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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回归者 九 父亲的话语

听得到声音。

但不知道大家在说什么,只觉得有一种朦胧低沉的声响包围在身边。他知道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对他说话。

悠娜在哭,不断地喊他;多马也好像在跟自己说着什么,还有季耶的声音、莎耶的声音——

凡恩一边感受着这些轮流出现、时有时无的声音,一边来去于似睡非睡的梦境,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冰冷的夜风拂上脸颊,当他嗅到夜露的味道时,突然睁开眼睛。

微暗的帐篷里。

很安静。一点人声都没有,大概是有人离开帐篷时,趁隙窜进来的夜风,把自己叫醒的吧。

(这是哪里?)

为什么会睡在这里?

想不起来。完全记不得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一想到此,额头一阵冰冷僵硬,冒出令人不舒服的汗。

(发生了什么事?)

头很痛,耳鸣不断,肩膀随着心跳阵阵刺痛。

突然,头部被箭射穿的傲梵的表情浮现眼前,这时,彷佛点燃了记忆的导火线般,耳里听见爆裂声、鼻子闻到火药味,还有血、肉、骨头和砖块交错飞散的样子,全都鲜明地浮现眼前。

(对了,原来我——)

被火弹的爆风打中。

想起发生什么事后,安心感顿时传遍全身。凡恩长叹了一口气。

(——红砖障碍物。)

将傲梵和自己的命运一分为二的,就是那一堵小小的墙。

片段的记忆一点一点苏醒。

不省人事的时间应该只有短短片刻吧。他还记得有许多人将自己抬起来、搬运到别处。他还问了身边的莎耶,多马和晓是否平安,也还记得莎耶回答,不要紧,大家都没事,晓由多马他们在照顾。

对了,好像还看见了赫萨尔。应该是来治疗他的吧。头晕得不得了,赫萨尔让他喝下了某种药,接下来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这里是——)

哪一座帐篷?他对这座帐篷没有印象。就在凡恩这么想的时候,听到踏草而来的脚步声。

在来人掀起布门前,光闻味道,凡恩就已知道是谁——是莎耶。

莎耶手里拿着桶子走进来,看到凡恩,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醒了吗?」

她的声音很平静。这个人声调中的平静,让凡恩无比安心。

「——大家呢?」

莎耶蹲在凡恩身边,一边替他拿开放在额头上的布,一边回答:

「大家都很平安,多马和晓都是。」

重新放上额头的布冰冰凉凉,很是舒服。凡恩吐了口气。

莎耶小声地问:

「身体怎么样?还痛吗?」

大概因为帐篷里有些暗,莎耶的表情看起来相当沉重。

「没什么大碍,不要紧。」

凡恩说完 ,莎耶终于吐出心中那口郁结之气。

「我睡了多久?」

「没很久,天差不多快亮了。」

凡恩惊讶地反问:

「天亮?这么说,我从昨天中午之后就一直昏迷不醒吗?」

「是啊。中间虽然醒过几次。但赫萨尔大人说,你撞到了头,最好别乱动,所以让你喝了药。」

竟然睡了这么久,真是不可思议。全身最痛的是头,另外左肩、胸部、侧腹和大腿也觉得疼痛。大概是因为在紧要关头转过身去,所以伤势都集中在身体左侧。

现在只要一动,就能感到强烈的痛楚,但又不能不动。连呼吸都觉得痛,所以肩膀和脚大概也有骨折吧。

「赫萨尔大人很担心你额头上的伤,他说如果你吐了,就要马上通知他;幸好没有——」

「嗯,头好痛。但现在已经不晕了。」

「那你的记忆呢?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吗?」

莎耶不安地问。

「大概记得,不过中间有好几个零碎想不起来的地方。」

莎耶这才放心地露出微笑。

「太好了。送你回来的时候,你不断地问着同一件事,让我们很担心。」

「是吗?我说了什么?」

「你问多马他们是不是平安、晓怎么了。」

「喔——这我大概还记得。」

莎耶笑着说:

「真的太好了。」

多亏了傲梵掉在障碍物后头之赐。那堵墙壁挡住了爆风,然而马和傲梵的身体就这么被火弹吞噬。

傲梵那惨烈的死状再次浮现脑中,凡恩勉强将它压回记忆里。他轻声发问:

「这里是?」

「这里是治疗用的帐篷。是多力姆大人安排的,我们告诉东乎瑠的官员们说,你是欧基人,大可放心。」

「是多力姆吗?」

「对。赫萨尔大人替你治疗的过程中,多力姆大人曾亲自来过一趟,说想向你表示感谢。」

凡恩蹙着眉,缓慢地眨眨眼。

「感谢?」

「如果和傲梵对峙的是东乎瑠军,并死于陶壶火弹的话,那么事情就会一发不可收拾。他说多亏有你出面,他才能找个好借口解释。」

「——找个好借口?」

「对。他好像把事情解释为北方人民内部的个人纷争,因为有人嫉妒参加飞鹿比赛的人。」

凡恩看着莎耶。

「用这种说法,事情就能好好收尾吗?」

莎耶认真地点点头。

「对。他好像还暗示与多瑠大人要跟他口径一致。」

听到这意外的名字,凡恩扬起眉。

「与多瑠——王幡侯的儿子?」

「对。」

莎耶轻轻叹了口气。

「我父亲跟他有往来。长久以来,与多瑠大人一直利用我们知道很多东乎瑠人无法得知的消息。阿卡法王也知道这件事,而与多瑠大人也晓得阿卡法王知情。这就是他们彼此的关系。」

凡恩皱着眉。

「那王幡侯的儿子也已经知道『晋玛之犬』的事了?」

「他好像正慢慢地放出情报,观察反应。」

莎耶将装着水的桶子往旁边一推。

「我兄长说,与多瑠这个人相当清楚自己的利益和阿卡法的利益之间有怎样的关联。

「对他来说,现在如果起了无谓的纷争,自己管理边境的本事就会遭到质疑。所以,他才附和多力姆大人的说词,打算让这件事就此平息。」

过去跟东乎瑠军作战时,几乎没听过「与多瑠」这个名字。他的兄长迂多瑠是个作风残酷、冰冷无情的男人,但与多瑠给人的印象倒是很淡薄。

看来与多瑠应该是个适合太平时期的为政者吧。

在这个聚集了不同长相、不同语言人民的国家里,有这样的人存在确实非常重要。

「那王幡侯呢?与多瑠也把详细经过告诉他父亲了吗?」

莎耶摇摇头。

「我想他不知道,王幡侯对长子之死感到相当悲痛,现在还积极地在寻找犯人。如果被他知道了,一定会采取更严厉的行动。」

凡恩皱眉。

「但这么一来,与多瑠的立场就很危险了——要是他父亲知道了一心探究的真相,以及与多瑠瞒着他这件事的话。」

「是,尽管如此,他还是执意保密。」

「是吗——」

与其保身,更优先选择维持领地的稳定,这个人很难得。

「看来不能没有他啊。」

「确实。我兄长也很担心与多瑠大人的立场,但是多力姆大人说应该不要紧。

「迂多瑠大人还活着的时候,支持与多瑠的家臣和官僚们被说成很软弱的家伙,在会议上提出的意见也很少通过。不过,现在他们的力量已经大幅增强;再说,王幡侯也越来越依赖与多瑠大人。」

凡恩长长叹了一口气。

火弹炸出的破绽,就这么被补了起来。

(傲梵——)

你的死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忍再忍,好不容易到了这步田地,而最后所成就的,竟不过是个马上就被填补起来的小洞?

火弹爆炸时那沉重的声响和那股味道再次苏醒,凡恩皱着脸。

「旁边的观众有人受伤吗?」

他突然想起这件事。莎耶的眼睛就像是降下帘幕般顿时变暗。

「有一个人死了,还有很多人受了重伤——」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凡恩转过头看着莎耶,一惊。

(这个人在自责吗?)

因为她的箭杀了傲梵那男人,所以火弹才会在观众周围爆炸。

就算当时没有射杀他,也会有人以其他形式丧生。但尽管如此,一想到被那场爆炸波及的人,或许莎耶还是无法不谴责自己。

「不是你的错。」

莎耶苍白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

「是啊。」

尽管知道这些道理,她心里还是会永远背负这份重担吧。

「要是我的弓——」

莎耶悄声说。

「射偏一点就好了。」

凡恩吐了口 气。

「——要是你射偏了,死的就是我。」

莎耶露出苦涩的微笑,接着,突然像决堤般脱口说出:

「当时我只注意到你。那个时候,除了想着要救你,我其他什么都没办法思考。要用弓箭阻止他——我只想得到这件事,完全看不见旁边的其他人。」

凡恩忍不住伸出手,摸摸莎耶的膝盖。

莎耶痛哭失声,将脸埋在凡恩的枕边。她弓着背,像个小女孩般哭泣。

直到那哀伤的波浪渐渐平息为止,凡恩一直轻轻抚着莎耶的背。

终于,她直起身子,难为情地低下头,用双手抹着脸。

「以前——」

凡恩看着帐篷顶部交错的骨架,说起突然浮现脑中的事。

「我父亲说过,人是种悲哀的动物,不管做出什么选择,都一定会留下后悔。」

「——」

「跟人相比,动物干脆多了,好像没有任何迷惘。不过,那也只是我们这么想而已,说不定动物也有动物的苦恼。这世上的所有生命,不管怎么挣扎,最后或许都得背负着懊悔而活。」

想起父亲说这些话时的表情,凡恩不禁苦笑。

「我父亲是个脾气别扭的人,大家都说好的事,他却硬是要批评。

「但这个人又很重感情、很爱哭,真是个麻烦的家伙。不过,父亲当时说过的那段话,却不知为什么留在我心里。」

在暗夜中,父亲那张被火光照亮的脸,那歪着嘴角、注视着火堆,彷佛在沉思着什么的表情,至今仍历历在目。

(对了。)

父亲当时说到,动物也有动物的烦恼,就是在那时候——父亲告诉他「鹿王」的故事。

「父亲说,他看过『鹿王』。」

莎耶微微皱着眉。

「你是说那个牺牲自己生命、守护鹿群的鹿?」

「对。」

凡恩点点头,笑得苦涩。

「父亲告诉我的,意义跟我从小听的『鹿王』故事不太一样。或许那是父亲在我们即将成人之际,送给我们的饯别礼吧。当时我们十五岁。」

莎耶拭着泪,安静听着。

「完成了一连串成年男子的秘密仪式后,我们筋疲力尽地围在火堆前——」

每当炉火摇曳,就能看见帐篷顶上交错的骨架摇晃的影子。看着那影子,凡恩开始说起。

「飞鹿跑得很快,又擅长攀登断崖绝壁,一般来说不会被狼或山犬侵袭。不过如果在平地遭受狼和山犬攻击,有些小鹿会来不及逃走。

「父亲说,这时候,鹿群里就会有一只母鹿跳出来,跟天敌对峙——一只已不再年轻、上了年纪的母鹿出来做这件事。」

凡恩想起当时父亲用丰富的肢体动作说着这个故事的模样。

「鹿群越逃越远,而那只母鹿背对着逃走的鹿群,独自站在狼群前,就像挑衅一样,不断跳来跳去。」

莎耶脸上还爬着泪痕,专心听着。

「只有一头鹿,根本不堪一击。不管这母鹿的体型有多大,故意留在狼群前,简直就是有勇无谋。尽管如此,它还是不断地跳跃,就像在嘲笑迫在眉睫的死亡、夸耀自己的生命一样。」

凡恩露出微笑。

「父亲说,那家伙真笨,不管再怎么强,万一被几匹狼围住的话,根本无路可逃。只有白痴才会自己跳进绝境,让生命陷入危险。

「当时我们还年轻,听了很生气。哪有这回事!它为了保护大家牺牲自己,这很伟大啊。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被尊称是守护鹿群的『鹿王』。我们异口同声地反驳。」

凡恩想起那天夜里火光的颜色,还有说不定再也见不到面的兄弟们的表情。

「听了之后,父亲笑了。他说,你们也一样笨。

「父亲一一指着我们说,你们或许觉得自己会成为英雄,可以为了氏族而舍命,但这是天大的误会。

「像你们这种毛头小子,就应该尽全力活下去。没有什么事比保护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在战争中,想保住自己的命可没那么简单。如果敌方占了压倒性优势,那你就死命地逃。拼命保住死里逃生的这条命、生孩子、增加族人,这就是你们的任务。」

父亲粗犷的声音在耳边回响。还有自己老大不高兴回话的声音也是。

「我问父亲,如果有人逃不掉呢?如果有孩子来不及逃走,帮助他们也是战士的责任吧?」

莎耶问:

「——那你父亲怎么回答?」

「他突然板起脸说,那是有能力的人做的事。」

凡恩想起父亲收起笑意、直盯着自己说话的眼神。

「他说,能够单枪匹马跑到敌人眼前跳跃挑衅的鹿,它的心灵和身体,应该都是上天赐予的。

「才能是一种残酷的东西。面临绝境时,会逼着这种人站出去。如果没有这份与生俱来的才能,或许可以保全自己的性命。其实是个悲哀的家伙呀。」

凡恩耳里还听得见父亲叹息般的说话声。

「父亲说,每次听到别人随口尊称这种鹿为『鹿王』,他就想吐。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因为有这种家伙在,其他生命才得以存续,被它拯救的生命当然应该心怀感谢才对;不过,他非常讨厌『把这种存在吹捧为拯救群体的王者』这种心态。」

凡恩心里满布着悲哀,那是年轻时未曾感受过的寂然哀伤。父亲说得很对,但自己当时并不了解。

「当我听赫萨尔大人讲起手的事情——就是胎儿的指间有膜,而那些部分会自己死去,才能让手指灵活运动、形成手指。」

「我记得。」

「听到那件事时,我想起了『鹿王』。

「牺牲自己、保全其他性命。我心想,其实这只是一种必然——因为它生而如此,所以才这么做,或许只是这样而已吧。」

凡恩轻轻叹了口气,低语着:

「知道这个道理后,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觉得凉凉的。我不想认为出生就是为了死亡。

「活着说不定根本没那么多意义,该存在的时候存在,该消失的时候消失,如此而已。」

凡恩闭上眼睛,用那只还能动的手捂住自己的脸。

周围只有摇动帐篷的风声,静静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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