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前就想过,早知道就应该更常把你带在身边。」
利姆艾尔用指尖抚过茶杯边缘,一圈又一圈。
「在整个帝国中,王幡领不过是边境。而且因为和吕那的关系很稳定,你这家伙才有办法过安稳日子。但换个角度来看,就是变钝了。」
赫萨尔沉默着,感觉有股讨厌的东西涌上喉间。他看着利姆艾尔。
「你知道现在已经开始挑选下一任宫廷祭司医长了吗?」
「知道。」
「你觉得谁最有希望?」
赫萨尔一脸不悦地回答:
「这我不知道。」
「我想也是。因为这个消息连『奥』都探听不到,还是我告诉他们的。」
利姆艾尔停下抚着茶杯边缘的动作。
「下一任祭司医长,应该是津雅那。」
赫萨尔略略眯起了眼。
津雅那是个凡事都遵照教规的男人。即使在皇帝面前,他也肆无忌惮地批评欧塔瓦尔医术是邪教。
赫萨尔知道津雅那是个强烈渴求名誉的人,但是在拥有众多名门之后的宫廷祭司医中,津雅那并非来自特别有势力的家族,所以从没想过这个人有可能当上祭司医长。
「各种势力相争,让他这匹黑马渔翁得利。而且他的孙女还是某位选帝侯的侧室,深受宠爱,所以那位选帝侯强力推荐他。这种事也是常有的。」
利姆艾尔叹了口气。
「假如由那个信仰狂热份子来统领祭司医,事情就会变得难以想像的棘手。而且他现在才五十几岁,比皇帝陛下更年轻。」
赫萨尔紧抿着唇。
心底一股凉意升起,皮肤越来越冷——祖父感受到的不安,伴随着赤裸的现实感进逼心头。
正因为有东乎瑠现任皇帝那多瑠的支持,欧塔瓦尔的医术师才能获准自由活动。
那多瑠打从心里敬重曾拯救皇妃的利姆艾尔,也深信欧塔瓦尔医术,但下一任皇帝不见得会承续他的这份心意。
实际上,直到那多瑠当上皇帝之前,欧塔瓦尔的医术师都被视为污秽的医术师。长久以来只能避人耳目,在暗地里活动。
现在虽然开始受到注目,但是处境反而比以前更加严峻。
假如一个比那多瑠更看重教规的男人当上下一任皇帝,而津雅那那种人当上祭司医长的话,欧塔瓦尔医术师说不定会遭到逮捕、全面肃清。
利姆艾尔平静地说:
「我为了让欧塔瓦尔医术能在帝国中生根,已经倾尽了全力。花了不少钱,拯救许多贵族的性命,建立起自己的人脉。」
利姆艾尔出神地看着宛如打磨过的光亮桌面。
「不只是那多瑠皇帝,现在包括王幡侯和有分量的选帝侯之中,也开始出现仰赖我们医术的人,就算津雅那当上宫廷祭司医长,也不至于马上遭受迫害——但情况确实会比现在更糟。」
利姆艾尔叹了一口气,抬起头。
「医术啊,跟一切都脱不了关系。」
赫萨尔安静地看着利姆艾尔。
这是祖父从以前就经常挂在嘴边的话。
医术不仅是拯救人命的技能,医术,也跟一切都有关系。这世界是怎样的存在?生命是什么?该如何看待生命?这一切都脱离不了医术。告诉赫萨尔这个道理的,正是祖父。
「之前你把清心教医术比喻成一颗大球,说得很好。清心教把一切都封在球里。只要东乎瑠人不离开这颗球,欧塔瓦尔医术就不可能广传世界。」
利姆艾尔眼中发出钝光。
「要让他们离开那颗球的方法,可能只有一个。」
赫萨尔低语:
「……让他们立于濒死深渊,是吗? 」
利姆艾尔点点头。
「那多瑠皇帝如此,王幡侯亦是如此。假如现在时光倒流,保证能救回迂多瑠的话,王幡侯一定会交给你治疗吧。」
赫萨尔想起王幡侯看着步步走向死亡的长子,痛哭失声的表情。
不想死,也不想让别人死——这种想法确实是欧塔瓦尔医术师最大的武器。
利姆艾尔眼神绽放光采,看着赫萨尔。
「人啊,是一种事后才替自己找借口的生物。假如想要靠欧塔瓦尔医术救命,管他什么会污染身体那套清心教医术的教理,一定会有人往自己偏好的方向解释。」
赫萨尔没说话,但心里却认同祖父这番话。
确实,这么一来,欧塔瓦尔医术将可在这个帝国中蓬勃发展。
假如有欧塔瓦尔精湛的医疗技术,再加上与清心教教义巧妙相融的生死观,或许将来欧塔瓦尔医术真能成为流遍全帝国的血液。
(……不、不是血液,应该说是细菌。)
在帝国体内增生、支撑帝国的生命、感染并蔓延到他国,继续延续下去的一个内在生命体。
利姆艾尔的话语相当深奥。
尽管感受到祖父眼光的广阔深远,但不知为何,赫萨尔依然觉得心里有股奇妙的躁动。
「这件事……」
赫萨尔开口。
「跟把席康送到东边有什么关联?您打算借由蜱螨引发黑狼热流行,让东乎瑠人立于濒死深渊?」
利姆艾尔皱着脸,彷佛闻到令人不悦的味道。
「胡说什么。就算已经可以预见事态的发展,但我怎么可能在疗法尚未确立的阶段就下这种危险的赌注?」
利姆艾尔缓缓摇摇头。
「我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你还想不透吗?真不像平常的你啊。」
赫萨尔盯着利姆艾尔。
(如果不是为了增加蜱螨,那究竟是为什么?)
祖父大费周章、甘冒风险把席康送到东边的理由是什么?
(在「玉眼」归途、警戒更加森严的时候,特地……)
一想到这里,他突然浮现起伴随「玉眼」同行的成员。一瞬间,彷佛闪电骤然一亮,一切都明白了。
(对了,娶了津雅那孙女为侧室的选帝侯……)
赫萨尔喃喃说着:
「您想让晋玛之犬袭击王阿侯?」
利姆艾尔一派平静地看着赫萨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