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立综合医院的病房里。
琴叶安稳地睡在干净洁白的床铺上。
看到她身上的被子缓缓起伏,修长的睫毛不时震颤,悠人松了口气。
病房的窗外是已经染上了薄暮颜色的群山。
琴叶被救护车送进医院里已经过去了一天。悠人昨天就跟学校的老师一起来过医院一次了,晚上回了趟家之后,今天一大早就又赶过来了,然而琴叶还是没有醒过来。
“夏目……琴叶同学她没事吧?”
悠人想起了昨晚和赶到医院来的琴叶母亲的对话。
“你应该就是小柊了吧”
琴叶的母亲看起来的确很担心自己的女儿,但是另一方面,她的表情和声音却显得有些不可思议的沉着。
那份沉着和安心不太一样。倒不如说,是和安心完全相反的——已经清楚自己无能为力的,无奈接受现实的沉着。这让悠人的心一阵躁动。
这时,小小的呻吟声让悠人回过了神来。
琴叶微微睁开了双眼。
「夏目!你没事吧?」
悠人忍住了不让自己发出太大的声音,努力地保持平静问道。但是琴叶并没有回答,她缓缓地确认了四周有没有其他人,随后才望向了悠人。她的视线也渐渐地聚焦了起来。
「前辈……我……」
「你等会儿,我去喊护士来」
悠人打算按护士铃,可是琴叶却伸手轻轻地制止了他。
「夏目,为什么——」
琴叶直勾勾地凝望着悠人,这也让他下意识地别过了脸。
「……我是在学校里晕倒了吗?」
「嗯……」
「……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没事」
「……遥香呢?」
「之后我喊我爸来接她回去了,她已经回到名古屋了。不过她很担心你」
「这样啊……看来还是搞砸了呢。你妹妹这么难得才来一趟……我也想和她再多聊聊的」
对话中断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填满了病房。
琴叶透过玻璃,望向了窗外初秋时分的群山。她的模样和病房这样的地方实在是有着太强的违和感,悠人的心一阵抽痛。
「为什么……」
看到悠人欲言又止的,琴叶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悠人紧咬着牙关,随后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艰难地说道。
「为什么……一直都瞒着我呢」
琴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随后她的表情顿时消散。
「……你知道了啊」
听到她那平静却僵硬的声音,悠人略微点头。
「嗯,知道了」
得到肯定的回答,琴叶深深地叹了口气,仰望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从琴叶的视线注视下解脱出来的悠人也松了口气。
「我妈说的吗?」
「嗯」
「她现在在哪?」
「去给你拿换洗衣物了。说是住院时间可能会比较长」
「这样啊……住院时间比较长……」
琴叶念叨着,她的声音也和母亲听起来很是相像。
那是夹杂着孤寂和放弃的音色。
凝望着天花板的琴叶此刻在想些什么呢。
悠人无从知晓。
「这是真的吗」
「很遗憾,是真的」
悠人注视着琴叶的侧脸,想起了琴叶母亲告诉自己的事情。
“琴叶她生病了”
「我的大脑有一部分病变了」
琴叶语气平淡地坦白道,她的身姿也和声音颤抖着诉说事实的母亲交错重叠在了一起。
“这个病是在琴叶十岁的时候查出来的。全世界也没有几个病例,找不到什么有效的治疗方法,这个病只会慢慢地恶化”
“症状表现为身体突然间的无力,还有发烧”
“这之前琴叶都好不容易地撑过来了”
「医生跟我说过,虽然可以来上学,可是没准哪天身体就撑不住了也不奇怪」
从刚开始得知这个事实的那一刻起,直到现在悠人也都还是难以置信。
即便大脑理解了状况,可自己的心还是拒绝接受事实。
然而,听到琴叶亲口承认一切之后,这终究还是变为了无法逃避的事实。
「你为什么都这样了还要硬撑着呢」
从相遇的那一天起,琴叶都是那么的自由奔放和充满热情。
她会冷不丁地闯进高三学生的课室里,还会为了说服悠人又是滚进田里又是跳桥的,甚至还为了商讨原稿的与创作而通宵,为了文化祭的准备而四处奔走。
此时此刻,悠人已经知晓了真相。
琴叶的自由奔放和满腔热情——都是燃烧自己的生命所得来的。
「我想实现自己的梦想」
「梦想?」
悠人想起来,琴叶曾经在水族馆里和曾经的同学撞见过。
「你指的是想要当编辑的梦想吗……?」
琴叶露出一个含糊的笑容。
「我很开心哦。去水族馆撞见老同学的时候,前辈你说我想当编辑已经不是梦想了,而是触手可及的未来,我真的很高兴,但是」
「我现在也是这么想的」
悠人打断了琴叶的话,他不想听到那句“但是”之后的转折。
「所以你现在不要再勉强自己了,专心治疗就好,只要——」
「只要做手术就能治好」
琴叶的音调很明显地低沉了下去。阴暗的声音中夹杂着平静的愤怒和悔恨。
「我妈是这样说的对吧?」
「嗯」
悠人点点头。
“这些年里医疗技术也在进步,现在做手术的话是有可能痊愈的”
尽管琴叶患上的是极其罕见的疾病,但是琴叶母亲说现在已经有了切实有效的手术治疗方案。而且如果不接受手术的话,这个病就只会不断地恶化。当时,悠人在“可能”这个字眼中嗅到了一丝不稳。然而,
「成功率好歹有个八成吧。虽然确实有着两成的风险,但是这样子下去……」
悠人想说“总比死了要强吧”,可是却说不出口。这实在是太过缺乏关怀和体贴了。而且最关键的是,悠人极度恐惧说出死这个字。
悠人也知道,对当事人琴叶来说,两成的风险有着相当的重量,但是得知手术的成功率有将近八成的时候,情况还是好得远超悠人的想象。寄希望于手术不也是一种选择吗。当然,这些事情是肯定轮不到悠人这个外人来决定的。
琴叶轻轻地叹了口气,望向了窗外。
「十岁的时候我就查出了这个病,那些之前能做的事情突然间都不能做了。说是会对身体产生很大的负担。出去玩、去上体育课,诸如此类的事情通通禁止。我也逐渐地没有了朋友,我知道这是因为没什么机会和她们玩导致的,可是比起这个,得了怪病的我大概是被当成了另类分子吧。毕竟小孩子对异类总是那么的敏感」
琴叶平淡地继续说着。悠人知道那是她隐藏了诸多情绪下的表现。如果不隐藏起这些情绪,也许她就会被绝望吞没。
「在我最绝望的那段日子里,我遇到的就是阅读。虽然得病之前就已经喜欢看书了,可后来我几乎是如饥似渴地在读书,和之前完全没法比。只有书能够治愈我心中的寂寞」
悠人意识到自己其实也和琴叶一样。
琴叶和自己都在这孤独的世界之中被故事所拯救。
只不过琴叶的情况比自己要更为切实。
「唯有故事成为了让我活下去的动力」
为了活下去所需要的东西。
正因如此,琴叶才有了成为编辑的梦想。
「既然如此」
为了以后还能继续读书,成为编辑一起创作故事,不是更应该选择活下去吗。
就在悠人想说些什么的时候,琴叶摇了摇头。
「我是这里生病了」
琴叶指着自己的左边脑袋。
「大脑根据不同的部位有着不同的作用。你知道左半脑是负责干什么的吗?」
「不知道……」
面对悠人的回答,琴叶难过地笑了笑。
「左半脑是语言中枢」
「……什么?」
悠人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可是却无法和疾病这个单词——和琴叶目前的状况结合起来。
「接受手术的生存概率是八成,虽然我也很害怕,但如果单单是这样的话,我是愿意接受手术的。可是术后有九成的概率会给语言功能留下障碍。不仅有很大可能没法说话了,就算不至于说不了话也好,也很有可能无法理解文字的意义。这也就意味着,我可能再也没办法读书了。这样一来,想要成为编辑的梦想就再也不可能实现了」
「……」
悠人呆呆地呢喃着。
琴叶曾经被故事所拯救,在故事中找到了未来,可是现在居然要让她亲手舍弃让自己活下去的故事。
这未免太过残酷。
「……可是」
悠人绞尽脑汁地想要找到一些有用的话。
「可要是死了的话,就真的一无所有了。我觉得还是……」
「这个病不会马上就死的」
琴叶打断了悠人的话。
「我听说有人患上了同样的病,可还是活到了将近三十岁」
「什么……?」
「虽然这是罕见病之中十分少见的存活病例,可如果这是真的话,那我还是能成为编辑。我要去上大学,干净利落地一次性通过出版社的入职考试,然后成为编辑。」
就算一切都只能维持到三十岁之前也好。
琴叶的话里行间都蕴藏着这样的思绪。
这是一场风险和收益极度不对等的赌博。
可琴叶无疑已经将其当成了是最好的选择。
琴叶平静地向悠人说道。
「前辈,为了还能活成自己的模样,我不会接受手术的」
琴叶此刻也是泫然欲泣,尽管视线已然扭曲,可她的决心也未曾动摇。
※
敲键盘的声音回响在八曡大的房间里。
琴叶已经住院一个星期了。
那天悠人什么都说不出口。
尽管很想让琴叶接受手术活下去,可是面对她确切的决心,悠人也什么都说不来。
「……我能做的事情,就是写小说了」
悠人自言自语似地念叨着。
实际上,悠人并不知道在这种时候还去写小说究竟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这种必须要做点什么的焦躁也许只是一种补偿行为,可悠人答应过琴叶要继续写小说的。
「……」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悠人深刻地感受到了三年以上的空白所带来的沉重。
不再写剧本,而是开始写自己曾经如此熟悉的小说之后,悠人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与作为冬月春彦活跃时的差异。
当时悠人可以如行云流水般自然地将故事展开,每一个角色也都栩栩如生地存在于悠人的心中。而文笔语句也是思如泉涌——甚至已经到了打字速度跟不太上的地步。
但现在却完全不同。
每写一个字悠人都觉得有些什么不对。
总在想其实是不是有更好的表达方式。
总担心这样的故事展开是不是不太好。
总觉得角色的言行举止是不是没有灵魂。
因此悠人每写一行,就又删掉,又再写。
悠人的进度连十页都不到。
非常典型的写作障碍。
这是三年里完全没有执笔写作的代价。就算精神上再怎么想写也好,用于写作的基础能力也已经流失了。悠人知道只要花点时间好好复健,总有一天会恢复过来的,然而他并没有那么多时间。
「可恶……」
悠人懊恼地停下了敲键盘的手,抬起了头。
纱窗外吹来的秋风比想象中还要凉上几分。不知不觉间秋意已深,山色、风香、波光都和那个与琴叶一同创作剧本时的夏天不一样了。那种缓缓的由生到死的转移和变化更加增添了悠人心中的焦躁。
要是琴叶在自己把故事写完之前就撒手人寰了怎么办呢?
焦躁几乎要将悠人压垮,可是他能做的事情也只有书写、删掉、再写,在这不断的重复中循循渐进。
然而,不管再怎么拼命也好,理想也依旧遥远。
「还是不行吗……」
重新审视了一回自己前面写的剧情之后,悠人一口气把它们都给删掉了。
这时,放在地上的手机振动了起来。
※
「你为什么不来探望我啊」
午后时分的病房里,琴叶刚一见到悠人,便嘟起嘴抱怨道。
在琴叶住院的这一个星期里,悠人一次都没来探望过她。
「还问为什么……」
「我可是一直在等着你啊」
琴叶很是浮夸地开始啜泣了起来。
「我们都一起出去约会过了,难道你跟我就是玩玩而已吗!」
「不是,别开这种玩笑啊……!护士都白了我一眼了。你这样我以后更加不好过来了……」
看到琴叶嘻嘻哈哈地笑了,悠人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要的桃子罐头」
「好耶!你这不是挺机灵的嘛!」
「这不是你说想要的吗……」
正当悠人在房间里焦头烂额的时候,收到了来自琴叶的信息。
「来医院看看我。桃子罐头!」
「这居然还是冈山出的高级白桃罐头。你还挺舍得的」
琴叶很是高兴地用开罐器打开了罐头盖子,然后不知道从哪里取出两个小碟子,把其中一个递给悠人。
「我不吃……」
「就我一个人吃也太冷清了。你坐着呗」
被琴叶这么一说,悠人也不好拒绝,只好坐到了病床旁边的椅子上。
两人沉默地吃着桃子。
泡在糖水里的桃子很是甘甜,清爽的口感也随之侵染在了疲惫的大脑里面。
吃过桃子,悠人瞥了一眼病房的角落。
那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水果和点心。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悠人的视线,琴叶挤出一个笑容,说道。
「之前翔子和渡边前辈他们来探望我了,还有其他戏剧部的人一起」
「大家一起来的吗?」
慰问品数量之多让悠人有点惊讶,面对他的问题,琴叶摇了摇头,表示他们是分开几次来的。貌似是因为一大群人乱哄哄地闯进病房里确实有点缺乏常识了。
「但是他们带过来的全都是吃的,一朵花都没有……我在他们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啊……」
悠人打趣道“谁知道呢”,琴叶先是有些不服气地鼓起了脸,随后表情很快就变得安慰了下来。
「……真的谢谢你了」
「夏目?」
「……我小学和初中的时候,也试过长时间地住院,可以前从来没有过这么多人来探望我」
琴叶静静地笑着,望着那些堆成了一座小山的慰问品。
「但是这一次却有好多好多人来探望我。所以真的很感谢前辈你,是你让我有机会和这么多人产生关联」
悠人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不对吧」
「什么不对?」
「这都是夏目你自己努力得来的。是你把我带出来,还说服了戏剧部,接下了剧本的创作工作,还给文化祭做宣传。大家都是因为知道夏目的努力才会来探望你的吧」
琴叶愣了一愣,有些腼腆地笑了。
「那也是因为……有前辈你在。所以还是前辈你的功劳」
「还真是顽固啊……」
「我可不想被前辈你这么说」
这大概是在说悠人顽固地自责了自己三年的事情。
「我那不叫顽固好吗……」
一阵闲聊后,琴叶突然间说道。
「你有在写小说吗?」
「嗯……写是有在写」
悠人支支吾吾地回答道。
他想隐瞒自己有点写不出来的事情。
这一方面是不想让病床上的琴叶担心,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刚刚才豪言壮语说要写小说,结果转头就碰壁了,脸上实在有点挂不住。
然而悠人的态度貌似也有点太过好懂了,琴叶苦笑着叹了口气。
「写得不顺利对吧?」
「那倒也没有……」
悠人想要搪塞过去,可是在琴叶锐利的视线之下,也只能早早举白旗投降。
「……就是,嗯,稍微有点不顺利吧」
悠人坦白了自己如今的写作状况。
「这样啊……」
听完悠人的讲述,琴叶微微叹气。
「就是虽然是想写的,但是却找不回写小说时的那种感觉对吗?」
「嗯……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面对悠人的问题,琴叶却显得极其惊讶。
「你这什么表情」
「不是……我就是觉得,前辈你居然会这么坦诚地来拜托我,还挺令人意外的……」
「你是我的责编啊」
悠人的这番话让琴叶有些无奈地笑了笑,随后她垂下了头——这与平日里被称为责编会坦诚地感到高兴的她不同,脸上的表情带着些许阴霾。
「我已经不能做前辈你的责编了」
琴叶的话语平静地回荡在病房里。
「什么……?你说不能是指……?」
「抱歉,这么不负责任……」
「这倒不是说不负责任啥的,我是想知道原因……」
得到了琴叶那突如其来的通知,悠人很是慌乱。
悠人从来没有想过,琴叶会主动提出不再担任自己的编辑。
「我要转院了。转到东京的专门医院去」
「东京的专门医院……?情况这么糟糕吗?一定要转到那里去才行吗……」
「嘛,情况确实不容乐观了。不过倒也不是说现在马上就会嗝屁啥的。只是东京那里有这个专门研究这个领域的医生,医疗设备也更加齐全,所以就会在那边住一阵子的院,做一下检查和治疗,要是情况好转了就会回来的」
「这样啊……」
琴叶的回答让悠人略微松了口气。琴叶的转院并非是出于什么紧急的事态,大概只是一种预防措施吧。
「可是你也没必要因为这个就放弃掉编辑的工作啊。我可以用邮件给你发稿子,工作上的商讨也可以通过手机完成……」
琴叶又笑了笑,可是她的笑容无比苦涩,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转院之后我们没办法像现在这样这么频繁地见面了,而且检查和治疗应该也要花很多时间。我觉得可能没多少时间能去检查稿子了……所以,真的很对不起。要是我继续当你的责编,反倒是真的不负责任了」
「没有什么不负责任的。而且我也因为空白期的事情写作还不太顺利呢。我真的很需要和我一路走来的夏目你的帮助……!」
尽管悠人自己坦白这样的事情显得有些难堪,但这的确是他的真实想法。写小说是一件孤独的事情,一个可以给出确切建议的、能够理解自己的人在实在是不可多得。
就在这时,坐在床上的琴叶伸出手来轻轻地碰了碰悠人的脸。
「夏目……?」
「前辈你就算没有我也可以的」
那是平静的、寂寞的,可是却充满着坚定的声音。
「前辈你不是已经克服了过去的痛苦回忆,重新振作起来了吗」
「我……我还没有……」
悠人确实还无法随心所欲地去写小说。
「前辈你真是个孩子。一个伤势痊愈之后明明已经可以走路了,可还是害怕自己走路的孩子」
「啥……孩子?夏目,你在说什么呢……」
琴叶没有理会困惑的悠人,继续说道。
「所以请你下定决心,不再依靠任何人的帮助自己迈步开去。我知道一开始肯定会走得比较艰难,毕竟这么久都没有自己走过路了。但是前辈你没问题的。你的伤势已经痊愈了,而且还比以前更加坚强了。所以请你继续往前走下去。只要步履不停,痛苦也会在顷刻间烟消云散。这种时候有一个在旁边搀扶着你的人反而会成为你的阻碍。前辈你必须要独自前行了」
琴叶叹了口气,挤出一个微笑。
「我可以担保,前辈你一定能比任何人都走得更远」
「……」
悠人没有问出那句“那你就不能陪我一起走下去吗”。
「那,那你至少让我偶尔去探望你一下。反正坐新干线很快就到东京了」
「这可不行,前辈」
「为什么……?」
「在你的新书出版之前,都不要来见我。请你不要浪费自己的时间。如果你真的很挂念我的话,就把想我的时间拿来写小说吧」
「我……」
悠人一时难以应允下来。
他能够理解琴叶的话。
只是有些无法接受在新书出版之前都见不到琴叶的事实。
就算再怎么赶工期也好,从完成原稿到新书出版为止至少都要花上半年时间。考虑到悠人因为空白期而有些难产的情况。实际上所需的时间只会更长。
自己一个人真的能写得出来吗。
如果在这期间琴叶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呢?
悠人不愿这样去想,可要是现在这一刻就是和琴叶见到的最后一面呢?这种恐惧和不安占据了悠人的内心。
「夏目,我……」
然而,在看到了微笑着的琴叶眼中那不断打转的晶莹泪珠后,悠人忍住了没有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那个如此梦想着想要成为编辑的琴叶,究竟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又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决心,才能放弃自己所负责的小说呢。
光是想象都会让悠人的心揪成一团。
心中也随之产生了必须要回应琴叶的信任和期待的想法。
不对,光是回应也许还不够。
从琴叶倒下那天起,悠人一直摇摆不定的心也在此刻坚硬地凝结了起来。
「……我知道了。我会一个人写出来的。在出版之前我都不会去见你」
悠人艰难地说道。
「嗯,这样就最好了」
琴叶安心地展开了紧蹙的眉头。
「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意料之外的话语让琴叶有些疑惑,不可思议地望着悠人。
「约定吗?……?」
「对。等小说出版之后,我会拿着它来见你。你到时候一定要读一读。能答应我吗?」
「好」
琴叶笑着点了点头。
「我答应你。到时候我会满怀期待的……这就是约定的全部内容吗?」
「不是」
悠人摇摇头。
「如果你读完我的小说,想要继续活下去了,那就给我去接受手术」
知晓了悠人真实意图的琴叶睁大了眼睛。几秒钟的沉默之后,琴叶无奈地笑道。
「我不是都说了吗。我不想带着语言障碍活下去。就算是冬月春彦的新作也好,读完了我也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的」
「你别管,答应我就是了」
琴叶对悠人的话很是惊讶,随后便有些难为情地红了脸。
「前辈你今天好强硬呢。不过……我答应你」
尽管对于许下承诺而言,这句话未免有些太过简短,可是对两人来说已经足够。
几天之后,琴叶就转院到了东京。
敲键盘的声音此起彼伏,未曾止歇。可话虽如此,这也不是什么悦耳的节奏声,不过是机械性的敲击声回响在八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一如连绵的秋雨般不绝于耳。
晌午时分,房间里窗帘紧闭,悠人直勾勾地盯着散发出苍白光芒的电脑屏幕,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距离琴叶转院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十月份也已经迎来结束。
悠人这一个月里都在一个劲地写小说。
从早到晚,不眠不休,每日疯狂敲键盘。除了偶尔去附近的超市里买些零食和食物以外,悠人完全窝在了房间里。
学也自然是没有去上的。悠人撒谎说自己身体不舒服,要请一段时间的假。
虽然刚开始说身体不舒服是假的,但是在糟践了自己一个月之后,悠人的身体是真的不舒服了。
睡眠和营养都严重缺乏,而且腰酸背痛的,眼睛还干涩生疼。
可即便如此,悠人却还是不可思议般的思维敏捷。
在思索之前,话语行文便浮现在了脑海中,角色和任务也都在脑海中各自行动着,故事十分顺畅地往前发展。这种感觉和冬月春彦的全盛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甚至可以说是比之更甚。
一个月前,在重新开始写小说时感受到的空白早已不见了踪影。
在遭到琴叶抛弃的那天,悠人便下定了决心。
那些阻碍了自己写书的迷茫和焦虑也被从脑海中驱逐了出去。
悠人知道,自己只能将所有精力都集中在写书上面。
孤注一掷,舍命一博,这就是悠人的决心。
毫无疑问,这种做法自然也是一把双刃剑。
这就和燃烧自己的生命在写书无异。
「水……」
嘶哑得仿佛不是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发出。
上一次喝水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吃饭呢?睡觉呢?
一旦意识到自己的疲劳,悠人的身体便顿时沉重得不得了。
用来打字的手指也已经有些不灵敏了,甚至不时痉挛。
这样下去写不了书了。
悠人爬到了冰箱旁边,打开门四处张望。
里头空空如也。
「操」
悠人想站起身来出门买点吃的,可是腿脚却使不上劲,反而一下子栽倒了。
地板的冰冷也从脸颊上传来。
悠人站都站不起来了。
「还不行。那个故事还能更好……我还能写……我还不能倒在这里……」
视野开始模糊了起来,就在这时。
屋外传来了门铃声。
可是浑身无力的悠人已经没力气应门了。
门铃又响了一声。
什么都做不到的悠人只能躺倒在地上,屋里响起了猛烈的拍门声,还有一把男人的声音。
「柊!我知道你在家里!我是渡边!快开门!」
渡边——戏剧部的部长。出乎意料的来客让悠人有些混乱,可他还是从干渴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了能让外面的人听见的声音。
「门……没锁……」
话音刚落,大门就被推开了,新鲜的空气灌注进来。惊呆了的渡边随后便着急忙慌地冲了进来。
「喂,你没事吧!?」
渡边过来了半个小时之后,悠人才恢复了意识。
「真的不用帮你喊救护车吗?」
悠人喝着果冻饮料,点了点头。
「没事,只是有点累了而已」
「只是有点累的人怎么可能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啊……」
副部长樋川翔子半分无奈半分担忧地说道。她是和渡边一起过来的。
悠人在那张长方形的矮桌前和两人相对而坐。桌上摆满了运动饮料和营养饮料,还有点心面包饭团之类的食物。这些都是渡边买来的。
琴叶转院的时候,悠人并没有出现给她送行,而且悠人还请了一个多月的病假,音讯全无,两人担心悠人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于是就来探望一下。
「谢了,帮大忙了」
悠人说是说自己没事,可身子依旧很疲惫,头疼得也很厉害。着实需要休息恢复一下身体才行。一个月的糟践终归是产生不良反应了。要是渡边没有过来的话恐怕就真的危险了。
「老实说我挺意外的……樋川同学暂且不论,没想到部长你居然也会亲自上门来探望我」
悠人清楚渡边并没有多么的中意自己。
「毕竟你也帮了我们大忙。而且我们的表演在地方比赛上大受好评,已经开始备战全国比赛了」
「这样啊……恭喜了」
悠人一门心思地在写书,因此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情。地方比赛是在九月末,现在戏剧部已经开始备战全国比赛了。这自然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对了,柊你是不是和琴叶之间发生了什么……?她转院的时候你没有来送行,而且你还突然间请这么久的假。我给琴叶打电话她也只是含糊其辞,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悠人有些犹豫应该如何作答。
尽管搪塞说什么都没有是最简单的,但是两人是担心自己才来的,而且人家也在危难关头帮了自己一把,这样子实在是有些没礼貌。可话虽如此,想要解释现状又会涉及到很多悠人和琴叶之间的个人隐私问题。
如果只是坦露自己的隐私悠人倒是觉得没什么。毕竟悠人已经克服了那痛苦的过往走到了现在,所以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但是琴叶的病情该不该往外说呢。悠人也不知道琴叶有没有跟这俩人坦白过自己的病情和转院理由。
有些事情就算再怎么苦恼也不会有结果的。
「……夏目跟你们说到什么程度了?有些东西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渡边和翔子表情悲痛地交换了一下视线。
「她说有大脑方面的疾病,而且状况不太好……」
翔子那略带悲伤的声音回荡在屋里。
翔子和琴叶是朋友关系,因此在得知琴叶病情的时候,翔子应该也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只有我和樋川知道这件事情。今天我和她过来你这里也是因为这个」
渡边的语气听起来依旧平淡,可是声色中却透露着难以隐藏的苦恼。
这样的话向他们坦白实情也是一种选择。
毕竟悠人自己也通过创作戏剧部的剧本而得到了极大的救赎。
而且现在也是征得了戏剧部的同意,把那份剧本改编为小说。
既然琴叶信任他们,坦白了自己的情况,那么悠人也应该向他们解释来龙去脉。
「我和琴叶……」
悠人开始向渡边两人解释起事情的原委。
琴叶一直为了能让悠人动笔写小说而忙里忙外。
悠人曾经是作家·冬月春彦,并且因为网络上的口诛笔伐而封了笔。而悠人也以此为理由一直拒绝琴叶的邀约。
说到这里的时候,渡边慌慌张张地打断了悠人。
「不是不是,你等会儿。你说你是冬月春彦?那个曾经的天才初中生作家?」
一旁的翔子也用一种充满困惑和惊讶的眼神望着悠人,悠人点点头。
「……应该就是你认识的那个冬月春彦了」
「真的假的……」
渡边呻吟着抬头仰望着天。
「没想到居然请到了真的作家……」
翔子的表情也是极度惊讶。
「不过好像也能理解,毕竟那个剧本显然不是高中生能完成的水准……」
「……一直瞒着你们不好意思」
面对悠人的道歉,渡边摇了摇头。
「这没啥好道歉的。谁都有些不想告诉别人的难言之隐。而且听完你刚才说的那些东西之后就更加能理解你了。而且我们是信任你写的剧本,以及信任你对这个剧本的态度才表演的。你是不是专业的作家和我们实际上是没有什么必然关系的。不过确实会很惊讶就是了」
翔子也认同地点点头。
「谢了。听到你们这样说我的心情估计也能轻松一点」
得知两人比想象中要更加信任自己,悠人的心也因为感谢和安心而舒缓了不少。
「抱歉,打断你说话了。之后呢?」
「啊啊……」
悠人继续说起了之后的事情。
文化祭上的那场公演之后,悠人成功地靠着琴叶的帮助而重振了信心,产生了想要继续写小说的想法。
但是由于空白期的存在,悠人写书有些难产,因此在找到琴叶商量之后,得到了她“需要孤身前行”的建议。两人也约好了在书出版之前都不会见面。
「你们居然约定了这样的事情……」
「你俩对创作的热情还真是恐怖……甚至都让人觉得有点恐怖了……」
翔子突然注意到了房间的角落。
「……那啥,其实我一直很在意,那堆纸山是什么?」
翔子的视线望着的是由一沓沓几厘米厚的纸张所组成的小山。
「那是小说的原稿。这一个月我一直在改稿……」
「改稿……你到底是写了多少才能堆出一座山来啊……?」
「现在应该是第四十稿了」
「四十……」
翔子沉默了。
「我觉得从头到尾地重新改写可能才有机会让我找回感觉」
这是破而后立的悠人所做出的选择。
不再像写作障碍时那样反反复复地修改文章,而是从头到尾地把小说给写完。
一般来说,对完成的原稿的各处进行修正之后,就是一份定稿了。
但是悠人并没有这样做。
而是把写完的原稿读一遍,然后弃置掉。
然后再一次从头到尾地写起。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每重写一次,故事都会很大程度地变样,悠人的感觉也渐渐地被打磨得敏锐起来。
「小说的内容估计会跟剧本有很大的差异,抱歉。尤其是女主角日和的人物形象在小说里会有非常大的变化」
「日和吗……?」
原剧本中的日和是一个照着面前的樋川翔子量身打造出来的角色。
「在反反复复的改写之中,我意识到被这种绝症所折磨的日和,无疑就是夏目。而且不可能有其他人比夏目更加贴切了。只是我在写剧本的时候,从来都没想过她居然也会患上这样的病……」
实际上,将日和的原型改成琴叶之后,故事便顿时闪耀了不少,完成度也得到了飞跃性的提高。只是……
「……可是,把夏目同学的故事用在这种地方真的好吗。把人的痛苦当成道具或者是材料一样去消费什么的……」
渡边略带苦涩地说道。他的声音里显然混杂着对悠人的困惑与愤怒。
「……我知道。作为一个人来说确实很缺德」
悠人自然早就意识到了渡边所说的东西。
在写书的过程中,悠人也有一种仿佛将琴叶给撕扯开来,重新铺陈到小说中的感觉。然而。
「部长,可这只是我们的价值观」
翔子的声音中夹杂着些许憧憬和放弃的味道。
「我们的价值观……?」
渡边诧异地皱起了眉头。
「嗯。也可以说成是常识。柊和琴叶他们也一定早就脱离了那样的常识,将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了创作」
「一切……」
「一切就是一切。时间、生命、人生,一切的一切。不是这样的话,是没办法倾尽全力地写小说直到让自己精疲力尽的。我当然也反对将琴叶当成故事的材料一样去消费,可是我也无从责怪。因为对柊和琴叶来说,这无疑就是最正确的事情」
翔子的这番话稍微有点不对。
悠人并没有觉得自己这样做是正确的。
但是,无论这样做究竟有多么不人道也好,为了能让故事变得更加完美,如果这就是如今的悠人能做到的事情,那么便没有不做的理由。
渡边有些失落地呻吟道。
「好吧……我知道了。我不会再说些什么了。反正你为了要回应夏目的期待,可以不顾一切地去写小说对吧」
悠人没有来送别琴叶的理由、他请假写了这么一大堆原稿的理由——尽管不能说是完全认可了,但渡边也还是理解了悠人。
「不,我并不是为了要回应她的期待」
然而,悠人却说出了一句颠覆渡边理解的话。
「你说什么?」
渡边和翔子都不解地睁大了眼睛。
「我完全没想过要写一本她所期待的小说。如果只是这样的话,那我第五稿的时候就已经写出来了」
如果只是过去的冬月春彦水准,那么悠人早就已经完成了。
「那你剩下的三十五稿都是写了什么?柊你到底在想什么……?」
刚才还指出了悠人已经脱离了常识的翔子自己却愣住了。她打量悠人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怪物。
「我说过了吧。我要改变她的想法。我想让她产生活下去的想法。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一本满足她期待的小说是不够的。必须要将其超越。这是为了将她的心打动之后再打碎,然后重建」
※
十二月中旬,群山环绕的平原小镇上笼罩着厚厚的云层。
悠人坐在一家残破咖啡店里的沙发座位上啜饮着咖啡。
距离琴叶转院到东京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半月。
据妹妹遥香所说,琴叶身体状况貌似还挺好的。不过倒是看不到什么能出院的希望。
「冬月老师,久疏问候,让你久等了」
悠人抬起头来,见到面前站着一位气质干练的女性。
那是编辑稻村。
「是我来得早了而已。也谢谢稻村小姐特地跑到岐阜来见我」
稻村在悠人的对面落座,摇了摇头。
「是我想来见你而已。虽然工作上的商讨在线上也能完成,但是很久都没有和冬月老师你合作过了,而且我也很想和你直接见一面当面聊」
店员走上前来,稻村点了一杯咖啡拿铁。
没过多久饮品就端上了桌。
「不过这事儿确实有点惊到我了,没想到冬月老师你会突然间给我发稿子来」
悠人大概在一周之前完成了原稿。
他马上就去联系了稻村,把稿子发了过去。
「不好意思,这么突然」
「没事,你能再一次开始写小说,我就已经很开心了。而且你也愿意选择我作为你的编辑也让我很感动」
「这个……嗯,谢谢」
实际上,对于有着三年空白期的悠人而言,现在还能随意联系到的编辑也就只有稻村了,这一点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但悠人还是决定不提这个。
但稻村貌似也看穿了悠人的想法,露出了有些坏心眼的微笑。
「坚持才是胜利,一直信任你的胜利」
「……稻村小姐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重呢」
「这叫专一」
稻村啜饮了一口弥漫着甘甜香味的咖啡拿铁。
「对了,关于你的稿子」
稻村从包里取出了原稿,放到了桌子上。
悠人看到了她那份原稿上贴着的几十张便签纸,不由得挺直腰背屏住呼吸。悠人战战兢兢地把桌上那份原稿拉到跟前来。
发给稻村的稿子已经倾尽了悠人的全力。渡边和翔子回去之后,悠人也一直窝在房间里写小说,总算是写出了再也无法改进的作品来。但是悠人无法判断,这样的稿子究竟能否作为商品得到出版。
悠人握住了红色的圆珠笔,做好了接下来会遭到诸多指摘的心理准备。
「你这份稿子,我们决定直接发行」
稻村的话让悠人愣住了。
「什么……直接发行吗?」
「是的」
「不需要修改吗……」
「不需要。说得简单一点,这份稿子已经很完美了。就这样交到印刷厂去,让校对老师看看有没有错别字什么的,如果有的话就改好,然后冬月老师你的工作就结束了」
出乎意料的状况让悠人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即便是过去以冬月春彦的名义活动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出现过不需要改稿的情况。编辑往往都会对故事和角色进行调整。
可是,居然不需要修改?
手中紧握的笔一下子就失去了作用。它转着转着就从悠人的手中掉在了桌面的原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
「那,那你贴的这么多便签纸是?」
「这是我贴在那些自己觉得很感动的情节上面的,想着要跟你好好唠唠」
「……你这也太容易让人误会了」
悠人大失所望地耷拉着脑袋。
「这份稿子我可不敢改。我刚开始在办公室里读到的时候……啊不行了,一想起来就想哭……」
「唉?稻村小姐!?」
悠人慌了。
面前这位成熟的女性突然间开始嚎啕大哭。
「抱歉……」
稻村这样说着用手帕捂住了眼角,抽抽搭搭地吸着鼻子。
咖啡店的店员也悄咪咪地望了过来,害得悠人好不自在。
过了一阵子,稻村总算是恢复了平静。
「……稻村小姐,你的泪腺是不是变软弱了?」
包含处女作在内,悠人和稻村已经合作过好几次了,但这还是悠人第一次见她掉眼泪。
「你能不能别说得我年纪已经大了一样」稻村挑起了眉毛。「是你的小说太离谱了。我还是第一次见那个死老头……主编在休息室里掉眼泪」
「我和你们的主编不太熟……话说你刚才是不是喊人家叫死老头?」
「总而言之」稻村搪塞道。「你的小说就是这么的出色」
之后稻村便翻开那些便签纸,一处接一处地详细陈述着自己的感想。
「……谢谢你」
全部听完之后,悠人朝着稻村低头道谢。
感谢她一直相信自己,一直等待着自己,而且愿意再一次帮助自己。
「对了」悠人抬起头来。「出版会到什么时候呢?」
「……你果然会很在意这个呢」
稻村露出了有些复杂的表情。
实际上,在发稿子的时候,悠人向稻村大致说明了一下情况。
自己在和一位叫夏目琴叶的女生一起创作故事,可是她现在罹患重病住院了。
悠人无论如何都想要把自己的作品以书籍的形式交给她。
尽管这是非常私人的事情,但悠人寄希望于稻村可以给予自己一些特别关照,所以才选择道出原委。毕竟这件事情只能依靠身为出版社员工的她了。
「现在开始安排,估计要等到过完年才能开始进入作校环节,一月底才能结束」
作校——准确来说是作者校对,是在与书籍相同排版的校样上,用铅笔写入校对者的疑问点,由作者悠人进行检查的一种工序。这次应该会需要两次的作者校对。校样本身的制版制作和校阅者的校对工作也需要时间。
「同时我们会开始封面的绘制和设计,再加上需要准备促销和推广,正式出版估计要到三月底了」
「三月底吗……」
距离现在大概是三个半月的时间。悠人很清楚这是非常正常的日程安排。而且这是一份计划外的原稿,再加上年末年初,三个半月的时间已经算是很快了,出版社还要帮忙做推广,已经是破格的优待。
「……我知道了。就这样吧,拜托你了」
尽管悠人不清楚留给自己的时间究竟还有多久,但是想要加快出版时间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对了,冬月老师你还要高考对吧。浪费时间去写小说真的没问题吗?」
「什么叫浪费时间……你身为编辑说这话真的好吗」
「关心作家的生活和人生也是编辑的工作。你看啊,作校出来的时间基本上就是考试季那段时间。我是觉得你把小说的事情放俩月,等考完试了再去考虑会比较好」
「这个不行」
见悠人摇头,稻村也心灰意冷地叹了口气。
「我就猜到了……说到底,冬月老师你有好好复习吗?暑假写剧本,现在写小说。而且这份稿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一遍就写出来的吧?水平和三年前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你改稿改了几遍?」
「六十遍左右吧」
准确来说应该是六十二遍。而且这不是单纯的修改,而是将原稿完全舍弃掉,从头到尾重新写了六十二次。
稻村惊讶地缓缓张口,凝望着悠人。
「……你应该不是开玩笑的吧」
稻村用手捂着额头,发出了比方才深刻好几倍的叹息。
「我能理解你的状况,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就算了,但是请你以后不要再这样勉强自己了。这只会缩短你的作家生命」
悠人十分坦诚地点了点头。在琴叶转院后的这两个多月里,悠人专注到令自己都难以置信。但是工作完成后的疲劳感和虚脱感也是不容小视,悠人在床上整整躺了几天。这也让他亲身体验到了这不是什么能够重复做到的事情。
「所以你要复读吗?不对,你能毕业吗?」
「你这问题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那你应该没时间念书吧?而且你这么专注写小说,估计也没去上学吧」
「学校那边算是还好。勉强能让我毕业」
尽管撒谎说身体不舒服请假的事情暴露之后,被班主任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可是在渡边道出了实情之后,老师也比较同情悠人。因此提出只要他参加补习和完成课题就可以毕业。
「考试那边我在暑假之前复习得都还挺好的,所以集中考试应该没啥问题……不过在这之前琴叶那家伙就已经开始折磨我了……」
「那还真是有够辛苦的」稻村无奈地笑了。「那你回头把跟考试有关的日程发我一下,我对照着调整一下工作周期」
「好的。麻烦了」
※
新年伊始已有两周。
某天下午,为了能够顺利地从高中毕业,悠人在被煤油灯照暖了的房间里埋头苦干着补习作业。
窗外的景色也已被从早下到晚的大雪给染成了一片纯白。搬到这个小镇已经过去三年了,这么大的雪还是头一遭。柏油马路上也堆满了雪,看起来完全没有要停的意思。
小说那边,一周前刚好完成了第一遍的作校发给了稻村。第二遍的作校样稿应该很快就要送来了。可以说一切顺利。
而考试这边,集中考试昨天也刚刚完成。光靠着集中考试的成绩基本上就能确定自己想上的学校了,因此已经不再需要继续复习了。剩下就是把补习的作业给完成——然而作业量大得令人发指。翘课了两个多月的代价还是有点太大了。
「这玩意儿要咋做来着……」
考试里考不到的那些科目悠人已经忘了个精光。因此作业做得很是痛苦。为了找一下上课的课件,悠人开始在房间角落的书架里四处寻找。那些旧讲义是怎么找也找不到,悠人随手翻出了一个文件夹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就在这时,一个堆在书柜里头的黑色箱子也冒了出来,悠人一扒拉,盖子就掀开了。
里面装着一个小小的包裹。
悠人疑惑地取了出来。
快递单上写着一家出版社的名字,悠人这才想了起来。
「这好像是稻村小姐给我寄的……」
几个月前,稻村给悠人寄来了一个包裹,说里面是粉丝来信。
一般来说,粉丝来信都会在责编确认过内容之后再转交给作家。但是悠人由于三年前的那档子事,一直拒收粉丝来信。因此稻村手上应该堆了很多。
几个月前悠人压根没有心思去看里面写了什么,因此连拆都没有拆,一直扔在箱子里面。
但现在显然已经不同了。
悠人拆开包裹,装在里面的好些信封纷纷掉在了地上。
「好多……」
悠人弯下腰来,正准备捡起来。
「……唉?」
悠人莫名其妙地僵住了。
一种触电般麻痹的感觉在脑海深处蔓延开来。
信封上赫然出现了悠人未曾设想过的名字。
就在这时,刺耳的手机震动声回响在房间里,吓得悠人的心跳声直线加速。
桌上的手机正在不停地振动。
悠人满头雾水地接通了电话。
「喂你好」
「喂,哥哥?」
「……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遥香啊」
「什么叫“原来是我”啊」
「啊抱歉,我只是没想到遥香你会给我打电话而已。怎么了吗」
「我想着你应该是考完试了。所以就来慰问一下你」
悠人和妹妹通过手机保持着定期的联络,因此遥香大致知晓悠人最近在忙什么。她今天貌似也是算准了集中考试结束了,才打电话过来。
「啊……嗯,是结束了。谢谢」
「……你怎么了?我感觉你的声音好像有点在发抖?」
「……没啥,有点冷而已」
「这样啊,不过岐阜那边下雪好像下得很大呢。我们家这边也下了点雪,你注意保暖」
「嗯,我知道」
闲聊过一阵之后,悠人的视线再次落到了地板上的那堆信封上,全部加起来有十来封。
「对了,哥,琴叶小姐她……」
听到遥香这样说,悠人顿时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哥你怎么了?」
「没事,夏目她怎么了?」
「你最近有跟她联系吗?」
「没。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她快不行了?」
「啥?不是不是!怎么可能啊!我只是问问而已。你要是这么担心的话,就算不去探望也好,发条信息也行吧」
「我的书还有两个月就出版了。到时候我再去看她」
「好吧。你真是有够顽固的」
「你今天是有啥事?应该不是单纯来问我考试的事情吧?」
「嗯。就是咱们家年底大扫除的时候,找到了哥哥你初中时的读后感文集,咱爸让我问问你,说要不要给你寄过去」
「就这事儿啊。不过放在家里也挺碍地方的,你给我寄过来吧」
「好的……对了,琴叶小姐她跟哥哥你扯上关系,是不是也是因为看过了你的读后感文集?」
「嗯?啊,你说这个啊。确实。怎么了吗?」
「没有,我就是觉得有点奇怪而已。琴叶小姐为什么要在学校里找人合作创作小说呢」
「这哪有为什么的……」
「可现在网络和社交媒体这么发达,而且不是还有投稿小说的网站吗」
「这倒是……」
正如遥香所言,虽说学校作为一个让琴叶锻炼自己编辑技能的地方也算是还不错,但琴叶是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的。她浪费时间在学校这种压根就不知道有没有创作人才的地方,优哉游哉地找作家确实是有点奇怪。
对琴叶而言,时间应该是最宝贵的东西了。这样一来,在网上从诸多候补之中选择最具才华的作家才是最合理的做法。从读后感文集里面大海捞针,效率实在是太低了。
「而且话又说回来,琴叶小姐为什么要离开自己家,故意跑到岐阜的高中这里来呢?就算想在学校里找作家也好,在大城市的学校里不是更好吗……」
「确实……」
悠人的理性告诉他有些什么不太对劲。
但是他还没有从刚才看到的粉丝来信的混乱中恢复过来,大脑完全转不过来。
因此,遥香给予了悠人脑海中这个疑问一个确切的答案。
「我觉得,琴叶小姐没准从一开始就知道冬月春彦在岐阜的高中里面」
「从一开始就知道……?」
悠人呆呆地念叨着。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态让他的混乱达到了顶峰,但悠人知道遥香的推测是合理的。可是……
「可是琴叶小姐是怎么知道的呢?难道是在网上查到的?」
这应该是不对的。如果悠人的个人信息已经暴露在了网上,那么大概会有人给学校寄恶搞的邮件,或者是有一些不怀好意的杂志记者上门采访。
「不过也有可能只是单纯的偶然呢。毕竟除了我和咱爸,就没有人知道哥哥你是冬月春彦了,还有你现在在哪上学的事情也是」
听了遥香的话,悠人的思考稍微清晰了一些。
「抱歉,说了些怪话,刚才的事情你忘掉好了」
「不对,还有一个人知道」
「唉?」
「还有一个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和所在的学校」
「谁……」
「稻村小姐,我的编辑」
悠人呼出一口气。
思绪得到整理之后也变得清晰了许多。
难以置信的惊讶事已至此已经变成了果真如此的叹息。
「哥哥?」
「稻村小姐几个月前给我寄来了一堆粉丝来信。我刚刚才把包裹拆开」
悠人捡起了那些散落在地板上的信封,摆到了桌上。
信封上的笔迹全都如出一辙,寄信人的名字也是同一个。邮戳从四年前到一年多前都有。
「那些信全都是夏目寄过来的」
遥香咽唾沫的声音隔着话筒传来。
悠人和琴叶相遇的时间,以及从稻村那里收到粉丝来信的时间,二者恰好重叠在了一起应该不是偶然,而是有人刻意而为之。
「你读过那些信了吗?」
「还没,我刚拆开你就打电话来了……」
「你快看啊!」
「遥香?」
遥香那着急忙慌的声音让悠人有些惊讶。
「抱歉……但是我总觉得有些不能置之不管……总之你快点读一下那些信吧。上面一定写着对哥哥你而言很重要的内容」
「遥香……」
「我先挂了。你之后再跟我说道说道吧」
「嗯」
电话挂断了。
悠人在矮桌前端正了坐姿。
面前是来自琴叶的信件。
悠人感觉自己比昨天考试的时候还要紧张,做了一个深呼吸。
悠人用衣服擦掉不知不觉中冒出来的手汗,从时间最为久远的一封信中取出了几张信纸。信纸上还画着一只很可爱的小狗的图案。尽管行文中的字迹比现在琴叶的字迹要圆润一些,可悠人还是认了出来。
“致冬月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