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好温暖喔。」
悠娜舒服地弯起眉毛,说起话来跟个小老头似的,莎耶忍不住笑了出来。
到达「灵主」的岩屋已经过了三天。
刚到的那天,悠娜还吵着无论如何都要跟凡恩一起进浴场,不过最近只要莎耶入浴,悠娜就会自己脱了衣服跟着进来。坐在莎耶的膝上谈天说地,似乎让她觉得非常开心。
当莎耶问「要不要帮你洗」的时候,悠娜总是大声说「我自己会洗」,然后从莎耶手中把布抢过来。但过了一阵子,又会靠过来想要莎耶帮她洗。真是个麻烦的小丫头。
历经漫长的旅途,总算到达岩屋。但不巧的是,「灵主」苏厄卢刚好到西北森林边缘的聚落去看病人,不在岩屋里。
阿西诺弥很高兴能再次见到凡恩,她将凡恩离开后发生的事告诉他们,并提到在那之后,多马因为担心长期离家的凡恩,还曾经造访。凡恩听完之后,表情一沉。
多马要是听到自己去追踪被掳走的悠娜,一定很心急吧。凡恩原本想先回去一趟,让多马他们安心后再出发,不过阿西诺弥却建议他们缓一缓。再怎么迟,「灵主」四、五天后一定会回来;更何况,凡恩下次再来时,也有可能又擦身而过。最后凡恩决定住在岩屋等灵主回来。
悠娜似乎很喜欢这座像迷宫一样的洞窟,就算再三提醒她岔洞很危险,不要进去,她还是经常一个转身就消失了踪影,然后从令人意料不到的地方回来。
莎耶虽然很紧张,但凡恩并不怎么在意;即使悠娜回来后,也只是告诉她地下可能有洞,要小心。
莎耶问他,悠娜以前就是在这里被掳走的,而且岔洞里也有很多危险的地方,他难道不担心吗?
凡恩回答:
「如果距离不远的话,我大概知道这家伙会在哪里;我想她也一样。」
说完,他露出苦笑。
纳卡掳走悠娜时,凡恩心里曾感到相当不安;只要没有那种感觉,应该就不需要太担心。
凡恩对悠娜总是很放任,不太干涉,也很少对她大声说话。刚开始旅行时,悠娜为了弥补长时间分离的不安,老是黏在凡恩身边,想吸引他注意。可是凡恩从不嫌烦,默默任由悠娜拉他的手、扯他的头发,随便她想怎么做。
这两个人就像一对熊父女一样。
看到他们,就让人想到一只躺在地上的公熊,小熊不断爬上公熊肚子,又掉下来,还钻到肚子下面又咬又扯的样子……
莎耶对他的豁达感到相当不可思议。
土迦山地所有氏族的父女都是这样相处的吗?如果真是这样,那土迦的女儿们一定非常幸福。
生在墨尔法的人,父亲就是最严厉的上司,孩子的工作全听父亲指示。一旦孩子犯错,父亲也会被严厉究责。
莎耶的父亲麻卢吉长年担任墨尔法首领,他的行动等于是墨尔法的规范。他是一位优秀的追踪猎人,也是具有超凡技能的密探,不过这个男人看起来总是不开心。莎耶不记得曾看过他的笑容,她甚至无法想像自己牵着父亲的手或坐在父亲膝上的样子。
为了弥补男人的冰冷,墨尔法的女人们相当疼爱孩子,虽然不至于过度溺爱,但不管哪家的孩子,女人们都会抱在膝上,笑着逗弄他们。可是,莎耶从没看过墨尔法的父亲让孩子坐在膝上逗弄的样子。
旅途中曾在大树下过夜,莎耶看着将头枕在凡恩大腿上睡着的悠娜,忍不住说:
「悠娜真是幸福,能这样无忧无虑地长大。」
凡恩没有马上回应,只是低头看着悠娜的睡脸,沉默许久后,终于抬起头来,脸上挂着暧昧的苦笑。
「要真是这样就好了,我从来没养过女儿,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他的苦笑背后似乎隐隐藏着寂寞。
没养过女儿,意思是有过儿子啰?想到这里,一个念头在莎耶脑中浮现,让她心里一凉。
这个人是独角的首领——亲人已死的男人们所加入的战士团之长。
莎耶避开了凡恩的视线。
(这个人……)
他儿子死了啊。
「啊,姨姨你看!你看那里,有好漂酿的蝴蝶喔!」
悠娜突然大声叫着,把莎耶从沉思中唤回。
通风用的岩窗边真的停了一只漂亮的蝴蝶。
它悠然拍动翅膀,宛如拨开蒸气似的。午后的阳光将它的翅膀照得闪闪发亮。
悠娜小小的脚奋力踩着热水、接近岩窗。这时,悠娜一个不稳——
莎耶不假思索飞身向前,撑住悠娜的身体。
抱住悠娜的那瞬间,湿滑的地板让她跌了一跤。为了保护悠娜,莎耶身体一扭,整个人摔进热水里。
池中溅起很高的水花,有好一会儿,莎耶什么也看不到。
幸好没撞到头,但左上臂很痛;原来是撞到浴池边缘,稍微被割到了。
「呃……」
莎耶皱着脸。伤口并不严重,只是皮肤泡在热水里,让流出的血显得很醒目。
悠娜还被莎耶抱在怀中,在热水里转了一圈,吓到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不过,擦了把脸、眨眨眼睛后,悠娜转过头,发现莎耶受伤流血,「啊!」地叫了一声。
「姨姨!流血了!」
她圆滚滚的双眼顿时盈满泪水。
「……痛吗?」
话还没说完,悠娜就皱着脸哭了出来。
莎耶惊讶地摸摸她的头。
「不哭不哭,姨姨没事。」
但悠娜还是哭个不停。
「姨姨痛吗?」
这孩子是担心自己而哭。扑簌簌地流着眼泪,不断哭着。
看到她哭泣的脸庞,莎耶心中涌现一股远超乎意料的怜爱,紧紧抱住她。
「不要紧喔,谢谢。我不痛了,你别哭。」
一边紧抱着悠娜滑溜温暖的身体,一边轻轻摇着她,不知为什么,莎耶自己也有点想哭。
*
到达岩屋第四天,「灵主」苏厄卢终于回来了。
凡恩他们出来迎接时,苏厄卢惊讶地张大眼睛。
「……你、你竟然!」
比起上次见面的时候,苏厄卢又瘦了一圈。他的脸色很糟,好像生病了,脸上的皱纹也增加了,越来越没有活力。
渡鸦好像不在他身边。
来得好、来得好。苏厄卢很高兴能再见到凡恩,自言自语似的低喃着。
「原来真有这种事,只要认真祈求,心愿真的会实现呢。」
凡恩好奇地扬起眉。苏厄卢苦笑着,并没有把话说完,只是缓慢地摇摇头。
「真抱歉啊,我现在累到眼花了,先让我休息一下吧。待会儿我们再好好聊。」
除了凡恩等人,岩屋里并没有其他住宿的人。晚餐时间,凡恩他们到厨房去,跟住在岩屋工作的人一起用餐。
他心想,这样就不必特地把餐具和料理搬到房间去,而且在这里还能听到许多不同的话题,也挺有趣的。
炖煮食物的香气跟蒸气弥漫整间厨房。
「季节变换的时候,很多人身体都会变差。没多久以前,蜂拥而至的病人全都住在这里呢;但现在就像乍然停止的风一样,变得好安静。」
阿西诺弥说着,边把炖驯鹿肉和春天采的山洋葱所煮的大锅料理装进每个人碗中。这时,门口有个身影闪过。一回头,苏厄卢站在那里。
「……好香啊。」
他一边用粗哑的声音说着,一边走进厨房,在炉边坐下后,大声叹了口气。
「啊呀呀。」
声音里似乎卡着痰,大概是才睡醒吧,脸还有些水肿。
莎耶站起来,把从水瓮舀出来的水递给他。苏厄卢笑着咕噜咕噜喝完冷水,然后「呼」地一声擦擦嘴角。
「啊啊,终于恢复正常了。」
阿西诺弥将装有炖菜的碗交给他,苏厄卢眯着眼,闻着炖菜的香味。
「就是这个味道,刚好想吃呢。」
他微笑着用汤匙舀起山洋葱。
「加了这个,味道就更香了。为什么移住民就是不吃呢?」
听苏厄卢这么一说,凡恩想起,季耶好像也不会在炖菜里使用葱之类的食材,他看着苏厄卢。
「您到移住民的聚落去了吗?」
这时,苏厄卢的表情蒙上暗影。
「嗯,最近我去看了几个移住民的聚落。」
苏厄卢说完这句话,便无言地喝起炖菜汤。他将酸味很重的黑麦麭浸到炖菜里,跟肉一起大口大口嚼了起来。
大家也都莫名沉默了下来,吃着这碗混合着驯鹿的甘甜油脂和微辣山洋葱香味的温热炖菜。
「……您看起来好像很累。」
听到凡恩的声音,苏厄卢微微将目光从碗里往上移,但又马上将视线拉了回去。
「是啊。最近一直很累,因为乌鸦那老太婆已经先去黄泉了。」
虽然凡恩早有预感,但真的从苏厄卢口中听到时,心里还是不免一阵哀伤。
苏厄卢低着头,努努嘴。
「它陪在我身边已经十年了,再抱怨的话,会遭天谴的。」
苏厄卢开始一点一点说起跟渡鸦婆婆共度的日子。
那只渡鸦还是小鸟时,从巢中掉了下来,被苏厄卢的妻子捡回来,后来他们将它取名为「嘎公」。
嘎公从小就有很敏锐的直觉。大概是因为夫妻俩把它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养育吧,所以彼此的灵魂产生了很深的连结,不知不觉中,两人开始能听到它灵魂的声音。甚至有时候自己的灵魂还会被吸走,跟着它到处飞翔。
妻子病逝时,嘎公一直陪在苏厄卢身边,就像人一样感到哀伤。妻子死后,嘎公就像化身为妻子般,偶尔还会开苏厄卢的玩笑,从旁协助他。后来,他开始把嘎公唤为「乌鸦老太婆」,觉得自己的妻子好像真的跟在身边……
「嘎公用它的方式遵守了老太婆最后的遗言。老太婆很担心我,毕竟我是个无可救药的男人。」
苏厄卢脸上露出寂寞的笑容。
「那家伙是只了不起的乌鸦,但要载着人的灵魂真的很吃力。平常的乌鸦可以活二十年,它只活了十年就走了。」
苏厄卢发出长叹,抬起头来,想摆脱这阴沉的气氛似的,用力拍了一下膝头。
「不过,这就是嘎公的一生。现在它在黄泉底下,应该正被老太婆抱在怀里,一边拿我的事当聊天话题,一边大笑吧。」
阿西诺弥也轻轻点着头,彷佛在说「一定是这样」。
吃完晚饭,原本转着碗在玩的悠娜,开始在凡恩膝上发出平稳的呼吸声睡着了。苏厄卢看了阿西诺弥一眼,阿西诺弥微微挑眉,说:
「好,那我先去入浴了,餐具请放着吧,待会儿我来整里。」
说着,她跟其他人一边聊着天,一边离开了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