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拓拓你在哪呀——!大姐姐要去抓你啰~耶嘿嘿!等我抓到,就换小拓拓你当鬼啰~耶嘿嘿!这么一来就轮到大姐姐逃跑,一边说『来抓我看看呀~哦呵呵呵~』喔,耶嘿嘿!」
大姐姐的声音在远方来来回回。
拓真躲在草木丛里打算等那声音走远。很好奇大姐姐的嗅觉是有多灵敏,不管拓真再怎么逃,她都能以不超出一百公尺的误差追踪到拓真的行迹。
兔子的嗅觉有那么灵敏吗?
现在自己位在下风处,应该不怕会被揪出来才是——
一边躲在草木丛里和在地上爬的虫子们当好朋友?拓真一边专心地推测时间。拓真不知道现在几点。手机不知怎的出了毛病所以电源也关了。原本符合未来时间的手表在这里也完全发挥不了作用。
从太阳的高度和一年六班的女生在体育馆打排球打得正开心的地方来看,现在应该是第四节课的中半段。距离「那个时刻」还有一段时间。
话说回来,原来那机器叫做浮空机车吗?拓真先前和大姐姐两人共乘一台没有轮胎会浮空的重型机车一路狂飙,最后成功抵达了这里。
当初拓真被塞了一顶加装了兔耳的难堪安全帽即将出发之际,还听大姐姐说啥「哎呀对了,活人进行时间移动的话会忘记把带走灵魂,下场很惨的——啊,可是小拓拓你是ER1所以就没关系的样子?」之类的,拓真被她的话搞得一下子感觉希望落空一下子又吓出了一身冷汗,而且最后还听她提起了一个令人挂念的名词,不过油门全开的加速快得害拓真差点被抛出车外,光是要抱紧大姐姐的肚子和胸部就让拓真拿出浑身解数,根本不可能有那个闲工夫开口问问题。
车子一路冲进在天空开启的洞口,通过那个软趴趴的时钟飞来飞去、无法呼吸的奇妙空间所突入的世界,昼夜是逆转的。大白天的柔和阳光洒落在再熟悉也不过的街景上。
拓真第一个行动就是确认日期。在被嘟嚷着「要去哪里好哩~」的大姐姐拖着走的同时,一边隔着理发厅的玻璃窗看日历。而且还跑了一趟超商翻报纸确认日期。毫无疑问,就是「那一天」没有错。
拓真向美奈说出了致命性的「那一句话」的「那一天」——
也就是说出「下次敢再犯就跟妳分手」结果导致大吵一架的「那一天」。
回到过去的拓真没有把任何一秒时间浪费在沉浸在成功穿梭时空的感动、或者疑神疑鬼不肯相信这种愚蠢的事情上,而是朝着目的以最短距离展开了行动。
首先有必要先甩开大姐姐。现在可不是陪她约会的时候。
似乎只要是「游戏」大姐姐就来者不拒,她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拓真的「官兵捉强盗」提案。
于是拓真就像这样溜进学校的腹地,躲藏在体育馆旁边的草木丛里。
如果当初是提议玩「踢罐子」或「捉迷藏」的话,说不定现在连四处逃跑躲起来的麻烦都可以省了,拓真一边想着这种事情,一边谨慎地藏好自己,以免让大姐姐或其它任何人给眼尖发现。
因为从来没听说过新城拓真有在上课时间跑来体育馆旁边摸鱼过,更甭提有两个新城拓真这种事,所以躲在这里的自己绝对不能让外人发现。
慢着——拓真重新仔细想了想。
记得在科幻片中也有过类似的例子。回到过去的人做了原本理当没发生过的事情之后,导致一连串的错乱发生,最后还一发不可收拾之类的。
就拿现在躲藏在草木丛里的自己被人抓到逃学当例子好了,要是被万年身穿运动夹克的体育老师逮个正着带回教室的话,别忘了教室里还有另一个新城拓真正在上课。这个时间的新城拓真照理说应该在教室里拚命忍耐无聊课堂的睡眠音波。
两人曾不经意碰面的事实并不存在。
要是这个不曾存在于事实的事件发生的话,到时究竟会变成怎样——?
像这种状况,科幻都怎么称呼来着?
时光……乐园?时光……潘多拉之盒?
如果形同人类科幻辞典的大哥在场的话,八成会露出可怕的眼神详细解说到没人关心的细节为止。
拓真手伸到屁股口袋的定位置。不巧那个位置空无一人。拓真专用说明书现在应该还黏在轮胎巧克力上,放在光的四次元缎带里面才对。
算了。
对拓真而言最不乐意看见的,就是这个时间的拓真对美奈说出「那一句话」而导致两人吵架的事情发生。
只要能成功阻止这样的情况,才懒得管以后会怎样呢。顺其自然就对了。
宣告午休时间到来的钟声响起了。
接下来是用餐时间。记得这一天的用餐时间比较短,一家三口将会提早结束饭后的和乐时光,跑来参观传说新设置的自动贩卖机。距离自己被高坂同学烙下掌印和冷嘲热讽,然后爬下楼梯通过走廊来到体育馆后面——
还有十五分钟。最多二十分钟。
拓真整个人趴倒在草木丛里面耐心等待那一刻。
*
五分钟过去——十分钟过去——然后十五分钟过去——
拓真在草木丛里用匐匍前进的方式移动到离自动贩卖机最近的场所。
离自动贩卖机大概有四大步的距离。用飞扑的话只需要一瞬间。
拓真想到的作战如下——
在新城拓真那个痴呆狗嘴吐不出象牙地快要跟美奈说出「那一句话」之前,把握时机采取行动。
看是要丢石头也行。(尽量挑角度锐利的那种。)
还是要放声大吼大叫也行。(这招的话得先想好要怎么臭骂才行。)
最烂也有从草木丛跳出来把他撞倒在地上爬这招。(不赏他的要害一击很难气消。)
反正——那句话纯粹是基于「没有特别的原因和觉悟,单纯是耍帅」或者「想尝试说一次看看是啥感觉」这种低次元的理由而一时冲动说出口而已,所以只要利用突发性的事件使他转移注意力的话,他应该会忘记自己原本想说的台词才对。
这句话的程度不过就这样而已。
如果知道会背负这么严重的事态,同样的话他还说得出口吗?
答案是否。
他说不出口、不会说、打死都不会说,
拓真了解得就像自己的事情一样清楚。好歹他就是自己。
拓真躲在草木丛里耐心等待。
午休开始已经过了二十分钟了。
那个时刻终于来临。
远方有交谈声传来,拓真感到紧张。交谈声愈来愈近,注意到那是美奈的声音时,无意间发现自己的掌心汗湿成了一片。
美奈一边在跟某人说话一边买果汁。一个不曾听过的男生的声音——是谁啊原来是我吗?
美奈、光、新城拓真兰人的对话里头,唯独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感觉格外奇怪。
「看好——喔。照我这样按按钮。」
一边消化预定之中的对话,美奈一边先为自己制作毒果汁。
别急,还没,时间还早。
「爹地、爹地,给我零用钱!一百日圆就好嘛!」
光在吵着要一百圆。她的要求被四两拨千斤一下子就打发掉,接着三个学长出现——明显是美奈的倒胃口食物同好会的同志。
面对那三个知道自己所不认识的美奈的那一面的男生,新城拓真毫不掩饰地表露出嫉妒。
他一只手拿着说明书,拚了老命就为了让精神安定下来。真的是一个很肤浅的男生。
「乱讲乱讲人家才没有呢!」
美奈面红耳赤地否定。
如果像现在这样从外人的角度客观地观察的话,美奈对于同好会的人表露的纯粹只是友情与敬爱这一类的情感——不仅如此,可以清楚看出来美奈在和会长他们聊天的时候,视线是停在新城拓真那个人的身上。
竟然连这么明显的事情也没察觉吗!
这个没路用的家伙。
现在那个肤浅的男生——新城拓真正被那个轮流对嘴喝的杯子气得火冒三丈。为了间接接吻还是干嘛的无聊事搞得心情七上八下。
会长所发表的关于有毒果汁的长篇大论终于快结束了。
光开始蠢蠢欲动。那个没路用又肤浅的男生——新城拓真也注意到了这件事情。
「光妳不是想要零用钱吗。来,我给妳。」
新城拓真给了光一枚一百圆硬币,自己也握了一枚,朝自动贩卖机走去。
「不、知、道、要~买~啥~才~好~咧~」
那个瞬间愈来愈接近了,拓真做好随时都能冲出去的准备。不过还早,还要再等后面一点。
「啊,拓真,你要喝柳橙汁的话,这个和这个和这个的口味很搭喔!」
「拓真你还是初学者,所以先从四合一综合口味开始挑战吧。」
美奈把新城拓真的果汁弄成了死亡综合口味。
还有十秒以上,不到三十秒。
拓真四肢着地,就像开跑前的短距离跑者一样,替手臂和腿部注入了力量。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
大姐姐今晚——或者应该说是今天——总之就是路上相遇以来的几个小时内,她一直挂在嘴边的句子在拓真的脑海中浮现而出。
「Timewaitsfornoone.」
岁月不待人,今天的此时此刻一去不复返,机会只有一次。当下才能做的事要尽管放手去做。
现在自己能办到的,就是修正过去——原本拓真是如此认为的。
所以才会千辛万苦回到过去,得到了修正的机会。
那个瞬间就快到来。没有迷惘的余地,一定得下定决心,趁新城拓真——那个呆子在说出致命性的那一句诗前跳出来阻止他才行。
不然现在就冲出去也没啥不妥,用不着坚持等那一句话。
但拓真不知何故并没有冲出去。
现在眼前的新城拓真——即便他是再怎么肤浅、再怎么无可救药的白痴,他好歹是活在这个时间的。
相较之下,躲在草木丛里的自己却没有活在这个时间。
现在处于可以客观观察的角度就是证据。这种事唯有当事者以外的人才能办到。
客观两个字拆开来,就是从「观客」的视点来「观看」。
说穿了就是现在的自己——站在观客的立场偷看的自己。
现在拓真突然可以理解说明书的心情了。不是当事人的旁观者没办法影响事情的决定,而且也禁止影响。那是规矩。
好蠢!
我回到过去到底是为了干嘛?
「美奈。」
新城拓真叫了美奈的名字。美奈没有注意。美奈的名字将会被叫整整三次——
「美奈。」
第二次。
喂,你在犹豫什么?跳出去,就是现在,动作快啊!
没有思考的必要。就算想破脑袋,方法也只有一个。
现在的自己可以做的事,就是修正过去——真的是这样吗?
「美奈。」
这是第三次。
美奈还没发现新城拓真的怒火,正在解释着会加葡萄柚汁的理由是因为没有蓝色的果汁。
只剩短短数秒。距离世界末日的到来,还有数秒——
「妳下次再这样,我就跟妳分定了。」
新城拓真终于说出来了。
「那是什么意思?」
美奈发出了降到冰点的声音。
她有给新城拓真重新解释的机会。能以客观角度重看一次的拓真有看出美奈的意思。可是新城拓真糟蹋了重新解释的机会,继续强调自己的主张。
「我说,妳下次再这样,我就跟妳分定了——」
「是吗?分就分吧。」
美奈快步离开现场。她的背影渐行渐远。
拓真在草木丛中看完了全程——以观客之姿、第三者之姿、不是当事人的局外人之姿。
手心的汗水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原本剧烈怦怦跳的心脏现在却听不到半点的声音。
这不是自己的战争。是一场已经宣告落幕的战争。不仅吃了败仗,还一副不管从哪个角度打量都算不上有认真作战的散漫态度——参与这场战争的人,不是自己,而是活在这个时间的新城拓真。
看破了这点之后,无用的紧张就解除了。
原本用力的手脚也放松了力气。他扭了扭脖子,关节发出僵硬的声音。
草木丛里的拓真尝试躺在泥土上,在地上爬行的虫儿沿着他的手臂爬了过去。拓真怀着跟牠们成了好朋友的心情,轻声地跟牠们说声「嗨」。
新城拓真和光两人铁青着一张脸在自动贩卖机前面面相觑。似乎好不容易终于认识到事态的严重,两人以惨叫般的刺耳声音大喊——
「大——!大事不妙了!」
没错,你们也知道大事不妙就好。于是——
拓真向新城拓真笙口别,偷偷溜出了草木丛。沿着当初侵入的路径离开到校外之后——
「小拓拓——!被我抓——到了!」
大姐姐从道路的尽头朝拓真狂奔扑了过来。
这个人真的是时时刻刻都尽心尽力地活着呢,拓真在被大姐姐推倒在路上滑行了五公尺之余如此心想道。
我也要像她一样,尽心尽力做现在的自己能做的事。
*
——前略。致神崎美奈。
在第一行写下这样的内容后,拓真停笔了。他使用的不是自动铅笔,也不是原子笔,当然也不是文字处理机或手机简讯,而是亲笔写在信纸上、如甲包换的「信」。
没有开启室内的灯光,仅以烛火做为光源,坐在书桌前执笔。
用来书写的问句是拓真擅自闯入父亲的房间,从书斋的抽屉里翻出来的黑轴钢笔。使用的信纸也是和纸那一类的高价品。
这不是在故作花俏。
单纯是因为拓真觉得使用下笔之后就无法修改的文具来书写,比较能将当下的心情表现在纸上。房间会弄得暗暗的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下笔不是看得很清楚,反而有助于集中精神在书写上。
拓真是以只要写坏一个字便全部从头来过的严肃心态在挑战的。
Timewaitsfornoone.
当下的这一刻永不复返。那是非常单纯的规矩。
拓真看了时钟,今天只剩三十分钟多就要结束,距离明早还有好几个小时,多的是时间可以重写好几次,要重写几次也都不是问题。拓真打定主意——
要写到直到自己写出一封能完美传达这个心情的信为止。
拓真被大姐姐送回这个时空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虽然不太记得自己搭乘浮空机车型的时光机器出发的时刻,不过回来跟出发的时刻应该是完全一致,没有分秒的误差。尽管和大姐姐疯狂玩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这边的世界的时间却丝毫没有前进。
在「那一天」的官兵抓强盗的游戏中被大姐姐抓到之后,拓真在主观时间的第二十四小时到来前,被她带着四处趴趴走游山玩水。
当轮到拓真负责当官兵抓大姐姐的时候,游戏是在方圆约莫一万平方公里的范围内遍地开满了不曾见过的花朵,一块存在于地球某个时间的超大陆上严格执行的。
后来,大姐姐没有开玩笑,当真带着拓真跑去猎暴蜥伏龙了。两人用热线枪当武器疯狂扫射了一番。从来不知道原来最强的恐龙长了色彩鲜艳的七色羽毛和一撮呆毛。烤肉器转啊转地烤出了令人食指大动的漫画肉。还有长毛象肉也是好吃得不得了,鼻子和脚的圆状切片肉更是人间美味。
冲田总司根本就不是什么花美男。长得跟比目鱼好像。坂本龙马还比较有男子气概。希特勒个子真的很矮。拿破仑身上有一股超难闻的加龄臭。埃及艳后应该算是个美女,可是以日本人的审美观来说口味有点重。或许会合小众的胃口吧。
然后还去了游乐园。来到一百年后的未来搭乘月球表面上的老鼠乐园的超级惊声尖叫云霄飞车,一圈又一圈地沿着微黑洞环游横越大冒险轨道绕得天旋地转,差点赔上了小命。好险自己身高一百七十公分勉强有通过门坎。再矮个几公分的话就没得坐了。差点就被安慰说「好可惜喔,小弟弟明年再来吧」而玩不到限定六岁以上才能坐的云霄飞车了。
照着每一秒都满档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行程一连串玩了下来,拓真一些较为细微的记忆都变得有些暧昧模糊了,但大姐姐则是一脸痛快满足的表情神采奕奕地打道回府去了。「如此一来我又能努力工作一百年啰~」她这么说。那么妳要好好加油喔!
虽然关于她的工作、未来的事情、以及时间的结构等拓真想问的问题多到数不清,可是光要保住一口气活下来就让他拚了老命更遑论享受游戏的乐趣,结果根本没时间问出口约会就结束了。好歹可以自豪一下自己是人类史上少数体验过这种惊人的高密度约会的男子。
好了。
——前略。致神崎美奈。
没想到马上就卡在第二行写不出来了。
坦率面对当下的心情吧。就照着自己定下的这条规矩来执笔。
首先,现在自己一心想象美奈道歉。
美奈生气的理由——为什么她会对「分手吧」这句话气成那样呢?
直到现在,还是一点头绪也没有。甚至连绝对客观者的说明书都不晓得答案了,生来就是个傻瓜又不会替人着想、而且个性木讷脑筋又不晓得变通的自己就更不可能会知道。
当时躲在草木丛以客观的视点仔细观察美奈的表情后,拓真有发现一件事——
她应该有听出来拓真的那句话只是在开开玩笑,应该也明白那只是拓真不经思考随口说出来的而已。像是想要耍帅、喜欢装腔作势的这一类肤浅的男生心态,对于当了十五年青梅竹马的美奈而言,应该就像透明玻璃一样一览无遗。
拓真试着把这些想法一笔一划地用心写下来。
一笔一划。
不行。作废。拓真将信纸撕破揉成一团,丢掉重写。
我的目的又不是想沉浸在哀叹自己是个白痴或傻瓜的自我怜悯中。
——前略。致神崎美奈。
重新写下第一行。
我的目的是想跟美奈道歉。不是因为当初惹她生气,而是因为我现在也像这样使她感到悲伤难过——
拓真眺望窗外。
透过没有拉上窗帘的窗户,可以清楚看见隔壁二楼的窗户。那个爬屋檐就能抵达的房间,正是美奈的房间。
时间这么晚了,那个房间依然灯火通明。明明都快十一点半了,难道还在读书吗?还是说——
拓真在椅子上缩起膝盖埋进怀里,拿起钢笔。
心脏紧张地怦怦跳,手指抖个不停。拓真原本想等紧张的心情乎复,可是心脏始终无法平静下来,跳动的次数反倒一路直线上升。
拓真一如豁出去似地挥毫写下。
——对不起啊,美奈。
第二行就这样底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