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西诺弥等人离开后,厨房一下子变得空旷许多。
苏厄卢看着凡恩和莎耶,露出暧昧一笑,静静地说:
「……要把人赶出去,还真是不自在呢。」
凡恩不觉微微露出苦笑——真像这个人会说的话。
苏厄卢咳了两声,看着悠娜。
「听说是纳卡掳走这孩子的,真的吗?」
「对。他说是受人之命,无法拒绝。」
「受人之命?谁?」
凡恩看着苏厄卢。
「因为里面牵扯了很多复杂的关系,如果我告诉您,很可能会为您带来麻烦。但假如只让您一个人知道,大概不会有什么问题。」
苏厄卢动了动半边脸。
「既然这样,我就不勉强你说;但如果不是为了交代这件事的经过,你究竟是为了什么特地来访?你能来这一趟,让我看到你平安无事,我真的很高兴。不过你特地等了我四天,除此之外,应该还有其他事要问我吧?」
也不是。凡恩说。
「只是当时我们话说到一半,还没问清楚您为什么找我来,就匆匆离开了。」
苏厄卢半张着嘴,难为情地笑了。
「啊,没错。说得也对……有事找你的其实是我呢。」
苏厄卢搔着头。
「好吧,当时我们说到哪了?」
「我记得说到狂犬病的事时,有个年轻人放在门板上被带过来……」
凡恩说道。
「有这么回事吗?」
苏厄卢淡淡苦笑着。
「上了年纪的人还真是悲哀,白天只要睡过午觉,就会一直昏昏沉沉的。」
他先是甩了甩头,再点了两下。
「我想起来了。那时候知道你被半仔咬伤后,我心想,果然是这样啊。如果真是这样,那一切就说得通了。你跟半仔之间要是没有某种连系,是不会发生那种事的。」
苏厄卢缓缓摇着头。
「不过,那还真是奇妙的景象。人和狗,所有人都反转,一起奔跑着。」
「……什么?」凡恩很是讶异。
苏厄卢将手掌心翻了过来,继续说道:
「那天夜里,在雪原上奔跑的你们,大家全都反转了。对于半仔们来说,那或许也不是一般的状态。」
凡恩圆睁着眼——这一点他从来没想过。
他还以为晋玛之犬一直都是那样。难道它们也会因为某种原因进入那种状态吗?
(如果是这样……)
那个原因到底是什么?
苏厄卢开口:
「我呢,在你们离开后,看见了那奇妙的景象,本来以为是一场梦,现在想想,那应该是半仔它们吧。」
苏厄卢的视线飘在半空中。
「那天我非常累,天还没黑就睡着了。当我累到这种地步时,灵魂有时会滑入幽冥之境。而乌鸦老太婆怕我的灵魂跑到奇怪的地方,所以吸走我的魂魄,在夜晚的森林里飞着……」
厨房里响起热水咕噜咕噜沸腾的声音。
「我突然往下一看,看见许多光索在流动。那是一群正在奔跑的狗。
「狼和狗都是动物,会发出生命之光是理所当然的,不过那些狗的身体就好像有夜光虫在身边飞舞盘旋似的,发出令人目眩的光芒。总之,那情景相当不寻常。
「除此之外,这些狗奔跑的方式很奇怪,本来是笔直向前跑,突然又改变方向,穿过树林、跳过草丛,然后又换了方向,就像在追捕猎物一样。但它们前面并没有猎物啊。」
说到这里,苏厄卢停了下来,盯着凡恩。
「它们眼前有的不是猎物,而是引导者——你认为那是什么?」
凡恩皱起眉:
「是个男人吗?」
苏厄卢摇摇头。
「不是人。」
他眼中微微发着光。
「你听了别吃惊,在它们前方引导的,是一匹狼。」
凡恩眨了眨眼。
「它们是在追赶离群侵入自己地盘的狼吗?」
苏厄卢摆摆手,不是不是。
「我刚刚说了,那匹狼在引导这些狗。那是一匹毛发相当漂亮的狼,散发出异样光芒,就像拉着线一样,拖着这群狗往前跑。」
「是黑狼吗?」
「可能是吧。关于它的样子,我能记得的只有那身漂亮的毛。」
苏厄卢用发亮的双眼盯着凡恩。
「然后,那匹狼也反转了。」
苏厄卢闭口,厨房里一片安静。
凡恩看着苏厄卢。
「没有人操纵那匹狼吗?」
苏厄卢发出短短低吟。
「可能有吧。但是那趟飞行很短,我看到狼在引领那群狗,觉得很惊讶,所以马上就睁开了眼睛,到底如何我也不清楚。」
凡恩低下头,直盯着炉火。
无数条线交织成结,但这些线彼此之间有什么关系,完全看不清楚。凡恩总觉得,如果不能好好拆解的话,很可能会产生严重的误解。
再说,所谓的「反转」到底是什么状况?反转跟行动受到操控又有什么样的关系?
「上一次……」
凡恩抚着下巴。
「您跟我说过,『反转』就是『灵魂的我』和『身体的我』翻转;平常是灵魂的自己在控制身体,但是翻转后,心就会由身体来控制。」
「没错。」
凡恩盯着炉火,接着说:
「欧塔瓦尔的贵族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他说进入我身体里的黑狼热病素,因为希望能继续活命、不断增加,可能占据了我的脑袋,好控制我的身体。」
苏厄卢的眼睛乍然一亮。
「没错。」
「……」
「我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才把你叫来这里的。」
苏厄卢直视着凡恩。
「你的身体也是,那孩子的身体也是,还有那些狗的身体都是,都存在着『病的生魂』。
「每个人的体内或多或少都存在着『病的生魂』,但你们身体里的那些家伙可不寻常。毕竟它们能成功反转呢。它们足以抑制你们的灵魂、驱动身体,具有超乎寻常的力量。」
凡恩紧皱着眉头。
那股冲动,想要啃咬的那股冲动,确实是这些家伙的冲动吗?
(但是……)
当他心里又浮现某个念头时,苏厄卢咳了几声,说:
「我请你来,是希望你能帮我。」
凡恩挑起眉。
「帮你?」
苏厄卢认真地看着凡恩。
「对。我在想,难道真的没办法做些什么来治疗这种病吗?」
苏厄卢的脸色有些铁青。
「老实说,我很怕它。
「『病的生魂』会带来很多变化。我曾两度看过染上狂犬病的狗和人反转。可是,得了狂犬病的人都无法得救,所有生病的人都会死。」
苏厄卢摸摸脸颊。
「但黑狼热又不同。虽然很像,但不一样。你也是,那些半仔也是,虽然『病的生魂』就这样住在身体里,像平常那样过日子,却会在某个时候突然反转。人跟狗一起反转,这很不寻常。非常奇怪。」
苏厄卢深深叹了口气。
「毕竟是曾经灭了一个国家的病,性质可能跟一般的病不太一样吧。」
苏厄卢用变得灰暗的目光看着凡恩。
「当我们听说岩矿发生黑狼热的时候,并不怎么在意。因为我们觉得自己并不会染上那种病;不过,现在这里也有移住民。
「有些家伙说那是什么『阿卡法的诅咒』,看到移住民被咬伤还很高兴。开什么玩笑!人的生命是无可取代的,不管是移住民还是任何人,只要生病,都会感到痛苦,我都会想出手救他们。但我们过去从来没生过那种病,我并不知道治疗的方法。」
苏厄卢低下头。
「自从发生了岩矿事件,移住民的聚落就偶尔会遭受半仔的袭击。
「不久前,在密格拉森林南侧的某个移住民聚落里,有个去捡柴的男孩被半仔咬了。当时他的父母亲知道我刚好在附近的聚落,所以来请我去;我虽然赶了过去,但已经太迟了。」
苏厄卢慢慢用手抚着脸,呻吟般说着。
「那孩子我很熟。虽然是个爱恶作剧的淘气孩子,但相当可爱。他父母亲是从南方来的,每天辛勤耕作,还把谷物便宜卖给养驯鹿的人。大家都很喜欢这户善良的人家……真的很可怜,我很想替他们做些什么。」
说到这里,苏厄卢将脸埋在手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长叹一口气,抬起头,用泛红的双眼看着凡恩。
「那天夜里我看到你反转的时候,突然想到:既然反转了,就表示你能看见身体的内侧。说不定你看得见『病的生魂』是什么模样。」
看到凡恩皱起眉,苏厄卢慌张地解释:
「当然,所谓看清楚它的长相,只是一种比喻。」
「我知道。不过……」
「不管再小的事都无所谓。反转的时候你感觉到什么?这些或许可以成为我们面对疾病的线索,我希望你能告诉我。」
凡恩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臂。
为了了解疾病的真面目,寻找杀死疾病的方法,赫萨尔从自己的血管里采了一些血;现在,苏厄卢也向自己提出一样的要求。
(我看到了病的模样吗?)
反转的时候,嗅觉变得很敏锐,眼前的世界也乍然一变,可是他并没有看见疾病的样子。不过,他会产生跟飞鹿和半仔相当接近的感觉。
(赫萨尔说过,飞鹿的身上也藏有黑蜱螨的病素。)
因为吃了阿席弥,所以拥有抑制黑蜱螨的病素……这么说来,飞鹿体内应该也住着很多微小的生物。
自己从小喝飞鹿奶长大的身体里,还有晋玛之犬的身体里,都存在着类似的微小生物。这些互相纠结或共生的某样东西,或许正影响了「反转」时的感觉。
但是他觉得反转的时候,这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一个慢慢汇聚成形的自己。
凡恩一边思考,一边缓缓开口。
「反转时我看到的,应该跟渡鸦婆婆载着你时所看到的光景是一样的。虽然你说『看见疾病的长相』,但我眼里只看到光的颗粒。」
苏厄卢颓然垂下肩膀。
「是吗……」
凡恩悄悄看了莎耶一眼。莎耶也正凝视着他。
苏厄卢很担心北方移住民,不过现在「犬王」已经死了,应该不会再发生人为操控那些狗侵袭移住民的事件了。
(该不该告诉他,已经不需要担心这件事了呢?)
既然没有操纵者,那些狗应该不会特意挑选移住民来攻击。
正想到这里,刚刚浮现在脑海的念头又重新回到心中。
「……对了,反转的时候,」
凡恩眯起眼说。
「我会莫名很想咬身边的东西,我想那应该是黑狼热『病的生魂』驱使我这么做的……不过实际上,我还没有用这具身体的牙齿去咬过。」
苏厄卢睁大眼睛,咦?
「我想,就算反转,我的灵魂应该也没有消失吧!」
苏厄卢蹙眉低吟:
「但半仔它们会咬——毕竟是狗啊。」
凡恩眯着眼,低着头。
(……不对。)
反转的时候,那些狗就是他自己。情感和冲动都像在同一条线上,彼此连结,所以凡恩很清楚。尽管有想咬东西的冲动,但那些狗并没有盲目被这股冲动驱使。
(会咬是因为……)
脑中灵光一闪,凡恩突然抬起眼。
「并不是因为它们是狗,而是因为还有另一种冲动。」
「另一种冲动?」
凡恩点点头。
「反转的时候,确实会被『病的生魂』的冲动所控制。但尽管如此,我的灵魂并没有完全消失。它跟『病的生魂』互相抵抗,就像有两只蜘蛛同时在一条蛛丝上打架,让丝线产生晃动一样,保持着危险的平衡。」
凡恩将右手和左手放在胸前交叉。
「就像这样,好不容易保持住危险的平衡时,从旁又有一股力量……」
凡恩的膝盖往上顶,让两手分离。他看着苏厄卢。
「均衡就此崩溃。」
苏厄卢皱着眉。
「很难理解吗?」
凡恩问。
苏厄卢沉吟着:
「不好意思,不是很能理解呢。」
凡恩再试着用其他方法比喻:
「比如说……对了,假设有一只训练得很好的小狗,主人命令它『等一等』,之后才能吃饲料,那么小狗应该会乖乖地等吧——就算全身发抖、不断滴着口水,也会继续等。虽然是小狗,它还是有办法克制身体的冲动;但是当它听到主人说『好了!』的那瞬间,这种克制就会松懈。」
苏厄卢睁大双眼。
「也就是说,想啃咬的冲动和不能咬的冲动互相撞击,维持着危险的均衡,但这时候有人从旁下令它们张口去咬,是吗?」
凡恩点点头。
「对……该怎么说呢,反转的时候很难违抗命令,身体会不由自主地行动。」
苏厄卢沉吟着:
「因为你的灵魂将所有精力都用来抵抗『病的生魂』,这时候如果旁边有另一股力量,很可能就会让你受影响。」
凡恩也认为很可能是这样。当他接收到肯诺伊的命令而无法抵抗时,或许是因为身体的冲动和肯诺伊的命令是朝着同一个方向吧。
「但如果是这样……」
苏厄卢表情僵硬地看着凡恩。
「就表示有人下令它们攻击。那么,那个人是谁呢?」
凡恩没有回答,只盯着苏厄卢。苏厄卢察觉凡恩眼中的深意,轻轻抬起眉。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刚刚说的『复杂的关系』。」
凡恩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平静地对苏厄卢说:
「……总之,您不需要担心,这种病应该会渐渐平息。」
苏厄卢表情苦涩。
「你怎么敢断定呢?」
凡恩凝视着苏厄卢说道:
「因为操纵者已经死了。」
苏厄卢眨眨眼。
「死了?」
「对。」
皱起眉的苏厄卢凝视着凡恩。
「那家伙是什么时候死的?」
凡恩看了莎耶一眼。莎耶开口回答:
「已经快半个月了。」
苏厄卢的表情僵硬。
「这不可能。」
「什么?」
苏厄卢的声音有些颤抖:
「因为刚刚所说那个密格拉森林的移住民孩子遭到袭击,不过是十天前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