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欧塔瓦尔公馆外,立刻被出乎意外的明亮包围。
黄昏最后的光芒满布天空。赫萨尔紧抿着唇,仰望着这般澄澈透明。
不知为什么,眼里渗出泪水。
傍晚明亮的天空刺痛他的眼。
跨上仆从牵过来的马,走出大门外,赫萨尔连眼前这片广大的森林都看不见。他只是静静策马前行,不知该拿心中的千头万绪怎么办。
(席康有没有察觉呢?)
不管袭击东乎瑠贵族的行动是成功或失败,他都会跟晋玛之犬一起被葬送在黑暗中。
他是那么聪慧的年轻人,不太可能没察觉到这一点……祖父刚刚那平静的口吻又回响在耳边。
尽管如此,难道席康没有其他路可选吗?
听说祖父赶赴北方森林,提议将晋玛之犬和席康送到阿卡法东边时,傲梵一口就答应。
多亏了席康,即使肯诺伊不在,也能操纵晋玛之犬;但是在阿卡法境内,除了东乎瑠,还有阿卡法王手下所布下的天罗地网,让他们既无法增加犬只,也无法好好训练驯犬人。
傲梵为了顺便测试由黑狼领导犬群的训练成果,试着让它们袭击移住民聚落,企图使阿卡法王产生动摇;不过如果想真正撼动阿卡法的中枢,一点一点杀掉边境移住民的手法实在太花时间了。
但屡次袭击移住民,会让留下肯诺伊尸体这个障眼法失去意义,包围网也会渐渐收紧。而傲梵一定也明显感觉到包围网正节节进逼。
但即使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想必傲梵仍不断摸索在阿卡法以外的地方增加晋玛之犬的方法。
对傲梵来说,能袭击东乎瑠选帝侯更是求之不得。黑狼热往东蔓延,便能证明这是对玷污阿卡法的东乎瑠人最大的惩罚。
然而就算成功地在「玉眼」归途发动袭击、让东乎瑠贵族生病,傲梵一定也想过之后和「晋玛之犬」一起被埋葬在黑暗中的可能性。
即便如此,傲梵和席康还是选择接受祖父的提议。
(说不定……)
他们另有想法?难道他们为了避免被消灭,采取了什么对策?
(还是,已经……)
把一切都托付给神了?
鸟儿轻啼,飞过黄昏天空。
哀伤再次涌现。
(那些家伙就算被杀了,也是罪有应得。)
他们让许多人生病、痛苦、送命。席康也一样,现在还打算让疾病蔓延。
——就算我不提议,他们一样会被杀。奇哈娜已经下令暗杀他们。是我把手伸进那扇正要关上的门,替他们拖延了一点时间。
祖父说。
奇哈娜原本拒绝祖父的提议。
考虑到欧塔瓦尔医术的将来,杀掉王阿侯确实意义重大,行事时应该尽量干净俐落。假如增加太多不必要的因素,发生意外的可能性也会增加。让黑狼热宿主移往阿卡法东边,实在太过危险。
就算借助拥有众多箭术高手的墨尔法之力,也不见得能射杀所有晋玛之犬。万一没射准,结果有一只逃走了,该怎么办?
祖父这时用数字开始说明。
——我告诉她,重要的是宿主的数量。确实,把十几只宿主丢进东边森林,感染的扩散可能越来越严重,不过假如只有一、两只成为漏网之鱼,那么跟自然扩散的可能性其实没什么差别。奇哈娜心中的天秤这才终于动了。
如果考虑到暗杀这个方法,直接杀掉王阿侯或祭司医津雅那并非不可能的事。
但他们一死,就算是病死——不,正因为是病死——欧塔瓦尔便更有可能被怀疑参与其中。
相对之下,如果是遭到晋玛之犬袭击,除非生擒席康,否则应该会被视为边境之民所策画的绝望复仇吧。
而且再由墨尔法来射杀那些狗、拯救「玉眼」,就更能彰显阿卡法王对东乎瑠的忠诚。
阿卡法王和王幡侯或许会因为边境管理不彰被问罪,不过边境地带本来就是大小纷争不断。只要确认阿卡法王没有叛乱意图,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席康虽然可怜,但对他来说,比起单纯送命,报仇后再死来得划算多了。
赫萨尔表情扭曲,回想着祖父的话。
(这些道理……)
确实都没错。但他心里还是有些疙瘩,无法说服自己说出「对,您说得没错」。
如果杀掉王阿侯,或许可以换取欧塔瓦尔医术师一时的安泰。
但这个世上没有人能预知未来的一切,也一定还有许多应对的方法。
这一点祖父想必也知道。他明明知道,还刻意这么做,到底为什么?
赫萨尔眯着眼。
(再说,祖父他……)
连奇哈娜的眼睛都能巧妙地骗过。
如果只是放过一、两只晋玛之犬,确实不会一口气引发爆炸性大流行。
但只要牵涉到疾病,没有什么是绝对的。如果在一个原本没有这种病的地区,借由蜱螨寄生来增加宿主的话,会发生什么事谁都无法预料。
就如同这种病素与移住民接触后产生改变一样,很可能会引发意想不到的变化。
心里一股凉意掠过。
(说不定祖父他……)
这正是他所期待的。
赫萨尔想起祖父否认,说自己不可能做那种危险赌注时不自然的焦躁,不禁眼色一沉。
不知不觉中,树木的影子变深了。
淡淡染上一层青蓝色的幽暗中,赫萨尔坐在马上,有气无力地前进着,凝视着自己比薄暮更黑暗的内心。
藏在祖父心里的可怕怪兽,也同样在自己心底。
(疾病……)
实在具有无比的魅力。尽管可怕,他还是深受吸引。
生物隐藏在世界背后——藏在黑暗深处——的真相,就在疾病这种现象中,如鬼火般若隐若现。
想发掘这些真相的心情,偶尔会超越珍视人命的心情。
明知道有引发过敏反应的危险,依然认为该给丝露米娜注射新药的祖父,当时他那平静苍白的脸又浮现眼前。
明知祖父是为了想知道新药对阿卡法人的影响而甘冒风险,但自己也听从了他的意见。
赫萨尔一边告诉自己,还有不至于送命的方法,所以不要紧。既然注射后有致死的可能,不注射也有死亡的危险,那么为了之后新药的改良,更应该去做。
(没错……)
借口,要多少有多少;道理,要多少有多少。只需要说服自己,这都是为了医术、为了拯救后世的人。
但当时,难道我们真的没有刻意忽视自己那难以想像的傲慢吗?
遥远的从前,祖父曾经站在水槽前,让自己看着闪闪发光的绿色生物,说:
——疾病,有时必须透过杀害,才能看到真相。把这个世界不需要的东西消除,留下该留的东西。就如同神手上的雕刻刀,削去该消除的部分,让应该存在的姿态展现出来……
祖父心里或许想看看,当疾病获得解放、世界因此改变后的结果。
他说不定认为,即使有可能夺走许多人的性命,但在这恐怖的试炼过去后,还能继续存活下来的,才是应该存在的东西。
(我心里也有这个想法。)
有了这些会自动死去、消失的部分,身体才能形成现在这个身体的样貌。生物体不只有生存这一面,死亡也是,打从出生那一刻起,便包含其中。
这种灰暗的念头,如此沉静地与某种深不见底的东西紧紧相连着。
赫萨尔停下马,在微暗中轻轻叹了口气。
(对了,之前也跟那个人说过这些。)
正想到这里,耳中回响起凡恩低沉的声音。
——可是当故国消失时,也就是活在世上绝无仅有的那个我消失的时候,还是觉得很哀伤。
森林已没入黑暗中,树木的轮廓早已模糊。夕阳虽在地平线上留下浅浅的红,但整片天空都沉入黑色暗影中。
深蓝色天幕中,只有一颗星星在发光。是一道好比针孔般极其微小,却澄澈到令人胸口发疼的白光。
(没错……)
就算疾病就是神之手,为的是显现死亡存在的意义,人还是得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活出渺小的生命。
(我就是为了帮助那些背负着无可奈何的悲哀,却拼命挣扎的人,才会当上医术师的。)
为了拯救在滔滔大河中载浮载沉,好不容易才维系住的微小生命,自己才会成为医术师。
该怎么做,赫萨尔心里突然有了决定。
虽然办不了什么大事,但是至少看清了该走的方向。
当赫萨尔再度用脚跟轻压马腹、让马往前走时,前方有名骑士提着灯接近。
「少主。」
是马柯康低沉的声音。
「您没提灯就离开公馆了吗?」
赫萨尔摸着爱马的脖子。
「这家伙知道回家的路……我本来想这么告诉你的,但我刚刚改变主意,不回去了。」
马柯康皱着眉头。
「什么?」
赫萨尔下巴往前挺。
「灯借我。回去前,我还要绕到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