,这并不代表身体健壮的人一定能战胜疾病——你知道迂多瑠被晋玛之犬咬伤致死的事吧?」
「知道。」
「对吧?迂多瑠是个身体健康强壮的武人。在那之前从没生过什么大病,像这样的男人和你捡到的小女孩相比,你想想,她被咬伤的时候还是个小婴儿吧?」
凡恩点点头。
「对吧?虽然也有例外,但基本上婴儿对疾病的抵抗力比大人要弱,所以我们常说『七岁前都是跟神明借来养的』,因为小孩子夭折的可能性很高。
「不过,即使同样的病种进入身体,强壮的大人死了,虚弱的小婴孩却有可能活下来。会不会染上疾病这件事,背后有着无法一概而论的复杂理论,不管身体坚强或虚弱,都有可能染上,或不染上疾病。」
赫萨尔直盯着凡恩,继续往下说。
「活在这世上的人,没有一个人能完全摆脱疾病。」
凡恩沉默地听着。
他觉得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好像正站在身后一起听着这番话。
「那么……」
漫长沉默之后,凡恩开了口。
「这也算是一种运气吗?」
赫萨尔眯起眼睛。
「你是指哪一点?会不会染上疾病这件事吗?」
「也是,还有能不能治好这件事。」
赫萨尔皱皱鼻子。
「我不太喜欢这种说法。这样解释很方便,而且有时候这么说也的确没错。但就算接受了这种说法,又能带来什么改变?」
凡恩沉默地凝视着眼前这名年轻人眼中发出的挑衅光芒。
「为什么会生病?为什么能治好?这其中还有许多我们不知道的道理。但我们从没放弃厘清其中的因果牵连。因为在这之中一定能找到某些线索。」
赫萨尔深吸了一口气。
「比方说,迂多瑠死于黑狼热,而你的养女活下来的理由。只要不断寻找,总有一天会发现。当我们查明其中的原因后,就能拯救许多人的生命。对吧?」
凡恩点点头,突然觉得彷佛看到穿过嫩叶流泄而下的闪烁白光,那是他已经遗忘许久、从叶隙中洒落的清新阳光。
「你刚刚说,你能推测我们之所以幸存的理由。」
赫萨尔咧嘴一笑。
「可以。你听过『免疫』这种说法吗?」
凡恩听过。祖母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他曾在六岁时罹患麻疹,康复的那个早晨,祖母开心笑着说,太好了、太好了,这孩子已经平安免疫,再也不会得麻疹了。
凡恩点点头,看着赫萨尔。
「……你的意思是说,我以前得过黑狼热?」
赫萨尔惊讶地挑起眉。
「真厉害,你脑筋转得挺快的嘛。」
说完之后,赫萨尔也觉得自己这种说法太无礼,歪了歪嘴,又说:
「反正,简单来说应该是这样。」
「但是……」
凡恩正要反驳,赫萨尔举起手阻止他。
「等等。我刚刚已经告诉你,这只是简单的说法。在那起事件之前,你当然没被晋玛之犬咬过……没有吧?」
「没有。」
「对。我想也是。还有,她叫悠娜对吧,她应该也没有被咬过——尽管如此,黑狼热的病素以前就曾侵入你们的身体。」
赫萨尔的眼中闪着强烈光芒。
「正因为你们的体内已经有了黑狼热的病素,所以就算被晋玛之犬咬到,也不会出现严重的症状,得以保住一命。」
「……」
凡恩用力皱着眉。
「好,你听我说。」
赫萨尔竖起一根手指,指向自己的身体。
「我们的身体有各式各样的开口。除了受伤时的伤口,嘴巴、鼻子、眼睛、耳朵,有许多眼睛看不见的微小病素,都可能从这些敞开的部位侵入身体。当它们在身体里越来越多,就有可能让人生病。
「但是你想想看,这种状况一直在发生:我们吃的东西、洗脸用的水,不管什么东西都潜藏着病素。尽管如此,我们并没有不断生病,对吧?为什么病素就算不断侵入身体,大多数时候我们还是不会生病呢?这一点就是了解你们症状的关键所在。」
赫萨尔笑了起来。
「你听好了,我们的身体就像一个国家。」
凡恩眨眨眼。
因为他想起「由米达之森」的灵主曾说过,人的身体就像一座森林。来历完全不同的两位贤者,分别把人的身体比喻为森林和国家,都是有各种东西居住的地方,让凡恩觉得很不可思议。
赫萨尔用指头戳戳自己的胸口。
「在这具身体里,其实住着许许多多眼睛看不见的小东西,它们现在也在我的身体里不眠不休地工作,维持顺畅运作。我们的身体就是这样活着的。」
接着,赫萨尔轻触眼角,继续说道:
「当灰尘跑进眼睛里,眼睛会流眼泪,把灰尘排出体外。除了这些反应,在我们的身体里,也有当外部病素入侵时,负责杀掉它们的士兵。」
听到赫萨尔说自己的身体里有小士兵,凡恩一时之间无法理解,脸色显得很阴沉。
看到他的表情,赫萨尔又重新解释了一遍。
「当然,所谓的『士兵』只是一种比喻,表示这些东西具有类似的功能。」
伤口产生的「脓」,是从割伤的伤口入侵人体的病素,和在体内扮演士兵角色的东西互相打斗后所留下的尸骸。听着赫萨尔如此说明,凡恩也渐渐了解他究竟在说什么。
「也就是说……」
凡恩开口确认。
「体内有较多强兵的人,就是身体健壮、不容易生病的人。对吗?」
赫萨尔开心地笑了。
「嗯,基本上是这样没错,但并不只这样。接下来这里很重要,你仔细听好。假如有人进入氏族的领地,你要怎么区分对方是敌是友?」
「……应该会看他的行动来决定吧!」
「对吧?虽然身体里有很多外来的东西,但并不表示这些都是作恶的敌人。假如你们连能带来利益的商人,都认为是外来的入侵者乱杀一通,那国家只会日渐贫弱,招致灭亡。
「所以,在身体内的各种小士兵,也必须在瞬间分辨侵入身体的究竟是敌是我。
「不能把伙伴杀掉。但如果无法辨认出可怕的敌人,放任他们入侵,敌人就会迅速在体内增生,演变到无法阻挡的局面。也就是说,最重要的就是能瞬间分辨敌我的能力。」
说到这里,赫萨尔顿了顿,扬起眉毛。
「对了,当你还是『独角』首领的时候,在什么情况下,你能在看到的那瞬间分辨出『啊!是敌人』?」
凡恩苦笑着。
「看头盔吧。看到东乎瑠的头盔前端从草丛后面露出来的时候,想都不用想就能判断对方是敌人。」
赫萨尔说,就是这个道理。
「就算入侵的人穿着陌生的衣服,刚开始也只会警戒,并不会贸然发动攻击,对吧?通常会先观察状况。但如果入侵的是东乎瑠的武人,根本不需要思考。这是为什么?」
「这是……因为我已经知道他们是敌人。」
「是吧?也就是说,如果已经知道对方是敌人,就能马上发动攻击。而且你已经知道敌人的长相和作战方法,就能在敌人入侵、在体内增生、夺走身体前先行压制。」
赫萨尔微笑。
「这就是得过一次的病,不会再得第二次的『免疫』原理。」
凡恩眯着眼。赫萨尔话中的意义终于在脑中清晰成形。
「原来如此,所以人不会得两次麻疹,因为身体里的士兵已经知道麻疹是敌人,一入侵马上就能压制。」
「没错。身体里的士兵有过和麻疹病素激烈打斗的经验,已经知道致胜的方式,也有了足够的力量,因此当病素试图二度入侵身体时,马上就能对付。
「如果全都是这样,那倒还轻松,可是在病素当中,也有些家伙很会改头换面,所以我们很难完全避免生病。尽管如此,身体里的士兵还是不断在努力。大部分时候,多亏如此,我们才能顺利延续生命。」
凡恩低声沉吟。
此时此刻,在自己身体里有许多眼睛看不见的微小存在,正在与疾病奋战。自己的生命就是这样延续下来的——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好像有某种难以想像的东西占据了身体。
「真不可思议。」
凡恩低声说着。
「我的身体里明明发生了这些事,让我得以存活下来,但我的灵魂却从不知道这一点。」
赫萨尔眼中闪着光。
「确实——最不可思议的就是这一点。我们从没看过,也没听过发生在自己身体里的事。」
「卡恰」一声,柴火应声烧断,崩落时还扬起一阵小小的火星和灰烬。
赫萨尔盯着暖炉的火沉思了一会儿,接着抬起头看向凡恩。
「再告诉你一件更不可思议的事吧。」
赫萨尔微笑着说。
「进入你身体里的黑狼热病素,有可能与你共存共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