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一日,与昨日截然不同,今天下起豪大雨,又重回连日阴雨的日子。
教室窗外,激烈雨势如箭矢般打在地面。
连日雨天中只有昨天一天放晴,这件事加乘下更显得昨天的事情如梦一场。但当我的视线从窗户往左边位置移动后,暂且明白那不是梦。
维持端正姿势直视着黑板的少女。
身上穿的不是清新的洋装,而是我已经熟悉的彩阳高中制服,这让我感到些许亲近感,但她身上的制服也让我感觉和平常看惯的制服有点不同。再次仔细看,少女的容貌仍然只能用「美」来形容。
但吸引我目光的,如长绢织般的白色头发已经染成棕色,让我感到遗憾。本校校规原则上规定发色为黑色或棕色,所以也是无可奈何。
「本宫同学,你不可以这样直盯着小月看啦,她会很困扰耶。」
我的意识几乎全集中在左侧的同学身上,所以没发现从另一侧朝我接近的人物,对我说话的人是水树同学。
「我、我才没有盯着看!」
不小心岔了声音,因为平常不会有人找我说话,我无法掩饰惊讶。
再次转往左边,那位少女大概抄写完早上班会时间的板书,身体转向我露出淡淡困惑的表情。
「……对不起。」
对于造成她困扰一事,虽然是无意识的行为,但错在我身上我也老实道歉。
水无濑月,这是她的名字。
把月念成「YUE」,我记得这是中文的发音。
早上班会开始之前,她花几分钟时间自我介绍。理所当然的,她的座位就是我身边的空位。班会时间结束后,非常多同学挤到少女身边,看见她十分不知所措的模样让我感觉有点可怜。总之,我「旁边的座位应该会被填满」的预测猜中了。
在那之后,虽然我没与水无濑同学交谈,但我一直感觉到她偷瞄我的视线。因此,如果她有事要对我说,为了让她容易开口我才会把意识放在她身上。绝对不是盯着她看、喜欢上她了等等的理由。
「开始上课啰。」
数学老师走进教室后,教室内的气氛立刻转换,大家各自回到座位上,开始准备上课。
就这样,班上空缺终于填满的第一天揭开序幕。
「咦,嗯?」
就在我沉思着「觉得有特别意义的空位终于填满了」之时,我的桌子左侧出现一张小纸条。
『今天放学后,请你留在这间教室里』
和昨天的留言相同端正的文字是水无濑同学的字迹吧,我今天放学后也打算留在学校里画画,所以没有问题。
虽然没有问题,但我从今天起到底该画些什么才好呢?空位已经填满了,所以我拿水无濑同学当模特儿就好了吗?
尚未决定要画什么是重大问题。
「明天见。」
「嗯,掰掰。」
和昨天同样留到最后的同学互相道别,在放学前班会结束后二十分钟左右听到她们的道别声。或许因为气象预报说今日雨势会随时间逼近,在深夜逐渐转强,她们立刻达成共识决定选择提早回家吧。我认为这是聪明的决定,原本的我肯定也会这么做。
只不过要我来说,下雨这事只要超过一定雨量,接下来不管雨势如何增强都没什么不同。雨伞无法完成原本的任务而阵亡,书包里的东西会全湿透。而眼下的雨量早已超越那个临界点。
大雨不停扑打窗户之中,我等待着一位少女。
结果我今天无法决定该画什么没能作画,所以我现在不是为了画画,而是为了一位少女放学后留在教室。
但话说回来,今天真的好累。
我一整天想尽办法闪躲频繁来找我说话的水树同学。
班上的风云人物,突然和班上摆饰般的人说话,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我不想要惹不必要的麻烦上身,我只想要安静消磨每一天。
但话说回来,水无濑同学的视线令人在意,我一整天感受到的视线有何含意呢?
现在等她的其中一个原因,也是为了问她视线的理由。
——嘎啦。
门突然被打开。
黑板已经擦干净了,所以应该不是水树同学。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教室边传来沉着的女高音。
全身湿透的水无濑同学站在那边。
「咦,你怎么了!」
我忍不住大喊,是我近几年来最大的音量。
从各种层面来说,水无濑同学现在的模样让人不知该把视线往哪摆。
湿透的背心被她脱下拿在手上,所以她身上穿着学校制服衬衫和格纹裙,但妆点在朴素衬衫上的蝴蝶结后方,隐约可见粉红色的什么东西从衬衫下透出来,我轻轻别开视线避免直视。
「其实我迷路了……我到教职员室拿上课用的讲义等东西,但回程没有老师一起走,只有我一个人,结果我迟迟走不回教室……」
「我不是问这个,是在问你为什么全身湿透?」
而且,真的会在学校里迷路吗?从教职员室到这间教室,应该爬上一层楼就到了啊,是因为她还没有掌握校内结构吗?
「我迷着迷着就到了户外,然后不知不觉中就湿成这样了……真的很丢脸……」
似乎是这么一回事。她或许已经抵达连登峰造极的路痴也无法达到的境界了。
「换穿的衣物……你应该没带吧。」
「嗯……」
「那要是感冒就不好了,如果你不介意,我的运动服借你?」
我这句话绝对、百分之百没有不轨之意。虽然没有,但一说出口令人感觉这句话里面有冒犯之意。
原来如此,「感冒」这个词是源自此处的吧。
「不行,我不能借,这样一来你的运动服会湿掉。」
「别担心,下次体育课前还我就好,穿着湿透的制服应该很不舒服吧。」
我说完后从柜子里拿出一个袋子,我平常在上完体育课的隔天,就会把已经洗好的运动服放进学校柜子里,没想到这习惯竟会如此派上用场。
「谢、谢谢你……那我恭敬不如从命,跟你借衣服。」
「嗯,请这样做。」
「那个、那个。」
她突然沉默,怎么了吗?
眼前的女孩不知所措地想对我说些什么。
「怎么了吗?」
「我想要换衣服,可以请你转过头去一下子吗?」
原来如此,是这件事啊。确实无法在他人注视下换衣服,我也无法让她这样做。
「啊、啊啊,好。」
懂得体贴借人衣服,但还是无法顾及到最后,这是我的缺点。
就连这种时候,我应该不是照着她的话转过头去,而是应该离开教室她也比较自在。
但我的呆头鹅脑袋中不存在这个选项,而她因为向我借运动服也无法再说出「请你离开教室」吧。
接着时至此刻,我才发现我犯下极大失误。就是水无濑同学即将裸身套上我的运动服,这对我、对她来说是多么令人害臊的事情啊,光思考就让我快要蒸发了。
今后我每次穿上自己的运动服应该都会红一次脸吧,轻而易举能想像出那副模样。
听到拉炼声的同时也听见「可以了」的声音,我转过头去看水无濑同学。
在此我发现第二个失误,那就是她没东西可擦拭湿掉的身体和头发,只能直接穿上运动服。运动服因为水气贴在她身上,这模样和湿透的制服不同一层意义地令我不知视线该往哪摆。
从头发滴落的水珠顺着她的脖子入侵运动服内,我发现我眼睛无意识地追着水珠跑后,视线在半空中旁徨。
「话说回来,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闲话到此结束。我刻意清清喉咙后问她放学后留下来的理由。
「嗯,我想我得向你道歉才行……」
「道歉,你做什么坏事了吗?」
我心里确实有底,更正确来说是记忆鲜明,昨天才发生的事怎么可能今天就忘记。
只不过,昨天见到的不是水无濑同学,我见到的是如梦似幻一头白发的「透明的同班同学」。虽然肯定为水无濑同学无误,但即使如此,见她从我面前逃走般消失身影来看,昨天偶然碰见对她来说或许不是好事。我想到这决定装傻,我认为如果她想当没这回事,我就该这么做。
「对不起,我把这张画带回家了,今天想要把画还给你才会请你留下来。」
今天一整天感受她视线的理由似乎在此。
她递出画,我的画平整收在资料夹中没被雨水淋湿,感觉比昨天的状态还好。
看来水无濑同学没打算当昨天的事情没有发生。
「昨天见到的人是你啊,但你的头发……」
「你果然看见了,那个,可以请你对其他人保密吗……?」
「那是无所谓啦。」
「谢谢你,我昨天是为了听七月起开始上课的相关说明来学校的。」
「原来是这样。」
昨天偶然碰见我对她来说果然不是好事,如果可以,把我的记忆全部消除或许更好,但很遗憾我不是金鱼脑。
讽刺的是,我的记忆力比常人好上几分,永远无法忘记事情,好事忘不掉,坏事当然也忘不掉。
「所以,昨天碰见的事情当作我们两人的秘密,可以吗……?」
水无濑同学没有微笑也没有害臊,只是若无其事地说出这句话。
两人的秘密,这话听起来无比甘甜。
「我喜欢你画的画。」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吓我一跳,我对「喜欢」这词毫无免疫力,心脏史无前例地猛烈跳动。这句话和昨天看见的留言相同。
「昨天,其实我原本没打算把画带走,只是,突然舍不得还给你,然后就……有人进教室吓了我一跳,我才会反射性带着画跑走……」
「但我的画没有颜色,没什么价值耶,不管我怎么练习都没办法替画作上色。」
「没这回事,你的画里有颜色,这张画中的女性有头金发,背景是晴朗无云的蓝天,她的金发看起来闪闪发光。看见你的画能有这种感受让我很开心。」
好惊讶,她说中了我的想像,不对,不是说中,她真的看见颜色,清楚看见了。她大概比起作画的我看得更加清楚。
「真的是很漂亮的画……」
水无濑同学低语,仍专注地盯着画看。她的表情痛苦、悲伤,她这副表情逐渐渗透进我的记忆中。
「如果你喜欢那种画,就送给你吧。」
「咦、不行,我不可以收。这么漂亮的画给我这种人太浪费了。」
实际上,只是我自己画完自我满足而已,要是有人需要我很乐意让出。
「那我想要现在和你一起画画,我们各画各的然后最后交换。这样一来我也能直率收下,也当作我们亲近的证明,好吗?」
令人意外的提议,但我对她的画有兴趣,能看见我画中颜色的人会画出怎样的画呢?
「可以是可以,但会变得很晚回家喔。」
「如果你愿意我就没有问题。」
「你家人不会担心你吗?」
「别担心,你别在意。」
我说出「家人」的瞬间,不知是否我多心,感觉她的表情染上阴霾。或许说出家人的话题太轻率了,因为我也没有被人问及能让人有好心情的家庭环境。
「那我们开始吧,努力赶在学校警卫开始巡逻之前回家吧。」
「嗯。」
感觉水无濑同学的脸庞伴随着回答稍微展露笑容。
今天一整天,我觉得水无濑同学几乎没有情绪起伏,她大概不擅长表现情绪。刚刚看见的微笑,应该是她来到学校后露出的第一个笑容。一想到那是对我表露,就让我产生难为情的情绪,但那绝非不愉快的心情。
但情绪如此淡薄的水无濑同学,虽说当时空无一人,她昨天竟那样泪流满面,对此没感觉「异常」正是我最大的失误吧。
「哈啾!」
可爱的喷嚏声响彻走廊。
开始作画后约三小时,我们两人面对桌子完全忘记时间。
几乎没有交谈,彼此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描绘自己的世界。
但在时钟短针指向西南西方向时,教室的门被打开。
身穿蓝色工作服的中年男子走进教室提醒我们,我们不得不放弃完成画作。
而现在,我们为了要回家走在校内的走廊上。
「没办法画完耶。」
「是啊,我好久没有画画,感觉都迟钝了。」
「那竟然算迟钝了呀,我觉得你画得超棒。」
没错,水无濑同学的画棒得我完全比不上,说精妙也不为过。那不是一介学生画出的东西,确实具备艺术性。
我想高中生这年龄应该没人能画出那种程度的作品,那幅画已经超越我的尺规能量测的境界。即使拿到美术馆展示,那出类拔萃的艺术感性,肯定能超越知名艺术家的作品崭露头角。
至少在我至今的人生中,没看过比她的画还要更美的画作。
她是美的体现者吗?
画出的画,以及画家本人皆美得出色极了。虽然是非常陈腐的表现,我只能用「美丽」来形容。
「你之前有学过画画吗?」
「算是、吧,那应该可以说学过吧。」
她的回答莫名含糊。
「那你呢,你之前学过画画吗?」
「没有,我是自学的,因为我的家人喜欢画画,我也受到影响。正式开始画画应该是国中左右吧。」
更详细点说明,不是自学而是自我流派。
「我也差不多感觉,因为我的双亲从事美术相关的工作。」
原来如此,或许她从小就接受父母教导绘画技巧吧,如此一来也能理解她画技高超的原因,加上她的天赋而开花结果了。
「但你刚刚说你很久没画画了。」
「嗯,我大概四个月前开始独居,独居之后没有双亲在看,就觉得不需要勉强自己画画了。」
感觉水无濑同学说这段话的声音丧失情感,脸上也失去可称为表情的东西。只要一提到家人,水无濑同学的氛围就会瞬间变得非常糟糕。
肯定是她不想提及的领域吧,每个人都有这种地雷。
「这样啊,我也自己一个人住,但高中生自己住很罕见呢。」
我说完后,水无濑同学有点惊讶地抬头看我。
我也自己一个人住。但我并非喜欢才选择独居,而是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高中生独居光是生活就得被迫承受很大的辛劳,但即使如此我还是得独居。
所以,水无濑同学独居的理由肯定也有特别意义,不能草率侵犯。我们相处的时间还太短不足以得知这种事,再怎么说,我今天才第一次与水无濑同学交谈啊。
「那么,或许我们一样呢。」
「……一样吗?」
「我觉得一样,我昨天见到你的时候,一度产生在照镜子的错觉。」
「再怎么说这都说过头了吧。」
「可能有点夸大了吧?呵呵,因为我可没有你那么冷淡。」
「这更是说过头了耶!」
「才没有,关于亲切度这方面,我认为我比较亲切唷。」
虽然不明显,但她那宛如孩子成功恶作剧的表情,和她身上的氛围不同,看起来像她这年纪女孩会有的表情。
「只不过,我真的觉得我们有很相似的部分。」
「……」
「今天看了你一整天之后觉得,如果是你,也愿意和我这种人说话吧。」
「没这种事,其他人应该也想要和你说说话吧。」
「那是对新成员的好奇心,等到失去兴趣后就会从我面前消失,肯定没错。」
她这番话我也有记忆。
我们果然很相似?
「那我或许也相同不是吗?」
「才没这回事,你不一样。」
她非常认真地斩钉截铁道,我稍微吓了一跳。
和他人保持距离的我,和第一次见面的人聊这么久,确实让我感到惊讶,因为我们相似所以才聊得起来吗?
我从这充满谜团的女孩身上感受到什么了吗?
「至少我擅自认为,你是有办法理解我的人,就从看见你的画那一刻起。」
又提到我的画……
「你别对我有任何期待比较好,我无法产出任何东西,反而只会失去。就连画也有太多不足,不只颜色,就算我的技巧再巧妙,从我的画中都无法感受到感情。」
「即使如此,我的心感觉能从你的画看透一切,对我来说,你的画光彩夺目。」
我不懂水无濑同学这段话的意思。
感觉水无濑同学的所看所思,全部都和我不同。感觉她的一字一句都有重大意义,而我似乎对这样无从捉摸的她产生兴趣了。
希望可以成为理解她的人,但是我现在什么也看不见,我不认为这样的我有能力改变什么。
我们俩的共通点,是「因为什么理由而被迫独居,孑然一身的高中生」,我只看得见这个事实。
而在她眼中,我们俩的身影到底是什么模样呢——
她的心中,是怎样看我的画的呢——
直到看见鞋柜前,我们两人之间充斥着沉默。
雨滴打在地面的声音震动我们的鼓膜,彷佛像在鼓舞着我们,对我们说「你们不是孤单一人」。
随着雨声逐渐变大,学校出口也越来越近,当我发现时,我们已经抵达校舍门口。
学校外一整片即将迎接夏日的黑色天空,彷佛表现出梅雨最后的挣扎,发出强烈的激烈雨声。
在这之中,我们的回家之路也变得情势不妙。
「……我的伞不见了。」
早上才用的伞,从学校的伞架上消失了。
大概是被谁拿去用了吧,这种时候不会怪罪偷伞的人,而会怪罪没管理好的人,会做出这种结论就是学校这类教育机关的常态。
该怎么办才好,当我对接下来的回家路程不安而烦恼时,一个束起来的小东西递到我面前。
「如果不介意请拿去用,因为是折伞,对男生的你来说可能有点小就是了……」
那是以白色为基调,蓝色圆点花样的折伞,水无濑同学把折伞摊开交给我。
水无濑同学手拿比普通雨伞小一圈的伞,大概因为伞的尺寸影响,让她也看起来特别年幼。
「不行不行,如果我借用了,那你该怎么办?如果你还有其他伞也就算了,没有就不行,你会淋湿。」
「这是谢谢你借我运动服,你可以不用客气喔。」
就算她要我别客气,但因为我清楚穿着运动服淋湿很有问题,所以我也不能退让,只能坚持下去。
「不行,你因此淋湿就没意义了啊,我不能借这把伞。」
「那你就丢掉吧,反正是便宜货。」
看见她的反应,或许她挺顽固的呢。
「我知道了,真是的,那就这样做吧。」
「怎样做……?」
没拿伞的手贴在自己胸口。
随着一定节奏,掌心感受证明我还活着的震动,感受鼓动。但只有现在,我认为这证明的自我主张有点过于强烈。
鼓动打出强力节奏隔着制服也鲜明地传递出来,这是对现在的状况感到紧张。
「啊!」
右肩传来轻微触感,彼此肩膀互碰,漫长的沉默中偶尔可听见彼此的呼吸。
如此状况中,心跳加速、张皇失措下,我和水无濑同学也算边抵抗着雨势朝最近的车站走去,也就是俗称的「共撑一把小伞」。
「果然还是希望你撑伞就好,你的左肩都湿了。」
「彼此彼此,反而该是你用才对,这是你的伞啊,而且你应该也不喜欢两个人共撑一把伞吧。」
又开始了。刚刚也是,虽然她最后答应我两个人一起共撑的提议,但在争论该由谁拿伞这没有意义的话题时浪费不少时间。最后我拿出「我比你身高高,由我来拿伞才适合挡住雨势」这种名正言顺的理由才有结论,但她似乎还是不太能接受。高中男生让纤弱的女同学帮忙撑伞可没有面子耶。
「我才不介意那种事,我只是不喜欢因为我害你淋湿了……所以就当作为了我好,好不好?」
还真亏她能把「为了我好」说出口耶,要是做出这种事,我的罪恶感可无法原谅我。
水无濑同学跟她有礼的语气完全不同,是非常顽固的人。
「那么,为了不弄湿我的运动服,请你完全挤进伞下。」
「……你这句话好奸诈。」
既然如此,就让我反过来利用水无濑同学的罪恶感吧,所以我狠下心故意说出刁难她的话,而效果绝佳。
我就这样得意忘形地把伞往她的方向靠避免她淋湿,虽然她说「不可以,你靠太过来了」,但也只是说说并没有拒绝。
「第一天的高中生活感觉如何?」
回想起来,今天是水无濑同学第一天上高中。虽然现在这样普通对话,但我今天才第一次和她说话。第一次见面(正确来说昨天已经见过面就是了)就能如此轻松对话,或许可称我的壮举呢。这肯定是因为如方才提及的,我们感觉彼此有相似之处吧。
「大概因为每件事都很新鲜而有点不知所措,但很开心喔。因为我小学和国中都没能好好上学,好多我不知道的事情,完全不会腻呢。」
感觉这句话没有虚假,但她的声音带着些许悲伤。
「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去问班长水树同学喔,我想她应该会很乐意告诉你。」
「你不愿意告诉我吗……?」
「因为别和我往来比较好,别人也不会对你有好印象,你的高中生活才刚开始啊。」
「那是为什么?」
「因为我在班上很孤立,和我来往连你也会一起孤立。」
自己说出口也很刺耳,但这是事实。
「那我也一起孤立。」
「为什么会下这种结论。」
「因为我想要看你画的画……」
「这种小事,我们就坐旁边,随时都能看。所以你别孤立,去交朋友吧。」
「你才没资格对我这么说。」
有什么狠狠刺进我的心,但她说得很对,我无从反驳。
「我无所谓啦,我不是交不到朋友,而是不交朋友。」
我刻意加重「交不到」和「不交」的语气说道。
「说这种话的人,往往都是交不到朋友的人。」
水无濑同学对待我是否逐渐变得不留情起来了呢?因为她说话时没什么表情,这句话直接打进我毫无防备的心中。
「老实说,我不太想和他人往来。」
所以我试着说出真心话。
「我也懂那种心情,非常懂。但是,只说这种话也无法带来任何改变,若非如此,我想我应该也不会来上学。」
「嗯,或许确实如你所说。」
非得改变才行,这也是我心中一直有的想法。
「我向你保证。」
「保证什么?」
「保证,如果你想改变就会有好事发生,吧。」
「我可以问你这想法的根据是?」
「因为我鼓起勇气来上学,所以才会认识本宫同学,认识你了。」
「……」
看见水无濑同学说出这句话的平静表情,我顿时语塞。
「到车站了呢,你回家路上小心喔。」
不知不觉中抵达车站了。
「嗯?水无濑同学,你不搭电车?」
「不用,我不用搭。所以明天学校见,谢谢你借我运动服。」
水无濑同学朝我一鞠躬后,快步折回来时路。
「咦?」
我手拿着圆点花样的小伞呆愣在原地。
简单来说,住在学校附近的水无濑同学,为了让我在下雨天用伞而主动说要借我。但我不愿意接受她的好意,结果让她白走一趟和我一起走到车站。
不用说也知道,我一开始乖乖接受她的好意就好了。
「明天得道谢才行。」
我抬头看天空,雨势比方才减缓许多,雨势在入夜后会逐渐变强的气象预报似乎失准了。
我收起伞,做好走入挤沙丁鱼电车的觉悟,踏入车站。
回到家时雨已经停了。
位于极普通住宅区中的极普通独栋房,这就是我家。
但我感觉这个家非常空旷。
「我回来了。」
没人回应,家里空无一人这也是当然。
走过昏暗安静的走廊,走进起居室后打开灯。
放下肩上淋湿的书包,接着做每天的例行公事。烧浴室的热水,脱下衬衫,做简单但心意十足的晚餐。
做完每天例行公事后,在和室内佛龛前的坐垫上跪坐,摆上些许晚餐。我或许借着这些行为多少缓解独居的悲伤。
「妈妈,我回来了。」
我对着一张照片打招呼。
「对不起,今天晚了。今天发生很开心的事情喔,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晚了两个半月才第一次来上学的水无濑同学坐我旁边,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放学后一起画画了。但那很开心,而且水无濑同学画的画很棒……」
向过世的母亲报告近况,这也是我每天的例行公事之一。
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期是小学低年级,有完美的母亲、淘气的父亲,和血缘上算是我的堂妹,但因为家庭因素而被我们家收养,小我一岁的妹妹。我们是个四人家庭。
但正如「幸」与「辛」的字体所表,只要少了其中一个家人,幸福瞬间变为不幸。
我小学四年级的夏天,母亲因病过世,无法承受悲伤的父亲丢下我和妹妹离家,两年后成了失踪人口,在那之后,祖父母把妹妹接过去扶养。
祖父母原本也要把我一起接过去扶养,但我害怕面对母亲过世的现实,选择独自留在这个家里,而且还是整个国中三年。因为这个家中,还留下母亲,留下一家人的痕迹。
所以我独居,生活费靠着父亲留下的存款,现在还勉强能度日。
顺带一提,自从分别后我没见过父亲、妹妹,也没见过祖父母。
邻居似乎在背后说我是恶魔、瘟神之类的,母亲过世那时亲切对待我的人,现在不仅不会和我打招呼,甚至不愿意和我对上眼。
但我一句话也无法反驳。事实上,和我牵扯太深的每个人都遭逢了不幸。
为了起码别给他人添麻烦,所以我过着如非必要不会与他人往来的生活。
「那么,来吃晚餐吧。」
有独居经验的人应该可以理解,独处的时间一多,自言自语的情况自然而然也会多起来。
我起身走往厨房,把简单的味噌汤、加热白饭,和用冰箱里剩下的蔬菜和肉随便炒的菜各自盛盘,准备好自己的晚餐。我不会想费工夫替自己煮饭,只不过,会让自己有「光是懂自炊已经很好了」的想法。
「但话说回来,还真是漂亮又不可思议的画呢。」
喝了一口味噌汤,边想着味道有点淡耶,边对眼前的画吐露感想。
我和水无濑同学在警卫的提醒下,无可奈何开始准备回家时,虽然还没有画完,但交换彼此的画作当作纪念。我把画摆在眼前,独特的画让我看得很着迷。
和我只用黑白画出的画相反,水无濑同学的画十分鲜艳。只用彩色铅笔画出的画简直可谓美术品,她拥有只有她能画出的世界。
但是,也让我感到毛骨悚然。
我和水无濑同学今天画的画,是素描从教室看见的校园,但水无濑同学的画完全看不出来是我们学校的校园。
我如实画出遭黑暗天空降下的强烈雨势直击的校园,但她的画根本没有下雨。该是黑色的天空是一片呈现群青色到蔚蓝色渐层的蓝天,校园开满色彩丰富的花草,那看起来跟花田没两样。周遭住宅区透出的灯光让人感觉家庭温暖。以及,在这样的世界中降下淡淡闪耀的雪花。
那彷佛盛夏中的雪景,隆冬中的花田,一个难以用言语形容的世界。校园周遭的建筑物等东西都曾见过,所以可以明白是从学校看出去的景色。
不只画作,比起这个,看见即使恭维也无法说出的漂亮黑色景色后,能画出可谓幻想作品的她——虽然这说法不太好听,但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我,喜欢你的画。
水无濑同学的这句话闪过脑海。
画出色彩丰富画作的她,抱着怎样的心思说喜欢我无色的画呢?为什么说着要素描却实际上画出完全不同的画呢?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我想太多了吧。」
浴室通知热水烧好的「哔哔」声打断我的思绪。
总之现在以休息为优先,今天消磨太多精神了。我都不知道与人交流竟然如此累人,以前的我竟可以这样轻易做到这般高难度的事情吗?
但话说回来,这还是自从我开始独居之后,第一次对他人产生兴趣。
洗完澡后,回到自己二楼的房里写日记。这也是我的习惯之一,日记里夹着那天画的画。
我翻过五月、六月平淡无奇的日记,打开写着七月一日的页面,写下今天发生的事。班上的空位填满了,很伤脑筋不知该如何应付水树同学,以及水无濑同学的事。
写完日记后,把水无濑同学给我的画取代我自己的画夹进日记后阖起来。进入七月,我的日记终于能期望有颜色了,水无濑同学给我的颜色让我期待,我的日常是否也会因为她而色彩鲜艳起来。
放松的我打了个大哈欠,我没打算抵抗睡魔,动作流畅地钻进床铺闭上眼。
「得找一天把帽子还她才行。」
那是第一次见到水无濑同学时,她遗留下来的东西。如果找到好时机,到时就还给她吧。
睡魔在那之后也没有轻易饶过我,引领着我朝比浅眠世界更加深层的梦境前进。
我的一天就这样结束。
是无谓消耗每天的我的日常生活产生巨大变化的一天。
高中第一个七月,或许出现什么改变了,我有这种预感。
隔天,风平浪静地度过在学校里的一天。
水树同学偶尔会来找我说话,但昨天以为彼此志气相投的水无濑同学完全没有找我说话。我也没有特别要事,所以也没主动找她说话。真要说,只有早上把昨天借的伞还给她而已。
而我今天也没有画画,空位填满之后,我该拿来当模特儿的作画对象变成水无濑同学,但我觉得不经允许把他人当作模特儿不太好,虽然如此我也不打算请她当我的模特儿。
就这样懒懒散散地半机械式抄写板书,重复六次相同作业后不知不觉放学了。
因为今天没有画画,没特别理由在放学后留下来,所以我想着偶尔早一点回家,悠闲地做些费工夫的晚餐度过好了,便动手收拾准备回家。
「嗯嗯,得先决定要吃日式、西式还是中式料理。没办法煮需要花时间备料的东西……」
好久没有好好煮饭了,所以我特别用心决定菜色。
就在此时,左侧传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等等……」
「怎么了吗?」
「……」
我的问句没有得到回应,只有漫长沉默。在这段时间内,我们以外的同班同学陆陆续续走出教室,几乎每天都开心聊天留到很晚的女生好像也决定今天要早点回家。
随着时间过去,我脑海中,时间上允许我做的菜一道接一道消失。
「本宫同学、小月,掰掰。」
精神饱满朝我们道别的人,不用说也知道是水树同学。水无濑同学似乎和我同样不习惯他人主动搭话,顿时不知所措。我和水无濑同学同时做出相同动作,左右轻轻摆手回应水树同学的道别。
才不过几分钟,教室里只剩下我和水无濑同学两人。
又过了一会儿,水无濑同学开口:
「我好像在人多的地方会很不好意思说话……」
「啊啊,我也常常这样。」
同为平常独处时间长的人对彼此的想法产生共鸣,替此刻创造一个笑意。
水无濑同学已经透露出孤立气氛,最初受到类似转学生会有的待遇,不分男女都跑到她身边簇拥着她,但大概因为她反应冷淡,接近她的人也随着放学时刻接近逐渐减少。
她缺乏情绪加上异于常人的美貌,现在已经被男生说是「高岭之花」、「深闺千金」之类的,女生则嫉妒她空有美貌却冷淡。
我有看见位于校内阶级金字塔顶端的水树同学的团体来邀水无濑同学一起吃午餐,但她似乎郑重拒绝了。
「话说回来,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不是特别的要事……喊住你真的很不好意思。」
「无所谓,反正我回家也没事做,所以怎么了?」
「我很好奇你今天没有要画画吗,所以才会喊你。因为你说你平常放学后都会留下来画画,我很想要看。」
「原来是这件事,但我今天没有画画。正确来说是画不出来了。」
「那是为什么?」
「我作画的模特儿,是你那个到前天为止还是空位的座位。因为我觉得教室里有个空位很奇怪,肯定有什么意义,所以幻想坐在空位上的人画画。」
然后,你把这个空位填满了。我没有讽刺的意思,在心中如此低语。
「但是,我把空位填满,你的幻想变成现实所以画不出来了啊。」
「啊,是啊,就是这么一回事。」
水无濑同学莫名地敏锐。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金发、西方脸孔的女性是你喜欢的类型啊。」
「咦,不是!不是那样……」
水无濑同学说的是她那时带走的那张画吧,要这样说,那至今画出各式各样人物的我,我喜好的异性类型可会变成十分惊人呢。
「开玩笑的啦,呵呵。」
水无濑同学恶作剧般地笑了,虽然表情清淡,但她确实浮现出可称为笑容的表情。
水无濑同学果然是个与其年龄相符的女孩,为时虽晚但我理解了。
「但画不出来也很伤脑筋耶。」
「是呀,那是我的习惯,让我不知如何消磨在学校里的时间。像休息时间或无聊的上课时间之类的。」
「上课中要专心听课才行,但确实如此……今天经验之后我也感觉,孤单的校园生活好像有点无聊。」
「我觉得你的态度再更亲和一点,马上就能交到朋友喔。」
我说完后立刻发现自己失言了。
反言之,我在说她现在的态度很冷淡。
「没有没有,你才没资格对我这样说,因为你态度冷淡更甚于我啊。我无所谓,我是孤单的专家,专业人士。我孤单的资历肯定比你还要长喔。」
但她说着这种话,丝毫不在意我的失言。
真的为什么这样会交不到朋友呢?
「而且……」
「嗯?」
「而且我发现,比起和同龄的女生聊现在流行的连续剧,我更觉得即使沉默不语,和你一起画画更开心。」
「这种评价我承担不起,太过奖了。」
这是我老实的感想,虽然无法否认害臊难为情让我的态度变得生硬。
但我也相同,虽然我极力避免与他人往来,但老实说,昨天和水无濑同学共度的时间非常开心,我对于彼此稍微心意相通感到很舒服。
我对于向她敞开心胸没太大抗拒,也可说警戒心很低,但我也不清楚缘由。
「那你用多出的心思与时间画画吧?」
「但我不知道该画什么。」
「那还用说,跟之前相同,画你旁边的这个座位就好了啊。把我当作人物画的模特儿就可以了。」
「什么?」
「我说我希望你用画留下我的身影,你只要拿我取代你原本用想像画出来的人物来画画就好。」
「我懂你的意思,但真的可以吗?」
「我都这样说了当然可以,反而可以说是我希望你画……」
「我知道了,那我明天就试着拿你当模特儿画画看。」
「不行,现在就画。」
「现在?你认真吗?那又会跟昨天一样很晚才回家喔。」
「认真的认真的,今天没下雨不需要那么担心,就算下雨了也有你还给我的伞。」
水无濑同学拿出我早上还给她的伞给我看。
「我不是担心下雨耶……」
我的晚餐,确定不是寿司卷、不是香辣番茄酱笔管面、也不是麻婆豆腐,而是和昨天一样一如往常的晚餐了。
然后,也确定我得被挤成沙丁鱼的电车挤扁回家。
「但话说回来,你态度变得真随便,完全不客气了耶。」
我不禁苦笑。一开始还觉得她是很沉着的人,接着发现她有顽固的一面,在我如此想着时,她又偶尔让我瞧见清淡却也能称得上笑容的表情。
变得随和的速度无法想像我们才认识一天而已。
但她这样自然的表情似乎逐渐渗透入我的心,这种莫名打上心胸,貌似痛苦又貌似不自在的感觉在我胸口扩散开。
「呵呵,大概因为我在你身上感受到类似的东西吧?」
她还会像现在这样微笑,原来她也会这样笑啊,这让我不自觉看着迷了。
水无濑同学淡薄也确实的感情表现,让我的视线无意识追着她跑。察觉此事后,我发现胸中稍微带着热度。
「怎么了吗?我已经做好准备要当模特儿了喔。」
「我还没有答应耶。」
虽然嘴上如此说,我已经开始准备图画纸以及绘画用的铅笔。
「但我知道你一定愿意替我画。」
因为我想见到她开心的模样、笑容,开始做起作画的准备。我或许出乎意料地单纯呢。
「我知道了,那可以请你别特别意识到什么,放松看书吗?」
「只要看书就好了吗?嗯,我知道了。」
要她看书是我为了不让模特儿感到无聊的体贴,但或许我白担心了。水无濑同学似乎很想要看我画画的模样,但如此一来我会没办法专心,所以还是请她看书。
「画就请你期待成品,所以现在别在意我,请你看书。」
水无濑同学第二次回答「好」之后,终于进入故事世界中了。虽然我早有预感,她只是手拿着书就自成一幅画。接下来,这一幕会如字面所示成为一幅画就是了。
我们的绘画会就此展开。
她始终说着「原来当模特儿如此令人感到害臊啊……」但结束时看来已经乐在其中,我不到两小时便完成画作了。
虽只是用尝试的感觉简单画出的东西,但水无濑同学相当开心。
「原来我的头发是这种棕色啊。」
理所当然从我的黑白画作中看出颜色的水无濑同学说出这种感想。
「有哪里奇怪吗?」
「没这回事,还请安心。我只是在想,原来在你眼中,我的头发有这么漂亮啊,让我有点开心,觉得染成漂亮的棕色真是太好了……」
总觉得她说出令人超级害臊的话耶。
虽然完全不在意,但画在图上的人物,会毫不掩饰地表达出作画者怎么看待模特儿。这比起直接向对方说「你很美」还令人感到莫名害臊,虽然我也不曾说出这种话就是了。
「你最近才染发的吧?那你应该知道自己的头发染成什么颜色吧?」
「是这样说没错,但我看到这张画之后才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发色。」
「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她到底在说些什么呢?
自己眼中的东西,他人眼中的东西,即使相同物品也看起来不同。正因为如此,别人怎么看待自己的容貌才更重要,而她想知道看在我这外人眼中是什么模样吗?
如果是此含意,我画的画确实可说是完全的外人目光。但水无濑同学说出口的话,真的是在意这种事的意思吗?
「如何?棕发适合我吗?」
「嗯,很适合你喔。」
看见我画中的她自己的发色而感到满足了吧,她如此问我。
「虽然我也不讨厌白色的头发……但我果然还是想染成棕色。」
「为什么?因为遵守校规吗?」
这是我先前感到些许遗憾的事情。
我在水无濑同学第一天上学前,看见她的白银秀发,感觉那非常美。因为知道她当时的发色,所以看见她染成棕色来上学时感到有点遗憾,但同时也想着,果然是因为校规限制才染色的吧。
「那当然也是理由之一。」
「也是?所以还有其他理由啰?」
「是呀,年轻女生一头白发就连在国外也很少见,所以我才染发,我喜欢普通。」
「普通啊……」
「嗯,我喜欢普通,喜欢理所当然。」
「……」
「不只发色,我希望我这个人,我的日常,所有一切都很普通。」
「听你这样说,感觉好像你很异常一样。」
「是、不普通。」
「……」
「就因为这样,我想要追求理所当然的幸福。」
「理所当然的幸福是?」
「一开始受到双亲悉心教养,然后理解自己这个存在。接着去上学,在学校理解他人,可以的话想要交朋友。接下来,懂事后可能会有点不孝,还可能有叛逆期让父母伤脑筋……但是偶尔也会理解父母很重要。」
她如此说着,感觉眼睛看着遥远某处。
但接下来微微低头,有点害臊地继续说:
「在这样的过程中,知道和先前不同的『特别的喜欢』,可能还会坠入情网,被自己的感情耍得团团转,对这种事情一下开心一下难过的……这就是我认为的理所当然的幸福。我所没有的,理所当然的幸福。」
「……」
我也曾有段时期希望走上这种道路。
但不知何时已经下意识放弃了。
「和大多数不同很恐怖,全得自己摸索,不实际去做就不知道结果。无法预料未来的日常很恐怖,所以一直原地踏步……」
我仍只是原地踏步,自行舍弃希望与可能性选择独处。
光回想起来,现在仍感到心脏被狠狠捏紧的痛苦。
「所以,我想要理所当然,想要理所当然的幸福,我曾这样希望。」
「为什么是过去式?」
「呵呵,是为什么呢?」
「我理解你向往理所当然的心情,但我只是向往也不清楚该怎么办,所以希望你告诉我。」
如果水无濑同学知道这个愿望的答案,或许我不需要背对我一度放弃的事情,所以无论如何都想要知道。
「你还记得我之前说过的话吗……?只要想改变就会有好事发生。」
这句话我仍记忆犹新。
水无濑同学第一天上学那天,在回家路上说过的话。
想要改变,想要改变什么事情,所以鼓起勇气来上学的水无濑同学说出口的话。
而我也问了这句话有何根据。
根据就是——
——因为我鼓起勇气来上学,所以才会认识本宫同学,认识你了。
我这个存在。
水无濑同学,似乎把认识我当成好事看待。
而我,至少不会想起以前对理所当然的憧憬,喜欢着现在和水无濑同学认识之后的日常。
我视线转向替我的日常带来变化的她身上,彷佛看穿我的心思,她的视线也看着我,我们俩对上眼。
我怎样都无法与她交错视线,立刻别开眼睛。
差点碰触水无濑同学的真心,我感到有点尴尬,只能强硬地转换话题。帮了无言以对的我一把的,是闯入视野中水无濑同学的彩色铅笔。
「那个……但话说回来,我看你总是带着那个彩色铅笔耶。」
「嗯,这就像我的护身符一样。」
大概是我不知该把情绪往哪摆的样子很好笑,水无濑同学捂着嘴角微笑,但也老实回答我的问题。
只不过,她的回答太出乎我意料之外,也就自然而然成功切换了话题。
「护身符?」
「对,护身符。这是我第一次接触的绘画用品,虽然只是随处可见的市售彩色铅笔。当时的我任性要求买下的东西,从那之后就没办法放手了。」
水无濑同学很是怀念地一句接一句说:
「当然啦,彩色铅笔本身只要使用就会减少,等到用完后就买相同的东西补进这个笔盒中就是了。」
「是这么重要的东西啊。」
老旧的彩色铅笔笔盒上有无数的伤痕,原本应该画在笔盒上的彩虹插画已经几乎看不见,这也是长年使用的绝佳证据。
「我觉得,很重要,肯定,因为只要离开身边就会感到不安,我连晚上都要抱着睡觉,这种事很不普通对吧。」
借由对什么事物执着来得到安心感,可以用世界知名漫画的登场人物手上的「奈勒斯的毛毯※」来说。
编注:奈勒斯•潘贝鲁特(Linus van Pelt)是美国漫画作品《花生》中的一个角色,他很喜欢拖着蓝色毛毯四处走。「奈勒斯的毛毯」一词因漫画流行,安全毯(Security Blanket)一词也被广泛传开。
我觉得每个人都有这种东西,为了得到安心感而执着于什么事物只是小事,至少,为了得到安心而执着什么事物,肯定绝非坏事。
「一点也不奇怪,每个人都有这种『毛毯』啊,因为我也一样。」
我对母亲佛龛说话的习惯,就类似「奈勒斯的毛毯」,只是水无濑同学的是彩色铅笔而已。
「就是、说呀……你自己一个人住也很不安吧,我们果然一样。」
她悲伤地笑了。
虽然她说我们一样,但有点不同。
我觉得水无濑同学比我感到更加不安。
当然,彼此都是独居,对这种生活也感到不安吧。但现在所说的不安不是如此武断的东西。
如果将对「奈勒斯的毛毯」的执着,换算成那个人不安的比例来思考,水无濑同学总是把彩色铅笔带在身上,连睡觉也不愿放开,她的不安应该难以计数。
冀望着理所当然,水无濑同学到底遭遇了怎样的逆境呢?
对物品执着到这种程度,真要说起来一点也不普通。
既然如此,肯定有让她如此执着的原因。
水无濑同学,你到底承受着怎样的不安呢?
你怀抱着什么?思考着什么?看着什么活在当下呢?
「水无濑同学,你……」
——当当当当。
你为什么露出那种表情?我说出这句话的声音,被掩盖在通知最后离校时间的钟声中消失不见。
「本宫同学,差不多该回家了。」
水无濑同学用平静的表情遮掩她刚刚的无泪哭脸,演绎出若无其事。
她似乎不想要给我追根究柢的机会。
「……说得也是,我们回家吧。」
虽然还没认识多久,但水无濑同学这段时间偶尔露出的悲伤表情让我很在意。
回避与他人往来的我,竟然主动在意他人且感到烦恼。水无濑同学以前曾经说过希望我可以成为理解她的人,或许我也对她有所期待吧。
但我认为我们两人共处的时间,彼此交心的程度,都还不够深入到我有资格干涉她所面临的什么问题,所以我不想勉强改变安稳且充实的现在,想要享受这般和睦的日子。
我看向正在做回家准备的水无濑同学,只见她正在收拾刚刚提到的彩色铅笔。仔细一看,每枝彩色铅笔上贴着「蓝色」、「红色」等,载明每枝铅笔颜色的标签。彷佛幼稚园小朋友用的彩色铅笔,她说这是她从小用的彩色铅笔,或许是为了不忘记第一次拿在手上的喜悦,所以直接重现以往的模样吧。
「云层开始挡住夕阳了,可能会下雨喔。」
「真的耶,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得快点才行。」
确认水无濑同学准备好之后,我站起身把书包背上右肩。
「走吧,在下雨之前回家。」
「嗯。」
我们俩与昨天相同并肩回家,这变成理所当然的事情让我感到很开心。另一方面,对「我这种人真的可以感觉幸福吗?」感到罪恶感与不安也是事实。
那天最后没有下雨。
隔天以及再隔一天也没下雨,梅雨季相当早地结束了。
接下来是蝉声响起的季节,向日葵抬头看天空,反之人类因为炎热而低头,这种季节即将到来。此外,「暑假」这对我来说不知该如何消磨时间的长假也迫在眉睫了。
我和水无濑同学屡次举办绘画会,把她的身影留在画上。水树同学偶尔也会好奇跑来参加,那时我就会画她们两人。每次举办,我以为与我无缘的「回忆」就会以画作的形式在我手边增加。与此同时,我身边的笑容也变多了。
上课中,不理老师讲课一迳画画的我,被老师点名而惊慌失措,水无濑同学看见我这样噗哧一笑。
休息时间,我们用非惯用手画彼此的肖像画,看着差劲透顶的画一起大笑。
放学后,一起专注沉浸在绘画会中,过了最后离校时间也完全不打算回家,向井老师追过来教训我们,我们接着拼命逃跑边笑着说「还真是青春呢」。
我终于找到得以欢笑之处的高中第一个七月,也这样过了一半。
暑假前五天,我们在暑假之前过着相对平稳的日子。
在这之前有期末考,考试结果惨不忍睹。不念书只顾着画画的我,有义务参加暑假期间举办的暑修。
水无濑同学则是说到在知道考试结果之前,因为七月之前没来上学,所以得要补七月之前的课程。
不管怎样,我在暑假期间也能见到水无濑同学,一想到这样一来又会举办绘画会了吧,这让我一反常态地感到喜悦。
四天后即将放暑假的七月十五日,这天是考试过后,久违迎接我唯一喜欢的美术课的一天。
负责美术的向井老师基本上很自由,课程相当轻松,因此美术课很受学生欢迎,加上已经考完期末考,大家都心浮气躁。
「本宫同学要画什么?」
「嗯~该怎么办呢?水树同学已经决定好要画什么了吗?」
今天美术课的题目是「一学期的集大成,请把入学后到现在,在学校里留下最深印象的事情画出来」,附注解释,还有个得用颜料作画的限制。
看见几个同学在上课中还跑出教室,看来可以自由活动,还真是无比自由的一堂课呢。
「我会画我们教室吧,我觉得感情最深的地方果然还是教室。」
「这样啊,这么说也是,要画留下印象的事情,我几乎整个学期都待在教室里,我也画教室吧。虽然这样说,只是和平常一样画从教室看出去的景色而已啦。」
说完后,我看着刚上课时发下来的图画纸,想像即将动笔的画作完成图。
看了左侧,水无濑同学似乎无法决定要画什么。
「小月要画什么?」
真不愧为班长,看到有困难的人立刻伸出援手。
「这个嘛……那我想要画水树同学和本宫同学聊天的样子,因为我一直看着你们两人,可以吗?」
「啊,嗯!我知道了!」
可是我搞不太懂耶。
但我好像也十分习惯和水树同学说话了,现在要我和水树同学说话,我也不会再感到不知所措。
水树同学爽快回应之后,立刻开始丢出各种话题来要和我闲聊。
我们彷佛连结三角形的顶角般看着彼此画画,我一如往常以窗边景色为背景看着水无濑同学的方向画画,水无濑同学看着和我对话的水树同学画画,水树同学说着要画教室也回应水无濑同学的要求和我对话,所以自然看着我的方向画画。
三个人连成一圈看着彼此画画的模样,看在他人眼中肯定很奇妙。
「小月,可以借我绿色颜料吗?我这盒颜料里缺了好几个颜色。」
我们借用学校的颜料作画,但学校的用品果然不齐全,也有缺色。
「啊,嗯,请用。」
「小月,这是红色啦!拿错了拿错了。」
水树同学苦笑指正水无濑同学的错误。
「啊,对不起……我可能还没睡醒吧。」
水无濑同学揉揉眼睛,把整盒颜料拿给水树同学。
「谢谢!但小月的颜料里面也没绿色啊!那本宫同学可以借我吗?我和小月一起用。」
水树同学的说法只能用一句「丝毫不打算考虑我」来形容,而我这个人最终什么也不能说,只好乖乖奉上。
「你要用的时候再说喔。」
「啊啊,我知道了。」
水无濑同学真温柔。
但话说回来,我要是用颜料就没办法画好,所以她们拿去用也没问题。虽然没照规定来,但我这次也打算只用铅笔画画。决定好之后,大概是心理作用吧,感觉作画速度也变快了。
就这样,我们用尽整堂美术课时间完成三人各有特色的画作。
我只用铅笔完成一张黑白画,水无濑同学的画一如往常天才般色彩丰富,而水树同学的画,正如她看见我画中颜色时我所推测的,充满才华富有个性且独特。
交画时我们看了彼此的画,让人不禁感觉这三张画彷佛可以互相串联,更可说三张画相连之后会成为一张完整的画。
我们看见相连的画后自然笑了,彷佛如实呈现画中的我们形成三角形,看着彼此互相欢笑的模样。
我之后才听说,不清楚我们有交流的大多数同班同学,看见我们一起欢笑的模样都吓了一大跳。
平常缺乏表情的水无濑同学对着我笑,身为班上风云人物的水树同学熟稔地和在班上一直孤立的我说话,因为被大家看见这一幕,剩下的三天学校生活中,充满嫉妒与欣羡的视线从四面八方朝我投射。对我来说,教室成为如坐针毡的空间了。
「本宫、水无濑和苍井,今天放学后来美术教室一趟。」
入学以来第一次被老师传唤,而说起美术教室,那几乎跟向井老师专属的教职员室没两样。
「老师,我今天有事没办法留下来,不可以改天吗?」
「那你明天早上来教职员室。」
「什么,我不喜欢去教职员室耶。」
「干嘛,别担心啦,不是要对你说教。」
我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感觉除了我和水无濑同学之外还混了另一个名字,苍井是?
「本宫同学,老师为什么要找我们去啊?」
水无濑同学大概现在仍对在人群中说话感到害羞,她单手遮在我的耳朵旁对我说悄悄话。
我好想大叫「别这样做」,因为这种举动更醒目啊,男生们的视线刺得我好痛。
「是为什么呢,因为我们三个人画了很相似的画?比起这个,苍井是……」
「就是这样,不好意思,今天放学后你们两个自己去美术教室喔。」
双手合十对着我眨眼的水树……苍井同学站在我面前。
「那个,水树同学的姓氏是苍井吗?」
「啊哈哈,被你发现了啊。虽然现在才说也太晚,我的全名是苍井水树。」
我知道我的脸逐渐染红,我一直用名字,而不是姓氏喊班上的女同学啊!
「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啊,我一直用名字……」
「因为我之前想要自我介绍时,你直接叫我水树同学了嘛,所以我就想,将错就错应该很有趣。」
我感觉班上男生的视线很凶恶,他们大概十分羡慕我用名字喊水树同学,不对,是苍井同学,这让我重新体认她有多受欢迎。
「什么有趣,只是单纯欺负我吧。」
「你觉得是欺负你吗?但我实际上很开心耶~」
「就是欺负我,我现在羞得想要立刻逃跑。」
「彼此彼此啦,你一开始开口就喊我的名字也让我非常害羞耶。」
「啊,哎呀,那真对不起。」
关于这件事确实错在我,如果我有专心听课,至少会听见老师用姓氏喊她,因为她可是班长啊。
「还是说,你很讨厌用名字喊我吗?」
「并没有讨厌啦……」
男生们的视线越变越锐利,感觉光视线就要把我射成蜂窝了。
「这样啊,你这么讨厌啊。」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啦,这种时候先看开的先赢。
「完全,一丁点也没有,丝毫没有任何厌恶。现在想起来反而觉得像是奖励,可以用名字喊你真开心耶。这样可以了吗,苍井同学。」
「水树。」
「……水树同学。」
啊啊,男生们的视线又更刺人了,班上同学射穿我制服的视线,感觉已经实际造就出物理性影响。
「算了,好吧,就这样原谅你了。」
结果,今后如果我不用名字喊她,这位班长似乎就不愿意原谅我。如果我没发现就不会感到害羞,也不必要在意男生们的眼光了啊。
「呵呵,本宫同学还真惨。」
「是啊,超级无敌凄惨。」
我耸耸肩,夸示我有多惨。
现在只有水无濑同学的温暖视线是我唯一的救赎。
「呃,该不会连『水无濑』也是名不是姓吧?」
「是姓氏啦,我的全名是水无濑月,发音念YUE的月。」
水无濑同学带着戏弄语气说道。
除此之外,也特别强调自己的名字。
好不容易来到放学后。
刚刚那件事让大家发现我和水树同学熟稔,不仅如此还立刻传出「我和她的关系亲密到能用名字喊她」这样夸大的谣言。
因为这样,我一整天深陷在恐惧同性视线的惨况中。
到底要多受欢迎才会令人感受到这等嫉妒与恐惧呢?她无底洞的受欢迎程度已经成为我最大的恐惧。
「太受欢迎也让人苦恼耶。」
而且水树同学也很过分,她明明知道其他男生看我不顺眼,还比平常更常来找我,这应该就是名副其实想欺负我吧。
「辛苦你了。」
「水无濑同学谢谢你,这是我近来最疲惫的一天。」
我苦笑着吐苦水,但尽量听起来不像在抱怨。
「辛苦了辛苦了,让我替你揉揉肩膀吧。」
「今天的水无濑同学特别温柔呢。」
「我平常就很温柔呀。」
「啊啊,这么说也是。」
「你这边不吐槽一下我会很伤脑筋耶……」
「哈哈,抱歉抱歉。」
一个气息缓缓朝我背后靠近。
「总觉得今天是想要温柔对待你的一天。」
水无濑同学说着把双手摆在我的肩上,接着使力。
「只是总觉得,没其他意思,单纯的自我满足。」
「自我满足啊,即使如此我也很开心。」
「不是为了让你开心而这么做……只是单纯自我满足,你可别有奇怪误会喔。」
「不会不会,但我真的很开心。」
压力以一定节奏在我肩膀上或轻或重地施压。
这按摩虽然称不上技巧好,但最重要的是,小手碰触我肩膀的温暖抚慰了我的心。
「我认识你之后有了很大的改变。」
水无濑同学突然这样说。
确实就连我也看得出来,水无濑同学的表情日益增多,我觉得这是很好的倾向。
「我也一样。」
「那是正面意义吗?」
「当然。」
「那就好……」
「你呢?」
「我,两种都有吧。」
「两种……?」
我带给她什么不好的影响了吗?
看着水无濑同学最近的表情,我还以为我和她建立起不错的关系耶。
「嗯,我认识你之后,感觉原本灰色的每一天逐渐染上色彩。」
水无濑同学说了「但是」之后,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
「最近我一个人在家时,会突然感到很寂寞,先前明明不会这样。」
「……」
「这肯定是你的错。」
她这句话的语气虚弱,我受到这声音吸引抬头看向背后的水无濑同学。
「啊——你不可以转过来看。」
和她无比神伤的声音相反,那是张淡淡微笑的脸孔。
「水无濑同学,你说谎了吧?」
害我很想要控诉「我这不是白担心了吗」。
「没有,我没有说谎喔。」
「咦?」
「嗯,但为了让你伤脑筋才说出口也是真的。」
水无濑同学说完后,再次露出愉悦的淡淡浅笑。
她的掌心很温暖,比起按摩,这份温暖更让我感到舒心。
我的心彷佛与她手心的温暖同步变得平静。
「差不多得去美术教室了。」
水无濑同学不知何时放开手,开始做准备。
虽然我很不舍这段时光,但确实差不多该去美术教室了,要不然会让老师等太久。
「说得也是。」
我也把东西塞进书包,今天似乎不会举办绘画会。
「那我们走吧。」
水无濑同学紧紧跟在我身边走。以前到科任教室上课时,水无濑同学曾不知何时失去踪影。我之前就发现,她会在学校里迷路,或搞错颜料颜色等等的,看起来似乎少根筋。
「你可别突然跑不见喔……」
她现在彷佛被我驯养的小动物般跟在我后面,让人不禁莞尔。
抵达美术教室的我们,朝比其他教室老旧的门轻敲,但没听见那个把我们找来而带有压力的女性声音。
「我们进教室里等吧。」
「嗯。」
我照例拿出备份钥匙打开上锁的门走进教室。
熟悉的油画颜料气味果然让我的心平静下来,对也是靠着画画长大的水无濑同学也相同,从水无濑同学动鼻嗅闻的脸上我看到怀念的表情。
「该怎么说呢,还真是凌乱耶……」
这是水无濑同学的第一个感想,这里仍旧是个物品散乱无处可站的教室。
「你第一次来美术教室?」
「嗯,第一次来。之前虽然很好奇,也想着起码要来一次,但我一想到我自己没办法走到就……」
就当作没听见她音量变小的最后一句话好了。
「确实是没机会用到这间教室。」
「但话说回来,为什么身为学生的你会有美术教室的钥匙啊?」
「啊啊,因为我常常用美术教室,向井老师为了让我不用每次都去找她借钥匙,就把备份钥匙交给我了。」
「原来如此,单纯因为借你钥匙很麻烦啊。」
「大概是这么回事吧。」
向井老师只要安静不动,就给人漂亮成熟女性的感觉耶……
「老师怎么还不来呀……」
「明明是老师找我们来的,她该不会回家了吧。」
「向井老师有时很随便,该不会真的……」
「那就伤脑筋了,但总之先等等看吧。」
十分钟之后。
「还没来耶。」
「是啊,还没来。」
二十分钟之后。
「她是把我们找来这间美术教室没错吧……?」
「应该没错,但我开始没自信了……」
三十分钟之后。
「……」
「……」
一小时后。
「……我们差不多该回家了。」
窗外一片黑暗。
「浪费了一小时耶,早知道就把时间拿来画画了。」
美术教室挂钟上的短针已经跨入一整圈的后半了。
接着,就在我们拿起书包准备要回家时。
——喀嚓。
感觉听到很不祥的声音。
水无濑同学碰触传来声响的教室门,不知为何语气兴奋地说:
「本宫同学本宫同学,门打不开耶!」
「这样啊,门打不开啊。」
真的,正如水无濑同学所说,眼前的门紧紧关上。
不管推或拉甚至敲打,门一点动静也没有。
美术教室的门内侧没有钥匙孔,现在的我们,正如字面所示「走投无路」。
发现事情严重性的我,摸索着其他方法试图打破现状,但什么也想不到。
这样下去,我会和水无濑同学在密室中迎接早晨,这很不妙。
身为高中男生的我最为畏惧这件事情。
被关在学校教室里,就这样度过一夜,会引起骚动的事情有很多,但这之中让我感到最着急的理由,果然是「和异性共度一宿」这件事,而且地点在学校,更让人感到无以言喻的糟糕。
我怀抱些微希望试着敲门发出巨大声响,喊出声求救,但只是徒劳无功。
「感觉你好像很焦急,有什么得快点回家的事情吗?」
「不,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我不是对无法回家,而是对现在的状况感到焦急。
「那就这样也没关系,我甚至因为有了不必回家的理由而感到开心呢。」
「但你应该不想要和我共度一晚吧,一起找可以快点离开的方法吧。」
「没关系……比独处还要更好。」
但我有关系,得快点离开这里才行。
但当我想展开行动时,水无濑同学拉住我的衣角阻止我。
「所以说!你什么也不必做,现在先维持这个样子……拜托你。」
水无濑同学拉着我的衣角低头如此说道。
我没办法碰触,也没办法甩开眼前看起来无比不安的她,只能在美术教室里的木制长椅上坐下。
水无濑同学跟着我一起坐下,但坐在我身边的她什么也没做,只是低着头保持沉默。
月光射入没有丝毫灯光的美术教室里,只有这份光亮淡淡照亮我们两人的空间。
「好,如果不回家就来画画吧。」
「咦,可以吗……?」
「可以啦,反正回家也无事可做。」
「……谢谢你。」
「那么,我们要画什么呢,难得碰到晚上,那来画月亮吧。」
「月亮……?」
「而且我想要画两个月亮。」
「你在说什么啊?你看,月亮只有一个耶。」
她说着,手指窗外明亮的满月。
「不,有两个,就在我面前。」
「啊啊,你的说法那么奇怪我听不懂啦,而且发音也不一样。」
虽然嘴上抱怨,但水无濑同学笑咪咪的。
「如果是这样,那我该做什么才好?」
「这个嘛,那可以请你把手放在窗台上,眺望月亮吗?」
我说完后,水无濑同学起身移动到我面前。
打开窗户,单手放在窗台上眺望夜空,她的姿势正如我想像。
经过几次绘画会之后,水无濑同学当起模特儿来也有模有样,真不愧有副美貌,有模有样之后都看得我紧张起来。
「这种感觉可以吗?」
「可以,谢谢你,如果你站累了要说喔。」
「嗯,我知道了。」
这个回答是夜晚绘画会开始的暗号。
开始作画之后,沉默再度造访,偶尔传来的虫鸣让人感受到夏季。
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的夜风很舒服,我们两人独处的教室被包围在平静的空间中。
在月光闪耀,如此安静的夜晚,让人想要边听古典乐边画画。我想只是听古典乐,就有提升专注力的效果。
我边在脑内播放适合月夜的沉稳古典乐,听觉捕捉夜风与虫鸣声。协调的各种声音,有异于平常的趣味,让我感觉很棒。
但当我还在打草稿时,因为过分舒适放松心情的我,看见她不经意闯入我视野中的侧脸,感到一阵射穿心胸的痛楚。
大概发现我的视线有所不同,水无濑同学转过头来看我。
「怎么了吗?」
「没、没事,没有什么。」
虽然嘴上这样说,但我心胸痛楚只是不停增加。
与刚才感受的舒适正相反,那是种压迫胸口般的痛楚。
我知道理由。
她在和煦夜风吹拂下的凛然侧脸,让我感觉虚幻。
那是我还不愿与他人往来时,第一次见到水无濑同学时的感受。
想起来了,想起和你,和水无濑同学邂逅的那天。
六月最后一天,我遇见了水无濑同学,偶然撞见正在教室里落泪的她。
那时水无濑同学的氛围,和现在眼前看着夜空的她身上的氛围极为相似。
在月光照射下,水无濑同学的头发如那天见到的梦幻少女般透亮,彷佛吸收月光后闪闪发亮。眼前的水无濑同学明明是一头棕发,但只有现在看起来闪耀白光。
非常,美。
让我陷入宛如回到那天的错觉。不同处只有地点变成美术教室,以及照射的不是夕阳光辉而是月光吧。
「本宫同学,你看起来真的很不舒服耶,没事吧……?」
「没事,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真的吗?你真的有什么事要马上说喔。」
「嗯,谢谢你。」
水无濑同学担心我的表情,和那天流泪的少女交叠。
——我现在才发现。
水无濑同学最近表情变得柔和了,但从当时的面无表情难以想像,难以想像她会哭泣。
平时连笑容也几乎很难瞧见的她竟会泪流不止,肯定有什么特别因素。
水无濑同学看着我的画落泪。
但为什么看着我的画哭了呢?我认为这需要思考。
虽然认识她之后还没过多久,但我应该比其他人与她共度了更长的时间。因为彼此都是孤单一人,理解较深,多少也彼此敞开心胸了。
虽然共处的时间还太短暂,不足以得知她的问题;但我同时感到不安,如果不知晓问题不靠近她,她就会从我面前消失,她给我如此虚幻的感觉。
所以我,只为了安自己的心而追究她的内心。
因为我还想要和你在一起呀。
我没停下舞动铅笔的手,潜入记忆深海中。
我相信,答案就在我们至今共度的时间中。
第一次见到水无濑同学那天,看着我的画哭泣的她留言写下「我,喜欢你的画」,这是她第一句话,这句话开启我和她这段很难说是朋友的奇妙关系。
从这里推测,应该无庸置疑我的画中有什么意义。
我目前和水无濑同学共处时,与画有关且让我在意的事情,是什么事情呢?
首先,我回想起水无濑同学第一次看见我的画时的感想。她理所当然地从我的画中看见色彩,当时,她是这么说:
——这张画中的女性有头金发,背景是晴朗无云的蓝天,她的金发看起来闪闪发光。看见你的画能有这种感受让我很开心。
这是她第一次说出的感想,并非单纯夸赞画很漂亮,或同为绘画者纠正我哪里可以改善。
只是一迳地对她可以从画中看到色彩感到喜悦。
在那之后,水无濑同学偶尔也会表现出深具含意的言行。当时的我没想要深究也没多加思索,但如果那是水无濑同学发出的讯息,那我就不得不思考。
接下来令我在意的,并非交换日记而是交换画作时她的画。我们彼此素描滂沱大雨中的校园,但水无濑同学给我的画上面没有下雨,而是画出充满幻想与艺术性的校园。如果口不择言直说,那是张美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画。会画出那种画肯定也有理由。因为她今天在美术课上画的画,也是使用大幅脱离现实的色彩来作画。那张画已经不是素描,再怎么说都不可能随意画课堂作业吧。
肯定有让她只能画出这种画的原因。
绘画会现正平安顺利进行中,但这个绘画会第一次举办时,她的身影第一次成为画作模特儿收于图画中,模特儿本人的她看到画后说出口的话也让我挂意。
——我看到这张画之后才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发色。
这样一句话。我第一次见到水无濑同学时,她有一头白发,但她为了上学而遵循校规染成棕色。接着,她说她透过我的画第一次看见染色后的发色。当时的我把这句话的意思解读得太难,实际上没有太深刻的意思,反而可说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思索至此,她落泪的理由,这答案已经在我脑海中逐渐成形。
话说回来,只要深思一次,我想应该可以立刻得到这个结论。只是这答案远离我们的日常太远,不会想到而已,因为和理所当然背道而驰。
她看见我的画落泪的理由。其理由最大的线索,就是「看见我的画之后落泪」。
水无濑同学给我「你可以成为理解我的人」这奇怪的评价,其真意也全都起因于我这可以从黑白中看见颜色的奇妙画作吧。
而水无濑同学也期待作画者的我,可以发现她的秘密。
所以才会转个弯说我能理解她,其中包含着「希望能发现我的秘密」的意思。
她看见我的画之后感动落泪应该是不争的事实,但那份感动肯定与普通感动的向量不同。
水无濑同学拿她的画技轻易能画出我这种程度的画,只不过,她看中的不是我的画技,而是颜色。
我的画虽然是黑白画,但有「有些人看得出色彩」的特征,只有这点,即便水无濑同学也无法重现。
而她因为从黑白画中看见颜色而感动,感动到甚至落泪。
她之所以如此感动的理由……
——她的视野中,她的世界,没有颜色。
我如此认为。也只能如此认为。
这只是我的猜测,不开口问当事者便无法得知正确与否。
但我如此猜想后再次试着挖掘记忆,水无濑同学那些富含深意的言行也得到了解释。
——这张画中的女性有头金发,背景是晴朗无云的蓝天,她的金发看起来闪闪发光。看见你的画能有这种感受让我很开心。
这句话也有了确实的说明。
连水无濑同学给我的那张校园素描,画画当时正值恶劣气候的傍晚时分,整体昏暗,假设她的视野中没有颜色,那可推断在她眼中几乎一片黑暗。接着她依赖街灯等东西画出素描对象的街景原型,接下来自由自在地画出她想画的世界。那张画正是她费尽心思画出来的素描。
——我看到这张画之后才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发色。
如果她只能透过我的画看见颜色,那么把这句话照字面解释应该没错。
接着,水无濑同学如「奈勒斯的毛毯」般随身携带的彩色铅笔,每枝彩色铅笔上都贴着颜色标签,可推测单纯为了区别每枝铅笔的颜色而贴标签。
今天美术课时也发生感到不对劲的事,但关于这件事,即使不深入思考也会感到疑问。
那就是跟学校借的颜料颜色不够,水树同学想向水无濑同学借颜料时的事情。
水树同学想向水无濑同学借绿色颜料,但水无濑同学拿红色给她,不可能错认的绿色和红色。但这次用的颜料上面没写上区别颜色的文字,所以这两个颜料在水无濑同学的视线中应该是相同颜色,因此她才会搞错,不是她还没睡醒。
假设这世上所有颜色同时逐渐失去色素,如此一来,颜色会慢慢变淡,越来越接近白色,接着同时变成白色的颜色,也可说为拥有完全相同浓度的颜色。
从只靠颜色浓淡区分的黑白世界来看,这些相同浓度的颜色看起来都是同一个颜色。
而市售颜料中的颜色,颜色的浓度固定。如果是黄色和蓝色相比,颜色浓淡之类的一目了然,但如果将其换成黄色和水蓝色、红色和蓝色并关注其浓度,哪个色浓哪个色淡便无法一言以蔽之。
这类浓淡相近的颜色,看起来全都会像同一个颜色。
她一直活在这样没有色彩的世界中。
这就是我所推导出的,水无濑同学落泪的答案。
当我的意识浮上记忆海面时,我手边以月亮为模特儿的画作已经完成。
开始作画后已经过了两小时,水无濑同学在这段时间一直维持相同姿势站着。
这段时间内,她想着什么呢?
看着高挂空中,纯白也闪耀美丽光辉的月亮,她想着什么呢?
我带着确信拿起画好的画,朝水无濑同学身边走过去。
一直眺望夜景的水无濑同学发现我站起身,转过头来看我。
「今天的月亮真的好美。」
窗外,绚烂的满月馈赠光亮给夜晚的城市。
那是漂亮的满月。
「嗯,是啊……」
水无濑同学的回应有气无力且冷淡。
但我已经预料到有这种回应。
「不,你在说谎,你的回答是谎言。」
「什么……」
水无濑同学彷佛被戳中痛处,看着我的视线透露出讶异。
「你其实根本不觉得满月很美对吧?不仅如此,你应该对这世界的所有景色都不感到美才对。」
「你说什么……」
「这是因为你的眼睛,看不见月亮光辉……看不见颜色。」
「……」
我把她的沉默解释成默认继续说下去:
「我不清楚详情,我也没打算问你。但我发现了,发现你身上的不对劲,发现对你的画感觉不对劲的真相了。」
我停下一拍后又继续说:
「我很崇拜你画的画,和我的画不同,巧妙运用颜色完成色彩丰富的画,那让我好羡慕。但你没有好好画出你自己的画,乍看之下色彩鲜艳,但随处可见奇怪颜色。像蓝色的植物或黄色的天空。我原本以为那是你独特的画风,但不是那样……我想看你真正画出来的画,如果你先前都在看不见颜色的世界中画画,那我想看你在看得见颜色的状态下画出来的画。」
我理解我在自说自话,但这就是我的答案。
我想和水无濑同学在一起的这份心情的答案。
我想要看她真正的画,所以现在仍期望和她在一起。
因为想看更多她的画,因为今后也想继续看下去。
「你可能会想,如果能做到就不用那么辛苦了。可能付出诸多努力后仍然束手无策,或许没办法依赖任何人只能独自烦恼。」
我穿插一个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慎重地将我最想要传达的事情化作言语:
「既然如此,我来替你的世界上色。如果你愿意,可以请你倚赖我吗?」
如同水无濑同学替我空虚的日常添上色彩。
因为这是我能做到的事情,因为是只有我能做的事情。
「如果是我的画,你就能看见颜色,对吧?」
水无濑同学现在仍呆呆抬头看着我,但听完我说的话之后,一道泪光滑过她的脸颊。
「水无濑同学。」
我努力用最温柔的声音呼喊眼前少女的名字。
水无濑同学听到她的名字回过神,身体轻颤把焦点聚集在我身上。
「我画好画了,你要看吗?」
水无濑同学流着泪点点头,从我手上接过画。
「如何呢?」
水无濑同学一语不发,只是注视我的画的眼中不停冒出泪水。
滑落的每一滴泪珠,都如同夜空中流逝的星光般闪耀光辉。
在那之后,她的泪水无止尽地不停流出。
「今天的月亮很美吧。」
「……嗯,非常美。」
她带着哭腔如此说。
接着,泪流不止的脸庞转向我,用她平常淡薄的表情,但比任何人都幸福地破涕而笑。
这张哭脸,和那天看见的白发少女的哭脸不同,在我心中留下温和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