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以后,我持续思索与水无濑同学之间的距离。我仍会去探望她,也会和她联络,但得知她会因为我消失之后,我无法克制自己不与她保持距离。
但我也知道,水无濑同学希望能和我在一起,所以我什么也不能做。
「本宫同学,今天谢谢你陪我一起来,机会难得,让我们玩得开心点吧。」
抱着这样半吊子的心情,我和水无濑同学来到购物中心。
今天和得到外出许可的水无濑同学单独外出,为了弥补烟火大会的约定,我们来都市玩。虽然这样说,医院千交代万交代不能跨越县境,所以也没办法出远门。即使如此,水无濑同学似乎已经很满足了。
总之,我今天也要玩得开心。我如此想着,已经计画好要去每个水无濑同学说想要去的地方。
「话说回来这边好大喔。」
「嗯,人比我想像的还要多……这就是人潮汹涌吧。是不是也因为今天是周日啊?」
「要小心别走散。」
「有点不开心你把我当小孩……」
「但你是路痴啊。」
「那么,牵手。」
水无濑同学朝我伸出左手。
「我啊,很向往来到这样人多的地方时,拿会迷路当理由牵手这件事呢。所以,牵手。
正如你所知,我可是笨蛋级的路痴呢。水无濑同学用如此寓意的笑对我伸手。
「说得也是,这我没办法否认。」
我无意识露出微笑,轻轻紧握住朝我伸出的小手。
「……像这样毫不犹豫认同后,让我有点不想要老实点头。但又实现一件我向往的事情了,那就算了。呵呵,好开心喔……能把路痴当作借口用真是太好了。」
「是借口啊,所以说你只是想牵手?」
「嗯,就是这样。如果我老实说,感觉你会很害羞,刻意选在人多的时间来真是选对了。」
她如此说道,她的笑容很自然、可爱。我打从心底想,我不希望失去这个好不容易能自然展露的笑容。
「喂,用跑的会跌倒喔。」
水无濑同学拉着我的手带头走,但我才刚提醒她就绊了一下。
「你看吧,走慢一点。你最近几乎都躺在床上,脚也迟钝了。」
「对不起,但我太开心了嘛。但幸好我们有牵着手,谢谢你拉住我……真不愧是男孩子。」
看着毫无反省之意的她,我想着要是能一直看着这张笑脸就好了。
虽然我最近已经看惯躺在床上的她,但我果然还是希望她能和同龄的女孩一样欢笑。我这样想着,打从心底如此冀望,但我……
那之后,水无濑同学仍持续拉着我到处跑,除了购物中心以外,也去了卡拉OK和游艺中心到处玩。水无濑同学似乎想要去高中生会去的地方玩。
至今未曾和朋友一同出游的水无濑同学想做的事,便是这些对所有人来说稀松平常的事。
正如她以前曾提过的,她对于大家可以享受交朋友、一起玩耍等理所当然的事情感到羡慕,她想要这样稀松平常、理所当然的幸福,而我也无比深刻理解她的心情。
失去理所当然的我们所追求的,总是理所当然的幸福。
与之同时,现在的水无濑同学把和我在一起的时光当作理所当然的幸福,而我得要亲自否定她的每一天,这又是不争的事实。
夕阳西下,天色开始转暗之时,我们来到稍微远离娱乐设施的地方。
「我爸爸和妈妈的坟墓就在这边。其实我今天是第一次来这里,之前一直没有勇气来,但我想如果有你陪我应该没有问题。」
这里是整排墓碑栉比鳞次的墓地。
「但我一起来真的好吗?」
「我希望你可以和我一起来,请来见见我的双亲。」
相对较新的墓碑上端正刻着水无濑海人、水无濑空等名字。
海、空、月,我最大的感想是「这家人的名字真美」。
水无濑同学在我身旁双手合十、紧闭着双眼,肯定有很多话想说吧,我也静静合掌闭上眼。
在心里默念一句「我可以认识月同学真的太好了」。因为感觉说「谢谢你们生下水无濑同学」或「谢谢你们养大她」好像也不太对。
身上穿着便服也没带供品,只是因为水无濑同学想见双亲才会来。所以这样就好了,别有奇怪的畏惧,如孩子向双亲撒娇般,有话想对双亲说才来。如果又有话想说,到时再来一趟就好,我感觉我看见家人原本该有的样貌。
我心想,最近找个机会也和小葵一起去替妈妈扫墓吧。
「好了吗?」
我确认水无濑同学睁开眼睛后问道。
「嗯,想说的话全说完了。」
「这样啊,那太好了。」
「谢谢你陪我来……如果没有你,我想我应该一直没有办法来。」
「我才要说谢谢,让我陪你来这么重要的地方。」
水无濑同学的表情神清气爽,感觉她摆脱了我初识她时那股无可言说的滞闷。她心中一直对双亲怀着无法原谅自己的想法,现在或许已经找到答案了吧。
「下一个地点是最后一个地方,我得在熄灯时间前回到医院,所以得快点去才行。」
我和水无濑同学找家餐厅提早吃完晚餐后,前往最后一个目的地。
搭上电车,我们回到学校附近。
越过学校继续往前走有个高地,那就是我们最后的目的地。
「原来还有这种地方啊。」
这里是可以俯视让我们相识的整个城镇的高地。
夜幕渐渐低垂的城镇,家家户户点亮灯光让人感受到人类的活动。
「我有烦恼时都会来这边,因为我非常喜欢这个夜景。看着我所居住的城市,让我感觉我不孤单,让我感觉我确实在这里。然后,我一直希望能和谁一起看这片景色。」
没有大型建筑物,但也没有宽广的农田。这是稍微离开都市,不城市也不乡下的城镇。但正因为如此,充满了温暖灯光。因为没过度人工化也不是非常大自然,所以才能看见大量家庭灯光。这份光景散发出足以动摇我心弦的光辉,所以我心中想着希望能和谁一起看这片景色。
「你不想把这景色画成画吗?」
「现在很想,应该说是我会画,我无法克制想画画的冲动。」
听见我的回答,水无濑同学很满意地点点头。
这片灯光现在看在水无濑同学眼中是怎样的景象呢?
我只是想借由我的画,希望让她再次看见她喜欢的这片光芒、这份颜色。
「我来画你吧,最近都没画你。」
「嗯,我希望你画……好久没办绘画会了耶。」
我坐在长椅上从包包拿出素描本和铅笔,水无濑同学站在高台上眺望城镇。
接下来我和水无濑同学聊着一天的回忆,互相说医院的生活与学校生活。持续到得要回医院的时间,我的画也在此时才终于完成。
「我画完了。」
上面以平凡街景为背景,画着一位少女。
「我没想到我能再看到这片景色,还有这片景色的温暖色彩……」
「很高兴可以听到你这样说。」
「而且本宫同学,感觉你的画技又提升了耶。」
被誉为天才画家的人夸奖我了。
「那张画送给你。」
「可以吗?」
「我是想要让你再看一次这片景色才画的。」
「本宫同学,谢谢你……」
到了差不多得回医院的时间了,但我还有话要对水无濑同学说。
「水无濑同学。」
「嗯?怎么了吗?」
「那个……」
「嗯……?」
迟迟无法说出口,我明明一直思索到今天,也做好觉悟了啊。
但不说不行。
「我……」
「嗯。」
「我已经不能再和你见面了,希望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这是我的选择,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失去水无濑同学。
即使无法再见面,只要往后能想着「水无濑同学现在也努力活着」就好了。
「……我知道了。」
「对不起。」
「你表情别这样死气沉沉的,等你心血来潮再来医院看我就好了,我永远等着你。」
「……」
我无法说出「已经一辈子都无法见面」,看见泫然欲泣却勉强扯出笑容的水无濑同学,我什么也说不出口。
「我的病已经治不好了对吧?要陪伴一个确定会离开的人很痛苦,所以你才要远离我的,对吧?」
「不是那样……!」
不对,或许是如此没错。
只要和我在一起,水无濑同学就会消失。而我确实有着并非希望她别消失,而是不想看见她逐渐消失的心情。
「真的很谢谢你到目前为止的陪伴。」
「……」
「本宫同学,你最后可以喊我的名字吗?」
「……水无濑同学。」
「不是姓,是名字。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喊水树同学的名字,所以在最后,可以请你喊我的名字吗?」
「……月同学。」
「别加同学。」
「……月。」
「呵呵,总觉得好害羞喔,但好开心……」
水无濑同学拼命露出扭曲的笑容说道。
「我现在好幸福。」
在那之后,我们不发一语回去医院。
回医院路上的水无濑同学的背影,感觉比往常更加娇小。
隔天、再隔一天,我都没有去探望水无濑同学。
因为我认为,在两人一同外出后再也不去见她,她就不会继续恶化下去。
但我的想法太天真了,那或许取决于先前累积起来的幸福。
九月三十日。水无濑同学失去了声音。
进入十月后我也没去见水无濑同学。
去上学有很大的原因是可以去探望水无濑同学,因为可以见到她。在无法见她的现在,学校只是个无聊透顶的地方。我这副模样似乎让小葵很挂心,但我希望她现在可以让我自己静一静,她在那之后便也不再插嘴了。
再次变得孤单的我,为了放空心思而卯起来画画。
不做些什么会让我满脑子都是水无濑同学,但要我认真上课,我也丝毫无法专注。为了打断上课中不停兜圈子的思绪,我执笔画画。
但我画出来的画,也全部都是坐在我身边的水无濑同学,所以要问我是否脱离兜圈子的思绪,我似乎也无法认同。
「……唉。」
用力大叹一口气。
只要一开手机就会写起要给水无濑同学的讯息,然后在传送前一刻停下手。
三不五时重复着这个举动,发现不管做什么都有水无濑同学的影子,让我对自己无奈叹气。
「这是怎样……」
我不懂自己的思绪和感情,也不清楚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好想见她,但不能见她。因为她很重要所以决定不见她,但这个选择真的能说是重视她吗?
我只能不停重复找不出答案地自问自答。
时间也在这之中不停流逝,我找不到面对水无濑同学的答案,只留下对自己抉择的疑问。一个月过去了。
幸好,月底的十月三十一日,我没听到水无濑同学病情恶化的消息。那天来自小葵的联络,只有在医院办了万圣节派对的讯息。
看来正如我所想,和我保持距离之后,水无濑同学的病情也不再继续恶化了。
我的选择没错,对吧……?
十一月,到了要围上围巾上学的季节了。
小葵现在仍会定期到医院探望水无濑同学,她以前曾告诉我水无濑同学没办法说话了,但即使如此我也不曾去见她。
老实说,我从没想过无法见到水无濑同学会如此痛苦。
曾听过一句外国的谚语「当视线越远,心也越近了」,完全是我现在的写照。无法见水无濑同学后,让我真实感受到她对我是多巨大、多重要的存在。
先前小葵说我喜欢她时感受到的胸口悸动,现在已经与当时不同了,躲在乌云背后逐渐失色。
如果这就是「喜欢」,那恋爱只有满满苦涩。
「哥哥。」
耳边传来低声细语。
「怎么了?」
现在会来找我说话的人只有小葵。
水树同学坦承自己是小葵的隔天起,小葵就不再把头发绑起来,大概因为没必要继续扮演「水树同学」了吧。
「我待会要去探望小月,你陪我一起去啦。」
「不了,我就不去了。」
「只要陪我去就好了啦。」
「其实我之前带着水无濑同学到外面到处跑,所以现在被禁止和她见面。」
「医院禁止的?」
「嗯,对。」
「那种小事我来想办法啦,总之先去吧?」
「你别那样强人所难啦,我不会去。」
「真是的,你很顽固耶。那我今天要回家住,你到时再跟我说发生什么事情了喔。」
「喂,你别擅自决定啊。」
「我之前说过改天要回家啊,我今天要去,你要等我喔。」
「唉……」
我该对小葵怎么说才好,小葵应该也想知道水无濑同学的事情,但那不是可以随意说出口的话,那么,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放学回家后,因为小葵暌违五年回家,我开始准备要迎接她的晚餐。
菜单全都是小葵小学时喜欢吃的东西,亲子盖饭、猪肉味噌汤、醋渍小黄瓜等等,小葵基本上喜欢日式料理。
就在只剩下做亲子盖饭便完成时,门铃响了。
我走到玄关打开门锁,但我还来不及打开大门,小葵已经自己跑进来了。
「暌违五年的我回来了!」
仍穿着制服的小葵,提着大包小包冲进起居室。
「喔喔,味道好香!该不会是猪肉味噌汤吧?」
「对,然后我再来要做亲子盖饭,你喜欢对吧?」
「嗯!最喜欢了!」
「那你等等,你可以在家里逛逛,但可别弄乱喔。」
「我知道啦~」
我至今从未看过回答这句话的人真的「知道了」,感觉待会得收拾残局才行,我不禁叹气。
几分钟后料理完成了,我和小葵在餐桌前坐下。
「总觉得好久没有像这样挟着饭菜,面对面坐着了耶。」
「就是说,真令人怀念。」
小学时,在母亲过世、父亲变得忙碌之后,我也常像现在这样准备三餐,小葵大概想起当时的事情了。
「但我觉得餐桌好像变小了。」
「这是你长大的证据。」
我和小葵在进入生长期前分开,所以用长大后的视线一同坐在餐桌旁有种新鲜感。
这让我重新感受,我真的和眼前的小葵重逢了。对我来说,妹妹如此健康成长的现实令人很开心。
但话说回来,以前那样胆小、内向的小葵,现在可是班上最受欢迎的班长呢。
「真没想到小葵会……」
「嗯?哥哥,怎么了?」
「没有,没什么,你真的长大很多。总之先吃饭吧,我要开动了。」
小葵也跟着我双手合十规规矩矩地说:「我要开动了。」
小葵毫不吝啬地说着「哥哥做的菜变更好吃了耶」、「这个可能不输给奶奶耶」,如此夸奖我。
为了将来有一天迎接小葵回家,我定期练习相同菜单的这件事就让我保密吧。
「我吃饱了,多谢款待。」
「没什么好招待的。」
「哎呀~没想到哥哥在独居期间竟然变得这么会做菜,难怪小月也那样开心。」
她会在此提及水无濑同学的名字,肯定是想到以前我提过曾做菜给水无濑同学吃的事情。
小葵一口气喝光杯子中的茶水后,立刻切换话题。
「那,你跟小月怎么了?」
「嗯?你指什么?」
「别装傻了,我今天就是为了问这件事才来的。」
「……没有,什么也没有。」
「怎么可能什么也没有,你以为我看你几年了啊?我可是比哥哥还要了解你自己耶。」
我似乎只能屈服了。
而且我找不到对水无濑同学感情的答案,现在束手无策中也是事实。
我省略过去的事情,稍微解释了水无濑同学的状况。虽然变成难以置信且超乎现实的内容,但小葵自始至终认真听我说话。
「原来如此,所以小月说的话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真的。」
「水无濑同学说的话?」
「嗯,小月对我说她现在的病可能已经治不好了。」
那也是水无濑同学在高地上说过的话,说治不好也没错,至少因为那接近诅咒,不是医疗技术可以救治的疾病。
「她的病因类似诅咒,所以只要她变得越幸福病况也会跟着恶化,这样对吧?」
「嗯。」
「这样啊~」
「你相信我说的话吗?」
「如果不是出自哥哥口中我不会相信,但哥哥不会说谎嘛,所以我相信。」
即使这事荒诞离奇,她仍表现出对我无条件的信赖,小葵的态度似乎融化了我因长年孤独而变得冷硬的心。
「那么,哥哥打算怎么做?」
「咦?」
「我在问哥哥想要怎么做。」
「我……我不希望水无濑同学消失。」
「但是啊,这也等同剥夺了小月的幸福耶。」
「……但是,我……」
水无濑同学得到幸福就会消失,但照这样下去,她只能过着失声的住院生活。
而且水无濑同学希望得到幸福,即使不是我,今后也可能出现其他带给她幸福的人,这么一来,她最终还是会消失。
我该怎么办……
「顺带一提,如果让我现在站在小月的立场来说话,比起无法幸福地长命,我会选择感到幸福的短命。无法拥有幸福的人生,活着也不开心啊。如果将来我将不再有幸福,那我就会想要在与哥哥重逢的这段时间内死掉。如果我们注定要再次分离,而且我得屈服于这个命运,那我会选择现在死在这里。对还不了解情爱的我来说,果然还是给我容身之处的家人最重要。」
「这样啊……」
能够如此断言的干脆气势,我觉得因为小葵本质直率才能说出这种话,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追我追了好几年,甚至选择和我念同一间学校。
不断迷惘的我,有点羡慕这样的小葵。
「那么,让我再问一次,哥哥你想怎么做?」
「我想要好好珍惜水无濑同学。」
我最恐惧的,就是又因为自己而失去重要的人,所以才会离开水无濑同学。但这只是我自私的想法,其实真正该要实现水无濑同学的愿望吧?
「但我不知道,到底实现水无濑同学的愿望才是珍惜她,或者希望她活久一点才是珍惜她。」
「哥哥很害怕对吧,因为你害怕又会再度失去。」
「对,被留下来的人,很痛苦……」
「确实如此没错,因为我也很痛苦。做出什么选择,也等于舍弃了什么,但是啊,这次已经有答案了吧。」
「答案……?」
我持续思索一整个月仍找不出答案而抱头苦恼的问题,小葵却立刻回答「已经有答案了」,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现在的哥哥,还有最近的小月,你们两个都勉强自己忍耐着什么,看起来好悲伤好痛苦。」
小葵简直不像以往的妹妹小葵,带着确实的说服力与坚强力道继续说出答案。
「之前啊,我和爸爸都逃离这个本宫家,因为不想变得更痛苦而选择保护自己,结果选择逃避仍是痛苦得不得了。逃跑之后感到无比后悔的我才有资格说,如果哥哥现在什么也不做绝对会后悔,因为那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伪善,哥哥只是害怕自己受伤,才想要正当化你和小月保持距离的理由。」
「……」
我无话可说。
因为小葵全说对了。
我利用「为了水无濑同学好」让自己逃进不受伤的道路,心中确实有这样的想法。
「哥哥,你不需要把事情想得太难。」
「……」
「哥哥只需要单纯问自己想怎么做就好。」
「……我——」
我对接下来的回答一瞬间迟疑,吞了一口气。
我需要点勇气才能说出最真实的愿望。
——「毫不客气寻找四叶草」。
此时,我突然想起这句毫不相关的话。
以前向井老师告诉我的自创座右铭,意思是「毫不客气去做想做的事情,意外地会让事情朝好的方向发展」。
感觉此时此刻,我好像有点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了。
或许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将来的后悔会少一点。
感觉这句话是向井老师给现在的我的鼓舞。
我所做的事情正宛如寻找四叶草,去寻找隐藏在日常生活中的幸福。
而被推了一把的我。
「——我想要和水无濑同学在一起。」
把想法编织成话语。
「我想和她在一起多一点时间,想让她看见更多的世界。我想让她知道这世界很美,甚至让她感觉超越想像。」
我不希望水无濑同学消失,但我也不想见不到她。既然如此,那就尽可能去见她,寻找让她不消失的方法。
「很好,你说出来了好棒!」
「……小葵,谢谢你。」
「不会不会,这点小事用三碗亲子盖饭来换就够了。」
「好,我知道了,我下次再煮。」
「万岁!」
我知道我想做、该做的事情了,接下来只需要采取行动。
去见水无濑同学,最先要道歉,我决定好了。
「哥哥别担心,得到幸福就会消失这种荒诞无稽的事情,用哥哥童话故事般火热的爱吹跑就可以了啦!」
「你又说那种强人所难的事情。」
「唉嘿嘿。」
小葵的话听起来胡闹却充满自信,这让现在的我感到无比可靠。
我打开暌违两个月的病房门。
「打扰了……」
水无濑同学仍旧待在床上,但和我以往来时不同,她没有躺着而是背靠着墙坐着。她手边拿着素描本,她看见我进病房的瞬间睁大眼睛,在素描本写上几笔后转给我看
『本宫同学,午安。』
我看见这一行文字。
我痛切感受在我没来探病的时间,现实又更加消除她的存在。
「水无濑同学,午安。」
『不对,我希望你跟之前一样喊我月。』
如果水无濑同学,不对,如果月如此希望,今后我就会用名字喊她。
「月,我这么慢才来对不起。」
『就是说啊,我一直在等你耶。』
暌违两个月的笑容。
我从来不知道这个笑容竟然令人如此爱恋。
我肯定太喜欢她这样的笑容了。
我对自己发誓,我要让她绽放这个笑容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接着到了十一月三十日,月终于连身体的感觉也失去了。
——哐啷。
破碎的杯子碎片在病房地板上飞散。
月没有握好我递给她的杯子,掉在地上了。
「你别在意,我去借扫把和畚箕来打扫,你等等。」
失声的月,垂下八字眉替代声音伤脑筋地笑了,她的手剧烈颤抖。
我不是想看这种笑容,我想看她先前自然流露的笑容。
离开病房的我看着笑得已然放弃一切的月,无法压抑不停涌上的不甘心。太过不甘心让我紧紧咬住嘴唇。
好痛。
我的感觉利用痛觉敲响警钟,但我没放松力道。因为我心想,即使月和我做出相同举动,她应该连痛觉也没有吧。即使是痛觉,我也希望有个月以人类身份存在的证据。
我虽然离月最近却丝毫不了解她,她到底有多痛苦,现在抱着什么愿望呼吸,我什么也不知道。这个事实让我感到极度不甘心。
失去颜色,失去声音,连感觉也失去了。这样的她,未免太过虚幻。
她的存在太虚幻了。
「哥哥!你的嘴巴在流血!怎么了?」
「啊啊,没事,只是有点咬破了。」
「如果是这样就好……但你脸色不太好耶,小月交给我来照顾,你先回家好好休息。」
进入十二月之后,我连学校也没去就一直陪在月身边。医院的人也表示对月的病情无能为力,要我尽量陪在她身边。每个人都清楚月所剩的时间不多了,肯定在今年最后,十二月三十一日结束那时,月已经……
「不行,明天是圣诞夜,我想和她一起庆祝,要休息也要等到圣诞节过后。」
我这三周以来都住在医院里,要是月有什么突发状况就太迟了,所以我尽可能地和她在一起,这也是努力想要填补没能见面的那两个月时光。
为此,迈入十二月以来的这三周,我还没有好好睡上一觉。
「……那,圣诞节过后,你要回家好好休息一次喔。小月好像也很担心你,那段时间我会一直待在这边,你就放心吧。」
「我知道了,老是麻烦你,真对不起,小葵。」
「不是对不起,要说谢谢。」
「嗯,总是很谢谢你。」
「这就可以了,然后你要确实去把嘴巴咬破的地方消毒喔,你不是打算要去拿什么东西吗?我去就好,哥哥你去消毒伤口。」
不知不觉中,小葵已经变成比我还要可靠的妹妹了。
我觉得如果没有小葵,我应该没办法努力到今天。
我也得更加振作点才行。
「那拜托你,杯子打破了,可以拜托你帮忙收拾吗?」
「了解,包在我身上。」
小葵如此说着,但我知道她的脸上也有着无法隐藏的疲惫。
真的总是很谢谢她,我在心中表达谢意。
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节到了。
昨晚圣诞夜包含小葵在内,我和月还有小葵三人在病房里办了小小的派对,小葵说她今天和班上同学有约所以不在,现在只有我和月两个人。
「你今天想做什么?圣诞派对昨天办过了,但要不要今天我们两个再办一次?」
『我今天想要放松点过耶。』
月花了很长时间,期间好几次弄掉手上的笔,在素描本上写下这段文字。看见那扭曲的字迹,每次都让我心痛。
「我知道了,那就这样做吧。」
我握住月的手,从她小小的手上感受确实的热度。
『我想要穿穿看浴衣……』
「浴衣?」
我一问,月动作缓慢地指向摆在病房一角的纸袋。
那是我之前为了在烟火大会那天给月换上,而向小葵借来的浴衣。
『我想要穿那个到外面去让你画我。』
「……我知道了,我去跟医院的人说一声,取得外出许可。」
外出许可轻而易举就拿到了。
「哎呀,小月也好适合穿浴衣呢,非常漂亮!」
来帮忙换衣服的高冈护理师毫不吝啬地夸奖月身穿浴衣的模样。
原本染色的头发现在已经恢复成白色,白银秀发和以白色为基调点缀琉璃蓝色花样,搭配蓝色腰带的浴衣打扮,彷佛雪景中广阔透亮的夜空般,彷佛照亮这片景色的满月般,拥有十足的魅力让我看得入迷。
『本宫同学,你觉得怎样?』
「非常漂亮喔。」
我直率表达感想后,月稍微红了脸颊也满足地微笑起来。
「哎呀哎呀,阿姨是不是变成电灯泡啦?」
「高冈小姐,谢谢你帮她换衣服。」
我对着调侃着我们走出病房的高冈护理师道谢后,接着我们也跟着移动。
轮椅上一身浴衣打扮的月大概令人感到新奇,我和月吸引走廊上错身而过的病患和护理师们关注。
彷佛要逃避大家的目光般冲进电梯,按下上面楼层的按键。
抵达目的楼层一走出去,外面飘着细雪。
「下雪了……」
我们得到外出许可的地方,是医院顶楼。因为平常不会开放,所以是我们两人包场的状态。
「月会不会冷?」
『嗯,没问题。』
因为几乎失去所有感觉,也不太能感受气温变化的月,即使身穿单薄浴衣也不感觉冷。
只不过,虽然不感觉冷但也可能会感冒。
我立刻移动到不会被雪淋湿的位置,打开素描本。
「月也过来这边才不会被淋湿。」
我如此对她说,但她摇摇头。
大概是希望我把她和白雪一起收入画中吧。
我没再多说,打开素描本开始画画。
坐在轮椅上的月似乎也把代替她说话的素描本带出来,绘画会中也打算对我说些什么。
『本宫同学,你对活着有什么想法?』
月写下的第一句话,对现在的我们来说太过沉重而无法轻易回答。
「活着吗……」
『我认为,活着,是得到哪个人认知自己的存在。』
月拼命用铅笔写字,等待月写完一段话的时间,成为我细思她这段话的时间,总觉得特别深奥,令人不禁思考其中意义。
『我觉得当有人认知我这个存在之后,才终于能说出我现在活着。正如同你重视我一样,当自己的存在得到认同,感觉彼此心意相通时,才终于能感觉自己活着。』
「感觉自己活着……」
月花了很长一段时间一字一字写下来,接着拿给我看,彷佛正在表示「这是我说出口的话」,为了让我认知水无濑月这个人的存在。
『以前的我甚至不算活着,因为我身边只有认知我是工作对象的双亲,所以他们只认知了身为画家的我……』
「……」
『让我有了生命的人是本宫同学,是你。我第一次看见你的画时,从你认知我,第一次有人认知我这个个体那时起,我身为人类,身为女孩的时间才开始转动。』
只不过,我没错过小小的「但是」。
月彷佛正在寻找下句话该怎么说,我没催促只是等待。
『不对,正因为如此,让我对消失感到无比恐惧……』
「消失……」
这是实现愿望的代价。
她明明应该被迫忘记在那家咖啡厅里的记忆才对,这是为什么?
『我在逐渐失去存在的同时,不知为何只想起应该早已遗忘的记忆。我只要得到幸福就会消失对吧?』
「那是……」
『你不需要愧疚,我可以与你相识真的太好了,我非常喜欢感到幸福的现在。』
「……」
『只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害怕消失,比死更恐惧。不再有人认知我,感觉连我曾经存在的痕迹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会变成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我非常害怕会变成那样……』
我不曾深思存在消失的意思,在无意识中把死亡与存在消失划上等号。但月照字面思考消失的意义,而现在的我连她这份心思也无从察觉起。
所以,她才会这么说吧。
『如果将来有天我这个存在会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干脆死了还比较好,我甚至这样想。』
「不可以自寻死路……」
『我也知道不可以,但如果会消失不见,那倒不如在还有人能认知我时死掉,之后也能持续留存在那个人心中啊。』
月这样说着,哭了,即使早已失去眼泪,但她确实在哭泣。
在无人可理解的孤独中。
在她认真思考「选择死亡要来得更好」的内心中。
原来是这样,你已经连泪也流不出来了。
那看似泪水,实则是纷飞白雪的痕迹。虽然不是从眼中流出,但看在我眼中怎样都认为那是泪水。
「自杀之后,留在他人心中的只剩下悲伤……」
『那么,消失后失去他人的认知,变成从不曾存在过也无所谓吗?』
「你别说这种话!我绝对不会忘记你,我怎么会忘记。」
『如果你这样说,那你可以杀了我吗……?』
看见这段文字,我一瞬间紧闭双唇。
『开玩笑的啦,对不起……』
「……」
她这段话是认真的吗?
看不出来在开玩笑的表情让我哑然无语。
『我确实很害怕消失,但我没事,因为你说你会陪在我身边。就算我真的消失了,我也相信你会记得我。』
月的表情和话语,一切都贯穿了我的心。
我甚至想着,与其让月死去,倒不如让我代替她去死。
因为我无法想像没有她的世界。
这样的世界今后也将持续下去,而我得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中,这太过分了。
一起死吧。我好想这样说。
「月,对不起,今天已经画不下去了。」
我的手完全停止。
原本想要把月难得的浴衣装扮留在画中的耶。
但我手边画出来的,是坐在轮椅上无力微笑,欠缺色彩的月。
我已经放弃继续舞动铅笔。
大概对我的样子很介意,月使出全力推动轮椅来到我身边。
接着接连把代替她说话的素描本拿给我看。
『本宫同学,过去到今天,非常非常谢谢你。』
『可以遇见你,我非常幸福。』
『我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
她如此写道。
我看着迈向结束的话语罗列在纸上。
她写出这些话的表情,是已经接受结束的平静表情。
恐惧消失,甚至认为死亡为救赎的月,她的决心宁静平稳,宛如在天空中荡漾的满月。
「……!」
月要消失了。看着令我涌现真实感的这些话,我的眼角滑落一滴泪水。
我不希望她消失。
我想永远和她在一起。
我希望能永远珍惜着她。
那是领悟我的心愿无法成真,无能为力的悔恨泪水。
「咚!」我的双膝无力跪地。
为了不让月看见我的哭脸,为了抓住她的存在,我把脸埋在她的腿上,为了不让她听见我没用的哭声而压抑声音落泪。
尽情流出忍耐至今的东西。
这段时间,月动作不俐落地温柔抚摸我的头。
从头上传来的温暖舒服得令我难以承受,我的意识也逐渐远离。
已经来到疲惫与睡眠不足的极限。
视野染上漆黑,带领我的意识陷入朦胧。
——我做了一个梦。
一个是我的记忆,却不在我记忆中的梦。
一位少年认识一位少女后,坠入情海的梦。
少年得知心仪的女孩身患不治之症,拯救少女人生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带给少女幸福。但现实很残酷,少女的病症随着她变幸福而持续恶化,拯救少女与治好疾病两相冲突。
以死为代价换得幸福,这是唯一能拯救少女的方法。
少年最后,选择带给因疾病而失去自由的少女幸福。
最后,少女在少年怀中咽下最后一口气。
这样一个故事。
梦境切换,我的意识出现在曾经见过的场所。
这是梦境的延续吗……?
这场所飘散咖啡香气,令人感到平静。
「本宫先生,好久不见。」
老板用不曾有过的平静语调喊我。
「老板,这里是?」
我在梦中仍保有自我,还能对话。
我想这便是传说中的清醒梦吧。
「当然是咖啡厅。」
「但感觉和平常的气氛不太一样。」
丝毫没有总让我感到厌恶的诡异感。店内的装潢没变,但没点灯,从窗外射进店内的朝阳是此地唯一的光明,温暖地照亮店内。顾客仍然只有我一人,但或许因为这种状况,令我产生怀旧感。
「这里在我的记忆中,也在本宫先生的梦中。」
「我不太理解。」
我理解在梦中,但很难理解「在他人的记忆中」。
「你来到这里前,是否做了其他梦呢?」
「啊,有,悲剧收场的爱情剧之类的东西。」
「爱情剧啊,这还真令人发笑呢。」
「那怎么了吗?」
「这里等同那场梦境的延续。」
老板如此表示。
「但我为什么会做那种梦?」
「是的,你可以当作类似幻觉记忆,宛如一场梦却很真实,接下来或许有成真的可能。」
那确实是场不明就里的梦。
但我对梦境确实有印象,因为除了少女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场面以外,和我的经历几乎相同。
「那是……」
「没错,也有其他人走过与你相同的道路,我至今见过无数的人生漂流者,也有人走向这个结局。」
「那个人最后怎么了?他选择带给少女幸福,所以那个女孩消失了吗?」
「从结论说起,少女在无能为力中过世了。虽然少女和水无濑月的症状类似,但其原因为疾病而非代价。」
「你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当成一场梦让我看?不管我现在听到什么,月都不会回来了,不是吗?」
「因为我不希望你留下遗憾。」
「什么?」
「他说了,他一直很后悔,因为他没对少女说出该说的话就失去她了。他对我说,如果有人和他有类似经历,希望我能帮忙给建议,这也是他愿望的一部分。」
「该说的话……?」
「是的,不管心意多深,不说出口便无法传达。且也得对方存在才有能传达的人,所以不在能说时说出口肯定会后悔,他总是如此说。他不想留下后悔,甚至让他来到这里许愿。」
那个人的后悔,沉重得让他得以走进这家咖啡厅。
我不能留下后悔说再见。
我该对她说的话,想对她说的话。
得好好思考才行。
「这么说来,本宫先生,你之前来咖啡厅时,是否没有喝下咖啡呢?」
「是的,我没有喝。」
「果真如此,当我认出你是本宫先生时,才想到或许有这种可能性。」
「但我没喝咖啡也看见那张菜单了,可能发生这种事吗?」
「那是因为,本宫先生先前也曾来许过愿望,我记得你不敢喝咖啡对吧?难怪你没有喝。」
老板愉悦地笑道。
「但话说回来,你的愿望尚未实现就是了。」
老板说我以前也曾来过这里许下愿望。
我以前失去家人深感绝望之时,曾经来过这家咖啡厅吗?
我当时许了什么愿望呢?
「我……」
「你想问你许了什么愿望吗?我们规定不能说。只不过,既然我受理了你的愿望,将来有天一定会实现,这点还请你放心。」
似乎是这样。
只不过,现在的我没有心思在意那个。
我得对月说的话,我需要将其从心底深处捞出来,化作语言说出口。
但即便不深入思考,我也全盘掌握了自己的心情。
我选择让水无濑同学常保她的笑容。
那么,我只有一句话可说。
「那么,差不多该到梦醒时分了,接下来全凭你选择。」
「嗯,我会用自己的话传达。」
很早以前就已发现。
只是我害怕被那巨大的感情主流吞噬。
但我现在打从心底「想说出口」。
——那么,走吧。
去传达这份无可救药、不停膨胀的心意。
去找到,名为「你」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