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离开后,凡恩望着掩上后微微晃动的布门,开始思考她们没说出心中真正担忧的理由。
(是顾虑到我吗?)
她们担心,受伤的他可能会去追席康。
悠娜来到身边,一骨碌躺下。
她天南地北跟凡恩说了一会儿话,然后脸贴着凡恩的手臂睡着了。
听着她的呼吸声,凡恩抬头望着微微映着午后阳光的帐篷布门。
(席康已经穿过墨尔法的包围网了。)
与其说是直觉,不如说是确信。
听着莎耶的话,凡恩心里一直在思考一件事。
(傲梵不只是布下了落剑之策。)
满布血丝的双眼、满足的笑容,那表情真正的意义,凡恩现在已经完全了解了。
(他想杀我。)
在欧基之民展现飞鹿骑术的场合里,如果让那些狗袭击多马他们,自己必定会现身。
(甘冒危险,带着火弹来到那个地方布下落剑之策,是因为那是一个能杀我的绝佳机会。)
傲梵进行了如此缜密的计算,假如没想出穿越墨尔法之网的方法,他不会那么冲动地使用席康这个重要棋子。
(到底是什么?)
有什么穿越墨尔法之网的方法?
(或者,他只是在等待奇迹?)
难道傲梵想让「晋玛之犬」分散于阿卡法的山野,设法繁殖,然后再让这些狗去咬其他人,产生新的「犬王」?
(不……)
这赌注太危险了。长时间待在阿卡法的话,席康一定会落入墨尔法手中。越是耗费时间的缜密计画,途中被堵死的危险就越高。
(难道,席康这个年轻人又是另一个引开我们注意力的诱饵?)
说不定已经出现了新的晋玛之犬操纵者。也或者,他们已经想出尽管没有像「犬王」或我这样的能力,也能操控晋玛之犬的方法?
当然也有这个可能,不过可能性应该很低吧。
(假如有很多人能替代,那么我的存在就不值一提。他没有理由赔上自己的命来杀我。)
傲梵那满布血丝的双眼再度浮现心头。尽管全身被箭射穿,他还是紧抱着陶壶,拼命想靠近凡恩。
(即使赔上这条命,也不得不杀我的理由在哪里?)
我能做什么?
假如晋玛之犬真的散布到东部森林,蜱螨也增加,那么就束手无策了。
(也就是说,在这之前,有什么不希望被我干扰的事?)
究竟是什么?
(我所能做的,就是操纵晋玛之犬……)
凡恩用力眯起眼。
难道我半路出现、操纵犬群,会干扰席康的计画?
(那究竟是什么?他打算做什么?)
尽管不知道他的目的,也大概能知道地点。不管怎么样,如果席康打算把狗野放到东部森林,那么他一定打算在卡山东边有所行动。
(会是在「玉眼」回程路上发动攻击吗?)
这时候如果说到卡山东边,马上就会想起这件事。
对火马之民来说,假如成功,就能让所有人知道到底谁才会受到神的制裁。他们可以向世人表示,以长远的眼光来看,火马之民才是真正的胜利者。
再说,袭击「玉眼」,也可以向背叛他们、抛弃他们的阿卡法王复仇。可是正同莎耶所说,「玉眼」回程的路上布满严密警戒,连蚂蚁都很难找到缝钻。他们真会在这地方使用珍贵的晋玛之犬和操纵犬群的人吗?
(或许会吧……)
正因为觉得不可能,对方才反而可能这么做。
如果不这么做,再怎么想也找不到别的办法。
现在,应该循着对方最不希望被他干扰的这条线来思考。
(假设他会这么做,那么方法是什么?)
袭击「玉眼」、让东乎瑠知道晋玛神的力量和火马之民的怨恨之深,同时也让晋玛之犬和操纵者都能继续活命的方法。真有这种方法吗?
(关键是袭击的地点。东乎瑠和墨尔法都觉得不可能,但对晋玛之犬来说,反而容易下手的地方。)
有这种地方吗?——想到这里,突然有个地名从记忆深处冒出来。
那个瞬间,眼前彷佛电光一闪。原来如此,这下终于懂了。
傲梵和伙伴们笑着抚摸爱马,放松交谈时曾这么说。
——火马也能攀下山崖啊,不过,亚路路凡断崖倒没办法。那飞鹿呢?
傲梵当时所说的,既非犹加塔地方的峡谷,也不是土迦山地的山崖,而是一个远在阿卡法东部的断崖,那时候的异样感,现在凡恩终于知道理由了。
(亚路路凡断崖吗?)
这个地名一直停留在他脑中,当时可能因为自己是飞鹿骑士,傲梵才不经意地说出口吧。但脱口而出后,傲梵应该相当懊悔。
(傲梵……)
那个在明亮阳光下,骄傲地抚着爱马的男人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人类的生命如此脆弱。
悠娜的鼻子紧贴着凡恩的手臂。平静的呼吸吹在手臂上。
(把这孩子留下。)
离开再度建立起来的温暖家庭,真的值得吗?
(如果离开的话……)
或许再也无法回来。
不成为「犬王」,就无法领导那些狗。但反转之后,语言就会消失;身为人的自己,也会渐渐缩小、消失。
假如反转后,跟犬群的灵魂相连,前往很远很远、没有人迹、广大的原野深处……经过一个昼夜、两个昼夜,就这样维持反转的状态……或许就无法保有人的灵魂了吧。
一切的一切都将成为光粒流转而去,小小的自己也会溶解在那广大的世界当中,最后化为野兽。
黄昏的浅淡光线照亮了悠娜充满光泽的脸颊。
这件事不至于危害这孩子的性命。对于住在阿卡法的人来说,这虽然是种可怕的疾病,但其他令人惧怕的疾病还有很多。
无端被卷入这场不可思议的战争。究竟有没有足以为此舍弃自我的意义呢?
凡恩闭起眼睛,一个,又一个,不同景象如幻境般浮现眼底。
不断增加的蜱螨、从田里进入城镇的老鼠、不知不觉中受到感染痛苦而死的人,还有在一旁守护的家人们……
突然,已然遥远那夜的记忆涌现心头。在痛苦呼吸着的幼子枕边拼命祈祷时,存在于脑中的念头。
(如果自己有能力的话……)
这霸占着孩子不放的病魔!如果能得到驱逐它的力量,我可以不要这条命,什么都愿意放弃!
(真是讽刺。)
当时全心全意想拥有却不可得的力量,现在竟确实握在手中。
傲梵在疾病之中看见了神的模样。
确实,疾病跟神明很像。人们既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生病,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生病;能得救的人和不能得救的人,两者之间也没有一定的界线。从自己手中远离而去的是什么呢——看起来就像是描绘在诸神掌心中的命运。
(但是……)
话虽如此,也不能就这样放弃,木然接受一切。
因为在这过程中的挣扎,或许就代表着生命本身。
反转时曾看到无数光芒。这些光芒如此微弱、渺小,但是,全都为了活下去绽放出光辉。
那无数光芒有时会互相抵抗,或输,或赢,有时也会帮助其他生命延续下去。
为了维系生命,所有生物都会透过这个诞生于世上所获得的身体,不断展开无数个小小的战斗跟纠葛。
有的企图剥夺其他生命,有的则因扶持其他生命而存活,这许许多多不同的生命样态,互相对抗、交杂、流动,而这一切,就代表「活着」。
(当生命被疾病夺走,还是放弃比较好。)
但除了放弃并接受的人,只有无计可施的人才会这么做。
只有无力救助旁人的人,才会觉得当其他人的性命被夺走时,视而不见比较好。
凡恩阖上的眼皮里,好像看到一只小鹿在跳跃。每当小鹿使尽浑身解数弹跳起来的时候,生命也会闪着光辉。
(……跳跃的小鹿,发光吧!)
挑战那彻底的黑暗,跳跃着的小鹿啊,发光吧!
「亚里莎、摩熙尔。」
他很久没喊出妻子和儿子的名字,觉得一股热流流过喉咙。
「当时没能为你们做的,我能为这些非亲非故的人做吗?」
要是你们能点点头,我心里的犹豫和迷惘应该就会消失了吧!
凡恩不禁苦笑着。一股温热感浸湿了眼眶。
死者是不会回答的——答案永远在自己心里。
悠娜发出平稳的呼吸声,凡恩用指尖轻搔着她柔软的脸颊,心里涌起难以言喻的怜爱。
凡恩用力闭上眼,轻声说:
「……原谅我。」
要是没能回来,这孩子一定会大哭吧。
但是孩子还小,随着时间流逝,她的哀伤总有一天会痊愈。对这孩子来说,自己会渐渐成为遥远过去的梦。
这孩子已经有亲人了。她有季耶、多马、奥马,还有智陀他们,大家都会好好疼爱她。
(在那场冰雨中……)
能遇见多马真的太好了。可以将背负着残酷命运而生的孩子,托付在温暖亲人的怀中。
凡恩睁开眼,轻轻起身,小心不惊醒悠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