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孩有多小孩,大人又有多大人呢?
我有时会毫无意义地思考这类事。
小时候,觉得大人是知道很多事情的人。会教我作业不懂的题目,知道很多游戏,值得信赖,待在身边就令人安心。
每个孩子把谁当作大人各有各的想法,对我来说的大人是我父亲。
父亲想当电影导演,社会来看是个无业游民。在家里总是和我在一起,「我是大人啊」是他的口头禅,学校放假的日子,我们两人会看一整天老电影。
这个大人,从某天开始会对我撒谎。
或许其实从更早前就开始撒谎了,或许只是因为我也慢慢成长成大人,开始可以看穿他的谎言。
如果能看穿他人的谎言叫做大人,那我不想要长大。
即使如此,眼前的大人也没有停止继续撒谎。
明明那样温柔,我好喜欢的,明明那样重要,希望他一直在我身边的。
某天,这个大人消失了。对小学生的我说「我稍微出门一下,马上就回来。」后离家,就跟他当时常做的一样,一脸痛苦地撒谎……
暑假开始后过了两周,日期也在不知不觉中迎接八月。
放暑假之后,不对,是从放暑假前发生了许多事。紧急照着小翼和月岛想出来的设定修改电影,好不容易赶上独立电影节的报名。
可以更加从容制作作品最好,但我们偶尔会这样。小翼在最后的最后提出变更方案,然后赶在期限的最后缴交作品。
但我知道,这个变更方案会让作品更好。
至今也无法忘记。国三夏天我们四人一起拍电影,报名参加仅限国中生参加的比赛。小翼那时也在截止之前提出变更方案。
在大家帮忙下好不容易以那个方案完成电影,结果我们的作品被选为佳作。
原以为不会对任何事情感动的我,那时也不小心感动了。我体会到和伙伴一起完成一件事情的喜悦,对创作感到战栗不已。
在那之后,我们比以往更加热切地拍电影。
小翼有时会在期限之前提出变更方案,但我已经把这当作一种迷信,因为只要这样做肯定会有好结果。
所以这一次也产生「或许如此」的预感,这部电影或许……
「那么让我重说一次……小葵,你有在听吗?」
当我手靠在社办桌子上撑着脸颊陷入沉思之时,小翼开口喊我,我跟着转过视线,身为社长的小翼手拿纪念盾牌站在大家面前。
「啊~嗯,我有在听。」
「那么让我重说一次……独立电影节,拿到特别奖,干得好~~!」
小翼说着奇怪的领头词,握拳举高,除了我以外的其他社员边感困惑也说着「干、干得好!」举高拳头。
「不对吧小翼,那什么?说干得好是怎样。」
「咦?那要说『得奖了!』会比较好吗?」
「问题不在那,但可能还比较好。」
「那我再重来一次……」
「喂,你还打算再来啊?」
「又没关系,来几次都好啊,这是喜事耶。」
今年也顺利参加夏天的独立电影节。
这个电影节只要通过审查,无论年龄或实际成绩都能参展,所以作品总数将近五十部。接着在小电影院上映近一周时间,由来场观众投票选出前十名作品,最后请评审审查。是独立电影的祭典。
因为作品数多,就算再怎么喜欢电影也很难全部看完。实质上,从决定公开在活动官网上的片名以及剧情大纲起,已经开始接受审查了。
《罕病少女之死》在独立电影节中荣获特别奖,我们去年也通过审查,基本上有作品参展,但票数不佳被埋没在片海中。
所以这次的结果可谓快举,应该值得开心才对,但是……
「那就重新再来一次,独立电影节特别奖,得奖了耶~!」
在小翼带领下,我们也跟着大喊「得奖了耶!」我不禁转头看月岛,他也害羞微笑着举高拳头。
我之所以无法打从心底开心,大概全因这个名叫月岛诚的男人。
当我看着他时,小翼开口对月岛说:
「因为有诚的点子和主演才能得奖,你得更加强势地大喊『得奖了耶!』才行啦。」
「咦?不是吧,没那回事,只是大家愿意让我参与大家的作品而已。」
小翼从某个时期开始用月岛的名字「诚」喊他,不仅只是用名字喊他,难以置信的他们还成为情侣了。
说自己不懂情爱的那个小翼……
我和小翼从幼稚园认识到现在,小学五年级开始一起拍电影。
我们喜欢的东西相似,对美丑的基准也很类似。所以小翼总是很倚赖我,提出电影变更方案时也绝对会事前找我商量,但这次不同。
而且我事后才知道,这次的变更方案来自月岛的点子。还以为是小翼点子的我吓一大跳,同时也感到异常不悦。
看着亲密的两人,我有点自暴自弃说:
「那么,导演,关于下一部作品啊。」
「啊,抱歉抱歉,要说下一部作品对吧,下一部啊~」
听到我的发言,小翼开始说起下一部作品的构想。笑菜满脸笑容开心地听小翼说话,一花则表现出要写笔记的认真态度听。
笑菜国中时成为我们的伙伴,我和小翼国二时听到一年级转来一个超级可爱的女生,就去找她希望她来参与电影演出。
『拍电影那种东西有什么意义吗?』
当时,笑菜是个不会笑的女生。总一脸不爽且态度冷淡,听说她父亲是知名企业的高级干部,而她父亲最近再婚了。
『没有意义啊,意义是创造出来的。』
面对冷淡的笑菜,小翼毫不畏惧地答道。
『这才真的搞不懂你们的意思耶。』
『这当然啊,因为你没有想要搞懂嘛。』
虽然第一次被拒绝,但小翼仍持续邀约笑菜,尽管不容易,但笑菜最后折服在小翼的纠缠之下了。
但我认为笑菜只是假装折服,她其实很想要和小翼一起做些什么。当时笑菜的聊天对象只有小翼,笑菜彻底筑起高墙不让任何人接近她,只有乐天的小翼不把她的墙当一回事。
『……听说我的父亲想要的不是女儿而是儿子。』
现在才能理解,笑菜其实也不想要筑墙,而是有不得不做的理由。
笑菜某时突然在我们面前示弱,对国一的笑菜来说,那是想也一直不敢发出的求救讯号。
『但我妈妈已经没办法再生孩子……在我升上国中之前,即使这样也没关系,但我父亲似乎还是没办法放弃,糟透了。就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决定离婚,又再婚,还要我不能再跟妈妈见面。』
我在电影中看过。失去重要的人。双亲离婚。
不只电影,当时的我也知道两件事都是现实。
笑菜和我相同,亲生的双亲不在同一个家里。她对母亲的爱特别强烈,所以无法和母亲见面让她很痛苦。
国中生的我们,没办法帮上笑菜任何忙。
我原本这样以为。
某天假日,小翼把笑菜找出来说要拍电影,带着困惑的笑菜搭上电车。包含我在内的三人,一起前往笑菜过去和亲生母亲一起居住的城市。
幸福不只一种形式,这我也在电影中看过。
正如我母亲和父亲的幸福形式变得不同了,笑菜的家也一样。
『我不懂太困难的事情……即使如此,笑菜的幸福形式应该只有这个吧?』
这是那天在陌生城市的咖啡厅里等待笑菜时,小翼对我说的话。
笑菜和母亲再会时哭了,我们三人一起到笑菜以前住的家附近,小翼拉着想走的笑菜不走,然后恰巧碰到笑菜母亲走出家门。
母亲发现笑菜,生离的母女俩隔着距离面对面。我曾在电影中看过这种画面,这让我重新认知,电影是把现实拍下来的东西。
发现笑菜的母亲相当惊讶,不只惊讶,还朝笑菜跑过来。
笑菜呆滞地轻喊『妈妈』,母亲紧紧拥抱她,她大声哭出来。
『笑菜,可以见到她妈妈真是太好了。』
笑菜和母亲聊天时,我们就在附近的咖啡厅等她联络我们。
我和乐天微笑的小翼,说着现实没那么单纯,幸福的形式不只一种。
当时小翼说了。即使如此,笑菜的幸福形式应该只有这个吧。
和母亲见面之后,笑菜开始出现改变。
她说她花了很多时间和双亲离婚后就没再见过面的母亲说话,对母亲说她现在还是好爱她。
虽然母亲没有明说,但她母亲似乎是为了让笑菜可以早点熟悉继母才退让,但她仍然打从心底深爱笑菜。和笑菜再见面时,她母亲目不斜视地直线冲过来,接着用力紧拥笑菜。
听说母亲希望她可以常保笑容才替她取了「笑菜」这个名字。
即使和母亲分离也不会忘记这件事,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能不忘笑容,笑菜说她希望成为如实呈现自己名字的人,说她希望能常保笑容。
『我觉得现在的笑菜同学比较自然。』
和这样某种意义上来说极富特色的笑菜相反,一花是毫无特征的女孩。
她是我和小翼的儿时玩伴,从小玩在一块儿,不管做什么事情一花都会跟着我们。
小学五年级我们刚开始拍电影时,她也以演员身分来帮忙。我们知道一花心地善良,比谁都认真、努力。
虽然不按牌理出牌但很有执行力,天才型的小翼。
我们之中其实最聪明且最美的女孩笑菜。
努力,凡事全力以赴的一花。
没什么了不起能力,只拥有电影知识的我。
电影制作社,是仅属于这样的我们的社团。我们在笑菜和一花进入同一间高中时提出申请,值得感谢地立刻得到许可。虽然不多但也得到经费,也给我们社办。这里是仅属于我们四人的城堡,至少我是这样想。
但是……
「小葵?你有在听吗?」
小翼喊我,把我的意识拉回现实,我若无其事地回应:
「我有在听,你说今年冬天也想参加电影甲子园对吧?因为是中篇电影,拍摄时间也会变长。为了制作时间不会延迟,所以希望可以在暑假中决定电影主题,放完暑假后开始拍摄,随时募集故事提案与点子。这样对吧?」
我统整了听到的内容之后,小翼开心地点头。
「什么啊,原来你有好好听喔。」
「我怎么可能漏听你说的话。」
「……现在这句话我要拍下来,你可以再说一次吗?用搭档的感觉,自然点说。」
「对不起,我听不见,你说什么?」
「你不是才说不会漏听我说的话吗。」
那之后立刻开始下一个作品的企划会议,幸好社办有冷气,虽然旧但还算凉,启动电脑都会令人冒汗。
从这间社办看见的天空无比湛蓝,夏蝉在外头用有限的生命鸣叫。
企划会议中,小翼自由发言,一花也很认真地提意见,笑菜偶尔会说出精辟的话,当小翼开口问意见时,月岛会边思考边回应。
我适时把大家的意见统合起来,如果话题大幅离题也会修正会议的路线。
把各种点子写在白板上,但从某个时间点开始肠枯思竭,话题在相同地方不停打转。
「唉小翼,要不要暂时休息一下?」
会议在我的提议下休息,饮料喝完了需要出去买,大家猜拳。输掉的我和小翼前往校内的贩卖机。
离开社办后被热气包裹,热得彷佛置身三温暖中。
「哇塞,果然很热耶,夏天到了~」
小翼不管什么都能很开心说话,实际上在小翼面前,所有事情都能变得开心。
我们跟小学时相同并肩而行,小翼拿着手机要拍下夏日风景,她平常总是这样我也不特别在意,早就习惯了。
人类会像这样习惯各种事情,电影制作社变成五个人这件事,或许有天也会……
自动贩卖机就在体育馆旁边,抵达阴影覆盖的这一处,小翼朝自动贩卖机投硬币,按下大家想喝的饮料。
我现在才突然发现只有我们两人独处,不禁开口:
「我问你啊。」
「嗯~?」
「你为什么会和月岛交往?」
身边蝉鸣明明十分吵闹,为什么这句话会如此平静地响起呢?
小翼听到我这句话转过头,毫无情绪激动地回答:
「咦?因为我喜欢他啊。」
「你这……是说认真的吗?」
「嗯,我们上周也去动物园约会,让我重新认知,啊啊,我好喜欢他喔。」
「是喔,喜欢他哪里?」
「有阴影的地方。」
「啥?小翼你这是电影看太多了吧。」
「开玩笑啦,但一开始没有开玩笑就是了……只要和他在一起,我的心情就会很平静,但又怦通怦通跳个不停。有好多让我感觉他好珍惜我的瞬间,让我发现自己少女心的一面。」
「哇塞,真的假的。」
「还有,该怎么说呢。他非常温柔,氛围之类的也和小葵的爸爸──」
大概发现我绷起脸来,小翼「啊」了一声之后闭上嘴。
「你说谁,又怎样啊?」
「啊~~对不起,我什么也没说。」
「我的饮料,你请客啊。」
「什么,但是算了,这也当然。嗯,是黑咖啡对吧?」
买好每个人的饮料,小翼双手抱着三罐,我用手拿着两罐。「好冰,快点回去吧。」小翼说着转过身,月岛不知为何出现在此。
「咦?诚怎么了吗?」
「啊,嗯,我想着你们可能会拿不动。」
月岛如此说着走过来,接下小翼怀中的饮料。
「哇,谢谢你,帮大忙了。」
「不会,因为多了我一个才会让你们变得很难拿,之后就让我来吧。」
「再怎么说你都是男孩子嘛,你双手可以拿几罐饮料?」
「不知道耶,但想做的话应该可以拿个五罐吧。」
听到这我喊了「月岛」,接着把双手的东西堆到转过身的他手上。
「那这也交给你拿,可别弄掉了。」
月岛虽然吃惊仍苦笑着应允:「啊,好,我明白了。」「诚你好弱喔。」小翼开心地笑了,从月岛手中拿起一罐饮料。
2
结果那天没讨论出下一部作品的太多重点。
但一天过一天,随着会议次数增加,方向也越来越明确,还提到这次要让一花当主角。
如果一花当主角,拍怎样的电影比较好呢?用怎样的故事才适合从一花身上引出台词呢?会议越来越热络,也越来越有真实感。
在企划会议有进展的同时,小翼和月岛好像都会在社团结束后去约会。我在会议之中自然而然得知这件事,因为一花相当感兴趣地听他们说话。
月岛有时会因为家里有事没来社团,但他也认真地持续参与会议。
而我不预期在医院里看见月岛,是个平常日,八月某天。
我家是双薪家庭,我小六时再婚的母亲是护理师。
暑假那天,我送母亲遗忘的东西到医院给她。母亲再婚之前,我也曾和无业的父亲一起送东西到医院给她。
我的生父想要当电影导演,是很温柔的人但没有经济能力。结果他没能当上职业电影导演,在我小学四年级的某天突然消失身影。
父亲留给我的,只有大量的电影DVD与电影相关书籍,旧摄影机等器材。以及隐隐约约能察觉对方说谎的敏锐直觉。
父亲对我撒过非常多谎,就快要可以成为电影导演,和母亲关系良好,从大谎到小谎,数也数不清的谎言。
我在这之中不知不觉学会人类在说谎时会摆出怎样的态度、做出怎样的气氛、有怎样的眼神、会怎样说话等事情。
父亲消失那天,连他说出「我稍微出门一下,马上就回来。」我也马上发现是谎言了,事实上,父亲再也没有回来。
只不过,这个特技在我的生命中派上很大的用场,只有女生拍电影,就会引来很多不期望的人物靠近。
『我单纯喜欢翼同学拍的电影,所以想要一起拍电影。』
这是谎言,这男的只是单纯对小翼有兴趣。
『你们拍的电影很有趣呢,我介绍我认识的制作人给你们,告诉我你们的联络方式吧。』
这也是谎言,他不是对电影技术,而是对容貌起反应才来找我们说话。
我用父亲亲身教会我的方法察觉谎言,一直以来用自己的方法保护大家,因为电影制作社的伙伴对我来说很重要。
把话题拉回我看见月岛那天,我把东西送给母亲后去医院里的咖啡厅坐。
知名咖啡厅在医院入口附近设点,所以我就边喝咖啡边观察人群。
医院里有各式各样的人来来往往,各种人生交错,各种事情在看不见的场所发生,当我漫无目的看人潮往来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有点惊讶,是月岛。
他和应该是他母亲的人物一起朝大门走去,月岛的母亲看起来有点沮丧,而月岛相当关心母亲。
发生什么事情了吧,我的心自然地产生担忧。不是啊,我担心个什么劲啊,就在我差点要反抗自己时,月岛转头看咖啡厅。
要是对上眼会很尴尬,所以我瞬间别开视线。月岛没发现我,只是催促母亲朝咖啡厅走来。
「妈,你要点什么?要不要点甜点?」
「那就吃个甜甜圈好了,你要帮我吃一半吗?」
「好,妈,那个啊……打起精神来啦,病绝对会没问题的。」
「……真是的,连儿子都担心我可不行呢。会被你爸笑。」
「跟那些事没关系,爸随时随地都在笑啊。」
「哎呀,确实是这样呢。」
两人排在柜台前的点餐队伍中说着这些。
我也没偷听的兴趣,于是悄悄离开座位。月岛依然没发现我,我低调地收拾好咖啡后离开。
虽然尽可能不去听他们说话,但我仍察觉了某些事情。
……月岛的母亲,身体可能有什么状况。而身为儿子的月岛体贴这样的母亲,理所当然地珍惜他的家人。
正如小翼所说,月岛大概是很温柔的人。
我根本不想知道这种事,也不想要发现。
我没对任何人说月岛母亲可能生病的事,度过暑假生活。
月岛似乎也没对小翼提及母亲的事情,小翼为了要让月岛学习电影的事,很开心地教他摄影技巧以及影片的剪辑方法。
我也受小翼所托,需要教月岛必要的摄影进行方法以及编剧的基础。因为一花对编剧也有兴趣,所以我会教他们两人方法论等东西。
盂兰盆节前的某天,我们三人在社办里。小翼和笑菜在炎夏中还是很有活力,说要顺便转换心情跑出去探勘电影外景的点,一花不输给两人也很有活力。
「我要说!我想了一下,把利用手机设计出圈套编入剧本中如何啊?通讯软体的收讯和传讯日期其实是和手机主机连结──」
「那应该是小翼之前提过的东西吧?和小说不同,电影剧本要尽可能用单纯的方案且单纯的故事比较好,别太贪心。」
我借用某位导演的话来说明,月岛和一花相当认真听我说。
一花从以前就偏文艺少女,喜欢恋爱和推理。听说月岛国中时也常常看书,大概和一花合得来,从气氛上来看可看出他们熟稔许多。
方法论等等的说明告一个段落后休息,一花离开社办去洗手间。
社办只剩我和月岛,到目前为止我们两人独处的次数寥寥可数。
沉默的室内,月岛拿起桌历看着。
「那个啊。」
我不是无法忍受沉默,也没打算说什么要好好珍惜家人,或亲生父母都在身边真幸福呢之类的话。
即使如此我还是稍微深入,问了根本不需要问的事情。
「你暑假期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啊?」
月岛稍微睁大眼,把手上的桌历放回桌上。
「呃……为什么这么问?」
「对不起,我的个性没办法对在意的事情置之不理,所以才开口问。我想你应该知道,我妈是护理师。」
当我说出第一学期拍电影借用的医院名字时,月岛露出奇妙的表情。
「然后前一阵子,我送东西去医院给我妈,看见你跟应该是你母亲的人在一起,总觉得,你母亲似乎很沮丧……所以我以为你母亲发生了什么事。」
在我说话之时,月岛身上的气氛与表情带着紧张感。
接着在某个时间点,这份紧张顿时放松。
「啊……这样啊,原来如此,对不起,让你费心了。」
「不对啦,是我在道歉,问了你私人的事情。」
「即使如此还是不好意思,那个……我母亲没事,非常健康。」
一瞬间,我还怀疑月岛是体贴我而说谎。
母亲确诊了重大疾病,但为了不让我们担心而撒谎。
只不过,我感觉月岛没有撒谎。
撒谎时,人会试图让对方相信自己,因为那是谎言嘛。因此会变得多话,或者加上平常不会有的举止,但月岛没有这些征兆。
「这样啊,原来如此,那就好。」
「嗯。」
但是,那么月岛的母亲又为何沮丧呢?他们两人是去探望谁吗?而那个人生重病……
「话说回来,你和小翼打算交往到什么时候啊?」
我很犹豫该不该问,这问题再怎么说都太侵犯隐私了。
而我也早知道自己问出的是非常不客气的问题,为了消散这份尴尬,故意说些挖苦人的话。
「你原本也没想要跟小翼交往对吧?明明参加时说了你的目的不是小翼,却在不知不觉中开始交往了耶。」
啊啊,我真是个讨人厌的人,该怎样才能变成好人啊?但我无法停止自己挖苦人,我半放弃地继续说下去。
就在说话时,我发现一件事,月岛变得好安静。
月岛踌躇之后回答:
「嗯……说得也是,我绝对没有态度高高在上的意思。因为我从来没想要和她交往,也没想过能和她交往。」
月岛伤脑筋地笑了,同时也从中感到些许寂寞……
我对他为什么会有这种表情感到疑问时,眼前的男子继续说:
「但不要紧,那个时候到了我就会和美波同学分手,所以你别担心。」
「咦?你这是什么……」
「啊,虽然这样说,我现在也不是没用心和美波同学交往的喔,我想用我的方法好好珍惜她,所以……」
「不对,我不是想问这个。」
就在我想问他那句话的真意时,「我回来了~」一花开门现身。
我和月岛一起转过头去。
「咦?怎么了吗?小葵?」
大概感觉两人一起看她很奇怪吧,一花开口问道。
就在我想着该怎么办之时,「热死了~社办果然很凉耶。」「我的妆都快要融化了啦~」小翼和笑菜也说着这些回到社办来。
结果,我那天没能问出月岛的真意。相处到现在我也明白,月岛不是会为了缓和当下气氛而随口说话的人。
实际上,我认为今天的对话中没有谎言,也就是说……
『那个时候到了我就会和美波同学分手,所以你别担心。』
那是月岛的真心话,但那到底是……
3
《关于前阵子说到的事,方便见个面告诉我吗?》
在那三天之后,我传了这个讯息给月岛。
我曾试着自己思考,但怎样都无法理解。所以才想既然如此,就直接问月岛吧,用最容易看穿谎言,面对面的形式。
时间即将来到八月中旬,盂兰盆节时期电影制作社的活动也休息中。
《用讯息或电话很难说吗?》
《我想要见面说》
《我知道了,什么时候方便?今天会有困难吗?》
《今天不行,明天呢?》
《明天啊,嗯~》
《你有事吗?那后天也可以喔》
《不是,不是那样啦》
《那就让我约明天,地点和时间──》
我半强硬地决定好地点与时间后告诉月岛。
《严禁迟到,当然也不可以临时取消》
大概太单方面决定,月岛没有马上回讯,间隔了像踌躇着什么的空白之后,才收到《嗯,我知道了》的回讯。
隔天,我到指定的店家等月岛,这家咖啡厅气氛很好我很喜欢。平常总是很多人,但盂兰盆节期间人不多。
月岛在约好的时间五分钟前现身,大概因为身为被找出来的一方,感觉他有点紧张。
点好饮料,稍微闲话家常,饮料送上桌又过了一会儿才说:
「那么,前阵子讲到的事,那是什么意思?」
「前阵子是指……」
「你说时候到了会和小翼分手那件事。」
我一问完月岛沉默,彷佛词穷一般持续沉默。
「字面上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月岛大概下定决心了,视线看着我回答。
「其实啊,因为家庭因素,我冬天需要转学,要转去很远的学校。」
「什么……」
人生大事这档事,偶尔会突然发生,正因为如此才出其不意。
我惊呼表露不知所措,但这不是被月岛说出口的话吓到,而是因为发生了至今不曾发生过的事情。
至少到目前为止,眼前这男人是不做「那种事情」的人。
但不知为何,月岛撒谎了,我如此感觉。
「那是什么时候决定的?」
「暑假期间吧,我也是突然听到,吓了一大跳。」
月岛像要表现真伤脑筋一般笑了,试图让此时的气氛轻松一点。
看见他这种态度让我几乎语塞,但我仍继续说下去。
「也就是说,你要因为家庭因素转学所以会跟小翼分手?」
「嗯,应该,会这样吧。」
「那件事……小翼不知道吧。」
「对不起,我也想着得早点对她说才行,但还没说出口。」
「为什么?该尽早说才对吧。」
我把「如果你真的要转学」这句话吞下肚,故意用凶狠的声音问。
月岛再次沉默。
最后,彷佛想要笑着抛开自己的悲哀却失败了的表情回答我:
「因为现在或许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如果我这样回答,你会笑我吗?」
这次轮到我沉默,我终于不理解月岛这个人了。
为什么月岛会用这样泫然欲泣的表情笑呢?
如果现在很幸福,那拒绝转学不就得了?只要好好思考,肯定有解决方法。
即使做不到,不和小翼分手不就得了?这世界上也有远距离恋爱。
即使如此,为什么要用那种表情笑,轻而易举放弃幸福呢?
一口气有太多事情让我搞不懂,无法理解。
「……月岛,让我确认一件事,关于转学的事情,说真的,」
为了找出结论,首先要确认我的直觉,我语带「你说要转学是谎言吧」的意义想开口问他。
此时,眼前发生一件无法解释的现象。
月岛的脸色变得非常差,看起来像突然失去血色。
大概有自觉症状,他本人也发现了,畏怯的情绪在我面前愈发强劲。
回想起来,月岛从来到咖啡厅之后一直不太对劲。
脸色苍白的月岛,恐惧着什么一般看着我。
「对不起。我、今天、刚好、不太舒服。」
「咦?月岛,你还好吗?」
下一个瞬间,发生戏剧般的变化。月岛双手摆在桌上,接着趴下去,「真的,对不」话还没说完,他全身瘫软。
突然失去动静。
我立刻喊他也没得到回应,我不禁碰触月岛的手臂,好冰冷,他体温好低,但他的脖子冒着汗,明显不对劲。
我立刻请店员叫救护车。月岛失去意识了。
4
救护车不到十分钟就抵达,在救护人员催促下,我也上车一同前往医院。虽然犹豫着该不该联络小翼,但首先在车内联络学校。
和值班老师取得联系,月岛的家人接获通知后会到医院,我就在医院等他们。月岛没有生命危险,但持续在病房里沉睡。
月岛的双亲马上就到了,我之前曾在医院看过的温柔母亲,以及看起来豪爽的父亲慌慌张张现身。
因为第一次见面,我向两位简单自我介绍。告诉他们我和月岛都是电影制作社,我是副社长,接着对我今天强硬约月岛去咖啡厅的事情道歉。
但月岛似乎没对双亲详说社团的事情。
两人听到电影制作社吓了一跳,在他们询问下,我把月岛是新加入的社员,我们请他以演员身分参与电影制作的事情说出来,他们又更加惊讶。
「原来是这样,我有听说他加入社团,没想到是拍电影……他也没那种经验,如果造成你们困扰了还请见谅。」
「没有,说困扰太言重。原本就是我们社长强硬邀请他参加……而且,您两位或许没有听说,因为有月岛同学的努力,我们还在夏天的电影节上获奖了。」
我回答之后,也被自己认同月岛的发言吓一跳。
并非因为面对月岛的家人才场面话夸奖他,也不是因为对今天勉强月岛感到愧疚才这样说。
以第三者客观角度来说明,就会得到这个结论。
如果没有月岛就不可能得奖,无关乎我不想认同,或我对此感到不悦。
「得奖?那孩子完全没提过这件事……」
我静静地理解这件事时,月岛的母亲苦笑着回应。
我觉得月岛和双亲不是很像,但仔细一看,他的容貌与母亲相似。
也可看见父亲的影子,而他们三人的共通点是有一身温柔气质。
因为不清楚月岛隐瞒社团活动的理由,所以我拜托他的双亲在他说出口之前先装作不知情,两人应允了。
到了此时,我才终于顾及持续失去意识中的月岛。
「那个,顺带一提,请问月岛同学生了什么病吗?虽然他在晕倒之前曾说他刚好今天不太舒服。」
月岛的双亲面面相觑稍微沉默后,他的母亲转过来面对我,亲切回答,说月岛小时候体弱多病,但没有可称为宿疾的疾病。
父亲也笑着说不用担心,应该过一会儿就会醒来。
「我儿子……非常健康,完全不需要担心。」
只不过,面对父亲这句话以及举止,让我停止思考。
为什么呢?这是为什么?他父亲的发言明明没有任何一处值得深究的谎言,即使我这样想,累积至今的经验、我的直觉却试着警告我。
我会察觉,我有感受,我总是,偶尔会很痛苦。
「这样啊,我明白了。询问了不得体的事情真的很不好意思。」
我对月岛的双亲道歉,又聊了一会儿之后才回家。
我没能问出口,冬天要转学的事情是真的吗。
5
结果,月岛没在我待在医院期间醒来。
但到了晚上,我收到他的道歉讯息,内容是很抱歉给我添麻烦了,并说明他是因为贫血失去意识。
因为不想让小翼担心,所以拜托我别说他要转学以及晕倒的事情。
我答应他。但在盂兰盆节之后,我看月岛的眼神有了改变。
在我眼前的,是个可能有所隐瞒的人。
小翼曾开玩笑地说她喜欢上月岛的理由是感觉他有阴影。
我也感受到那股阴影,就在月岛的微笑背后,在他偶尔沉默望向远方的眼神中,就连他因为家里有事得休息这稀松平常的联系中。
『因为现在或许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如果我这样回答,你会笑我吗?』
月岛到底在隐瞒什么。
我在社团活动中的某个瞬间,找到答案了。
暑假只剩下十天的那天,独立电影节的得奖作品,被包装成电影DVD的模样当作纪念品寄到社长小翼手中。
当作学习兼反省,我们到社办集合要看所有得奖作品,预定观赏的作品也包含《罕病少女之死》在内。
依序观赏,接着来到得佳作的那个作品出现在电脑萤幕上。小翼边调侃月岛,笑菜和一花相当开心,大家一起看这个作品。
『像这样绝望很简单,但就算绝望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只是让身边的人悲伤,自己也会跟着悲伤。既然如此……你还可以生气。』
我独自一人在观赏中脑袋一片空白,对其他的社员来说单纯只是电影中的一幕,但对我来说并非如此,因为我发现自己疑问的答案了。
月岛在隐瞒什么?
我没想到答案竟会如此堂堂正正地摆在我眼前。
『你真的要死了耶,只剩半年?那你为什么能若无其事?为什么能装作放弃人生?才没那么简单能放弃。应该会迁怒在其他人身上,应该会讨厌起普通活着的人。因为这样,也讨厌起自己……但是,即使如此……你应该会挣扎着想要活下去。』
画面中的月岛,对生命所剩无几的女主角如此说道。
我一直感到疑问,月岛为什么会说出那种话。
听说「凭依型演员」相当罕见,休息时我拜托他「用你真实的一面演戏」,我还以为这是他自己临摹角色之后造就出的成果。
但或许我搞错了,那或许是月岛发自内心说出口的话。
因为月岛正是……
当我们看完所有得奖作品后,大概受到很多触发,小翼和一花相当兴奋,因为有站前家庭餐厅的折价券,我们就换个地点讨论感想。
在家庭餐厅也以小翼为中心度过热闹时光,但我的心情相当宁静。
到了傍晚,我们在天色变暗之前解散。我说要去一趟书店,在餐厅前与四人分开,但我没前往书店,而是走到附近的公园在长椅上坐下。
过一会儿,手机铃响通知我收到讯息。
《我和大家分开了,要去哪里找你?》
是月岛,在家庭餐厅里那时,我传讯息给月岛,告诉他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说,问他之后能不能单独说个话,月岛同意了。
我传送现在的地点给他之后等着,月岛单独现身。
月岛带着奇妙的表情,发现我之后走过来。
我从长椅上起身,两人在空无一人的公园里面对面。
「那个啊。」
我开口。
「嗯。」
月岛回答。夕阳在视线余角不停下沉。
「你……该不会要死了吧?」
我一问,月岛停下动作,人类本该复杂的表情顿时静止。
这是个人的问题,我到最后都很犹豫该不该追究,但不能不问。因为这对电影制作社来说也是重大问题。
面对没有预兆的唐突问题,月岛沉默了一段时间。
「怎么了吗?如果你是在意先前的事情,不过昏倒一次而已,你看得太严重了啦。」
大概想把我的问题当玩笑话吧,月岛笑道。
我保持沉默,因为我明白沉默在此时能达到什么效果。
「而且……只要是人都会死啊。」
「说得也是。」
「真的是,你怎么啦,突然这样。」
「你还剩下多少时间?」
月岛的表情又静止了。
「电影的主角,就是你自己对吧。」
风吹拂过傍晚的公园,天空红得彷佛世界正在燃烧,月岛又沉默了。
「……你是指什么?」
最后,在我面前做出连他自己也明白十分拙劣的演技。
我没说出我和他双亲之间的对话,只是尽可能简洁地说明我作出这个结论的过程,他说他要转学以及在我面前昏倒,以及他说出口的谎言。
也说出今天再次重看电影,几乎成为决定性关键。
在我说话时,月岛始终保持沉默。他没有打断我、没有反驳,就连试图蒙混也没有。承认了什么,最后苦笑。
「我还以为说谎没什么大不了呢……但比我想像得还要困难。」
我说完后,月岛看向夕阳。
月岛看似刺眼地,又看似痛苦地眯起眼睛,我注视着他的侧脸。
「但总觉得,现在有点松了一口气。至少……我可以不用继续对你说谎了。有点不可思议的感觉。」
正如月岛所说,他用神清气爽的表情回答我。用在这场面中仅此一次,不是与人商量的话语和表情说道。
「小翼听到刚才那句话,应该会说要是有拍下来就好了吧。」
正因为场面严肃,我才半开玩笑,月岛也跟着微笑。
「美波同学肯定会拜托我再说一次,然后开始拍我吧。然后因为我是个傻瓜,即使感到害臊还是会说出同一句话。」
「或许如此。」
「……咦?你刚刚的『或许如此』是指哪一个啊?」
「是指小翼可能会说的话,还有你是傻瓜这两个。」
接着我们自然地互视而笑,回想起来,这还是我们两人第一次这样笑。
我的心情变得十分坦率,我们两人都非常珍惜美波翼这个人。
这没有任何虚伪,光是这样,我就感觉能和月岛诚相互理解。
微笑着的月岛,不知从何时开始注视着我。
稍微踌躇后,他说出一个复杂,我从不曾听过的病名。
「今年三月,医生宣告我只剩下一年寿命。」他如此说道。
现在明明是盛夏,却冰冷得宛如大雪纷飞。
世界的声音,全被困进这场大雪当中。
我顿时搞不清楚,我到底该说些什么好,该思考些什么好。
另一方面,在奇妙的寂静中,月岛至今的所有发言逐一串接起来。
「我想确认一下……你为什么要对我说你要转学?」
「不只对你说,我打算迟早也会对大家说。」
月岛看着我回话,夕阳无声无息地继续沉落。
「近在身边的人死亡,是件悲伤又很冲击的事情对吧。我不想要让大家经历这种痛苦,所以和知道状况的导师与保健室老师商量后,决定当我病重到无法上学之后,就要告诉大家我突然决定转学……我原本打算用这种方法消失。」
「小翼不知道这件事对吧。」
「我之前也对你说过,我还没告诉她要转学的事。」
「那你只剩下一年寿命这件事呢?」
月岛从我身上别开视线,不甘心又悲伤地回答:
「这她也不知情。」
我的身体在不知不觉中行动,逼近月岛抓住他的胸口,我从没想过自己实际上会做出这种和漫画或电视剧没两样的行动。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和小翼交往。」
接着当我发现时,我已经用强硬口气质问月岛了。
「这一定会让小翼难过,小翼现在很喜欢你,说不懂情爱的小翼,纯粹地喜欢着你。如果你在这种状况中消失,死掉……小翼肯定会非常难过的呀。」
我说完后,才想到自己说出糟糕透顶的发言。
我好尴尬,放开抓住月岛的手,低头道歉。
「对不起,最痛苦的人明明是你……我说了最不该说的话。」
「不会,第一个想到朋友是理所当然的,你别在意。」
我不禁抬起头,即使这种时候,月岛仍面露笑容。
但在那之后,月岛表情苦恼地说:
「但是,你别担心,我会对美波同学隐瞒生病的事,绝对会瞒到最后。这样一来当我转学分手后,我会随着时间变成她的过去。如此一来,美波同学肯定也不会那么受伤……我是这么认为。」
尽管说着严肃且悲伤的事情,月岛却开始伪装出积极乐观的语气。
「真的别担心,我绝对会把我的病和死瞒到最后。听说我生的病,失去意识的频率和时间会逐渐增加,最后会一睡不醒。但失去意识之前会有征兆,只要不错过征兆就能瞒住我的病情。而且话说回来,我在放暑假之前毫无异状。前阵子还不习惯,也想得太天真了,所以才会在你面前昏倒……但我今后会彻底做好,所以……」
努力想让此时的气氛开朗些的月岛,闭上嘴。
用努力要笑却失败的表情问我:
「即使如此,我还是该从美波同学面前消失比较好吗?当作我突然决定要在放完暑假之后转学,也不再和她联络,然后……」
月岛的表情好没用,但这没用的表情,也是我相当熟悉的没用表情。和我那想成为电影导演却无法实现的父亲很相似……
追寻记忆,小时候的自己闪过我的脑海。
被留下来的人总想着「或许将来有天」,等待离去的人。
无关乎对我说他们已经离婚了,想着他将来有天会回来,还能再一起生活。但随着时间过去终于理解,知道再无这可能性。
小翼会如何呢?在月岛消失后,她会等他吗?还是会追上去?
月岛会随着时间流逝变成她的过去吗?如同父亲在我心中已成过去一般。
──小孩有多小孩,大人又有多大人呢?
「你别开玩笑了。」
小孩就是小孩。就算可以看穿大人的谎言也没有任何改变。
是只要能找到自己的幸福就好的存在。
不可以牺牲自己,也不可以放弃什么。
发现时我已经发怒,我大概其实一直很想要发怒。
对不可理喻的事情,对强逼孩子长大成人这件事,对不得不成为大人这件事。
我想对这些事情发怒。
「我刚刚的发言……请让我再次道歉,你为什么要和小翼交往,那还用说,因为那是你的幸福啊,所以你确实伸出手了,你作出身为人类的正确抉择。」
对月岛来说,现在的时光肯定难以取代。
尽可能过着普通生活,和喜欢的人成为情侣之后活过每一天。
正因为真的喜欢对方,所以才要隐瞒自己的病。为对方着想,不想让对方悲伤,明明是个小孩却想做大人才做的事。
「既然如此,你就尽可能守住幸福多一点时间啊。你要死了耶,你真的明白吗?你可能真的会死掉耶。」
我不允许现在只是小孩的月岛,试图放弃自己的幸福。
月岛该活得更任性一点,在喜欢的人在身边时,在无法再见面之前,他该更坦率面对自己的幸福,月岛就该这么做。
而且,重视小翼的人不只月岛,我身为朋友也非常重视她。我会帮忙照顾月岛,和他一起彻底瞒过小翼,所以……
「可能会失去幸福的人,别这么轻易放弃现在的幸福。我也会帮你,这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人类的尊严。也为了不让小翼伤心。」
不知为何,从我的眼中冒出泪水滑过脸颊。我没有把过去的自己和月岛重叠,而且话说回来月岛对我一点也不重要。该是如此,应该是如此才对。
但我心中某处,或许有并非如此的部分。
因为我知道眼前的这家伙很温柔,因为我发现他是不惜努力的人。他很诚恳,而且我或许已经认同他是社员了。
认同他是电影制作社的,第五个伙伴。
「你身为我们的伙伴,别放弃自己的幸福,可以吗?」
大概被我的泪水吓到,月岛哑口无言。
这状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月岛最后虽然露出迷惘的举止,仍说着「……我明白了。」应允我。
还说「速水同学是很温柔的人呢。」
所以我轻轻打了月岛,把「我绝对会站在你这边。」化作语言对他发誓。
6
人类,只要睁开眼睛就能将许多事物尽收视野。
光线与景色,城市与人类。各种事物交织,巨大的活动与微小的活动。
但有些事情不管如何定睛凝视都看不见。
人类的人生及内在,烦恼及疾病。
在那之后,我在公园里重新询问了月岛疾病的详情。
这是今后所需的必要事项,所以我擦干眼泪转换心情认真听他说话。
他说现在还只有几天一次的程度,突发性出现症状后失去意识。但要失去意识的那天早上会出现体温偏低的征兆。
我要月岛量体温后,体温太低的那天就别勉强,请假不来社团。
我会自然地帮他。
只不过,暑假期间要请假有很多借口可以用,开学后会变得相对困难,所以得要提早作好对策才行。
月岛说关于这点他有些想法,我们就针对这个讨论。
在那四天后,月岛休息没参加社团,用罹患夏季感冒为理由。
虽然大家都很担心,但因为只是感冒也没想得太严重。
只有我知道月岛又失去意识了。
假装感冒的那天傍晚,我收到月岛的讯息。他说他从上午失去意识到刚刚才醒,但明天下午可以参加社团活动。
听说到目前为止,他还不曾连续两天失去意识。
正如他的讯息所说,月岛隔天下午出现在社办中。
「啊,诚,你感冒好了吗?」
小翼极为普通地对待月岛,她没怀疑夏天感冒这个借口。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总算是没事了。」
「你下次感冒时,我去你家探病吧?还可以喂你吃东西喔。」
「咦?不好啦,传染给你就糟了,我没事的。」
月岛也做出丝毫感觉不出他失去意识的言行。
我看准时机,把事前和月岛一起想好的台词说出口。
我得要装作若无其事地发言,其实有点紧张,但为了今后着想,这句话相当重要。
「话说回来,月岛你连皮肤都这么白,你的健康没问题吧?我之前没特别问过……总觉得你有种以前体弱多病的感觉耶。」
我佯装不感兴趣地说道,月岛摆出词穷的样子。
「咦?啊,那个……其实我曾经对美波同学说过,我小学时身体不太好。」
这是我也从月岛母亲口中听过的事,但不知情的笑菜和一花有点惊讶。
「真假,阿诚,现在已经没事了吗?」
「啊,嗯,没事了。已经很久以前的事了,只不过今年暑假特别炎热,所以我的双亲对我有点过度保护……偶尔可能会因为我以前的事情要去医院而向学校或社团请假,暑假中也好几次让我请假就是了。」
月岛十分抱歉地回答笑菜的提问。
那几乎是真实无伪的反应,大概很少人能看穿其中参杂谎言。加上关系到隐私,也是让人不好继续追究的话题。
「诚,你千万不可以勉强喔,要请假时别客气,尽管联络我们。」
大概因为小翼也知道月岛小时候体弱多病,体贴说道。
就这样,我们边准备着维持月岛的日常生活,终于迎接暑假最后一天。针对下一部的电影制作,开始讨论具体的拍摄计画。
我在此郑重告诉大家,事前为了此时准备好的想法。
「那么关于这一次,月岛不当演员,我要拿他来当我的助手。」
在企划阶段原本预定用三个演员,但负责编剧的我突然删掉月岛的戏分改成两个人。为了让月岛可以在出事时,可以请假不勉强自己。
虽然这提议稍微有点强硬,但关于这点我也已经想好说词。
「小葵,关于这件事啊,果然还是设定成三个人,在诚不勉强自己的范围内拍摄啦,好不容易多了诚耶。」
小翼到最后一刻还不肯同意,因为如果只有笑菜和一花两人,只是变成重制我们先前拍过的作品的可能性极高。
「你这次就多忍耐,而且就现在的我们来说,要在冬天的电影甲子园中得奖很困难。你应该也有自觉吧?这次的企划会议也是一样,你马上就会朝艺术方面冲过去。」
「什么──那是……或许是那样没错啦。」
面对不情愿的小翼,我稍微停顿了一下之后继续说:
「而且啊,电影制作社已经变成五个人了。月岛不只演员,也该学会其他各种事情比较好吧,也为了今后的电影制作着想。」
当我说完后,社办一瞬间悄然无声。小翼、一花,甚至连笑菜都一脸惊讶地看着我。因为我说出认同月岛为社员的发言了。
「小葵,你怎么了?吃错药了吗?」
我瞪了说出这句话的一花一眼让她慌张之后,叹了一口气。
「嗯,所以说啦,想拍三个演员等到下次再说吧,为了今后着想,得先提升社团整体的实力才行。」
我边感受着月岛的视线边说完后,「嗯~」小翼陷入沉思。
过一会儿,她大概也认同了,笑着说:
「嗯,也是啦,确实或许是如此呢。明年,甚至是大学之后,也还有大家一起拍电影的机会嘛,我们接下来都会是五个人啊。」
小翼天真无邪地笑道,她深信接下来也会五个人一起拍电影。
小翼注视的视线前方是月岛,月岛自然微笑。
「嗯,说得也是。」
……这句话中的心酸,大概只有我一个人发现。
油蝉鸣叫不知在何时愕然停止,偶尔会从窗外吹进凉风。
我们彼此的夏天,即将无声结束。