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远处已能清楚看到祈宫的尖塔,越是走近,就越显得耀眼灿烂。
即使是纳入东乎瑠领地的现在,卡山依然是繁荣的商业都市。
在这座祈宫里,除了阿卡法和东乎瑠的神明,也祭祀着四方来此造访的人民所信奉的诸神。
通往卡山的奥克哈干道沿着水路而建,水路是从悠然流过草原的马哈鲁大河接引到城里的。旅人们只要来到这条干道,就不用担心接下来的旅途没水可用。
「欧跄,那是什么?」
悠娜将手放在晓的鹿角上,身子往前探,大声发问。晓抖了抖耳朵,一副嫌吵的样子。
看到悠娜手指的方向,凡恩平静地回答:
「那是旗子。」
包围着卡山市街的城墙上挂着五颜六色的旗帜,正迎着春风翻飞飘扬。
「红色是旧阿卡法王国的旗子、蓝色是东乎瑠的旗子。那边黄色和绿色的是更南边的伊吉里亚王国的旗子,来到卡山的商人们,都会在这里挂上故乡的旗子,好让来到此地的旅人能看到『啊,那是我们的旗子』。」
「嗯~」
悠娜哼了一声。也不知道她到底懂还是不懂,只听她煞有介事地说:
「原来如此。就是在向大家挥手说『过来吧,过来吧』。」
骑着马走在凡恩身边的莎耶,与他相视而笑。
他们带着沉重的不安,终于来到此地。不过,听到初见卡山的悠娜天真无邪的兴奋声音,心情总算稍微开朗了些。
背后响起巨大车轮的声音。
「喂!快闪开!」
他们闪避到路旁,看到一辆堆满大袋子的马车通过。少年站在车斗边缘,奋力用自己的身体压住堆在上头的货物,不过每当车轮辗过路面上的小石头,车上的货物还是会晃得很厉害。
悠娜说的或许没错,许多旅人就在这些旗帜的召唤下,骑着马或驯鹿朝着卡山前进,使得这条干道永远车水马龙。
拜「玉眼来访」所配合举办的各式活动之赐,许多来自阿卡法各地的人也都聚集在此。
「听说欧基人的帐篷在北边城墙附近。」
凡恩轻声说着。
莎耶指指城墙:
「我想应该在后面那边。我们再往前走一段,离开干道穿过草原吧。」
好像起了一阵风。空中低挂着云朵,在草原落下大大的影子。
*
从「灵主」苏厄卢口中听说移住民聚落依然不停遭受袭击后,首先浮现在凡恩脑中的忧虑,就是和火马之民无关的山犬们是不是正在扩散这种病。
但苏厄卢却说那不是山犬。
「那绝对是猎犬没错,是跟黑狼混种生下的半仔。」
听到他这么说,凡恩心里又冒出一个令人战栗的念头。
「死人的灵魂有可能转移到那些狗身上吗?」
这时,苏厄卢紧绷着脸。
「也不是不可能……但尽管如此,他也不可能操控半仔。」
凡恩惊讶地问:
「为什么?他活着的时侯,可是和犬群灵魂相依、操纵它们的人呢……」
苏厄卢摇摇头打断他:
「尽管如此,他死了之后,也不可能像活着的时候一样操控。」
你听好了。苏厄卢一字一句,仔细咀嚼般说出下面这番话。
「所谓的『自己』,必须先有这个躯体,才能形成自己。当然有些亡灵在这世间留下了遗憾,但这种时候,他们还是会以自己的模样现身吧?」
凡恩没亲眼看过,无法随口附和;但仔细想想,确实经常听说怀恨而死的人会以在世的姿态现身。
「但是……也听说有人会化身为蝴蝶回来的?」
苏厄卢苦笑着。
「你是说,还没跟心爱男人在一起就死掉的女孩,又回到人世的故事吗?」
「是啊。」
说着,凡恩自己也苦笑了起来,毕竟只是个传说故事。
「但您也能让乌鸦载着您,不是吗?」
苏厄卢竖起一根手指。
「没错。我能坐在乌鸦背上,所以我才知道要让其他生物载着自己并不是轻松的事,那就像是灵魂的互相竞逐。你应该很懂吧?」
凡恩确实很了解。
接近晋玛之犬、与它们一起奔驰时,会觉得地面变得很低,连草看起来也不一样了,那或许就是狗眼中的世界吧。
而且这时候无法说话,是一种身为人的自己缩小到极限的感觉。
虚无远离,感觉平静,但心里还是残留着一股让肚子忍不住绷紧的异样恐惧。
(那是……)
或许是对于身为人的自己逐渐消失的恐惧吧。
「坐在乌鸦背上时,我还能是我,这是因为我还活着,还有能回来的身体。但是死了之后,如果还坐在嘎公身上,我一定会输给嘎公,变成乌鸦吧。」
说着,苏厄卢突然压低了声音。
「偶尔我也会想,老太婆的灵魂会不会真的附在嘎公身上?毕竟他们的姿势那么像,连讲话方式都一模一样。」
苏厄卢又苦笑着摇摇头。
「不是这样的。我是可以坐在嘎公身上,但一上去我就明白了。我不知道该怎么用言语形容,不过那个灵魂千真万确是嘎公自己的灵魂。
「老太婆赴黄泉之前,在嘎公身上留下的影子或许还在。尽管如此……该怎么说呢,就像狗会跟主人渐渐变得相似一样,但它的灵魂还是嘎公自己。」
苏厄卢依然挂着苦笑。
「有没有身体影响确实很大。光靠灵魂,是无法长久维持住外形的。要是真能如此,那这个世界上早就到处都是亡灵了。」
苏厄卢摸着自己的手臂,看着凡恩,静静开口:
「那个操纵半仔的家伙死后,或许曾坐在那些狗身上,现在可能也还在那些狗群中。但是就算他这么做,他的灵魂一定也已经跟狗的灵魂交融在一起。
「身体是连接灵魂和这个世界的一大桥梁,没有了身体,跟这个世界的连结就会渐渐消失。相较之下,狗还活着,它比死人还强呢。也许刚开始还能留下跟狗同步的意念,但变成狗之后,一天、两天过去,身为人的时候的意志,将会渐渐消融。」
苏厄卢双手朝着天空张开,比划了一个人的姿态。
「我以前跟你说过,人就像一座森林对吧?有许多小小的生命住在一个身体里,形成了我们的身体。不过,我还是我,你还是你。正因为有了身体,我们才能把自己当成自己,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自己。」
原来如此,亲身体验过后,凡恩非常能理解他这番话。
(这么说,肯诺伊他……)
现在已经无法操控晋玛之犬了。
他是一个怀抱着强烈执念的男人,死后说不定还能保留他坚定的意念。尽管如此,还是很难像活着的时候那样操控犬群。
假如不是肯诺伊的灵魂在操控,那么剩下的可能性有两个。
一个是他死了之后,那些被放逐到原野的半仔们跑到欧基地方;另一个是欧基地方原本就有身上带病的半仔。
告别岩屋,回奥马家的夜路上,凡恩说出了自己的推测。
莎耶皱起眉:
「或许有这个可能吧,不过,如果专挑移住民的聚落袭击,就表示可能有人在背后操控。」
凡恩点点头,莎耶显得面色凝重。
「可是,究竟是谁?只有你跟肯诺伊能够操纵晋玛之犬,所以肯诺伊才对你那么执着,不是吗?」
凡恩漫不经心地看着夜路,低声回答:
「说不定也有无人带领的群体。我觉得傲梵可能打算使出『落剑』之策。」
「『落剑』?」
凡恩从腰间拔出短剑,亮在莎耶面前。
「如果我在身上只带着这家伙的状况下遇见了敌人。首先,我会在敌人面前使出一套高明的剑法。」
凡恩咻咻挥着短剑。
「然后突然让它落地。」
「……啊。」
莎耶点点头。因为她也曾经从父亲身上学过一样的技巧。
当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对方手中的短剑、而对方的短剑落地时,一定会暗自庆幸、不自觉松懈了警戒。这个瞬间就是最可怕的破绽。
莎耶紧皱着眉,看着凡恩。
「你的意思是,肯诺伊和傲梵从一开始就打算用这一招?」
「也不是不可能。毕竟肯诺伊已经病了,再活也没多久。」
凡恩看着莎耶说道。
「『犬王』是他们计策中的关键。如果无人能引导晋玛之犬,这计画就无法实现,实在是相当脆弱。
「要是我听他们的话也就罢了,但要我这个属于其他部族的男人完全顺服他们的想法才有可能成立的计策,实在太过危险。要是我,就不会把整个部族的命运全都赌在这个计画上。」
莎耶面色凝重地一边思考,一边听凡恩说明。
「也就是说,我可能只是一个引开你们目光的小丑。」
「你的意思是……」
紧皱着眉的莎耶偏着头,轻声说:
「我觉得这不太可能。当然,我们并不是万能的,可是我们在各地都有许多密探在互相连络,网络很紧密。我不认为一个懂得操控晋玛之犬的人,能完全逃过我们布下的耳目。」
凡恩的视线回到路上,平静地说:
「或许吧——但所谓的破绽,往往发生在我们觉得不可能的地方。」
莎耶抬头看着正在思考的凡恩。
春天的夜里,树隙间隐隐可见朦胧的月亮。微光照射下,凡恩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不禁让人联想到他身为「独角」首领时的模样。
听到苏厄卢那番话,凡恩胸中首先出现的是恐惧。
肯诺伊的死讯或许让阿卡法王和欧塔瓦尔的贵族们觉得安心,因而松懈了对黑狼热的警戒。
他有预感,就算侵袭移住民聚落的是已经野化的山犬,也得尽快通知他们,否则将会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
(还没结束。藏在背后的主使者,接下来才会现身。)
「玉眼来访」的时间渐渐逼近。如果傲梵他们一息尚存,就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得到卡山去见赫萨尔才行。
但是在这之前,他想先回一趟欧基,好让奥马他们放心,同时也把悠娜托给他们照顾。然而,终于回到奥马等人越冬的牧地时,等着凡恩他们的,却是意料之外的消息。
离开帐篷,奥马看着凡恩和悠娜,忍不住颤抖。看到他眼中浮现的泪水,凡恩觉得胸口紧紧一揪。
「让您担心了,真是非常抱歉。」
他嘶哑地说着,执起奥马的手。奥马流着泪,摇摇头。
「你们平安无事就好。」
奥马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
刚看到聚落时,悠娜相当兴奋,但看到奥马流泪的样子,似乎让她很困惑,在凡恩的怀里不知所措地看着奥马。
尤稽一家从隔壁帐篷走出来,却没看到多马、季耶,还有曼桠婆婆。
「大家过得都还好吗?」
凡恩问,心里怀抱着一丝不安。奥马的表情一变。
「老太婆她……」
这个冬天染上感冒,走了。听到这句话,凡恩闭上眼。
眼前彷佛见到那张满脸皱纹,却总是挂着笑容的脸。她将悠娜抱在膝上时,唱的那首走调的歌,也从耳朵深处传了出来。
「她活得够久了。」
奥马一边流泪,一边微笑着说。
「现在她应该在常春之地,在先去的那些人环绕下,唱着自己喜欢的歌吧。」
凡恩点点头,抬起眼。
「……多马和季耶呢?」
他哑着声问。
「啊,他们到卡山去了。」奥马说。
凡恩惊讶地反问:
「到卡山?这个时期?」
「对。跟季耶她娘家的人一起去展示飞鹿了。」
奥马说,为了配合「玉眼来访」,有一场由移住民们展示当地成果的活动。
隘口雪融时,官员们来到附近,将此事告知培育飞鹿有成的移住民。
「听说要开什么博览会。在『玉眼』面前表演骑飞鹿赛跑,表现出色的人还能拿到赏金,多马他兴致勃勃地骑了野丫头去。
「季耶娘家的那些年轻人也去了,所以我要季耶跟着一起去。这种机会很少有,难得去一趟,不如去街上买些衣服什么的。」
原来如此,东乎瑠的移住民驾驭只在当地生长的飞鹿,正好能成为边境管理有成的最佳象征。
除此之外,还有驯鹿竞技、赛马等汇集了各地特色的活动。
「我真想去看看,」
尤稽在一旁说道。
「但是又得照顾其他飞鹿。」
听完后,凡恩心里蓦然涌起一股不安。
进入聚落前,莎耶小声地说「待会儿再跟你会合」,便消失在森林中。现在,莎耶如果也在身边,眼里应该也会浮现跟自己同样不安的阴影吧。
(「玉眼来访」……)
他知道今年春天会有「玉眼来访」,但没想到会聚集来自阿卡法各地的移住民举办活动。
东乎瑠的移住民彻底融入阿卡法这块土地,过着健全的生活。这种盛大活动对火马之民来说,应该是难以忍受的景象。
(多马……)
凡恩开始担心多马和季耶。
得早点到卡山去、想出对策才行,但麻烦的是悠娜。如果可以,他很想把悠娜托在这里,但现在季耶不在,人手本来就不够,他不能拜托忙碌的奥马照顾悠娜。
一想到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混乱场面,凡恩很犹豫该不该带悠娜上路。不过,季耶也在卡山。
悠娜现在很会说话,也开始懂事了;虽然还是一样淘气,但是她开始懂得体贴,也愿意乖乖听话。带她上路应该没问题吧!凡恩也只能这样告诉自己。
跨上晓的背在森林里前进,悠娜小小而温暖的背就靠在凡恩的腹部,他突然觉得自己跟这孩子之间的缘分真是不可思议。
在那放眼望去都是死尸、一片萧瑟的风景中遇见的温暖生命;对自己来说,早就是无可取代的重要生命……
凡恩忍不住伸手摸摸悠娜光滑的头发。悠娜吓了一跳,转过头来,开心地笑了。
*
一接近城墙,晓突然抬起下巴,张大鼻孔。
喉咙还发出短促的「呼!呼!」声。
「……晓,怎么了?生气了吗?」
悠娜吓了一跳,不安地扭动身体,抬头看着凡恩,凡恩对她微笑。
「应该是闻到了伙伴的气味吧。」
城墙另一端响起尖锐的叫声,那是表明地盘的尖叫,晓也拉长喉咙,「啾啾」地回应。
「它在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在说,我会过去,你们不要吵吧。」
飞鹿接近不属于自己的群体时,会发出这种声音。尽管彼此带着警戒心面对面,但只要不是繁殖期,并不会出现抵着角吵架的状况。
转过城墙角落,眼前出现的风景让悠娜「呀!」地发出惊叹。凡恩也忍不住低喃着:
「……真是惊人。」
草地上撑起许多座帐篷,随意打上木桩、拉起绳子的牧场上,放养着驯鹿和马群。另外虽然为数不多,但也有飞鹿。
草地上到处都拴着狗,只要一接近,它们就会扑上前、扯紧绳子激烈吼叫。尽管在狗身边负责看守的少年压住它们,喊着「喂!安静!」狗还是叫个不停。
风一吹,就会飘来马和驯鹿的味道,其中也混着一些食物的味道。
这个营地的规模远比想像中要大,凡恩正在烦恼不知该怎么找到多马他们,晓的身体突然一抖。
凡恩转向飘来令人怀念气味的方向,看到一个骑着飞鹿的年轻人,正绕过驯鹿放牧场的边缘奔来。
「啊,哥哥!哥哥!」
悠娜伸长了身子大叫。
多马一边挥手,一边跑过来。他骑乘飞鹿的姿态相当有模有样,野丫头也已经长成健壮的飞鹿,稳稳地载着多马跑来。
「凡恩!悠娜!」
多马跑了过来,大声叫着。他满脸涨红、嘴唇颤抖。
野丫头和晓一见到彼此,先是低下头,然后用力伸长脖子,张大鼻孔,嗅着彼此的气味,短促地「呼呼」吐气。
凡恩打着舌,发出「啧啧」声,这两头飞鹿才稍微放松了紧张的态度,摇摇头,又回到原本的姿势。
「你现在骑得很好呢。」
听到凡恩这么说,多马的脸竟然皱成一团。看到多马那张强忍着泪水的脸,凡恩也觉得鼻腔深处热热的。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多马摇摇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看着悠娜微笑。
「……你们都平安无事呢。」
许久未见,再加上看到多马那张泫然欲泣的脸对着自己微笑,悠娜先是看看多马,又歪着头看着凡恩,然后再看看多马。
「详细经过待会儿再慢慢说,我现在有点急事得到镇上去,想把悠娜托给季耶照顾。」
听到凡恩的话,多马点点头。
「妈一定会很高兴的,她一直很想念你们呢。」
凡恩正要跟着多马往前走,往身后一看,莎耶果然已经不在了。虽然有点担心,但凡恩还是马上转身向前,追在多马后头。等到了镇上,莎耶应该就会回来了吧。
多马他们的帐篷就在城墙边。
凡恩一走近,正在牧场上照顾飞鹿的年轻人们纷纷回过头来。
大家先是惊讶地睁大双眼,彷佛冻结般全部停止不动,接着很快回过神,勿忙地奔过来。
「未野、智陀、茂来!」
听到凡恩的叫唤,年轻人们都快哭出来了。
「凡恩……」
说出「凡恩」二字后,大家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沉默地望着他。
季耶听到外面的骚动,掀开帐篷布门走了出来。
一看见凡恩和悠娜,季耶立刻睁开她细长的眼睛。
她瘦了很多。原本脸上总是挂着温婉柔和的笑容,但现在脸颊都凹进去了,跟以前很不一样。
季耶虽然动着嘴唇,却发不出声音。当凡恩看到那张脸上终于浮现激动喜悦的表情时,觉得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挖掉一块。
这些人是亲人……他们已经是自己的亲人了。
炙热的感受满溢胸口。凡恩双手颤抖着从晓身上下来,再把悠娜抱下来,向季耶深深低下头。喉咙哽咽,再也发不出声音。
凡恩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
「让你们担心,真是对不起。」
季耶的眼泪夺眶而出,沿着脸颊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